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逻辑情人

根据小池先生的报告书来重现整个事件,便如下所述。

乘杉达也,二十八岁,大学毕业后透过亲戚的门路到地方上的大型书店工作,之后一直在营业领域发展。

他有个二十五岁的未婚妻,名叫古山春江,自二专毕业后便在某法律事务所担任事务员,是个极为寻常的粉领族。

他们预定今年秋天举行结婚典礼;七月三十日应邀至滨口家吃饭,亦是为了报告此事。

达也的未婚妻春江是滨口夫人秀子从前的学生,但两人与滨口夫妻的关系并不止于此;一开始介绍春江给达也的,便是滨口启司。

“乘杉,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刚过完新年的一月某日,滨口启司在海圣学院的教室办公室如此询问达也。

由于达也工作的书店统一供应海圣学院教科书及公定参考书,因此身为营业员的他几乎每天都会频繁地出入学校;除了参考书,他也接洽教职员们私人的杂志或书籍订单。

当然,达也从以前便认识滨口启司,也说过话;不过,他们谈的大多是与购买参考书籍有关的业务,从未聊过私事。

因此,被问及此时事,达也相当意外;对于滨口启司的口中竟然会出现‘女朋友’一词,也令他颇为迷惑。

达也从其他教师口中得知滨口启司今年四十四岁,但启司的头发虽未变少,却已完全化为银色,看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上许多。不只如此,听说他还是个超级老顽固,居然对年已二十的女儿订立严格的门限。

实际上接触过后,达也更具体验到他的顽固之处。他是个严谨的人,最恨拖泥带水的做事态度,活脱是一丝不苟四字的体现;虽然说话温文有礼,但即使是面对校外业者,也不改他容不得工作上有半点疏失的一贯方针。因此达也在办理教科书购买手续时,若是面对其他教师还能轻松处理,但一站到启司面前便不由得紧张起来。

顽固、不讲情面、无趣——正因为达也抱着这种印象,更觉得‘女朋友’一词与启司格格不入。

“不不不,我没女朋友。”

“真的吗?”

达也原想一语带过,但启司以平时那一本正经、犹如即将开始说教的严肃表情再度询问,因此达也亦察觉到了这并非单纯的调侃。

“真的没有。”

“那还真是不可思议,你长得这么英俊,竟然没有固定的对象。”

“不,呢……”假如‘英俊’二字是出自其他人之口,达也只会当做是客套话,听过便罢;但从不苟言笑的启司口中说出,却令达也莫名动摇。“因为我工作很忙,就算交了女朋友,也不知道能不能定期赴会。”

“那有没有去相亲?”

“嗯,有是有,相过几次亲。不过,我中意的时候对方拒绝,我拒绝的时候对方觉得伤了自尊、闹脾气……反正就是不顺利。”

“呐,假如你愿意,我想介绍个女孩子给你,怎么样?”

“啊?”

“我问你意下如何?有没有兴趣见个面?”

“不,我……”

“名字叫做古山春江,今年二十五岁,是个很好的女孩。”

听到具体的名字都出现,达也才惊觉这话是认真的。不,既然是和启司谈话,当然不可能是玩笑,但他依然感到惊讶。

“其实她是内人从前的学生。”

“夫人的?”

达也没见过启司的妻子秀子,但曾听过她在公立小学任教。

“不过,不是现在的学校,是以前曾经待过的学校所教的学生,现在还有寄贺年卡来,很尊敬我们。”

“哦……”

“她也快过适婚年龄了,我和内人都很担心。怎么样?要不要和她见个面?”

“哦,那就承蒙您的好意,麻烦您安排了。”

达也会应允,主要是因为对方是启司。换做其他人,他八成会害怕被认为是饥不择食而裹足不前;但对方既然是启司,至少不必担心有此粗俗的误解。

于是,达也和古山春江相约会面;当达也实际见到她后,便立刻成了她的俘虏。

春江有张娃娃脸,圆柔可爱;身材虽然娇小,却很丰满。过去达也并不觉得这种类型的女人有魅力;乡下姑娘型的女人,说得好听点是健康美,说穿了便是俗气。达也本来喜欢的,是更具都市时尚感的女人。

然而,达也却一反自己的喜好,迷恋上春江;从初次见面的那一天起,他便直觉地领悟自己再也离不开她。

春江散发着达也未曾体验过的魅力。的确,她有些俗气,但那股俗气亦是强烈的女性荷尔蒙,宛若老练的成熟女性般彻底发酵,渗透男人的骨髓,缠绕自律神经。

这股成熟的风韵与春江的娃娃脸甚是格格不入,却更增添了她的魅力。达也有生以来初次理解到,所谓倾倒众生,就是像她这样啊!

所幸,春江似乎也中意达也,两人闪电订婚,又下了聘;接下来只等十月举行结婚典礼并宴请宾客。

到了关键的七月三十日,达也与春江应启司之邀,一同造访滨口家。考量他们俩结识的契机,其实该请滨口夫妇当媒人;但因为诸多缘故,最后决定由达也职场的上司来担任媒人。

虽然算不上替代方案,但两人决定邀滨口夫妇共进晚餐,一方面感谢他们替自己制造邂逅的契机,一方面报告婚事。既然如此,地点自然应该选在外头——达也常识性地如此断定,总不能嘴巴上说要感谢,却劳烦滨口夫妇费心准备餐点。

然而,不知何故,滨口夫妻却执意在家中款待他们。达也虽然感到不可思议,又猜想或许滨口夫妇只是吃不惯外食,便坦然地接受招待。

夫人是未婚妻从前的恩师,丈夫与自己仍将持续工作上的往来;要造访这对夫妇家,不能穿得太随便。如此断定的达也打上领带,穿上夏季夹克;而这件夹克将在后续发展中扮演重要角色。

这个阶段,达也的钱包确实还在他的夹克袋里。他曾确认钱包里的钱够不够他当晚坐计程车回家,因此绝对错不了。

而夹克内带上缝着达也的名字,这点也请各位看官务必牢记在心。

达也与春江抵达滨口家时,是三十日的晚上七点。此时,滨口家的独生女小闺早已出国旅行,不在家中;因此前来迎接他们的,应该只有滨口启司及秀子夫妇——至少达也一心如此认为。

然而,却有另外一对夫妇受邀至滨口家中,即是风户明弘与夫人景子。当然,达也见过今年四月刚到海圣上任的景子,也知道风户夫妇与滨口夫妇常年密切来往,因此丝毫不觉奇怪。

于是在场与达也初次见面的,只有滨口秀子与风户明弘两人。

风户明弘的头发乌黑,发迹却已退至头顶,是个高大却消瘦的男人;他剩余的头发顺着耳后长长地垂在肩上,有种无赖派路线的艺术家气息。

而滨口秀子则与达也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既然是启司的妻子,又听说她的个性比丈夫还顽固,因此达也一直以为会是个骨瘦如柴又冷冰冰的中年女性;但实际上正相反,秀子是个让人忍不住想替她穿上和服、梳起发髻的圆润和风美人。

就这层意义上,秀子与风户景子的五官类型虽然完全不同,却酝酿出一股相似的气息——达也抱有这种印象。景子亦是与常人接触时,会令对方不得不察觉她是女人的人。达也的脑中浮现了某种比喻:倘若春江是三分熟牛排,这两个与其说是全熟牛排,倒不如说是淌着血的一分熟牛排。当众人缓缓吃完豪华的晚餐后,时间已过了晚上九点;然而,滨口夫妇与风户夫妇仍在细细品酒,全无散会之意。达也一面啜饮加冰威士忌,一面寻找告辞的时机;他累了,隔天一大早又有工作,实在不愿久留。

喝着喝着,达也似乎有了醉意,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不过,他事后回想,总觉得应该是餐点或餐后的威士忌里被下了药。当然,他没有任何证据,事到如今也无法证明;只不过,由后来的情况来看,达也如此怀疑也在所难免。

达也醒来时,已是十点半左右;他一睁眼,便发现其余五人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他大为尴尬,连忙为自己不慎睡着之事道歉,并打算告辞;但春江却阻止了他。

“其实大家说好了要去卡拉OK唱歌。”

“咦……咦?”

当然,达也一脸错愕。他不了解风户夫妇,但他觉得滨口夫妇不可能接受这种提议。滨口夫妻如此坚持在家中款待众人,可见他们不喜欢外食之类的东西,更别说会想去卡拉OK了……但仔细一听,令人惊讶的是,开口说要去卡拉OK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滨口夫妻。

达也便满心茫然地在众人连拉带扯之下前往卡拉OK酒吧。他真的很累,头也有点痛,但见其余五人都兴致勃勃,他又不忍心自己离去,扫众人的兴;最重要的是,平时应酬繁多的营业员本性使得他不由得发挥了奉陪到底的精神。

好了,根据达也的主张,接下来是最重要的场面。

达也在离开滨口家前往卡拉OK前,先上了趟厕所;当时,他拿出自己放在裤袋中的手帕擦手。当然,滨口家的厕所挂有干净的毛巾,但不知何故,他下意识地用了自己的手帕。

接着,达也没把那条手帕放回裤袋,而是放回夹克侧袋中。这个举动也没什么理由,只是出于下意识而已。

只不过,即使是下意识的行动,他依旧能确定当时自己的确从裤带中取出手帕,并放回夹克口袋中。因为他还端详了手帕片刻,想着这条手帕挺脏的,所以绝对错不了。

包含达也在内的三组男女六人,分别坐上滨口家及风户家的两台车,抵达了卡拉OK酒吧。听说春江与同事常到那间店喝酒,和店家很熟。

一进入店门,启司、明弘等男人们便脱下外套,交给店里的小妹妹收进入口旁的衣柜;在春江的催促之下,达也亦如法炮制。

以上便是事件的概略,而接来下的发展,便如同各位看官所想象的一般。之后,分别点歌欢乐至凌晨零点过后的六人,请店家记账在常客春江的名字上;接着,达也告别滨口夫妻及风户夫妻,与春江一同搭计程车回家。付钱时他一摸夹克内带,却发现钱包已消失不见。

还有一事得补充,便是那夹克并非达也出门之际穿的那一件;因为绣在内带上的达也名字,已如烟消云散般地杳无踪影。

“哎呀……那就是那家卡拉OK的其他客人拿错了。”

春江如此说道,当时达也也不作他想。其他人误穿了挂在衣柜里的夹克,把钱包也一并带走。

然而,与春江告别、请家人代付车钱并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达也确信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夹克侧带中,出现了自己那条脏手帕。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漂撇学长拿着没点火的香烟咚咚咚地敲着桌面,用力点头。“去卡拉OK之前放进夹克口袋里的手帕又原封不动地从夹克口袋中发现,代表离开滨口家所穿的夹克与回家时所穿的夹克是同一件。”

“换句话说,关键的夹克不可能是在卡拉OK被掉包的……”

原先粗鲁地盘腿而坐、手柱着膝盖并托着脸颊的高清一面沉吟,一面立起单边膝盖,改把下巴放到膝盖上。她常穿的高腰牛仔裤加上她常做的姿势——这画面其实并不稀奇,但今晚不知何故,我觉得自己看了不该开的东西,悄悄地将视线从她移开。或许是因为伤口疼痛,我似乎有点发烧,脑袋恍恍惚惚。

“——就是这个道理,对吧?”

“不过要是这样,”岩仔似乎是个一喝酒就停不下来的人,已经忘了顾虑漂撇学长和我,大肆畅饮起来。“夹克就是在滨口家被掉包的。”

“没别的可能了。当然,前提是达也描述的过程全部属实。”

“达也睡着的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最可疑;不过,要说餐点里被下了安眠药,应该是他想了太多吧!总之,掉包夹克并偷走钱包的犯人,就是滨口夫妇、风户夫妇与古山春江五人之一。”

“或者他们全体共谋?”

“不可能吧?”

“但整件事听起来就是这种感觉啊!你们不觉得?”

“可是,五人联手偷他的钱包,能拿到多少钱?”

“岩仔说得极为有理。”手拿小池先生报告书的我,顺理成章成了主持人。“据达也所言,钱包里的现金只有一张万元纸钞和一些零钱。”

“金融卡之类的呢?”

“有是有,但他隔天立刻挂失了,完全没有损失。”

“原来如此,为了这么一点现金,五个人联手起来做手脚?的确不太可能。”

“达也自己也认同这一点。左思右想,当时的状况只能解释为五人之一或全体共谋偷走自己的钱包;但他们何必这么做?太不可理了。”

“就是说啊!不管再怎么想都划不来嘛!这五个人看起来并没那么缺钱,就算缺钱,也会想个聪明一点的招数吧!既然都要犯罪了。”

“会不会是他们误以为达也带了很多钱?不过就算如此,在达也睡着的时候,他们有充分的时间确认钱包里的东西;但他们并没打消念头,还是把夹克掉包,偷走达也的钱包——怎么搞的?我好像是以五人共谋为前提在说话。”

“我突然想到,”高千这会儿竖起双膝,将下巴放在上头。“会不会是一心认定他们要的是钱包,才会想不通的?”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试着假设那天五人的目的不是钱包,而是别的东西。”

“我就是在问那个‘别的东西’是什么啊?”

“还有别的吗?就是被掉包的夹克啊!”

“谁会想要那种东西啊?难道说那件夹克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不,达也说那件夹克是趁着服饰店半价打折时买回来的。”

“那就没任何偷的价值啦!再说,内侧已经绣了达也的名字,偷了有什么好处?不,犯人不光是偷,是掉包,所以还损失了一件夹克的费用咧!不赚不赔。搞什么?我越来越糊涂了。干嘛做这种麻烦又无意义的事?”

“达也的夹克里除了钱包,还有其他东西吗?”

“他本人也想过这种可能性,不过他说应该什么都没有才对。至少他能断定,绝对没有任何让人忍不住想偷的贵重物品。”

说着说着,我发觉自己不断地偷偷打量高千。今晚的她,正聚精会神地分解、建立并分解假设,随着交错的思绪,时而放下膝盖、时而侧坐,一反常态,显得坐立难安。我也跟着受影响,眼睛老往她身上——正确来说,是脚上——飘去。

今晚的我果然很奇怪。平时高千只给我一碰就会被刺伤的恐怖印象,现在却不知为何,一看着她,就有各种妄想朦朦胧胧地冒出来。

“……我有个怪异的想法。”

我嘴上这么说,其实脑中尚未整理出具体的假设;只不过,我怕自己多沉默一分,就会以扭曲的形式多发现一分自己的欲望。因此,为了打消杂念,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口说话。

“你们不觉得……很不自然吗?”

“这么想的不只是你,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不,我说的是以下两个小疑点。第一,他们六个人是分别开滨口家及风户家的车子前去卡拉OK的;说得更详细一点,滨口家开车的是启司,风户家是太太景子——报告书里这么写的。附带一提,滨口启司有驾驶执照,妻子秀子没有;而风户夫妇则正好相反,有驾照的是太太景子,丈夫明弘没有。”

“小池连这个都调查了啊?问的人是很扯,但记得一清二楚还答得出来的达也也很夸张。”漂撇学长太想喝酒,静不下来,便拿过岩仔喝干的空罐,慎重且缓慢地捏扁。“然后呢?那又怎样?”

“这很奇怪吧?”

“哪里怪?”

“你想想,之前这六个人应该都喝了不少酒吧?既然达也喝的是威士忌,那其他人喝的也应是该类酒吧?”

“所以他们酒后驾车啊!不过,这哪里怪了?这行为是不值得嘉许,不过这种程度的错,每个人都偶尔会——”

“不会犯的。你仔细想想,开车的滨口启司和风户景子都是教师,而且是县内明星学校的教师。”

我这番话的重要性,费了片刻才渗透完毕——不,不是渗透到漂撇学长、岩仔及高千的脑袋,而是我自己的脑里。

“假如他们碰上临检,酒后驾车被发现,那可是大问题,一定会受到免职惩戒处分。他们不可能不懂事情的严重性,无论是老手启司或是新人的景子都一样。尤其是景子,她必须代替丈夫明弘独立支撑家计,应该更加慎重才是。”

“不过,说不定他们醉到无法做出这些常识性判断了啊?”

“或许是,但我采取不是的看法;因为我的假设是以他们五个人当晚共谋欺骗达也为前提。这种时候,他们应该有所节制,不可能喝到失去辨识能力的烂醉程度。”

“嗯……”漂撇学长似乎觉得这话有理,却又不明白我拘泥于这个疑点的用意,因此表情显得相当迷茫。“或许吧,不过——”

“在进行详细的推论前,我先提出第二个疑点,就是他们在卡拉OK赊账之事。”

“这哪里不自然了?既然和店家很熟,赊个账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一点也不难懂啊!”

“且慢,你说和店家很熟,对吧?”

“对啊!”

“你记得是谁和店家很熟吗?”

“咦?谁啊……这个嘛……”

“是春江。”高千似乎明白我所指何意,难能可贵地正襟危坐并探出身子。“是春江和店家很熟……对,这点是不自然。”

“为什么?”漂撇学长也猛地探出身子,似乎不甘落于高千之后,急着尽快理解以赶上她。“为什么?”

“你想想,一开始突然提议去唱卡拉OK的是滨口夫妇耶!那为何不去他们自己熟识的店?”

“说不定滨口夫妇根本不常去卡拉OK啊!听这些形容,他们好像很讨厌外出,所以才没有熟识的店。这时候春江就推荐自己常去的店……”

“就算是这样,也该是滨口夫妇请客,才自然吧?当晚大家聚在一起,本来就是为了提前替达也和春江庆祝结婚;但个性一板一眼的滨口夫妻竟然厚着脸皮让主角赊账,你不觉得实在太不合理了?”

“唔……”一进行思考便会手揉太阳穴的漂撇学长不慎碰到伤口,皱着眉头缩回了手。“这么说也对耶!那……这到底代表什么?”

“什么意思?匠仔?”

高千目不转睛的凝视令我陡生怯意。说来难以置信,她的双眸中竟闪耀着期待的光芒;她是头一次以这种眼神注视我。

而且正襟危坐的高千……该怎么形容呢?看起来好可爱。正确来说,她是将臀部放在立起的脚跟之上,身子向前探出;而这种举动看起来莫名地楚楚可怜。

或许是因为与她平时锐利如刃的形象相差太大,两者的落差反而更凸显她的可爱;但最大的原因是,还是因为我发烧吧。我觉得视线朦胧,高千的轮廓似乎上了柔焦,越发美化她的身影。

“导出的结论只有一个。”我开始嫌遵循思考麻烦,干脆不加思索,在热度作祟之下反射性……或该说惰性地继续说话。“简单地说,他们身上没钱。”

“咦?”大概是因为答案没期待中的鲜明强烈吧!高千眼中闪耀的光芒顿时消失无踪。“你说什么?”

“他们不顾酒后驾车的危险而开车到卡拉OK,是因为没钱搭计程车;他们在卡拉OK没付款,只能赊账,也是因为身上没现金——只能这么解释了,不是吗?”

“喂喂喂,匠仔,这反而更不自然吧?你想想,既然当晚没钱,为什么要勉强去卡拉OK呢?甚至还冒着酒后驾车的危险?”

“当然是因为他们必须这么做。这么做之后的结果,只有一个特别之处,这个特别之处正是他们真正希望的——达也的钱包。”

“我不懂,完全不懂。”

“你能不能整理一下,说得更好懂一点?”岩仔完全抓不住要点,十分迷惘,也跟着举手投降。“从头说起吧!”

“滨口夫妇、风户夫妇及春江五人身上没有现金;当然,他们并非一开始就没带钱,同时五个人身上没有现金这点很不可思议,这么想,就只能认为出于某种事故,使他们突然失去了身上的钱。”

“突然失去了?”

“当晚的事故中,也一并失去了达也的钱包——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

“匠仔,你啊!”漂撇学长皱起眉头,似乎在担心我是否发烧。“该不会要鬼扯超自然现象之类的吧?”

“不,我要说的话寻常至极。有六个人在家,而他们手上的钱及屋内所有现金都被第三者抢走了——这么想即可。”

“强盗……?”漂撇学长眨着眼,困惑不已;他的神色就像是交给我带路,却突然发现我将他带到个奇怪地方一样。“你说是强盗?”

“对。虽然无法确定,但我想强盗不只一人,而且手持枪械或其它凶器威胁六人。当时乘杉达也已经睡着,所以严格来说,威胁的对象是剩下五人。当然,强盗不会因为对方睡着而手下留情;他们也搜了达也的夹克,将他身上的现金连同钱包一并抢走。”

“匠仔,你有些语无伦次耶!”岩仔似乎已然放弃自行理解,决定将我交给漂撇学长与高千处理;只见他无力地抓着脑袋。“是不是喝太多……不对,今天你没喝酒啊!”

“岩仔的意思我懂。假如滨口家真发生过强盗案件,那五个人干嘛不告诉达也?更重要的是,为何不报警?你是这个意思吧?”

“对,半点不差。匠仔你要怎么说明这一点?”

“我就这么说明吧!因为那五个人有不能报警的苦衷,而这个苦衷当然也不能对达也坦白;至少要在当时对达也坦白,还嫌太早。”

“这么说来,他们有坦白的打算喽?”

“我想有。”我觉得自己渐渐无法区别妄想和现实了……我一面担心自己的脑袋,一面对漂撇学长点头。“应该吧!”

“那个关键的苦衷是什么?”高千放弃似的叹了口气并问出核心问题。

“三十日的集会并非单纯的婚前祝贺或餐会。”虽然我尽量不看高千,但她一发言,我还是得转向她;而一见到她这个‘媒介’,妄想便会如细胞分裂般更加增生。“——这应该就是苦衷。”

“不单纯的餐会,又是什么?”

“这种说法或许有点落伍,应该是秘密派对。”

“秘密派对?”

三人异口同声地如喷射战斗机般拉高尾语。

“假如报警且强盗被捕的话——我们或许认为被捕了正好,但那五人却最怕这种情况发生。要是自己做的事经强盗之口传入警方耳中,又以谣言的形式传到外界——他们必须设法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你到说说看,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事?不能曝光,难道是吸大麻?”

“在说明之前……高濑……”

“干嘛?”

“你能不能先答应我一件事?”

“咦?什么事?”

“即使我胡言乱语,也别骂我。这话其实不该由我说……我这个假设真的挺扯的,不过倒有几分根据;所以这部分先请你体谅一下,别一气之下直接赏我一巴掌。”

“匠仔,你这是什么话啊?好像我是个随便想到就打人的女人一样。原来在你的眼里,我一直是这种人啊?”

“我今天大概是对于被打特别敏感,而且这些话其实不该在女性面前说……”

“我还没凶暴到会对伤患动手动脚!真是的,气死我了……”她一瞬间露出了又似受伤、又似闹别扭的神态;这种表情和她最不相称,我想应该是我的错觉吧!再一看高千浮现了平时的挑衅微笑。“我保证无论匠仔说什么,我都会保持平常心。你放心,快点说吧!”

我好像是惹她生气了。唉!没办法。

“那我就说了。强盗入侵滨口家时,也就是达也睡着时,剩下的五个人应该是裸体状态。”

“裸体?”

三人又异口同声地说道,活像歌舞剧后台的合音团唱和台词一般。

“换句话说,他们举办的秘密派对就是……”

一旦说出口,我便不由得迟疑起来。因为发烧而胡言乱语已经很不该了,要是因此被怀疑人格有问题,可就后悔莫及——理智微微地探出头来,但事到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

“就是……换妻派对,或是杂交派对之类的。”

“天,天啊!匠仔,你……”我本以为高千要发脾气,谁知她却弯着腰捧腹大笑。“哈哈哈……你这话是认真的吗?你该不会说你有很确实的根据吧?”

“的确有。他们的把柄,是强盗能一目了然但不至于违法的行为。假如他们是吸大麻时被强盗发现,会发生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问题,比如强盗的恐吓;这对他们而言是很严重的大事,根本不会有心情去管达也。”

“不过要说恐吓的把柄,换妻派对也一样啊!或许没犯法,但给社会大众的观念很差;对于某些人而言,说不定是比吸大麻还更想隐瞒的丑事呢!”

“那得要看看入侵屋子的强盗了不了解屋主的社会地位。我想那些强盗应该只是随便找个家境看来不差的房子入侵,没事先调查过;至少滨口夫妇是如此认为的,他们断定对方要的只是钱,不会去管别人的性生活。”

“这个说法太牵强了。”

“还有其他的佐证,就是他们特地邀请达也来,却下药迷昏他之事。假如真的是吸食大麻之类的秘密派对,他们有心要邀达也入伙就不会这么做,而若没打算邀他入伙,一开始就不会找他来。邀请他又下药迷昏他,表示他们的目的是达也的肉体,即使他意识不明也无妨。这么一想,他们举办的最有可能是杂交派对之类的聚会。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匠仔,你的脑浆是不是煮烂了啊?”

“或许吧!总之,用这煮烂了的脑浆继续想象,我想滨口夫妇与风户夫妇应该从学生时代就是换妻的老伙伴了;只不过,小闺出生以后,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玩,直到最近发生了一件事,才让他们的兴(性?)趣复燃。”

“哦?”高千一面笑,一面用右手擦拭眼角的泪水;她根本没有认真听,也没有思考嘛。唉,也怪不得他啦!“是什么事让他们重新找回春天?”

“就是住在东京的风户夫妇回到安槻来之事。他们现在住得近,就动起重操旧业的念头。不过,滨口夫妇有小闺这个女儿在,要瞒着女儿开派对并不容易。”

“那是在滨口家的情况吧?”高千捧腹大笑,一旁的漂撇学长却出奇地正经;这种构图实在颇为稀奇。“他们大可在风户家开啊!”

“这也不行,因为滨口夫妇规定小闺晚上六点必须到家,要让她严守这个门限,纵使夫妇俩不必准时六点回家,还是得有一个人今早回来才行。他们好不容易重燃热情,却多出小闺这个阻碍,照理说应该无法一偿所愿;但是,小闺却提出一个他们求之不得的要求。”

“喂,喂,喂喂喂……”

“小闺希望暑假时能去佛罗里达留学并借宿瑞秋家。滨口夫妇一开始严词拒绝女儿的这个要求,后来却改变主意;你们记得小闺说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吗?”

“嗯……这个……”气氛开始严肃起来,看来高千渐渐不单是把这番话当做玩笑。“应该是过年后……”

“对,是过年后。换句话说,和风户夫妇回到安槻来的时期正好吻合。”

已经没人开口说话,连高千也停止了爆笑,张大了口;不是因为佩服我,应该是觉得啼笑皆非。

“没错,那个顽固守旧的滨口夫妇为何突然改变心意,答应让小闺出国旅行?他们不是允许女儿暂时脱离双亲的束缚,享受自由;其实正好相反,是父母想从女儿那里解放,享受自由,想趁着女儿不在家时尽情沉浸于禁忌的快乐之中。”

岩仔的嘴无声地说着“禁忌的快乐”,他似乎正耽溺于淫猥的空想之中。

“表面上是不情愿地允许女儿去佛罗里达,其实滨口夫妇内心高兴得不得了,期待能趁女儿不在的期间与风户夫妇尽情玩个欢乐;同时,他们也决定同时进行以前悬而未决的计划——开拓新玩伴。”

“新玩伴?”漂撇学长的脑中似乎也蔓延着煽情的幻想,他那一本正经的表情教我直想笑。“话句话说,就是换妻派对的新玩伴?那是——”

“当然是春江和达也。春江已经是他们的玩伴了,我想当初邀她的应该是从前的导师秀子吧!不过,他们尚未正式换妻;一方面有小闺在,另一方面因为找不到和春江搭档的男人。所以,为了不时之需,启司将监视小闺门限的工作交给秀子,自己则找了间旅馆与春江密会,先着手‘开发’她。”

漂撇学长及岩仔暂且不谈,连高千也开始一脸严肃地聆听,令我不由得好笑。当然,这三人并非被我的假设说服,只是因为内容既八卦又刺激,才带着观看歪斗秀的心情倾耳细听。

“小闺的行程已定,他们便开始寻找春江的搭档,这工作是由启司负责;而启司看上了达也,将他介绍给春江。达也是什么时候在启司的介绍下认识春江的?也是今年一月。一切都是配合小闺赴美的决定展开的。”

“这么说来,”漂撇学长难得面露犹豫之情,似乎怀疑自己应否在公众面前口吐如此下流之语。“关键的三十日晚上,加上风户夫妇的六个人就是在干……干那档子事?”

“应该是。达也一心以为要外出吃饭,滨口夫妇却坚持在家款待,也是这个原因。”

“原来如此。仔细一想,那个固执于在加吃饭的滨口夫妇突然想到外面唱卡拉OK去,是有点不自然;原来这也是有企图的啊!”

“但是,他们不能突然要求毫不知情的达也加入,因此才下安眠药迷昏他,再由女人们趁机摆弄他的身体。这是某种‘入会仪式’呢?或是已算好时间,打算让达也在中途醒来并亲眼看见既成的事实,好硬拉他入伙呢?这些具体的计划,就不得而知了。”

“呢……我的小弟弟站起来了。”

像女孩子一般扭扭捏捏地并拢膝盖的漂撇学长,视线与高千对上;刚才得了笑癖的高千忍不住倒在榻榻米上,旧病复发般哈哈哈地捧腹大笑、猛捶地板,吵得天翻地覆。

“都是匠仔啦!”

看着滚地爆笑的高千,漂撇学长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为高千难得一见的‘放荡之态’而高兴。

“你描述得太生动了,害我忍不住就……哈哈哈……”

“呐~”仔细一看,岩仔也扭扭捏捏地并拢膝盖,抬起臀部。“我今晚可能睡不着了。”

“然而,正当他们开始玩乐之时,强盗却闯了进来。”要是置之不理,话题可能会越扯越远,因此我自行拉了回来。“他们五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现金被抢走;当然,睡着的达也也被抢走了钱包。强盗偷完能偷的东西后,并未加害任何人,自行离去;但对于那五人而已,这已经不是有人路过的状况了,现实已经变得很棘手。不用说,是因为达也夹克里的钱包消失了,他们不知等他醒来后该如何交代。”

“可是,老实说不就得了?他们不也打算总有一天要拉达也入伙吗?这正是好机会啊!”

“虽然有这个打算,但要在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坦白,还是有许多顾虑的。你们想想,这种事是很敏感的,并不是随便告诉某个人就能拉他入伙。我想达也应该是考量过女方的喜好而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也不希望因邀请方式过于轻率而失败。要是被达也逃了,就再也无法说服他;不光如此,自己的秘密甚至可能透过他的口中泄漏出去。因此,要坦承这个秘密,必须慎重万分。”

“原来如此,所以才将达也的夹克掉包,又硬邀他去卡拉OK,制造外套被别人拿错,钱包也一并被带走的假象,只为了暂时隐瞒强盗案。”

“正是如此。但他们的计谋却因为达也一时兴起,将手帕从裤袋改放至夹克口袋而轻易失败。”

“等一下。”高千收起笑容,展露出与方才不同意义的严肃表情。“掉包说起来简单,但他们从哪儿弄来一件没名字的替换用夹克?他们至少得瞒住达也一阵子,所以假货纵使不是一模一样,也得和真货很想才行;这么符合要求的夹克,要打哪儿弄来?那个时间商店应该已经关了,就算开着,他们被强盗拿走所有钱财,想买也买不成,对吧?那他们是怎么弄来的?”

“没别的可能,新夹克是滨口启司或风户明弘原先碰巧就有的。”

“碰巧?”高千犹如被人从旁抢走了刻意留到最后才吃的草莓蛋糕上的草莓一般,悲痛且激昂地大声说道:“哪有这么巧的!”

“不,也不见得。”漂撇学长渐渐从色情妄想中解放,口气变得沉稳不少。“就是因为他们碰巧有一件相同的夹克,才会想出这种障眼法;假如没有,应该会另想其他办法来隐瞒强盗案,想不出来的话,或许就会死心,告诉达也真相。”

“等一下,小漂!”高千原本想笑,却又转为啼笑皆非的表情。“你该不会把匠仔的假设当真吧?好,好呆!你是认真的吗?你说其他人就算了,小闺的爸妈耶!你真的相信他们会趁小闺不在家时,和别的夫妻一起大战三百回合——”

“就叫你不要讲得那么白嘛!哎哟!真是的,火好不容易才退的……”

“而且这还是允许小闺赴美的真正理由?”

“这就叫惊天动地。”

“这叫乱七八糟!可笑至极!”

“脑袋短路,厚颜无耻。啊,这句是说匠仔。”果然被骂了;不过骂人的是漂撇学长这点我是没有想到。

“不过,我觉得还挺有可能的耶!”岩仔似乎心有余悸,面色严肃地说:“表面上越是道貌岸然,在反作用力之下,暗地里却越容易沉溺于不到底且猥亵的兴趣。”

“喂!怎么连岩仔都这样?总之,匠仔的假设从头到尾都是想象,而且太离谱了!滨口夫妇、风户夫妇及春江五人背后或许真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不过啊……”

“那高千认为那个见不得人的秘密是什么?”

“你现在问我这个问题也没用,因为匠仔的妄想已经像邮戳一样紧紧烙印在我脑海里,我无法做其他思考。”

“哇,色胚!哇,女色狼!”

“你没资格说我!”高千不好动手打受伤的漂撇学长,只朝他的下巴做出了漂亮的上勾拳姿势。“你这个全身都是海绵体的男人!”

“好啦!我承认全都是我的想象、妄想。”畅所欲言后,我觉得自己已经能以平常心看待高千了,便乖乖地让步。“我好像太过恶搞了。”

乘杉达也的钱包一案,除了我的恶搞假设——我必须声明,我绝不是为了搞笑才说这番话的——以外并为出现其他推论,又加上与栈桥公园弃尸案没有关联,因此讨论便就此中断。当晚,在漂撇学长又一次心血来潮之下,我们四人再度转到另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上。

在这个故事中,钱包一案就此告终,并未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不过,就栈桥公园弃尸案与本案的联系层上而言,此事亦有其重要性,因此我姑且叙述一下后续结果。

乘杉达也后来依旧在十月与春江结婚。由他竟向素不相识的小池先生详述此案,便可明白他对于钱包之事弃尸是耿耿于怀。他一直无法停止怀疑滨口夫妇及未婚妻春江,甚至曾认真考虑过是否取消婚事;但他终究无法忘怀春江的身体。

跨越重大的‘考验’后,乘杉达也与春江二人在结婚典礼后开始与滨口、风户夫妇共享秘密兴(性…)趣。滨口与风户夫妇似乎也曾认真考虑停止这种禁忌的嗜好,但他们终究只能在超越友爱的肉体结合上求得安宁。

我的妄想其实相当接近真相之事,以及此事与栈桥公园弃尸案的关联之事,还要过好一阵子才能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