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镇
本·斯诺已经骑马走了半天,这时,他遇到了一位孤独的牧羊人和他的羊群——灰色山谷中的白色污点。他催马快行,见那男人抬起头,脸上混合着惊讶、胆怯与古老的恐惧。一个独行的陌生人,无论是枪手还是牛仔,通常都是羊群的大敌。
但本·斯诺可对那群咩咩叫着、为自己让路的动物不感兴趣。夜幕迅速接近东方的山峦,他需要找个地方落脚休息。“下个镇子离这儿还有多远?”他大声问牧羊人。
站在地上的男人二十出头,面色苍白,犹疑不定地望着本。“翻过下个山头就是雨鹿镇了。”他最终开口说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但是你不会想去那里的。”
“为什么不?”在旅馆里住上一宿总比在寒冷的星空下露宿强。
“雨鹿镇是个鬼镇。”
“我不怕。有时候我喜欢独处。”
“你不明白,先生,”牧羊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好像是在引用圣路易斯的某些至理名言,“那鬼镇里有鬼。有鬼魂作祟。再也没有人去雨鹿镇了……”
本低头,笑望着这个男人,“好了,我想,与鬼相伴一个晚上,我还能撑得住,非常感谢。”他的马又出发了,前方的羊群四散开去。
他骑马前行,夜风渐凉,已是黄昏时分了。平原的黄昏向来都是阴郁的,尤其今晚当他独自骑行时,更显荒凉萧瑟。好像他不是朝着什么而行进——那样的话,感觉不会这么差。反倒像是他在逃离什么。在他的记忆中,他一直都在逃离着什么。
牧羊人的话确实不假。一个小镇在他面前伸展开,仅有几栋陋室和一条街道的残迹。这里也许是个被荒废的采矿小镇,只是这里方圆一百英里内根本没有矿藏。他骑马沿着一条土路走下来,经过一块饱经风雨侵蚀的路牌,可能已经立在这里一个世纪之久了:
欢迎来到
雨鹿镇
一个……的小镇
中间的字,无论是什么,都早已被侵蚀风化得模糊不清了。上面还有一个日期,看起来好像是1866,大概这个镇子就是诞生在那个战后最为无畏的年月,那时,人人都相信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本对那场战争的结束毫无印象了。战争开始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有本名为《红色英勇勋章》的书曾在东部出版,本设法搞到了流入圣大菲城的一本。那时他很年轻,也许他的做法与书中的那位年轻人没有太大差别,他不知道。可是,他晚出生了一代,还是在两千英里之外的西部。在那里,人们现在才开始配枪。
欢迎来到雨鹿镇……
一个被时间遗忘,沉睡在山谷中的鬼镇。
他把他的马拴在一根摇晃不稳的柱子上,走进了一栋漆黑的房子,想找盏灯。可里面只有灰尘、沙砾和蒿草。还有一些回忆。巨大的镜子和曾经摆放吧台的地方(这里曾经是个俱乐部)。在得克萨斯州西部,酒吧是很宝贵的,经常四处迁移。
他不禁纳闷儿,雨鹿镇一名从何而来。
“站住别动,先生。”
本缓缓转过身,小心翼翼地举起双手,注视着来复枪的枪筒。他对此毫不惊讶,真正令他吃惊不已的是那个举着枪的人——是个脸上污迹斑斑、头上围着一块方巾的女孩儿,她身穿一件被汗水浸湿的衬衫和一条紧身牛仔裤。她站在门口,笼罩在渐暗的黄昏中,她一定有一双蝙蝠般的眼睛,才能在黑暗中看清他。
“我听说这个镇子有鬼作祟。”他说着,向前移了一步。
她面不改色地射出一发子弹,击在他左边两英尺的墙上,“我说站住别动。”
“我听你的。拿着那东西要小心。”
这时,门外又有人骑马而至。两个,不,是三个,他们一路狂奔而来。她听到声音,好像毫不觉得惊讶。“快进来,”她喊道,“我们有客人。”
他们有灯,迅速点亮了,将房间沐浴在一片红彤彤的光亮中。就在这片光亮中,本才初见他们的样子:一个身穿白色男装的印第安人,腰间悬挂的不是手枪,而是一把匕首;一个蓄着大胡须、满口臭气的老男人,一直不停地嗤笑着,他的枪垂在胯侧,嘴里嚼着烟叶;最后是个传教士,他的枪几乎被一袭黑衣掩盖。几乎,但不是完全。
还是传教士最先开口,说话的口气像是他们的头儿,“把你的枪扔过来,先生,然后她就会放下枪。”
本耸耸肩,解开他的腰带。“我只是想找个地方过夜,”他说,“我以为这镇子里没有人了。”
“是没有人了,先生,”传教士回答道,“我们也只是在这里过夜。你是谁?”
“我叫本·斯诺。”
大胡子显然听过这个名字,飞快地伸手掏枪,又立刻意识到本已经被除了武器。但即便如此,他的手仍然按着枪柄。“是比利小子。”他大叫道。
传教士皱了皱眉头,“比利小子死了很久了。”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本说,“我都苦口婆心地劝说人们好几年了。”
“别让他糊弄你!”大胡子说,“九十年代时,我亲眼见他杀过一个人。”
“是真的吗,斯诺?”
“我的确杀过几个人。谁没有呢?”
“我没有,”传教士说,“但这不是重点。我们要把你绑起来,然后把你扔在这儿。可不能冒险让你给我们找麻烦。”
“什么麻烦?”
可黑衣人没理他,“女人——把他绑起来,绑紧点儿。”
她放下手中的步枪,走到本的身旁,“非常乐意。”
“我四处查看一下,”大胡子说,“他可能还有同伴。”印第安人跟着他出了门。女孩儿绕过本,动手执行任务。此时,他身上没有枪,但他有一种感觉,这个传教士拔枪神速,即使身着大衣。
女孩儿粗暴地把他的手臂拉到身后,绑住双腕,而黑衣男人冷眼旁观。她捆住了他的双膝和脚踝后,将他翻到侧身。“我肯定你跑不了了。”她说。传教士点点头,出去和其他人在马匹旁会合。
“你一定有个名字,除了‘女人’以外。”当他们独处时,本说。
“劳拉。你对我的名字感兴趣吗?”
“我对你感兴趣,”他盯着那条紧身牛仔裤,长时间的骑马令臀部磨损严重,“你是怎么和其他那三个人混在一起的?”
“哈利是我哥哥。”
“穿黑西装的那个?”
“当然!看在上帝的分上,不可能是另外那两个变态!那个留胡子的,杰森,让我觉得毛骨悚然。那个印第安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也不知道我哥哥是从哪儿把他们挖来的。”
就在这时,大胡子杰森回来了,走到本的身旁,“你个该死的杀人犯!现在你的快手拔枪也救不了你了,是不是?”他对准本的肋骨抬脚便踢,但劳拉阻止了他,伸脚拦住他。
“住手,杰森。走开。”
“该死的骚货!已经准备和他睡了?”
她一掌掴在他蓄着胡子的脸颊上,他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总是这样。”她对本说,看样子并不是很生气。
“你们四个来这儿干什么?”
她耸耸肩,无辜得有些过分,“只是骑马经过。说说你吧,本·斯诺。他说你就是比利小子。”
他在地板上翻了个身,试图换个舒服的姿势。“虽然很多人都这么说,但也不能弄假成真。比利·邦尼出生于1859年,1881年被害。我是1861年出生的,仍然活着,生龙活虎地度过了三十四年。”
“那他们为什么都这么说?”
“太多谣言说1881年后比利仍然活着。我猜想是人们希望他还活着,英雄崇拜,你知道。我是个快枪手,于是流言四起。这流言在九十年代传遍了西南部,至今仍未平息,我也无可奈何。我过了五年传奇般的生活,杀了五个向我挑衅的家伙。麻烦好像总是与我相伴。”
“你说话像是个文化人。”
“我想我上过几年学。”
她在他身旁席地而坐,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后,她轻盈地一跃而起,“我一会儿回来,我也想四处看看。”
他独自躺在那儿待了半晌,然后开始试图挣脱绳索。她是个打结的好手,但是他估计可以赶得及挣脱一只手。他就这样努力了五分钟,然后他听到了那一声尖叫。
恐怖的尖叫声回荡在古旧的房子里,但是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它戛然而止,好像是被某个巨灵之掌突然关闭了。他头顶上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女孩儿劳拉从外面进来了。“谁?……天啊,那是什么?”
“松开我,我们去看看。”
她恍若未闻,跑向后面的房间。尖叫声好像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这是什么,水?”她在阴暗的门廊喃喃自语道,伸手拿起一盏灯。与此同时,本挣脱了一只手。她手中的灯掉落在地,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发出一声窒息的喘息,这时他已经扯开了缠在腿上的皮绳。
印第安人和黑衣哈利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慌乱之中,他们竟然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挣脱了束缚。他们挤在门廊,掉落在地的灯火明灭闪烁,将房间映照得如地狱一般。
大胡子杰森在里面,像一只巨大的蝴蝶,被一根木头和金属制成的长矛钉在墙上。他双眼圆睁,瞪视着降临的死亡,本觉得在长矛刺穿他胸膛之前,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东西。虽然杰森的恐惧令他们毛骨悚然,但这还不是全部。至少尸体是有形而实在的。但在尸体周围,地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水洼,比本这些日子看到的水还要多。好像是在这沙漠的中心,一只海怪从天而降,袭击了这个男人。
“穿过他胸口的那个是什么?”哈利喘息着说道。
本向前一步察看,小心翼翼地避开水洼。“是一支渔叉。”他终于说出,“是他们捕鲸用的。”
他们呆立着,望着这一切,不能理解,因为尚未经历死亡的人永远不能理解死亡。本趁此机会从杰森那来不及碰触的枪袋中,掏走了他的手枪。他一转过身,就把枪口对准了他们。
“啊!”印第安人大喊一声,伸手拔刀。本举枪便射,正中他的手指。这一下就镇住了他,也慑住了其他人。
“现在我们谈谈,”本轻声说,“在另一个房间里。”
他跟着他们,示意他们坐下。握在手中的枪赋予了他熟悉的权利感。他点燃了另一盏灯,面对他们坐了下来。
“是不是你杀了杰森?”黑衣男人质问道。
“不是。那时候我还被绑着呢。”
“可是这该死的镇子里没有别人了。”
本轻松地耸耸肩膀,“那么就是你们三个中的一个。”他还没有准备好将另一个可能性丢给他们。
印第安人的手指仍然流着血。“不,”他简单地说,“没有杀!”
“看见了吗?”哈利道,好像这证明了什么,“女人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而事发时我在屋外。而且,我们为什么要杀他呢?他是朋友。”
本挠挠满是胡碴儿的下巴,“如果我知道你们四个到底在这儿干什么勾当,也许我就能够回答你们的问题了。”
哈利和印第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却都不发一语。最终,当沉默愈发明显时,女孩儿开口了,“好吧,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我们现在手头有一起命案。”
“闭嘴!”哈利对她叫道。
她却置若罔闻。“我们打劫了一列火车,”她告诉本,“就是这样。”
“别听她的,”哈利仍在坚持,“她只是在和你开玩笑。”
“这是开玩笑吗?”她反问道,突然站起身,走到印第安人之前拿进来的几个胀鼓鼓的鞍囊旁。她翻过一个,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满是沙砾的肮脏地面上。
钱,一包包的新纸币落入眼底。本握紧手中的枪,蹲下身,拿起一包。“大面额纸币,”他说,“他们会记录连续序列号的。”
哈利摇摇头,“在他们有此行动之前,我们就把钱都花光了。要想把消息传遍全国,怎么也得花上一个星期。你看这样好不好,斯诺?我们把杰森的那份分给你。反正他也用不着了。”
本却不买他的账。“当然,要花上一个星期!难道你们这群傻瓜没有听说过电报吗?”
印第安人说道:“我们现在就动手。把钱分了。”
“等早上,雷德曼。时间来得及。”
本露出一丝微笑,“我们可能没有人能活到明天早上。除非你们中的一个能坦白交代。”
“我们为什么要杀他呢?”女孩儿问道。
“钱。现在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分得更多的钱。还可能是,劳拉小姐,他在那儿碰到了你,企图袭击你,你不得不杀掉他。”
但她只是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印第安人又开口了:“是恶灵杀他,水鬼恶灵。”
听了这话,本皱了皱眉,至少这一定得说说,“他的话并不离谱。有人说这个镇子有鬼。”
“有鬼!哪儿来的鬼?”哈利是个完全不信邪的人。本怀疑他质疑一切非黑非白的事物,这就令他这一身传教士的打扮更显奇怪。或者说只有当他打劫火车时,才装扮成传教士?
作为回答,本耸了耸肩,“我们身处深山峡谷中。这里曾经可能是条河,汇入加利福尼亚海湾。也许一百多年以前,一条捕鲸船经过这里……”
“别跟我鬼扯!”
本却发觉,对于那个印第安人来说,这可不是鬼扯。他转过身,不理会本手中握着的枪,向屋门走去。他没走多远。刚到门口,他就又倒抽了一口凉气。“啊!”
“怎么了?”本大声问。
“恶灵偷走了马!”
他们都走出去查看,当然,印第安人的话不假。马匹确实不见了。“这里一定还有别人。”哈利坚持说。
“我们再搜索一遍。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牵走马匹,”本说出事实,“但我们还是会搜索一遍。虽然不会有什么收获。记住,我已经拿回了我的枪。”
“我会记住,斯诺。你也记住我分钱的提议。这些钱足够我们分的。”
“你凭什么认定我会要你的钱?”
哈利面部扭曲,挤出一个微笑。“比利小子会要的。”他说罢,便走开了。
他们带上灯,分头在废弃的房子里搜寻着马匹。本发现自己和劳拉组成了一队。“你哥哥是个疯狂的家伙。”他说道。他们正在一个大谷仓中寻找,这里可能曾被用做马厩。
“他很好。”
“当然。所有的火车劫匪都很好。”
“他的童年很艰苦。”
“你也是?”
她犹豫了,“是的。我猜女孩子比男孩子的承受力更强。”
“他为什么穿着黑衣服?”
“他曾经努力学习,想当牧师。真的,因为他喝酒,他们把他开除了。他在火车上穿着那身行头,就能不引人怀疑地混进装钱的车厢。”
“他在车上杀人了吗?”
“没有。印第安人刺伤了一个保安。但是我觉得他没要他的命。”
“一共抢了多少钱?”
“我们也不知道,反正很多,至少十万美金。本来是要运送到西海岸银行的。”
他寻思着,的确不是小数目。拿到四分之一,他就可以不用因为那些逼他用枪的人而东躲西藏了。他可以在洛杉矶落脚,或者回到东部的圣路易斯。他忽然意识到劳拉正说着什么。“什么?”
“你和我。我们可以拿走所有的。”
她确实是这么说的——他的耳朵没有欺骗她。“你想算计你的亲哥哥?”
她耸耸肩,“我又不欠他什么。”
“没有马,我们跑不了多远,”他停下来,而后漫不经心地补充道,“除非你把它们藏起来了。”
“我怎么会?你是对的,当然。这太疯狂了。”她本来就站在他的近旁。这时,在阴暗处,她将身体贴近他,吻住了他。他还来不及有所回应,从外面传来了呼喊声。
“他们在找我们。”他说罢,转身离开了。
他们出了房子,走入黑暗,哈利和印第安人在摇曳的灯光下等候着他们。“那支渔叉不见了,”哈利对他们说,“有人把它从杰森的尸体上拿走了。”他胆战心惊。
本快步朝房子里跑去,枪袋拍击在他的大腿上,令他感觉很踏实。不论凶手是人是鬼,他都拿回了他的凶器。这只能意味着他打算再次使用。
此时,蓄着胡子的尸体躺在地面上,被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翻倒在地。曾被渔叉刺穿的地方此时只剩下一个仍然汩汩流血、创面粗糙的伤口。出血被渔叉阻碍了很久,这时,鲜血、潮湿的地面与水洼混合在一起。“没有人看到什么吗?”本问他们,“你们在哪儿——是在一起吗?”
“不是。我在楼上,印第安人在街对面。他过来时发现了这个,然后叫来了我。”
本转向印第安人,“那么,我猜你也什么都没看到了?”
印第安人摇摇头。“找到了水。”他说,语气中透着些骄傲。
“水?”
本跟着他出了后门。果真,一个大集雨桶摆在那儿,里面还留有一两英寸深的水。这片地区很少下雨,但最近几周却下了几场瓢泼大雨,足以解释水的来源。现在,他所要解释的是这个鬼——或者是杰森为什么把水泼在房间里。如果只是想加强渔叉作为凶器的效果,似乎有些多此一举。而且,如果这个鬼想赶走他们,又为何偷走马匹,让他们走不成?不,他越想越确定他们其中一个就是这个杀人鬼,图的是多分到些赃款。
“有人看着钱吗?”他问。
“我把它藏在楼梯下面了,”哈利说,“很安全。”
他们走到屋外。夜风渐起,卷起的沙砾在曾经的街道上形成奇怪的图案,这会儿,星斗也从四散的云朵后现出了身影。本觉得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匹嘶鸣声,但是他不敢肯定,可能只是风的把戏。
“这样吧,”他对他们说,“我们再次分头行动,继续寻找。劳拉,进屋,看紧了钱。如果有任何异常情况,就用你的来复枪轰上一通。”
“我想和你一起去。”她说。
“不。”他有种预感,如果他单独行动,就能逼其中一个人出手。如果和劳拉同行,凶手不会现形。
他离开他们,顺着摇摇欲坠的建筑物后沿,踽踽独行。他将提灯贴近地面,在沙地上寻找着马蹄印。但在如此昏暗的灯光下,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沿着街道走了大约五分钟,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他。劳拉,可能是。他怀疑印第安人在沙地上行走时,是不能发出如此轻微沙沙声。但他不能冒险。他把提灯支在一根倒塌的横木上,然后走出了灯火的黄色光晕。
有个人,隔着光晕,与他迎面而来。有个人,在跟踪他,就像曾经跟踪杰森那样。他谨慎地拔出枪,等待着,确定自己和对方一样,隐蔽得很好。但是,那时候杰森是不是也隐蔽得很好呢?
突然,在他的右侧,出现了一星微小而明亮的荧光。可能是一颗流星陨落地面,或是灰白的焰火凝固般地绽放。甚至可能就是雨鹿镇的恶鬼,如果本·斯诺相信怪力乱神的话。他瞄准那明亮得怪异的荧光,但它在黑暗中好像又闪到了他的左侧。重击声响起,是利刃与骨肉相抵的声音,随后,荧光就消失在本的视线中了。
他绕过光晕,此时,光线被他挡在身后,星星投下的白光笼罩了一切。某个物体,体积庞大的物体,在尘土中蜷缩着,而前面是一串凶手逃离的足迹。本在四溅的鲜血中跪下,试图拔出渔叉,但是已经太迟了。倒在他面前的是印第安人,他已经死了。
本也奔跑起来,向着脚印撤退的方向奔去,时近时远地在漆黑荒置的房屋间穿行。静默,没有警告呼喊也没有鸣枪阻止。可本仍然备好枪,一路高举着狂奔。
对方被逼得无路可退,一跃逃入了一个嘎吱作响的木门,逃进了一个即使是星光也不能将他暴露的房子里。本跟了上去。
里面,就在那扇黑色大门的里面,那一星荧光再次亮起——那个鬼魂?这次本没有犹豫。他连开两枪,火光在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中熄灭了。
是一面镜子!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凶手,他的腹部,恍然意识到荧光就在他自己身上!他毫无隐蔽地站在那儿,对那个幽灵般的凶手来说,是个绝好的枪靶。
枪声响起,他扑倒在地,子弹撕开了他身上那宽松的衬衣。本用他仅剩的四发子弹回应了对方的射击。
很长一段时间,死寂像灰尘一般笼罩着他。他等待着下一波的攻击,发光的腹部紧贴着地面,以求保护。但什么也没有。这时,他身后的门廊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哈利和劳拉带着灯赶来了。“到底发生什么了?你还好吗?”
“我想我没事,”本说,单膝支起身子,“照那里。”
“天啊!不管这是谁,你射中了他。”
本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尸体。那张脸虽然已被死亡扭曲,但仍然熟悉。是那个几小时前警告他的牧羊人。
“这就是你们的凶手,”本说,“是他杀了杰森和印第安人。他是那边山头的牧羊人。”
“你真是个神枪手。”劳拉说,“即使在黑暗中。”
“尤其在黑暗中。如果我动动脑子,早就应该想到是这个牧羊人了,毫无疑问。就是他告诉我这个镇有鬼的,想把我吓走。还有杰森被杀现场的水迹——一定有原因的。我思考过,但是那个离谱的渔叉误导了我。那些水只是用来清洗地面的,清除可能残留的揭示他身份的线索。他守株待兔,首先遇到了杰森,他的第一个被害者,牧羊人用渔叉刺死了他,就像不久前他杀死那个印第安人一样。”
哈利耸耸肩,“印第安人死了就死了,不是大损失。钱又可以少分一份。但是,牧羊人会在地板上留下什么线索呢?”
“一些他怕我们可以辨认出的东西。可能是泥土、羊粪、气味、羊膻味。我不敢说我能辨认出这些味道,但他要以防万一。有时候那些牧羊人对我们的看法很奇怪,好像我们属于另一个世界。”
他们把尸体留在那儿,回到那栋曾经是酒吧的房子里。“那马匹呢?”劳拉问。
“我猜想它们应该就在山后面,和他的羊一起。我们一会儿去看看。”
“我们先把钱分了,”哈利说,曲下穿着黑裤的双腿,跪在印第安人的鞍囊旁,“这钱对你来说,来的很容易,斯诺。太他妈的容易了!”
“我不要一分钱。”本说。
“见鬼,我的意思不是你不劳而获。你至少干掉了牧羊人。在他把我们都杀死前干掉了他。他是怎么了——发疯了还是什么?”
“诡异的精神错乱,我想。”本缓缓答道。他拿起那盏灯,小心地吹熄了摇曳不定的蓝色火苗,令他们陷入黑暗。隔着堆起来的钞票,另一星明亮而炙热的荧光闪耀着。这一次可不再是映象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哈利大声嚷道。
“我得看看你是不是也有一个……?”本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左轮手枪射出的子弹从他的耳旁飞过,那点荧光熄灭了,就像一颗被云朵遮挡住的星星。传教士哈利尖叫一声,倒向本,撞开了他已经拔出的枪。
劳拉再次点起了灯,照亮了本和稳稳地端着枪,刚刚射杀了自己哥哥的女孩儿。“你很聪明,”她说,“聪明得过头了。”
“我也有枪,劳拉。”他把枪口对准她,说道,但他想起杀死牧羊人以后,他还没有填充子弹。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举着枪说道。他们距离彼此几英尺,面对面地跪在地上,灯、钱还有她哥哥的尸体隔在他们中间。
“牧羊人的杀人动机是想把我赶走,但那是在你们到达之前。如果他是在等你们,那么一定有人事先告诉了他。有人把钱的事告诉了他。他在黑暗中用那把渔叉刺死了杰森——他在哪儿找到那个的,其中一栋房子里吗?——这可是把人吓跑的好凶器。他在黑暗中杀死了他,也在黑暗中杀死了印第安人,但是我看到了印第安人衬衫上的荧光亮点,目标像灯火一样显眼——你哥哥身上也有。那是少量的磷,一种可以在黑暗中发光的化学物质。如果我的肚子没有发福,我会马上发觉我腰带扣上的荧光。那个牧羊人不可能将磷涂到我们所有人身上,那么他一定有个同伙,代而为之——也就是把打劫火车和赃款的事告诉他的那个人。你,劳拉。”
“为什么是我?”在灯光下,她的面孔冷若冰霜。
“其他人没有机会。你绑住了我——但我猜你是趁吻我的时候,把磷涂在我的腰带扣上的。”
“放下你的枪,我们可以商量,”她说,“现在他们都死了。只剩下你和我。”
他摇了摇头,“枪可不能放下。没准儿你觉得你的枪比我的快。没准儿你想试试看。”
“那些钱是我们两个人的。”
“现在你的男朋友死了,我就成了伙伴——是不是?不,谢谢。我确定你不会把我看得比你亲哥哥还重要,看看他的下场吧。”
“我从来不欠他什么。”
“是的,但是你给了他一样东西。一颗枪子儿。”
此时,她凝视着他的双眼,“放下枪。你不会对一个女人开枪的,对吧?”
“那要看我是不是真的比利小子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比利会对女人开枪的。”
她琢磨了一阵他的话,而后说道:“好吧。我们一起扔下枪,然后我们商量钱的事。”
“同意,”本点点头。两支枪哐啷一声,同时落地,“现在怎么办?”
“如果你不想和我同行,我们就在这儿把钱分了,然后各走各的路。”
但此时本摇了摇头,“我要把钱带到镇上,上缴给警长。我想你最好和我一起去。”
她轻声咒骂,扑向手枪,但本抢先一步。她抓起他的枪,连扣了两下扳机,见没有子弹,她把枪掷向他的脑袋。
“该死的牛仔!你想杀就杀吧。”接着,她又抓起煤油灯,也朝他扔了过来。灯撞倒后面的墙上,干燥的横木立刻就燃烧起来。
“你个小傻瓜!”本把她的枪塞进枪套,本想抓住她,但她动作太快,身子一滚,逃开了,而后轻盈地跳起身,朝着楼梯跑去。此时整面墙都着了起来,将这里笼罩在一片危险的熊熊烈焰中。灼热,犹如沙漠骄阳。
她本想逃到二楼的窗边,从那里跳到地面,逃入夜色。但是她没料到迅速扩散的火焰已经使年久的木头变得脆弱易断。整个楼梯一下子坍塌下去,像木柴般被火焰吞噬了。她尖叫着消失在不断扩张的地狱中……本急忙把装满钱的鞍囊拖到街上。然后,借着跳跃的火光,他朝着山后走去,找到了失踪的马匹,就和躁动不安的羊群拴在一起的。他牵上他的马,放了其他几匹,而后骑上马,沿着他来时的路走去。直到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引领他找到一条绕过鬼镇的路。
在前方的某个地方,他找到了一个镇子和一位警长,留下钱,未做解释。然后,继续前行。就让别人去发现那个燃尽的废墟还有那五具散布各处的尸体吧。
现在那里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鬼镇了。
他不禁纳闷儿雨鹿镇的名字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