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草堆里的神秘尸首
“我答应过,这次要跟你讲讲蓝思警长自己破的案子。”山姆·霍桑医生新开了瓶白兰地,倒了两杯,坐在他最爱的椅子上,娓娓道来,“噢,我也破了案,但蓝思警长抢先了一步。不过,这就说远了,我还是从头说起。故事发生在北山镇比较安静的时期,快八个月,本镇没出一起谋杀案或其他严重的案件……”
那是一九三一年的七月,大萧条席卷全国,北山镇的人们却度过了一个平静得乏善可陈的夏天。最大的新闻就是,镇外的荷兰树林里来了头大黑熊,经常袭击附近农民的家畜。当时,北山镇已经有了专业兽医。小伙子名叫鲍勃·维切尔斯,比我小几岁,为人和气。他到处忙活,诊治那些被黑熊咬伤的牲口。还能救的就尽量救,救不了的就杀掉。
那天,我去圣徒纪念医院看两个病人。其中一个刚刚生了对双胞胎,另一个刚做完小手术。当天下午,天气又热又闷,眼看雷雨将至。我驾车路过科博山路时,看到农民们纷纷在干草堆上搭帆布盖,免得草堆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
我认出其中一个又高又瘦的家伙是菲利克斯·博内特。他正往地上打桩,好固定住帆布盖。我把斯图兹轿车停在一边,跟他说话。菲利克斯足有六英尺高,皮肤白皙。在地里忙活时,他总戴着宽边帽。我常跟他说,如果他停住不动,肯定会被错认成稻草人。他话不多,对我倒是经常说笑几句。自从我到北山镇,他就在种地。他家的农场超过三百英亩,是本郡最大的农场之一。
“忙着遮挡干草堆呢,菲利克斯?”我大声说着,跳过一个水坑,朝他走去。
“没错。”他说着,放下长柄大锤,在围裙上擦着汗湿的手掌。
“最近见过那头熊吗?”
他吐出一口烟渣,摘下草帽,擦了擦额头。要听到他回答,得耐心等半天,似乎每个字都要先经身体过滤。“没少见。昨晚还咬死我一头猪。维切尔斯医生正在我家呢。”
“太糟了。”我在日头下眯起眼,看了看远处,兽医的马车就停在博内特家的房子旁边,“我想去跟鲍勃打个招呼。”
“顺便告诉萨拉,我马上回去。遮完这个,只剩离家最近的那个干草堆了。我马上就过去。”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字,说完后又陷入沉默,朝手上吐了口唾沫,抡起大锤,继续在草堆周围钉起木桩来。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朝汽车走去。
到菲利克斯家后,我把车停在鲍勃·维切尔斯的马车后面,惊得马一跳。马车上装满了兽医用的工具。主屋的纱门没上闩。敲了半天没人应门,我干脆直接走了进去。乡村医生总是不请自入。等我看到萨拉·博内特和什么人在沙发上纠缠时,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鲍勃·维切尔斯飞快地站起来,尴尬地整整衣衫,羞愧地说:“你好啊,山姆。我没听到你进来。”
“我敲了门。”我向他们保证说。
萨拉·博内特比丈夫年轻得多,但比维切尔斯也要大上十来岁。她站起来,拨了拨柔软的棕色发丝,镇定自若地说:“需要我帮忙吗,大夫?”
“我刚刚和菲利克斯聊了聊,他说鲍勃在这儿。昨晚黑熊又来袭击了?”
“咬死了我们一头猪,还抓伤了另外一头。”她说,“维切尔斯医生刚刚处理完。”
维切尔斯好像急着赶我走。他把我带向门口,说:“山姆,我们得想个办法对付这头黑熊。不然,总有一天它会伤人。蓝思警长能不能组织队伍,猎杀黑熊?”
我们来到前门廊上,走向灰尘仆仆的车道。鲍勃·维切尔斯比我矮,但他步伐频率很快,催我赶紧离开。我怕他提到刚刚的尴尬场面,赶紧接过黑熊的话题:“警长倒是喜欢猎鹿,不过,我猜他大概不会猎熊吧。”我说,“那畜生闯进猪栏了?”
“当然。来吧,我带你去看。”
猪栏在谷仓一侧,离主屋一百英尺左右。走近之后,我发现围栏都被撞倒了。“说不定今晚它还会来,”维切尔斯说,“那家伙摸熟路了。”
“嗯,得给警长打个电话,”我说,“我去主屋里借用下电话。”
我刚转过身,他突然说道:“山姆,我——”
“怎么,鲍勃?”
“没什么,你还是赶快给警长打电话去吧。”他走上前去,查看受伤的猪。
我回到主屋时,萨拉在厨房里叫道:“是鲍勃吗?”
“不,博内特夫人,是我,霍桑医生。我借一下电话,可以吗?有事报告蓝思警长。”
她走上阳台,脸色苍白而恐惧:“出什么事了?菲利克斯该不会——”
“不,不,是熊。”我赶快安抚地说,“鲍勃认为黑熊今晚会再来。也许蓝思警长可以预先布下陷阱。”
“哦!当然。电话就在这儿。”
我拿起话筒,要了蓝思警长的号码。接通后,我把黑熊闯进猪栏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我看我得来一趟,帮博内特一把。”他赞同我的看法,“本来黑熊骚扰农家不在我管辖范围内,不过最近大家都深受其害。而且,过几个月又该选举了。”
我不禁失笑:“如果你脚踏在熊的尸体上,拍张照片,当然是最好的竞选海报。就像泰迪·罗斯福。”
“没错,”他越发热心了,“跟他们说,晚饭后我就过去。”
我挂上电话,把警长的话转告给萨拉。
这时,屋后传来一阵嘈杂声。我还以为菲利克斯干完农活儿回来了,结果,来人是哈尔·佩里。他有点像博内特农场的雇工,又有点类似佃户。在农场另一边住着一栋小房子,自己种着一片地。不过,他也帮博内特干些琐事,在农忙季节帮忙耕种、收割之类的。我总觉得他有些神秘兮兮、躲躲藏藏,像是在逃避什么。
“你好,大夫。”他招呼我道,“有人病了?”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烟丝。
“没有。我过来跟维切尔斯先生聊聊熊的事。你从你房子这头看到什么没有?”
“就只看到地里的脚印。我跟你说,它块头大着呢——又壮又凶恶。”佩里说着,缓缓走开。他低下没几根毛的脑袋,走入厨房。
萨拉·博内特一等他走远,忙着摆弄完水泵后,就对我说:“关于你刚刚看到的——”
“我什么也没看到,博内特夫人。”我安抚地说。
“谢谢你。”她柔声说完,转身离开了。
我刚离开房子,菲利克斯就回来了:“你还在啊,大夫。留下来吃晚餐怎么样?”
“不,我不想麻烦博内特太太。”
“根本不麻烦!没准维切尔斯大夫也愿意留下来。你们俩可以聊聊,说说给人看病和给家畜看病有什么不同。”
“马有四条腿,”维切尔斯走上前来,说,“这是唯一的区别。”
“还有一个区别,”我说,“马不能开口说话,告诉你它哪儿不舒服。”
“有些人也说不出来,或者说,你听不懂他们的话。”鲍勃·维切尔斯回答道。
萨拉走上门廊,菲利克斯坚持要她多摆两副餐具。博内特夫妇没有孩子,大部分时候就他们两口子一起吃饭,最多加上哈尔·佩里。经过了刚刚的尴尬,我本来不想留下来,但禁不住维切尔斯也加入劝说的行列。
我们围坐在厨房里的大橡木桌前,等萨拉烤好火腿,端上桌来。我经常受邀去病人家吃晚饭,但在博内特家吃饭还只是第二次。餐桌上的对话气氛有点紧张,也可能是我的想象而已。我们正准备开始吃饭后甜点——萨拉着名的覆盆子派——突然听到门外一阵响动。一辆福特T型车停在了我的斯图兹后面,刹车没踩稳,一头撞在斯图兹的防撞条上。
菲利克斯和我一起出去看怎么回事。还好,我的车没事。不过,福特车的司机一点歉意也没表示,我还真有点不快。那家伙个头不高,胡须又硬又黑。他根本不理我,直接对菲利克斯说:“你不记得我了,是吗?”
博内特站在门廊楼梯最高处不动。“我当然记得你,罗森嘛。”他低声说,“你怎么回来了?”
罗森胡须掩盖的唇边扬起一抹笑意,那根本不是开心的笑。“我刚出狱,菲利克斯。九年了。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一出狱就来找你。”
“从我的土地上滚开,罗森。”菲利克斯·博内特平静地说。
“哦,得了。我现在可不怕你。”
博内特转过头,喊道:“哈尔,出来一下!”
哈尔·佩里推开纱门走了出来,在门廊上站定。佩里块头很大,看起来能把罗森劈成两半。不过,他倒是没做出什么威胁的举动。罗森一直保持着微笑:“菲利克斯,这就是你的新保镖?他住在原来我住的房子里吗?”
“再告诉你一遍,从我的土地上滚开。”
“你听到他的话了。”哈尔·佩里说。
罗森略一犹豫,像是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最后,他决定让步:“好吧,不过,菲利克斯,我和你还没完。下次我趁你一个人的时候,会再来。就在不久的将来。”说着,他回到车里,倒车离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回到餐桌前,我问博内特。
“是你来北山镇之前的事了,大夫。”菲利克斯坐下来,系好餐巾,说,“我一直很愿意帮别人。比如那些刑满释放人员,想给他们重新开始的机会。杰克·罗森也是其中一个。当时,他就住在现在哈尔住的小房子里。自己种一块地,也帮我干点零工。他因为误杀入狱二十九年,刚刚假释不久。入狱的原因是在一次打斗中,失手杀了前雇主。假释时,他还剩下九年刑期。一开始,一切都还好。不过,有一天他喝醉了酒,去纠缠萨拉。我不知道他目的何在,但为以防万一,我报告了假释官。因此,他被送回监狱,服完剩下的刑期。回监狱前,他发誓一出狱就来找我报仇。”
“我从没想到还会见到他。”萨拉说,“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放不下怨气。”她眼睛盯着盘子,不肯接触我们的视线。
“他不会再来了。”佩里说,“我了解他这种人。”我突然想到,也许佩里也坐过牢。
“希望如你所说。”博内特说,“他就会找麻烦。”
鲍勃·维切尔斯朝厨房窗外看了看:“蓝思警长来了。你最好跟他报告一下。”
警长如约前来,把车停在我的斯图兹后面。进门时,我发现他带着一把猎枪。“我来了。”他宣布说,“准备好猎杀黑熊。”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萨拉第一个开口:“警长,我们还遇到点别的麻烦。我丈夫刚刚被人威胁了。”她把罗森刚刚来的事详细告诉了警长。
蓝思警长在北山镇的时间当然比我长。他一下就想起了杰克·罗森。“我们把他送回过监狱一次,如果他再冒坏水,我们还能干上第二次。”他接过萨拉的覆盆子派,有滋有味地享受起来。之后,萨拉和鲍勃留在屋里,其他人一起走了出去。
菲利克斯·博内特似乎打算低调对待杰克·罗森的事。他更愿意聊黑熊的威胁。“你打算住上一晚陪我们除掉它吗,警长?”
“当然。”
“我看,你最好待在后门廊上,守着从猪栏到干草堆那一带。哈尔留在他的房子里,看住田地另一头。我呢,就躲在谷仓里。如果它敢再来,我们从各个方向一起开枪,肯定能干掉它。”
“不过,你们得小心点,不要打中彼此。”我警告道。
夕阳从西方的天际慢慢沉入一片黑云中。博内特这才想起手头的活儿还没干完:“该死,哈尔,我忘了把最后那个干草堆盖好。我们最好赶快去,趁下雨前弄完。”
蓝思警长和我回到屋里。维切尔斯和萨拉谈得正热烈。我看准时机,谢过她的晚餐后,准备告辞。我让蓝思警长挪下他的车,我好开出去。
“再过几分钟,我也打算告辞了。”维切尔斯说。
蓝思警长点点头:“我把车开到主路上去,把门口的通道空出来。”我们和萨拉又聊了几句,然后离开。
蓝思警长和我走向车边时,我看到菲利克斯·博内特戴着草帽,又在地里忙活着,用帆布盖遮住离主屋最近的干草堆。“再见,菲利克斯!”我叫道,“今晚好运!”
他对我挥挥手,又埋头苦干起来。等蓝思警长一把车挪走,我也退了出去。开走前,我看到菲利克斯已经干完了手头的活计,朝田地另一边,哈尔的小房子走去。
天黑得差不多了,我回到镇上时,雨点已经落了下来。路上,我看到杰克·罗森的福特车停在路边高高的草丛里。但汽车周围,没见到他本人。
我十二点左右上床,一睡着就开始做梦,梦里全是干草堆和黑熊。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把我惊醒。医生经常遇到这种事,我翻身下床,接起电话,以为有人生了急病,或者爱玻护士通知我有人受伤之类的。
不过,电话里的声音我差点儿没听出来,声音很微弱:“大夫,我是菲利克斯·博内特。帮帮我。”
“黑熊又来了?”我问。
“不,是——”电话就此突然断了。
我马上拨打他家的电话。电话响了几声之后,蓝思警长终于接了起来。我问警长,博内特在哪儿。“他在谷仓里,大夫。几小时前我看他进去的。还没看到熊的踪迹。”
“谷仓里没有电话吧?”
“没有。”
“刚刚,博内特不知从哪里给我打来电话。听起来,他好像碰到麻烦了。”
“我去看看他。等下打给你,大夫。”
我坐在床边,等着警长回电话,想象着警长在谷仓里可能看到的恐怖画面。五分钟后,电话打回来了。他说:“博内特不在谷仓里。萨拉说他也不在楼上卧室。大夫,你认为他出事了?”
“我也不知道。我最好开车来一趟。你快去问问佩里,他可能看到了什么。”
“你认为是罗森回来了?”
“他就没离开过。我回家路上,看到他的车停在一英里外。”
“你该通知我们一声。”
“警长,我本来以为有你在,他不敢轻举妄动。我马上赶来。”
暴雨并没有下起来,这时雨已经停了,夜空中升起了一轮圆月,朦胧的月光洒在地面上。我喜欢在这样的夜晚开车。道路空荡荡的,视野也不错。接近福特车停放处时,我特意留神看了看,却什么也没看到。如果它还在,肯定也停到树林更深处去了。黑夜之中看不清楚。转过一个弯之后,博内特的农场出现在眼前。
我本以为蓝思警长会出来接我。结果他仍守在后门廊的岗位上,一心一意等着黑熊。哈尔·佩里和他在一起。是萨拉穿着睡衣来给我开的门。
“找到菲利克斯了吗,萨拉?”我问。
“没。我很担心,山姆大夫。”
“我们会找到他的。”我向她保证道,心里却没底。
我走出后门,去和蓝思警长及哈尔·佩里聊聊。
“自从他进了谷仓后,哈尔什么也没看到。”蓝思警长对我说,“我的估计是,他听到什么动静,追着熊进了树林。”
“或者去追杰克·罗森了。”我说。
佩里摇摇头:“他不会一个人去。”
“告诉我,我离开之后发生的一切。”
蓝思警长耸耸肩:“没什么好说的,大夫。博内特盖好那边的干草堆之后——”
“当时我还在,我看到了。”
“下雨前,他在田里转了转,走向佩里的房子,冲他喊了几句。”
“他说什么?”我追问道。
“他让我注意,拿上猎枪守好位置。天黑了,我们得准备应付熊的突袭。我告诉他,一切准备就绪。”
“他进屋没?”
“没有,他站在五十英尺外,冲我喊话。我也没出去,就告诉他已经准备好了。然后就开始下雨了。他转身朝谷仓走去。”
萨拉在门口听我们说话。我转过头,问她说:“他没回主屋吧,萨拉?”
她回答前,犹豫了一下:“没有。晚餐后我就没见过他。”
“维切尔斯待了多久?”
“你离开之后,他就待了几分钟。”
“菲利克斯进了谷仓后,你们就没人见过他?”
“没有。”佩里肯定地说。
“这么说,杰克·罗森,或者别的什么人,完全有机会趁他不备摸进谷仓。”
“你忘了电话的事。”蓝思警长说。
佩里突然打断了我们。他指着月光下的田野说:“我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动。可能是菲利克斯!”
我瞪大眼睛,看到有个黑影在树林边微微晃动着。“那边有东西。”我压低声音附和道。
过了一分钟,蓝思警长低声道:“依我看,那是黑熊!”
那畜生从田野的另一边直冲过来,走起来摇摇摆摆,一看就知道是黑熊。远远看去,就是个黑影从树林里慢慢挪了出来,但毫无疑问,那肯定是头熊。“它直冲着猪栏去了,”佩里说,“我尝试绕到它后面去。等它进了猪栏,警长,你先开枪。如果没打中,我再趁它逃回树林前伏击它。”
黑熊一直来到离谷仓约一百英尺处。突然,它毫无预兆地改变方向,奔向干草堆。“它这是要去哪儿?”警长不知所以。
“在干草堆边嗅来闻去。”我说,“你能开枪打中它吗?”
“我得再靠近点。”他离开门廊,小心翼翼地慢慢朝前挪动。
我生怕黑熊察觉他的举动,还好,那畜生注意力全在干草堆上,用爪子挠起帆布盖来。蓝思警长走到离熊五十英尺左右的地方,终于惊动了那畜生。警长马上单膝跪下,飞快地瞄准、开了一枪。紧跟着,哈尔从果园方向也开了一枪。黑熊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叫,东张西望。蓝思警长趁机又开了一枪。黑熊终于转过身,朝树林处逃去。跑了不到二十英尺,它就轰然倒地,一动不动了。
“好枪法。”我们围拢在黑熊尸体旁,佩里对警长说。
“你也不赖。最好冲它脑袋再来一枪,以防万一。”
佩里依言而行。之后,我们凑得更近。好家伙,那畜生肯定有两三百磅重,躺在地上,死透了。“警长,可以拍你的竞选照片了。”我说。
萨拉·博内特远远地跑过来。“找到菲利克斯没有?”她问。
“还没有。”蓝思警长说,“如果天亮后他还不出现,我们就组织人去树林里找。”
不过,我有个主意。“萨拉,你先回房去。”我温和地对她说,“熊的死相不好看,别吓着你。”
她不怎么情愿地离开了。两个男人转过身看着我。“你有什么主意?”佩里问我。
“我想看看那个干草堆,看看黑熊为什么要挠帆布盖。”
月光下,我们三人静静解开固定帆布的绳索。乍一看,里面只有干草,再无其他。不过,我还是坚持把帆布拉开一边。警长和佩里用枪托轻轻地拨动干草,终于,在草堆顶部,发现了尸体。
死者是菲利克斯·博内特。从胸前的伤口来看,致命伤是干草叉造成的。
发现尸体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不过,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最难的是把消息通知萨拉。她的悲伤和眼泪看起来真心实意。不过,经过下午目击的场面,我不知道自己能信多少。
“我得问你几个问题。”我说,“你跟我说,也许比跟警长说容易点。”
“你认为我跟谋杀有关?”
“不,没有直接关系。”
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鲍勃!你是说,凶手是鲍勃?”
“我没这么说。不过,也许我们该打电话通知他。我认为他最好来一趟。”
蓝思警长进来时,她正在给鲍勃打电话。“怎么回事?”
“我认为,鲍勃·维切尔斯最好来一趟。”
“维切尔斯医生?他来干吗?熊都死硬了。”
“他下午来过。我认为,他是嫌犯之一。”
蓝思警长摇摇头:“知道吗?大夫,这又是一起你所谓的不可能犯罪。”
“怎么说?”
“我们都看到菲利克斯用帆布把干草堆盖起来。而现在,他死在了草堆里。不过,该死,大夫,你离开之后,我一直坐在后门廊上,留神着黑熊——甚至天还没黑尽我就在这儿了。见鬼,如果凶手想把尸体藏进草堆顶部,他总得解开帆布盖吧?”
“这个,你上厕所总离开过吧?”
“我没上过厕所!”
“要不就是去厨房倒咖啡?”
“也没去过!”
“要不然,就是你睡着了几分钟。”
“我一直精神抖擞!”他恼火地说,“听着,你也注意到了,我们三个人想揭开帆布盖都大费了一番周折。凶手必须解下来,再盖回去。”
“还有其他可能性。”我指出,“干草堆背面,从后门廊上根本看不到。虽然今晚月色明亮,但毕竟是夜晚。凶手可以拖着博内特的尸体,穿过田野,从干草堆背面,把尸体塞到帆布盖下。”
“你心里清楚,这不可能,大夫。菲利克斯的尸体在草堆顶部。而且,田里因为下雨,还有些潮湿。虽然脚印看不清楚,但如果凶手拖着尸体,哪怕能避开我和哈尔的眼睛,在地上也会留下痕迹。而且,你别忘了,哈尔从另外一头监视着草堆呢,有人从背后靠近干草堆,他一定看得到。”
“如果凶手就是哈尔呢?”我问警长,“你调查过他没?”
萨拉·博内特打完了电话,替警长回答了:“菲利克斯总想帮助那些不幸的人。后面那栋小房子,他总是留给那些想重新开始的刑满释放人员。杰克·罗森的事进行得不顺利,但我鼓励他再试试。哈尔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九年,从来没闹出过麻烦。”
“他为什么坐牢?”
“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不是罗森那种杀人犯。好像是盗窃之类的。”
“他住的房子里有电话吗?”
“没有。他需要时,总是到主屋来打电话。”
“你问电话的事干吗?”警长问。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事吗?菲利克斯死前,不知从何处给我打了个电话。这么看来,电话很可能是从主屋打来的。”
“我就在后门廊上,要是他进来,我肯定看得到。”
“不一定。他可以绕到房子前面,从前门进来。”
“如果他要求救,我就在后门廊上,他干吗费这么大麻烦给你打电话?我端着猎枪呢,还保护不了他?”
“我也不知道,”我说,“听着,我有个主意。他要打电话,肯定要摇动手柄。我打算做个试验,看打电话的声音能不能传到后门廊,或者二楼卧室里。你和萨拉可以回昨晚待的地方去吗?”
我试着摇了三次电话手柄,后门外和二楼卧室都听不到。也就是说,死者有可能瞒过他们,从主屋打电话给我。不过,这并不能证明事实就是如此。
跟着,我打电话给医院,让他们派车来拉走尸体。我想赶紧尸检,确定死亡时间。打完电话,我走出门去,问哈尔·佩里几句话。“你犯过法,对吧。”我说。
“没错。我在以前工作的地方偷了些钱,坐了几年牢。菲利克斯对我太好了。他关心我,希望我重新开始。”
我正想问点别的,突然,谷仓里传来一阵喧哗。“快来!”我领头跑了起来。听得出来,那不是野兽的叫声,而是有人撞到耙子和干草叉发出的惨叫。
“我有枪!”我从谷仓里吼道,“举起手,走出来!”
沉默了一阵,一个人影走了出来。原来是杰克·罗森,穿着和昨晚一样。看清我们之后,他放下手,说:“完全不用开枪。我掉进了最古老的陷阱!”
“你回来干什么,罗森!”
他斜眼看了看我:“你是那个大夫,不是吗?这个,我回来,是想跟博内特算点老账。”
“看来你的复仇计划进行得顺利嘛。我们在草堆里找到了他的尸体。”
“什么?真不敢相信。”
“是真的,”我肯定地说,“你就是头号嫌疑犯。”
“我可不想杀他,就想狠狠揍他几拳,谁让他搞砸我的假释。想想看,如果我真想杀他,怎么会大张旗鼓地宣扬?”
“有道理。但也许你就那么笨。”我转身对佩里说,“把他带回主屋再说。”
一行人刚走到房屋一侧的门廊,一辆汽车驶到门口。来人是鲍勃·维切尔斯。他没驾下午的马车,而是开着他的帕卡德轿车。
“怎么回事?”他问,“萨拉说有人杀了菲利克斯。”他看了看罗森,认出他来,“是他干的吗?”
“还不知道。”我说,“最大的问题是,凶手的手法是什么。”
“萨拉说凶器是干草叉。”
我飞快地回想了一遍,有没有跟萨拉提过凶器的事。没错,我提过。“对,”我说,“不过,尸体藏在盖着帆布的干草堆里。我们搞不清楚,凶手是怎么办到的。”
进屋后,维切尔斯试图安慰萨拉。我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但过了一会儿,萨拉走进食品储藏室。她没把门关严,我从门缝里看到,她从架子上拿起个东西,扔进垃圾筐。等她出来后,我不动声色地溜进储藏室,从垃圾筐里捡起她扔掉的小包,偷偷放进口袋。
我回客厅时,医院的救护车刚到。蓝思警长边带人去抬尸体,边对我说:“等天一亮,我们就打算四下搜查,拍拍照片。现在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我不能留太久。天亮后佩里可以处理黑熊的尸体。”他皱皱眉,看着我说,“你怎么看,大夫?尸体是怎么跑进草堆里去的?”
“你知道我一贯的手法,警长。”我模仿畅销侦探小说里神探的模样说,“开动脑筋,好好思考。”
蓝思警长怏怏不乐地说:“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我微笑着说:“夜里黑熊的怪异举动。”
“啊?”
“还有杰克·罗森先生茂密的胡须。”
“见鬼,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好好想想吧,警长。”说着,我走向车边。
菲利克斯·博内特的尸体被送到了医院。其实,根本用不着进一步尸检,但我还是想检查检查,证实一个猜想。他穿着白天穿的衣裳,帽子不见了。死后,他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一圈。验尸时,尸体已经冰凉了,死后僵直和尸斑也已出现。正如我所料。
这时候,我已经确信自己洞悉了真相。我必须告诉蓝思警长。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我往监狱打去电话。还好,蓝思警长已经回去了。“你好,大夫。我还是弄不明白你给的线索。”
“我可以过来一趟,详细解释给你听,警长。反正今晚我们睡不了多久了。”
“这个,大夫,不用麻烦你了。你瞧,不需要你的提示,我已经破了案。”
“什么?”
“你离开后不久,我就逮捕了嫌犯。他全招了。”
“该死!”我说,“我马上过来。”
警长坐在办公室中间,容光焕发:“大夫,我总算破了次案。”
“快跟我讲讲。”
“先别忙,跟我解释解释你所谓的线索。夜里黑熊偷袭的事故别有深意?”
“好吧。黑熊被博内特的尸体气味所吸引。在我看来,这意味着博内特已经死了一会儿——至少几小时。刚死的尸体,还藏在帆布下,不可能引来黑熊。”
“也许吧。”蓝思警长不太肯定地说,“那胡子又是怎么回事?”
“罗森胡子浓密,我认为,这证明了他早前说的是真话——他只想揍博内特一顿,而不是想杀了他。想想看,监狱不许犯人留胡子,既然他胡须这么长了,也就是说,他已经被释放有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了。如果他日思夜想的就是杀掉害他的人,怎么可能等上这么长时间?”
“没错。”警长同意我的说法,“确实是这样。”
“你逮捕了谁?”
他笑起来:“这么说,你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大夫?”
“警长,破案的人是你,我想听你亲口说。”
“好吧。为什么我们认为这是一起不可能犯罪?因为我们弄错了菲利克斯遇害的时间。凶手根本不必揭开帆布盖,把尸体藏进去。因为,帆布还没盖上之前,菲利克斯已经遇害了。也就是说,昨晚你离开农场之前,他已经死了。”
他说对了。他破解了看似不可能的迷案,完全靠他自己的力量。“不过,我们都看到了,当时他还活着。”
“不,我们没看到,大夫。我们看到的是凶手,戴着博内特的大草帽,遮住了头发和脸。博内特离开主屋,走向干草堆。凶手穿着和他一样的外套,等在那里,用干草叉刺死了他。然后,凶手戴上死者的草帽,把尸体藏进干草堆,再盖上帆布盖——凶手的把戏只需要几分钟,没人看到。我认为,凶案现场就在草堆背后,主屋刚好看不到。”
“凶手是谁?”
“大夫,你和我一样心知肚明。不可能是萨拉或鲍勃·维切尔斯,他们俩都比你矮。也不可能是杰克·罗森,他也不高。只可能是哈尔·佩里,他和死者差不多高。他们进屋的时候都得低下头,免得撞在门框上。”
“没错。”我附和道,“就是佩里。他交代动机了吗?”
“当然。多年来,他一直在偷菲利克斯的钱。他替菲利克斯卖掉农产品时,总会截留一部分。博内特起了疑心。佩里怕再进监狱。罗森出现后,他看到了绝佳的机会。他在草堆边,用干草叉杀死菲利克斯,然后戴上死者的帽子,装成死者。远远看去,我们还以为盖帆布的人就是菲利克斯。他只需要把尸体藏到第二天早上,再偷偷弄进树林里,布置成被罗森偷袭的样子。不过,在那之前,黑熊的到来破坏了他的计划。”
我点点头:“佩里穿着和博内特一样的外套,草帽遮住了他的脸和黑头发。远远看去,确实很像博内特。我离开时,他冲我挥了挥手,但没说话。你说,他朝小房子走去,边走边喊佩里——装作喊佩里。因为佩里当时应该在室内,所以你并没有看到他们一起出现。然后,他进了谷仓。午夜时分,他从前门溜进主屋,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以为电话那头的人是博内特,好证明他在那个时刻还没死。然后,他再偷偷溜出去,在我回电话,和你接上头之前,溜回了自己的小房子。”
“万一我们提早去谷仓怎么办?我是说我,或者萨拉。”
“他可以说博内特去了树林。计划本来天衣无缝,但被黑熊的到来破坏了。你是怎么想到凶手假扮博内特的?”
警长自豪地笑了:“出卖他的是那顶草帽。菲利克斯戴草帽是为了遮阳。而菲利克斯去盖草堆的时候,天空乌云密布。我问自己,为什么他要戴草帽?一下子就明白了真相。”
两天后,我参加了菲利克斯的葬礼。葬礼结束后,我再次前往博内特农场。鲍勃·维切尔斯和一些朋友、邻居都在。我瞅着一个空,在厨房里单独找到萨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放在手掌心里给她看。
“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偷偷丢掉它。”我小声说道。
“什么?”她想来抢,我赶紧握住拳头。
“这是兽医用在谷仓周围,毒老鼠的新型鼠药。是鲍勃·维切尔斯给你的,对吗?我们发现菲利克斯的尸体后,你觉得鼠药没用了,所以扔掉了它。”
“我——”她想开口,但似乎说不出话来。
“可怜的老菲利克斯,有那么多人想他死!”
我出门,开车回家。当晚,我把鼠药丢进马桶里,冲走了。
“这就是蓝思警长独立破的案,干草堆里的尸体之谜。”山姆·霍桑医生最后说道,“哈尔·佩里被判处二十年徒刑。萨拉和鲍勃·维切尔斯结了婚。她卖掉农场,和鲍勃一起搬到其他地方去了。我再也没听到过他们的消息。”
“几个月后,我给自己放了个短假期。不过,我好像不管到哪儿,都能碰上杀人案。在灯塔玩一玩,也碰上了海盗亡魂作祟。下次你再来喝上两杯,我细细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