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东西

可怕。

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我坐在和室正中央。阳光经和纸过滤泌入,十分柔和。或许因为不是电灯的光,感觉非常沉稳。这间和室亮得朦胧。

也是微暗。

可是暗的地方非常暗。像纸门的框,墨画似地黑。

房间的四隅也一样黑。不过仔细观察,还是可以看出那种黑有着微妙的渐层。黑暗朝着四方角落徐徐变得深浓。愈靠近角落,黑暗就愈浓。和室角落的四个尽头是完全漆黑的、黑暗的点。

凝视着黑暗的点,感觉似乎可以看到再过去的什么,不过当然没有什么再过去。

和室就在那里结束。

不,

是这样吗?确实,墙壁是墙壁,地板是地板。柱子是柱子,榻榻米是榻榻米。是由泥土、木头、蔺草构成的。被这类物体区隔、隔离的空间就是房间。换言之,我所坐的这个地点,只是一个叫做和室的概念。

实际上存在的是墙壁、地板、柱子、榻榻米。没有和室这种东西。

眼睛看得到的是墙壁、地板、柱子、榻榻米,亦即存在的东西。

可是,

柱子与榻榻米、墙壁、地板交叉的点,角落的那个黑暗的点是什么?

墙壁以概念来看是一个面,墙壁与地板交叉形成线。线只不过是面与面交会而生的概念,实际上并不存在。线与线相交形成的点也没有质量,真实的点是不存在于形而下的。

换句话说,黑暗完全深邃的角落的一点虽然存在,但并不存在。

不存在,但看得见。

那么,或许。

那个点连接着某处也说不定?

我这么想。

我有点不安起来。与其说是不安,更接近渺茫。我想,安心与不安,其实并不是相去多远的东西。

这浮现在柔和幽微的光线中的和室风景确实存在于这个世上,但如果同时没有幽微的黑暗,就无法看见吧。以为有光,所以看得见世界是不对的。光制造出阴影,所以才看得见世界。透过阴影点缀,景色才会诞生。

同样地,借由与概念这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事物重复曝光,由木头与泥土这些实在的物质组合区隔出来的虚空,才能够成为和室这种东西。

换言之,借由与并非这个世界的景色重叠在一起,我们才能够看到外界。我自以为存在于这个世界,但其实也身处于另一个世界。

通往幽冥路的入口俯拾皆是。

彼岸与此岸是共存的。

究竟有谁能够保证我是活着的?我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否活着了。一想到这个,

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同时也觉得无所畏惧。

因为不明白是究竟哪边,才会感到不安吧。

不知道是生是死,才会感到渺茫吧。

可是那与可怕有些不同——至少那并不是可怕的东西。

那道门,

我望向格子拉门。

和纸是白的,但那种白并非单纯的白。

纸门上的纸的纤维本身并不透光。光是从纤维与纤维的缝隙之间透过来。只是因为十分致密,所以看不出来罢了。因此白的,是另一侧的世界,纸本身从这一侧看去,应该是暗的才对。这么一想再看过去,便感觉颜色相当暗沉。

只是木框很黑,相形之下觉得纸很白罢了。

另一头光辉灿烂。

或许另一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一定很恐怖。比起完全黑暗的世界,完全光明的世界更教我害怕多了。

黑暗的世界中一定存在着凡百事物。无论好坏,皆浑然一体。

光中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令我害怕。

一定很可怕。

我试着想像。

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轻易获得黑暗。夜晚到来,即使什么都不做,也可以沉浸在黑暗中。如果把周围遮蔽起来,也可以进入完全的黑暗。

可是却没有相反的情形。

经常可以听到被光笼罩这样的形容,但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只要被光照到,就一定有影子形成。即便可以完全消除影子,我也不想置身在那种状态。太令人坐立难安了。无法忍受。搞不好我会疯掉。

因为那里一定什么都没有。

自己一定也会消失不见。

无关于生死的行为和思想,我一定会消灭。

我不想要那样,非常不想。

所以我明明看不到,却想像纸门另一头是理所当然的真实世界。打开纸门的话,那里一定有檐廊,再过去是庭院,庭院前面有树木和围篱,再过去也有世界,绵延不断。

无止境地延续下去,我这么认定。

尽管另一头可能什么都没有。

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一定很讨厌。如果打开纸门,那里却是一片空白,一定令人厌恶至极。踏进那白色的世界,自我消灭,那太令人厌恶了。虽然讨厌。虽然恐怖。

虽然的确很可怕,但那只是种会很可怕的预感,仍然不是可怕的东西。

那么,

我想像纸门突然冒出人影的状况。

有人。不晓得那是谁,可是有人。有遮蔽了光芒的存在。

我觉得有点可怕。

可是,

只要打开纸门,一定就再也不可怕了。

如果可以确认,只要确认就行了。

我想像我打开纸门,

假设那里有个难以置信的东西。

有我完全想像不到的东西。

比方说,

一张巨大的脸。

我想像。然后想到如果我能够想像得出来,那就不是想像不到的东西了。

那种东西,

不可怕。因为那可能是幻觉,可能是错觉。不,或许世上真的有那么巨大的人。任谁都无法断定绝对没有那种人吧。那样的话,它也只是在那里罢了,并没有什么好可怕的。

虽然我可能会吓一跳。

吃惊与害怕,我觉得有点不太一样。

我不喜欢吃惊,也不希望发生讨厌的事。所以可能会发生讨厌的事情的状态,有时候会引发极度接近恐怖的感情吧。可是那与恐怖不同。

如果说超乎想像这件事可怕吗?我也觉得不太对。

那或许是很不可思议,或许是不熟悉的事物,但它既然存在,只要接受就行了。

那么那仍然不是可怕的东西。

即使那是无法想像的东西,也并不恐怖。既然它在那里,或者看起来像在那里,只要接受这个现实就是了。那么一来,它与普通的事物就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单纯的东西罢了。不管它多么诡异、多么丑恶,也就只是那样的东西而已。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存在的东西就是存在。

讨厌的东西,并不是可怕的东西。

只要能够确认并且接受,另一头的东西一点都不可怕。

不,

难道,

在确认之前,它都是可怕的东西?

我试着这样想。

只要确认了,不管它是什么都不可怕,可是确认之前就不同了。确认之前,它什么都不是。完全无法知道是人是狗是鬼是怪物。虽然可以预测,但无法知道。

它或许是人。或许是狗。或许两边都是。有可能是人是狗是鬼是怪物,甚至是这些全部。在确认之前,它每一个都是,或每一个都不是。

既然它们只能是机率的存在,就是不属于此世的东西。

既然不属于此世,那就不可怕了吧?

可是。我这么想了。即使不属于此世,那也不是多可怕的东西吧。因为我本身属不属于此世都很可疑了。

啊啊,不可怕。

不,所谓在确认之前很可怕,指的或许不是这样的事。

如果纸门另一头的什么人突然杀过来,会怎么样?

要是对方拿着刀子砍过来,龇牙咧嘴地咬上来。

猛兽或杀人魔很可怕。心怀杀意的对象很吓人。

那的确很可怕吧。虽然可怕,

但还是有点不一样。

为什么可怕?我思忖。

因为要是受伤会很痛。因为人不喜欢挨疼。人之所以不喜欢挨疼,是疼痛有时候会致命。疼痛是通往死亡的入口。生物为了活下去,也就是为了不死去、为了回避死亡,学到了疼痛这样的感觉。

没错。

结果是怕死,理由似乎全都聚集在这点上了。

对人类而言,所谓的恐怖,也就是死这玩意儿吗?死就是恐怖的真面目吗?

人类毕竟是生物,而生物都是怕死的,只是这样罢了吗?

在悬崖上失足。

差点被汽车辗过。

在高处晕眩,就是这种时候的心理活动的延长吗?

我觉得这样非常无趣。

恐怖是这样的东西吗?恐怖是生存本能展现的幻影吗?可怕的东西,是无异木头和泥土这类东西,是即物而无趣的存在吗?

我觉得若真是如此,这结论还真是没意思。

瞬间,纸门另一头掠过影子。

是鸟还是什么东西飞过去吗?没听见声音。

还是别打开来看吧。

确认了就不可怕了。与其知道无趣的真相,倒不如不要知道。恐怖的真相就是死亡这种理所当然的结论,我不愿意承认。那样的话,内含着死亡而活的我,岂不是只能害怕自己了吗?

更何况,如果死亡是生命终结的瞬间,那就是无了。

如果把生并排在时间轴上,结束就只不过是最后的点;也就是没有质量之物,不存在于时间轴上的东西。

不是那样。死总是与生同在,另一个世界与这个世界是重叠的,

对于不知是生是死、两者皆是且两者皆非的我而言,死并非令人畏惧之事。我对生也没有执著。像这样重曝的我。

只能害怕一半吗?

我这样思考着。

死,

是可怕的东西吗?

我思考,坐在和室正中央思考,我开始觉得似乎不是。

一定不是的,我确信。

我望向榻榻米。

榻杨米的表面是蔺草织成的,每一根都有阴影。影子化成线条,光也化成线条,这些线条排列成面。蔺草与蔺草之间的缝就是榻榻米的纹路。杨杨米表面那无数的纹路其实是通到里面的。里面透过无数的纹路侵蚀到表面。

假设从那些榻榻米的纹路,

有非常小的人探出头来会怎么样?

我想着这样的事。我凝视着榻杨米的纹路想像。

那人非常小,所以我一定不会立刻就发现。

榻榻米上散落着形形色色的东西,也积着灰尘,或许也有虫。那些虫的粪便、不晓得从哪里飞来的垃圾等等,杨杨米上一定掉了一堆这类小东西。与其说是掉,更应该说是附着。不管是用扫把扫还是拿抹布擦,就连用吸尘器吸,也绝对无法完全清除。

因为它们会掉进榻榻米的纹路中,或飘到空中又掉落堆积,这类小东西要多少都有。所以就算我看见了那个小人,也不会把它当成人吧。即使它动了,也不会觉得那是人吧。

因为我认定世上没有那么小的人。

可是,

如果那个小人抓住蔺草,就像吊单杠那样爬出来的话。

如果我看到它的话,会怎么样?

我想它应该只有五厘米大。

尽管小成那样,但那个人一定是口眼鼻俱全,也有耳朵和眉毛,手指也各有五根。如果它把那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手指动来动去的话,

我还是会吃惊吧。

可是那种吃惊不是害怕。而且也是接受了就没事了。只要能够去想世上或许也是有种小人的话,那就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了。就算把它当成妄想或幻影,也一样不再是可怕的东西了。就跟我刚才想像的大脸一样。只是变小罢了。搞不好还会让人觉得有趣。

即使那个小人扑上来袭击我,也不怎么可怕吧,就算我被攻击而死也是一样的。忌讳猛兽与杀人魔的感情,与恐惧死亡的感情是同种性质。

不是可怕的东西。

不,等一下。

这种情况,没有预感、确认这类缓冲。小人是突然冒出来的,那么或许会有些不一样。没错,从这榻榻米的隙缝间。还有那榻榻米的隙缝间。从那边,从这边,前仆后继,无数个小人爬出来,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想着这样的事。

如果这间和室铺的十张杨杨米全部的隙缝里成群结队地爬出无数个小人,会不会可怕?就像腐肉冒出来的蛆虫般,整个房间涌出五厘米大的小人,各自不停地痉挛或扭动,以微弱的声音吼叫或尖声大笑,那不可怕吗?如果它们就像朝饵食靠拢的蚂蚁般密密麻麻地爬上来,爬上我的身体来。

那不可怕吗?

不,不可怕。

我会觉得很恶心,不舒服吧。

换句话说,我会觉得讨厌。虽然讨厌,但不可怕。

那不是可怕的东西。

觉得恶心的话,不要看就行了。不看就没事的话,那就不是可怕。

就算不得不看,也只要忍耐就行了。讨厌的事可以忍耐。就算觉得恶心,也死不了人。忍一下就过去了。

可陷,真正的可怕,是不可能忍耐得了的吧。

而且那么小的人,真的讨厌的话,捏死它们就行了。

可怕不是那样的。那不是可怕。

我望向天花板。

天花板比地板暗一些。是因为阳光照射角度的关系吧。

天花板的木纹、梁与栏间,一切都浑然一体,混成一处,分辨不出来。连成一片。虽然有看似角落的东西,但没有角落。仿佛是面,但不是面。

无边无际而昏暗的上方,

就算潜伏着什么也不奇怪。

没错,

我这样想着。

如果从那个天花板疑似角落的地方,大概是最阴暗的地方,

探出一张人脸来的话。

那张脸虽然蒙胧不清、暧昧模糊,完全看不出表情和细微的特征,即使如此仍是人的脸,而那张脸,

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默默无语地,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就像要看到我的全部,看透我的一切,只是一个劲儿地死盯着看。

会怎么样?

那不可怕吗?

我完全看不出那张脸是在生气、觉得受不了还是感觉有趣。我无法理解。即使如此,那张脸还是从天花板的角落不发一语地直盯着我,只有视线咄咄逼人地折磨着我。

就算被看也死不了人。

不会吃惊,也不是预感。

但不光是让人觉得思心而已。

也没办法捏死,视线无从防备。

就算我不看,对方也在看。也完全无法理解它看的意思。

那不是很可怕吗?

不。

不对不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那只是讨厌而已,教人讨厌得受不了而已。讨厌得难以忍受,因为无从防备,更教人讨厌,因为死不了人,更教人讨厌,真的令人讨厌得要死。可是,

那并非可怕的东西。

说起来,就算看得到那种东西,

如果不想被看,只要离开和室就行了。可以打开纸门去隔壁房间,也可以打开格子拉门走去庭院。只要离开这间和室就没事了。

这间和室会变得空无一人。

即使如此,那张脸还是会继续看着什么吗?

如果没有人将和室视为和室,这里就只是一片虚空。是被墙壁地板天花板包围的空无一物的虚空。它会继续看着这片虚空吗?还是会数起榻榻米的纹路来?

或许那个东西,那张脸,就算我在和室,它也不是特别只看着我一个人。如果是那样,不管我觉得它有多恶心,都无关紧要,只要无视于它就是了。就跟装饰在墙上的面具没两样。

那并不可怕。

啊啊,不可怕。

我想不到可怕的东西。

这样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我无法做好心理准备。

我扫视比刚才更暗了一些的和室。

和室里摆着一只橱柜。

没错,就是那只橱柜。如果那只橱柜里面有什么的话?

一样的,不管有什么都是一样的。

不,假如说,那只橱柜的抽屉里,每一层都塞了一具陌生人的尸体,会怎么样?愈底下的尸体愈新。中间的是半腐烂的尸体。上面的已经化为白骨。

小抽屉装的是婴儿的尸体。

那不可怕吗?

我想像着。

可是那只会变成低级的想像,只会净现出丑恶的画面。说起来,尸体并非可怕的东西,只是单纯的物体。尸体过去是人,所以呈现人的形状,但尸体并不是人。

我不太清楚,不过我听说尸体是蛋白质、石灰质这类有机物质的聚集体。腐烂的话,就会失去人的外形。完全化为骨头的话,就跟石子没什么差别了。那种东西没道理变得可怕。

会觉得尸骸可怕,是因为把它们当成了人。许多人会因为尸骸呈现人的形状,就把它们当人吧。可是这种想法,一定是对死者的冒渎。不,是对死者过往生命的冒渎。

人活着同时死去。可是生命结束的话,就到此为止了。失去生命的骨肉,没有任何事物残留在上头。人成了只活在他者记忆中的资讯,肉体只有毁灭一途。

况且若是真有灵魂,尸体更应该不恐怖才对,因为灵魂已经离开了。

既然没有灵魂,那里剩下的无论怎么说都只是单纯的物体。

尸体并不可怕。

那绝非可怕的东西。

硬要说的话,尸体是应该敬仰的东西。不,本来该敬仰的是死者的生前,就算敬仰尸体也没有意义。尸体是应该任其腐朽殆尽,灰飞烟灭的无用长物。

我也无法理解害怕幽灵的人的心理。

世上没有幽灵。

要如何思考才能得出有幽灵的结论,我实在不明白。

怀疑世上或许有幽灵是好的,希望世上有幽灵也可以,要欺骗他人说世上有幽灵也没问题。

可是对幽灵的存在深信不疑的人,我还是觉得非常糟糕。

不晓得有没有、怀疑或许真的有,所以觉得恐怖,这样的话我懂。这跟无法确认纸门另一头的状态是一样的。

因为只能预测,或许也会感到可怕。

只能以机率的形态存在的事物,不可能是这个世上的东西。那才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吧。这要说可怕或许是可怕。但追根究柢,那并不是在害怕幽灵,只是因为不晓得有没有幽灵而害怕罢了。

也有人希望幽灵存在吧,但是那种人不可能会害怕幽灵。既然都会希望幽灵存在了,如果真的碰上了幽灵,他们反而应该高兴才对。而欺骗别人真有幽灵的人,更不可能害怕幽灵了。幽灵对他们而言,跟惊奇盒没什么两样,都只是道具罢了。

而相信幽灵存在的人是在怕些什么呢?

如果是主张幽灵绝对存在、真的存在,就算碰到幽灵也不值得吃惊吧。只要想“看,果然真的有幽灵嘛”就行了。还是,

他们可能会说那类亡魂会带来某些灵障。

那么那些人怕的就不是幽灵,而是灾祸。不必扯到幽灵身上,坏事还是会发生。人们厌恶灾厄是当然的,说到底跟害怕死亡是同样性质的恐惧。

那样一来,幽灵跟猛兽或杀人鬼就没什么不同了。再说,

如果人死后可以变成幽灵,那么死就更不足为惧了吧。

可是如果这样假设,彼岸与此岸就等于被并陈在时间轴上了。死这个没有质量的点被硬是拉长,变得具有与生相同的质量了。但那样一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彼岸与此岸应该是重叠在一起的。光明与黑暗、明亮与幽冥,它们若不重叠在一起,世界就变得看不见了。如果生与死是同质的,即便重叠在一起也没有用,意义和境界都会消失不见。

那样一来,这个世界一定会消失不见。

还有,

怨恨、辛酸这类感情会附着在幽灵身上,但这种感情大概维持不了几天吧。不,维持不了几小时。就算维持得了,也不是永恒不变的。人命或许重于一切,但人的感情轻如鸿毛。那种连屁都不如的感情,不可能改变得了世界的规律。如果觉得改变得了,那是人类的傲慢。

怨恨只属于生者,也只有生者会觉得受到怨恨。有人认为自己被死者所怨恨,而这样的人看得到幽灵、觉得自己看到了幽灵,只是这样罢了。

换句话说,只有害怕幽灵的人才看得到幽灵。

先有恐惧,是它的大前提。

所以。

不觉得幽灵可怕的人,绝对看不到幽灵。

所以即便斩钉截铁地对我说真有幽灵存在,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对于不怕的人来说,世上根本没有幽灵。就连究竟存不存在的议论都是白费。看得见、看不见的区分也没有意义。

因为人有时候就是会看到那种东西。

比方说,

就算真的看到一个穿着寿衣、没有脚的长发女子飘浮在半空中。

看到血淋淋的头少了一半的苍白小孩站在走廊。

看到半腐的老太婆从屋顶上下来。

看到橱柜里站了许多日本兵。

如果不把它们当成幽灵,那就不是幽灵。

我要重申,有时候人是会看到那种东西的。错觉也好、幻觉也罢、眼花也行,只要条件对了,任谁都看得见。问题在于会不会把它当成幽灵。

相反地,不管是枯木还是破布甚至是垃圾,只要看起来是幽灵,那就是幽灵吧。

什么作祟、灵障、诅咒的,这类东西也一样。

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如果不是能把没有的东西当成有的精神状态,就看不见也听不见也摸不到。什么通灵、灵力的,那类东西全是骗人的。只是误解。

是一厢情愿。

不怕的人不管再怎么相信、渴望,一生都碰不到幽灵。

所以,

就算有人说,喏,这里有幽灵出没哦,我也不会害怕。

就算告诉我这里是一块阴地,我也不觉得恐怖。

因为那都必须先有害怕恐惧胆怯这类感情才行。不是幽灵可怕,而是可怕才是幽灵。没有相反的情形。因为有幽灵、因为会作祟、因为有灵障、因为有诅咒,所以很可怕,这是不成立的。

那种东西,那种虚假的东西,不是可怕的东西。真正的可怕,

究竟在哪里?

我完全陷入窘境了。

我再一次环顾和室。

还扭过身体看背后。

纸门沾上了污垢,从某些角度看去也像是张人脸。它可怕吗?

那块污垢状似怨恨地瞪着我。

如果那样,会可怕吗?

幽暗的栏间的雕刻处好像有东西。那是什么?

是一个小僧侣,正在诵经。

那样的话,会可怕吗?

阁楼上传来疑似脚步声的声音,好像不是老鼠或猫。

是“咚”的巨大声响。

那可怕吗?

“不是的,不是那种东西!”

我大叫出声。

然后纸门总算打开了。

“让您久等了,真是非常抱歉。”

沙哑的声音。

那是一个穿着染有家纹的和式裤裙的小老人。秃头、满脸皱纹、驼背、瘦骨嶙峋。

老人进入和室,关上纸门,脚不离地地静静走到我面前。

“那么,您想通了吗?”

他在笑吗?在哭吗?还是在生气?我完全看不出来。他就在我的面前,真的就在眼前,而且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也听得到他的话,我却完全看不出老人现在的心情是喜是怒。

“哎呀,您看起来累坏了。”

老人在壁宠前一屁股坐下,双手扶在榻榻米上深深行礼。

“请、请把头抬起来。”

“是。”老人抬起头来,“那么,您想通了吗?”

“不。”

想不通,我怎么样都想不通。

“我想不通。”

我这么说。

“真伤脑筋呢。”老人说。不知为何,语调听起来很愉快,但或许老人说得是件悲哀的事。

“既然您都来到这里了,想必吃了不少苦,一定也花了不少钱吧。”

啊。

那块污垢不是人脸,是展翅飞翔的鹤。

我斜眼瞥向老人走进来的那面纸门想道。

“视情况,或许会是白费功夫吧。”老人说。

“老先生,如果我想不通那是什么,您就不能割爱吗?”

“不,我会把它出让给您。我们说好的。可是看您的样子,我总觉得实在行不通。”

“这、这跟说好的不一样。老先生,听好了,我可是……”

“我明白。”老人打断我的话,“我不会悔约。您一定可以得到您想要的东西。我可以向您保证。嗳,您是看得太多了。”老人接着说。

“看得太多?”

“一半就行了。”

“一半?”

“人呢,只要看到世界的一半就够了。白天就看白天,晚上就看晚上,前面就看前面,后面就看后面。没有必要面朝着前方,却连后方都去看。也没必要在白天看夜晚。没必要身在这个世界却看着另一个世界。没必要活着……”

却死去——老人说。

这,

“不不不,正如您所说的,人活着的同时也在死去。肉体不断地死去,不断地新生。短短几天之间,构成人的物质就全部替换过了。人没有发现这件事。因为如果不认为自己一直是同一个人,就过不下去了。所以人不去看不断死去的自己。人相信自己无止境地成长、不断地提升、进步、进化。真是愚昧呐。人才不会进步。完全换了个样,却非得深信自己完全没变才活得下去的人,怎么可能进步成长呢?早上的自己异于黄昏的自己,根本没有毫无变动的自己。明明没有,却有些傻瓜要去追寻。可是,那也是一种权宜之计,就是对另一半视而不见,只看一半,才能做出这样的傻事,但反过来说,这样的傻瓜才活得轻松。”

“活得轻松……”

“幽灵,是某部分看不见的东西。”

“我对幽灵……”

“我明白,我明白。”老人安抚幼儿似地说,“世上没有幽灵。”

“应该没有吧。”

“嗯,可是也不是因为没有,所以真的不存在。”

“这我也明白。有时候人会看见那样的东西。可是那是……”

“所以说,一半。”老人以柔和的口吻说。

“一半……?”

“幽灵写做幽微的灵,对吧?并非死人之意。”

“灵?可是……”

“也有叫做生灵的东西。灵看不真切。不,我们看不到全部的灵,只看得到一半。那种东西就是幽灵,与生死没有什么关系。”

跟怨恨与执著也没有关系—老人说。

“只要遮住一半的脸,那就是幽灵的脸。藏住一半的身体,那就是幽灵的身体。不晓得看不见的地方有没有。可能没有。只能以机率的形式存在的事物……”

不是这个世上的东西。

“如果全部藏起来,那就是鬼。鬼是眼睛看不见的。所以,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不存在这个世上。不,就因为看不见,所以,连有没有都无法确认。不可以确认。敬鬼神而远之,这是身为人的礼仪,也就是礼节。可是幽灵……”

看得见一半。

“我不明白您想说什么?”

“这也难怪。嗳,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跟你一样的人,我看透了世上的一切,从来不对另一半视而不见。所以我也看不到幽灵。”

“现在看得到吗?”

“只要藏住一半,一切都是幽灵。”老人说。

“老先生,您这是在捉弄我吗?”

“我是说认真的。您想知道什么是可怕的东西、什么是真正的恐怖,对吧?”

没错。

什么是可怕的东西?

我净是想着这件事。可是,

“您不明白吧?”

“嗯,我弄不明白,完全没有头绪。所以我才会不惜砸下重金向您购买。”

买下真正的恐怖。

“不是讨厌也不是厌恶不是悲哀也不是可疑不是不可思议,也不是疼痛难过不是古怪也不是奇妙不是厉害,也不是惊讶不是让人敬畏也不是让人惶恐的,可怕的东西。只是单纯的、纯粹的、无上的、至高的可怕的东西,不是其他任何事物,就是可怕的东西。”

没错。

真正的恐怖。

不是类似恐怖的东西,而是恐怖本身。

不是唤起恐怖的东西,而是恐怖自身。

“您说您可以把它卖给我。我们说好您要割爱的,所以我一直在做心理准备。因为既然是那么可怕的东西,接触到它时,我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所以我一直在严肃地思考可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当我造访这里,被带到这间和室以后,我依然在想,”

但我完全想不通,我说。

“我不明白。愈是想,恐怖就离我愈远。我一点都不怕。”

“很可怕啊。”老人说。

“可、可怕吗?”

“嗯,我不是说过我以前也和您一样吗?”

在得到它之前。

“得到、它……?”

“嗯,真的可怕极了。这三十年来,我一直与它生活在一起。可怕得教人魂不附体。我害怕得无法成眠。我从来没有一天真正地安眠。我一直后悔得到它,不断地后悔,在后悔中活到了如此衰老的年岁。我每天都怕得快疯了。不,我难以相信我竟然没疯。或许我已经疯了。我不晓得多少次觉得倒不如死了轻松。可是如果就这样死去,我……”

老人说到这里噤了声,视线落向榻榻米。

“一半,就行了。”

如此可怕的东西。

“有那么……”

老人坐着,就这么一个回身,背对我转向壁宠。然后他上身前倾,拿起了搁置在壁龛上的某样东西。

“好了,”

您做好觉悟了吗?老人间。

“您说您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在现在,当场把这个可怕的东西让给您。我一分一秒都再也无法忍耐了,我怕得简直活不下去。我已经……”

受够了——老人转向我。

“我要摆脱它了。”

老人递出来的是一个非常小的木制盒子。

“这……”

它一直搁在壁龛上。虽然我早该看到它了,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我几乎无视于它的存在。

“这就是那个……”

可怕的东西——老人说。

我接下它。大小跟戒指盒差不多,很轻。

“这里面……”

“有可怕的东西。”

“是、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

可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大叫起来。

“我没有看。”

“咦?”

“结果我没能看它,我怕得没法看。如果是只看世界一半的人,大概就敢看吧。可是我跟你一样,是个没法只看一半的人。所以、所以我怎么样都……”

“这样啊。”

我,毫不犹豫地,

掀开盒盖。

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