白骑士歌唱 第三节
莲见侦探事务所确实不太好找。
地点位处住宅区中央,在一般住户与小型工厂混杂的老街一角,只挂着一块不起眼的招牌,也难怪第一次前来的委托人总是一脸困惑。
与雪花一同到来的委托人,名叫宇野友惠。在温暖的事务所沙发坐下的她,为了填补现实所见与她对“侦探事务所”印象之间的落差,四周张望了好一会儿。
“吓了一跳吗?”
送上热茶的小加代说。由于对方是年纪相仿的女子,她似乎想在一开始营造出融洽的气氛。
“嗯,有点。我以为会是感觉更阴沉的地方。”
莲见事务所的装渍很明亮,墙壁上装饰着一心想成为画家的小系挑选的美丽石版画。
“请问,楼上是住家吗?”
友惠仰望天花板问道。对她来说,寻访侦探事务所,却碰上买晚餐材料的女孩子带路说“这是我家”,眼前的状况想必让她讶异万分吧。
“没错。一楼是事务所,楼上是住家,办公室跟住家没有距离,对吧?”
“而且,我没想到竟然有女侦探……”
小加代笑道:“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女调查员唷。如果委托人特别要求,我们会请女调查员负责调查。”
通常,侦探社或征信社里的调查员不会直接与委托人会面,从各方面来看,这么做能使调查更顺利、更安全。
莲见侦探事务所也不例外。所长或小加代负责与委托人见面,接受委托后,便分派任务给所里的调查员。就算由小加代直接负责调查,她也不会告诉委托人调查员是自己,原则上保持报告者的立场。
此时事务所里只有小加代一人,所长被请去调解一些麻烦事,前天起就去九州出差,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友惠小姐的委托,必须由小加代独自判断。
换句话说,这也是我的工作。我垂着耳朵,一屁股坐到地上,静待友惠小姐开口。
“承办调查的事务所很多,谢谢你选择我们。”
小加代在友惠小姐对面坐下,恭敬地低头致谢。
“请问是有人介绍的吗?”
友惠小姐摇摇头:“我在电话簿上看到,所以才——因为你们的广告最朴实。”
友惠小姐双手在膝上交握又松开,像在心里斟酌该如何说出自己的问题。
不久,她轻声说了:“请问你们有帮人寻物吗?”
“当然有。”
“不管找的是什么东西吗?”
小加代蓦地睁大眼睛,把束着的头发从肩膀上拂开。
“只要有线索,我们会尽力。”
“真的可以吗?”
此时,友惠小姐的眼睛首次露出了光芒。
对于她想要协寻的“对象”,我感到一丝警戒。
意外地,寻人这种案件多半很棘手。有极端的案例,像是“请你们帮忙找出那晚在酒吧坐在我身边的男人。我不知道他的姓名职业,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爱上他了……”之类的委托。
不过,友惠小姐的委托并不是这一类案件。她用力握着手,抬起头来。
“我从头说起。敏彦——你听过宇野敏彦这个名字吗?”
我仰望小加代,总觉得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我弟弟,警方正在通缉他。”
小加代把手放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思索片刻,微微点头,回望墙上的公布栏。
“是的。我们也收到了来自警方的通缉犯资料。”
公布栏上,贴着通缉犯或失踪者的画像。虽然迟了些,不过我也想起来了。
宇野敏彦,二十二岁,是强盗杀人嫌犯。
友惠小姐脸色微微发白地说明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事情发生在一月十六日。被害者是“亲心咖啡有限公司”的社长相泽一郎,现年五十五岁。
案发现场位在日本桥本町“亲心咖啡”总公司的社长室。虽美名为社长室,不过就是在住商大楼一楼的办公室一角用屏风区隔开来的空间,只要是职员,任谁都能自由进出。
死去的相泽社长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大楼管理员因为深夜屋里还开着灯,觉得奇怪前来探看,发现尸体后立刻报警。时间是晚上十点过后。
“据说社长被人从后方用力敲击头部杀害。”
同时,社长室的金库被打开,里面的一千两百万圆现金不翼而飞。
警方立刻判断这是内部——或是熟悉公司内情的人所为。
“因为,社长被杀害的时间——”
小加代开口帮腔:“推定死亡时间吗?”
“嗯,是的。推定死亡时间是晚上八点以后,那时大楼正门的铁门已经拉下,只有后门还开着,而且后门的位置很隐僻,应该不是陌生人突然闯入犯案。”
我也赞同这一点。晚上八点这个时间,对大楼窃贼而言,时间太不上不下了。如果是惯窃,应该会选择灯火全灭,杳无人迹的深夜,或是在人员进出频繁,注意力散漫的白天才对。
“还有,被偷走的那一千两百万,是当天下午相泽社长往来的证券公司送来的,也就是说,社长当天才将钱放进金库。现在大部分公司的交易多透过银行转帐进行,‘亲心咖啡’也一样,平常公司内不会放那么大一笔现金。”
侦探事务所到现在仍是“现金交易”——或许是因为连付过这种钱的事都想忘得一干二净的委托人太多——不过一般公司大概都是转帐交易吧。
“所以,嫌犯是得知那天金库里存放着一千两百万的人——是这样吗?”
听小加代说完,友惠小姐点头。
“对。而且这笔钱会放在办公室,是当天早上才确定的。这么一来,嫌疑最大的就是职员……五个男业务员,两个女事务员,全都有嫌疑。”
我搔了搔脖子,仰望小加代。
“这么一来,就不像是有计划的犯罪了。”小加代低声说道。
“警方也认为是临时起意的犯案,所以敏彦嫌疑更大。”
小加代仰头望着天花板,不久视线又回到友惠小姐身上,问:
“因为事发之后,他就下落不明。不过,原因只有这样而已吗?”
友惠小姐手按在额头上,疲倦地说:“敏彦很缺钱。”
而此时出现了一千两百万的诱惑,是吗?
“听说公司上下都知情。而且,据说案发半个月前,敏彦跟社长会起了激烈的口角……”
“口角?”
“嗯,是为了钱的事。听说敏彦向社长借钱,却被社长一口回绝。”
小加代把铅笔尖抵在唇上,发问:
“他缺钱到什么地步?”
“去年十月底,他向地下钱庄借过钱。”
“借了多少?”
“两百万左右。”
小加代扬起眉毛,友惠小姐轻声叹了口气。
“他的银行户头是空的,上个月房租也欠缴。才刚付完分期付款、一直很宝贝的车也在同一时期卖掉了。毫无疑问,敏彦很缺钱。”
友惠小姐垂下肩膀。
“听说还有其他证据。社长是被办公室里的烟灰缸打死的,烟灰缸上清楚沾上了舍弟的指纹。”
嗯嗯,只有这点证据,还是不太牢靠吧?
“事件当晚,他在外面跑业务,最后一个回公司——换句话说,最后一个见到社长的人也是敏彦。”
唔唔。既然警方这么说,想必已经查证过了。
从外面回来的敏彦,和独自留在公司的相泽社长又为了钱的事起争执,最后痛下杀手,带着钱逃跑——这是警方推断出来的梗概。我也认为现阶段这推测算是妥当。
友惠小姐轻声说:
“这么多事实摆在眼前,警方会怀疑敏彦也不无道理。连我这个敏彦的亲人,也忍不住这么想,我真是无情呢。”
“你认为令弟是犯人吗?”
过了片刻,友惠小姐答道:“我没有自信说绝对不是。以我对舍弟的了解,我不敢这么肯定。”
真是个老实人——我莫名地感动起来。
大部分人即便上百个事证摆在眼前,身为亲人还是一口咬定“我的孩子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友惠小姐则不是这样。她站在事实之上,试图看透整件事的黑暗面,责备自己的无力。
我认为,她绝不是无情。
小加代注视着笔记好一会儿,终于开口,提出了我也想知道的问题。
“你刚才说的是‘事实’,敏彦先生为经济问题所苦……可是,‘理由’是什么呢?”
没错。认真工作的人,若是普通过日子,不可能会需要这么多钱。
又是因为赌博吗……正当我这么想,友惠小姐耸了耸肩。
“我也不清楚。”
“完全没有线索吗?”
“就是这一点让我自责不已。我们的双亲已经过世,姐弟俩相依为命,但是我却连弟弟缺钱到必须向地下钱庄借钱都不晓得。”
“可是你们又不住在一起,不是吗?”
友惠小姐低着头,点了点头。小加代温柔地说:
“长大成人以后,就算是亲人,也会因为自己的苦衷,有一两件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说的好。我了解你担心弟弟的心情,但是,友惠小姐,你实在不必这么自责——我好想这么跟她说。
过了一会儿,友惠小姐稍稍平静下来,小加代又问:
“那么你是希望我们找出被警方通缉的令弟?”
虽然残酷,我想这是不可能的。这种事情,警方才是专家。
意外的,她摇了摇头。
“以结果来说,应该是这样。不过,我并非希望你们直接找出舍弟。警方已经行动了,刑警推测敏彦可能会和我联系,连我也被跟监。事到如今,他不可能会来投靠我这个无情的姐姐吧。”她自嘲地说。
那么,你想请我们找谁呢?
“我想知道敏彦缺钱的理由。”
她探出身子,神情认真。
“警方说,理由很多,八成是因为女人或赌博,也说只要抓到敏彦就知道了。但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某个特定让那孩子那么着迷的女人,我也可以发誓,原因绝不可能是赌博,这点我最清楚。”
询问“为什么”的小加代,看起来有点悲伤,她看过太多亲人的“我可以发誓——”最后却被背叛的例子。
但是,友惠小姐却断言:
“我父亲因为赌博身败名裂,家母、敏彦跟我都因此尝尽苦头。所以敏彦绝不可能赌博,绝对不可能。”
小加代沉默不语。
“正因为如此,敏彦一定是有什么逼不得已的理由才会借那么多钱,一定有什么苦衷。可是,我怎么都想不出原因……这让我觉得懊悔又羞愧……”
如果真的缺钱,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友惠小姐想问弟弟。
“所以,我想比警方早一步知道理由。”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知道那孩子需要钱的理由后,我想登报留言,告诉他:我全都知道了,快回来吧!不管他现在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日子都不可能过得安稳。我想让他早点解脱。”
“你想劝他自首?”
友惠小姐用力点头。
我用尾巴拍了一下地板。小加代笑着说:
“阿正说‘这个案子接下了’,它是我的搭挡。”
见友惠小姐低头看我,我竖起耳朵打招呼。
此时,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小系正探头进来。
“讲完了?”
“嗯,讲完了。”小加代一回答,小系便指着窗外说:“罩3变大了,路上已经积了五公分的雪。”
说的没错。下个不停的雪,映得窗外一片明亮。
小系交互望着姐姐和友惠小姐,问道:
“外面好像很冷。宇野小姐,要不要喝点暖和的东西,再让姐载你去车站,好吗?”
友惠小姐连忙推辞,莲见姐妹异口同声地说服她。就是这样,我才会这么喜欢小加代跟小系。
“我——对不起。谢谢你们。”友惠突然哭了出来。
干侦探这一行,总会让人自以为了解委托人的心情,直到看见友惠小姐的眼泪,我们才体会到她是背负着什么样的孤独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