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寒风从东河猛地刮来,攥紧了正沿着第三十大道快步行进的凯·斯卡佩塔医生的外套。
再过一周就到圣诞节了,但她感受不到一丝节日气氛,满脑子想的都是曼哈顿接连发生的三角惨案,由不幸和死亡串联起的三个顶点。她身后是公墓,一顶宽大的白帐篷里堆放着依然身份不明或从一开始就无人认领的真空包装的人体残骸。左边前方的哥特式红砖房是纽约贝尔维尤精神病院,现在成了无家可归者的庇护所。精神病院对面是首席法医办公室的装载间和平台,那里,一扇灰色钢铁车库门敞开着,一辆卡车从中倒出,卸下了更多胶合板。今天停尸间嘈杂一片,楼道里不断传来敲击声,像一个圆形露天剧场。停尸间的技术人员马不停蹄地忙着组装松木棺材——成人大小的、婴儿大小的,疲于应付波特墓园里不断增长的城市葬礼需求。这和当前经济不景气息息相关。一切都是。
斯卡佩塔已经开始后悔不该用纸板盒带干酪牛肉汉堡包和薯条来上班。这些食物在纽约大学法学院食堂供餐线上的加热柜里放了多久了?已经来不及吃午餐了,三点眼看就要到了,那食物是否还可口可想而知,但没有时间去订餐或去沙拉吧吃些健康食品,更别说吃她真正喜欢的东西了。今天截至当前,已经发生了十五起案子,自杀、事故、谋杀、没有医生救治而病死的穷人,甚至更悲惨的:独自死去的人。
她想赶个早,于是六点就开始工作,九点时解剖完了头两具尸体,她把最糟糕的留到最后——那是一个身受重伤、有伪影的年轻女子,解剖起来既费时又复杂。斯卡佩塔已经在托尼·达里恩身上花了五个多小时,一丝不苟地画详细图表和做笔记,拍了几张照片,把她整个大脑放进了一桶福尔马林溶液中以便进一步研究,比平时提取和保存了更多管装液体、人体器官和组织,但凡遇到一起怪异的案例,她都会竭尽所能、事无巨细地搜集所有资料并倣详细记录,这起案件之所以怪异并非它异乎寻常,而是因为它本身自相矛盾。
这个二十六岁女人的神情和死因平凡得令人沮丧,不需要长时间验尸就能回答最基本的问题。她是被钝器所伤,后脑勺上一击致命,凶器表面也许涂了多种颜料。但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令人费解。黎明前不久,她的尸体在距离东一一〇大街约三十英尺的中央公园边缘被发现,据推断,她是昨晚在雨中慢跑时遭奸杀。她的运动短裤和内裤被褪到了脚踝边,抓绒运动胸罩被推到了乳房上。抓绒围巾在她的脖子上牢牢打了个双结,乍一看,警方和首席法医办公室的法医调查员认为她是被自己的一件衣物给勒死的。
但她不是。斯卡佩塔在停尸间检查她的尸体时发现没有什么能证明她是被围巾勒死的,她的死甚至和围巾根本扯不上关系,没有窒息的痕迹,没有诸如发红或淤青等主要反应,只在脖子上有条发干的擦伤,围巾应该是人死后才系上去的。凶手肯定是先把她砸晕,之后再用围巾勒她,也许是没有意识到她已然断气。果真如此,那她和死者待了多长时间?根据挫伤和肿胀情况,以及她大脑表皮的出血情况可以判断她受伤后还活了一段时间,也许有几个小时。然而现场留下的血迹很少。如若不把尸体翻转过来,她后脑勺上的伤痕差点被忽略,一点五英寸的割伤,肿得很厉害,但伤口只流出了些微液体,雨水把血冲刷殆尽。
斯卡佩塔严重怀疑,头皮割伤必定会大量出血,而一场时断时续、充其量只能算中等大小的雨不太可能把托尼茂密长发中的大部分血冲掉。是否有可能在那个寒冬雨夜,袭击者打碎了她的脑壳后,和她在户外待了很长时间,最后才把一条围巾牢系在她的脖子上,确保她不能活着把这件事说出去?还是说绑带是性暴力仪式的一部分?这具僵硬青紫的尸体为什么看上去像是在大声抗议犯罪现场所显示的信息?表面上看,她昨晚死在公园,死亡时间长达三十六个小时。斯卡佩塔对这起案子感到迷惑不解。也许是她多虑了,也许是她无法清晰思考,因为她饱受折磨,血糖低,这一整天除了喝咖啡外没吃过东西,还有许多原因。
下午三点的全员大会她要迟到了,她得在六点前赶回家,和丈夫本顿·韦斯利去健身房,再共进晚餐,然后还要赶去CNN,这是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她真不该同意上“克里斯宾播报”栏目。她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才会同意和卡利·克里斯宾一同上节目,谈论人死后头发的变化和显微镜的重要性以及法医科学的其他分支。正因为斯卡佩塔卷入了娱乐产业,法医科学才遭到了人们的误解。她拎着盒装午餐穿过装载间,那里码满了办公室的纸箱、板条箱以及停尸间供应品、金属手推车、轮床和胶合板。她经过时保安正在有机玻璃后忙着接电话,几乎没有看她一眼。
在一条斜坡顶端,她用脖子上吊挂的磁卡打开了一扇沉重的金属门,进入了地下通道。白色地下通道瓷砖打着水鸭绿高光,众多栏杆四通八达,却又不知道通往何处。她刚在这里当兼职法医时经常迷路,结果走到人类学实验室而不是神经病患者实验室或心脏病患者实验室;走进了男更衣室而不是女更衣室;要不就是走到了分解室而不是尸体解剖主室;再不然就是走错到冷藏室或楼梯井甚至在她上了那个老的钢制电梯后上错了楼层。
不过她很快就掌握了这里的平面布局和合理的环形结构,起点是平台。它像装载间一样位于一扇巨大的车库门后。一有尸体被验尸员运输队送过来,担架就会被放到平台上,然后从门上的辐射探测器下经过。如果没有警报响起显示存在放射性物体,比如在某些癌症治疗中使用的放射性药物,则下一站就是地磅,在那里,尸体会被称重和测量。这之后的去向取决于它的状况。如果情况糟糕或被认为对生者会构成潜在危险,那么尸体就会被送进分解室旁边的步入式分解冷藏室,在那里,尸体将在特殊通风和其他保护措施下进行独立解剖。
如果尸体状况良好,就将被推进平台右边的楼道,这段旅程会在某个点上根据尸体的结构分解步骤做各种停留:X光室、组织样本存储室、法医人类学实验室,再经过两间储存尚未检验的尸体的步入式冷藏室,用电梯送到楼上的鉴定室、证据存放室、神经病患者室、心脏病患者室、解剖主室。案子一结束,准备“释放”尸体时,它就完成了一整个循环,复回到平台,不过是通过另一个步入式冷藏室,托尼·达里恩此刻应该就在那里,装在一个密封袋里,放在搁架上。
但她不在。她正躺在冷藏室不锈钢门前的一张轮床上,身份鉴定员在她的脖子上围了条蓝床单,一直到下巴上。
“你在做什么?”斯卡佩塔问。
“楼上发生了一点小骚动。她家人要看她。”
“谁?为什么?”
“她妈妈在休息室,没看到自己女儿不肯走。别担心。我来处理就行了。”那位鉴定员名叫雷内,约莫三十五岁,留着黑色卷发,一双眼睛暗如乌木,在处理家庭问题方面有超乎常人的天赋。如果有人是她摆不平的,那就不是小事一桩了。雷内能化解任何纠纷。
“我想死者的父亲已经做了身份记录。”斯卡佩塔说。
“他填好了表格,然后我给他看了你上传给我的照片——就在你去食堂之前。几分钟后,死者的母亲进来了,他们俩就开始在休息室吵了起来,我打算去劝架的,最后死者父亲气冲冲走了。”
“他们离婚了?”
“显然对对方恨之入骨。她坚持要看到尸体,得不到允许死活不罢休。”雷内用戴着紫色丁腈橡胶手套的手拂去了那个已死女人额头上的一缕湿发,又将几缕夹到了她耳后,确保不露出解剖造成的伤口。“我知道你几分钟之内有个全员大会。这个让我来负责好了。”她看着斯卡佩塔手里拿的纸板盒。“你还没吃午餐?你今天吃过什么?不会跟往常一样什么都没吃吧。你体重减轻了多少?到最后你会被误当作骷髅送进人类学实验室。”
“他们在休息室吵什么?”斯卡佩塔问。
“尸体的安葬地。母亲想将女儿葬在长岛,父亲却想葬在新泽西。母亲想举办葬礼,父亲却想火化。两人都争着要她。”她又摸了摸死者的尸体,好像它是谈话的一部分似的,“接着他们开始相互指责,涉及的内容无所不有。他们吵得昏天黑地,其间,爱迪生医生都出来了。”
爱迪生医生是纽约的首席法医,也是斯卡佩塔在纽约工作时的上司。在斯卡佩塔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不是自己当首席法医,就是当私营业主,至今仍不太适应被人管束。但是她也不想负责管理纽约首席法医办公室,就算是有人请她或有这个可能性她也不愿接这烫手山芋。管理这么一间重要的办公室就像当大都市的市长一样。
“嗯,你知道这会产生什么后果。”斯卡佩塔说,“这么吵下去,尸体哪儿都去不了。除非接到法令,我们要限制放行。你把照片给死者母亲看后情况如何?”
“我试过,但她不愿看。她说她要看她女儿本人,否则不走。”
“她在家属室?”
“我把她留在那里了。我把文件夹放在你办公桌上了,还有相关文件资料。”
“谢谢。我上楼时会去看看。你去把尸体推进电梯,另一头的事交给我就行了。”斯卡佩塔说,“你帮我通知下爱迪生医生,说我要错过三点钟那场会了。实际上,会议已经开始了。但愿在他回家前我能截住他。我需要和他谈谈这起案子。”
“我会告诉他的。”雷内把手放在了铁轮床的把手上,“你今晚要上电视,祝你好运。”
“告诉他现场照片已经上传给他了,但我要到明天才能把验尸报告口述给他听,那些照片也要明天才能给他。”
“我看到了那个节目的广告,很酷。”雷内还在说那档电视节目,“只是我受不了卡利·克里斯宾这个人,还有那个一直在舞台上的中情局侧写师,叫什么来着?艾杰医生?他们没完没了地拿汉娜·斯塔尔说事儿,让我恶心厌烦。我敢打赌卡利会问起你这件事。”
“CNN知道我不会讨论正在调查中的案子。”
“你认为她死了?因为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雷内的声音跟着斯卡佩塔进了电梯,“就好像阿鲁巴岛的那个女人,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娜塔莉?人不会平白无故消失,他们人间蒸发是因为有人想让他们消失。”
斯卡佩塔得到了承诺,卡利·克里斯宾不会向她提逾矩的问题,她不敢。电梯上去时她在内心里跟自己理论,斯卡佩塔不仅只是又一位专家、一个局外人、一个偶尔赏光的嘉宾、一个接受电视采访者,她是CNN的高级法医分析家,她对节目策划亚历克斯·巴恰塔的态度很强硬,她是不会讨论汉娜·斯塔尔的,提都不会提。汉娜·斯塔尔这位美艳的金融巨人似乎在感恩节前一天凭空消失在了稀薄的空气里,据报道,她最后被人看到是离开格林威治村的一家酒店,上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如果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她死了,尸体现身纽约,那她将进入首席法医办公室的管辖范围,这起案子将落到斯卡佩塔手中。
电梯到达一楼时她下了,沿着一条长廊往前走,经过特殊操作部。再通过一扇紧闭的门就是休息室了,休息室里摆放着勃艮第红葡萄酒和蓝色的软垫沙发、椅子、矮茶几和杂志架,在一扇俯瞰第一大街的玻璃橱窗里摆放着一棵圣诞树和一座大烛台。接待桌上方的大理石上雕刻着:Taceant colloquia. Effugiat risus. Hic Locus est ubi mors gaudet succurrere vitae.莫笑。莫语。于此,死者欣然协助生者。音乐从办公桌后一台收音机里飘来,老鹰乐队正在演奏《加州旅馆》。一名叫法林的保安把这间空休息室据为己有,时常在里面播放她喜欢的音乐。
“……你可以随时退房,但你永远不能离开。”法林和着曲子轻声哼唱,丝毫不在乎歌词中的嘲讽意味。
“家属室有人吗?”斯卡佩塔在办公桌前停了下来。
“噢,抱歉。”法林弯腰关掉了收音机,“我以为她不可能听见这里的声音。但没关系,我可以不放。只不过我太无聊了,你知道吗?一直枯坐在这里,无所事事。”
法林在这里惯常看到的都不是什么开心事,无论是在接待台工作还是在楼下的停尸间办公室,她一有机会就收听欢快的软摇滚,究其原因也许并非无聊。只要不让悲恸欲绝的家属听到这些也许具有刺激性或让他们感到不敬的乐声或歌词,斯卡佩塔就不介意。
“告诉达里恩夫人我已经在路上了,”斯卡佩塔说,“我需要一刻钟时间核查下几件事,看看文件资料。她走之前就别放音乐了,好吗?”
休息室左边是她和爱迪生医生、两名执行助手以及一名正在度蜜月的女管理员共用的行政侧厅,那名女管理员要到新年后才回来上班。在这栋历经半个世纪风霜的建筑里没有多余空间,全职法医的办公室全设在三楼,那里没有地方安置斯卡佩塔。但凡她在纽约,就自作主张把自己安置到一楼的前领导会议室里办公,从那里可以看到第一大街上首席法医办公室翠蓝色的砖墙入口。她打开门走了进去,挂好外套,把盒装午餐放在办公桌上,坐在了电脑前。
她打开一个网页浏览器,在搜索引擎中输入了“呼吸描记器”一词。屏幕上方跳出疑问:“你是想找:传记吗?”不,她不是。“有关呼吸描记器的记录?”也不是她要查找的。美国电影放映机和呼吸描记器公司,那是美国最古老的电影公司,是一位为托马斯·爱迪生工作的发明家于一八九五年创立的,他是首席法医的远古先驱,不知道他被解雇了多少次。有趣的巧合。查不到词里含有一个大写B和大写G的呼吸描记器,今早,托尼·达里恩的尸体被送到停尸间时,她的左腕上戴着一块不寻常的手表,表背面标注着“呼吸描记器”的字样。
二
佛蒙特州的斯托下着鹅毛大雪,大片湿漉漉的雪花沉重地往下落,堆积在香脂冷杉和苏格兰松树的树枝上。穿过青山山脉的滑雪缆车像模糊的蜘蛛线,在暴风雪中被吹得侧悬着,几乎看不见。这种天气没有人滑雪,大家都百无聊赖地待在家里。
露西·费里奈利的直升机被困在了附近的伯灵顿。至少飞机在库里待着很安全,但露西和纽约郡的地方助理检察官杰米·伯格将被困五个小时,哪里也去不了,说不定时间更长,总之在晚上九点之前不可能动身。那之后暴风雪应该会转到南方,天气情况就又适合目视飞行了,云幂高度达到三千英尺以上,可见度达到五英里或更高,东北方向风力高达三十节。她们顺风飞往纽约,应该能及时赶去处理她们势在必行的事项。但伯格心情不佳,一整天都在另一个房间里打电话,甚至都懒得佯装开心。照她看,她们被天气困住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天气预报出错了,没料到起初预报的两股小风暴在加拿大萨斯喀彻温上方合二为一,和一股北极气团汇合成了可怕的小风暴。但既然露西是飞行员,那这就是她的错,天气预报不是借口。
露西关小了YouTube视频的音量,视频中,鼓手米克·弗利伍德正在表演《转动的世界》,是一九八七年的现场演奏。
“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吗?”她在和她的姨妈凯通电话,“这里的信号很差,天气太糟糕了。”
“清楚多了。情况进展如何?”斯卡佩塔的声音在露西的颌骨里回荡。
“目前一无所获。太奇怪了。”
露西同时开着三台苹果笔记本电脑,每一台的屏幕上都分成了四栏,上面显示飞行天气中心的更新数据,数据源源不断地从神经网络的搜索中跳出来,链接提示她可以转换到相关兴趣网站,汉娜·斯塔尔的邮件,露西的邮件,演员海普·贾德出名前穿着消毒服在公园综合医院被拍下的安全监控录像。
“你确定名字没错?”她一边扫视屏幕一边问,她的心思从一个关注点跳到另一个关注点上。
“我所知道的只有贴在手表钢铁背面的商标。”斯卡佩塔的声音既严肃又急促,“呼吸描记器。”她又拼写了一次,“还有一个序列号。也许用普通的软件进行网络搜索找不到。就像病毒一样,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就不可能找到。”
“不像是抗病毒的计算机软件。我使用的搜索引擎不是软件驱动的,我还打开了源代码开放搜索。我没有找到呼吸描记器是因为网络上根本就没有。关于这东西没有发布任何信息,没有哪怕是一条留言,博客里也没有,数据库里也没有,哪里都没有。”
“别当黑客。”斯卡佩塔说。
“我只是在探索操作系统的缺陷。”
“是的,如果别人屋子的一扇后门没上锁,你走了进去,这不算是侵犯他人财产。”
“根本就没有什么呼吸描记器,只要有我就能找到。”露西不打算像往常那样跟她辩论使用的方法是否妥当。
“我觉得不可能查到。看起来是一块过于复杂的手表,有USB接口,很可能是连接到什么装置上的,必须缴费。我怀疑这玩意儿价格不菲。”
“我把它当手表、设备什么的搜索,全都找不到相关信息。”露西看着滚动的搜索结果,她的神经网络搜索引擎在无数关键词、链接文字、文件类型、统一资源定位器、标题标签、电子邮件和用户地址里搜索。“我一直在看,但连和你描述的东西相近的东西都没找到。”
“总应该有什么办法查出来吧。”
“它压根什么都不是,这是我的看法。”露西说,“根本没有呼吸描记器手表或设备或任何稍有点符合托尼·达里恩手上戴的那个玩意儿的东西。她的呼吸描记器手表根本就不存在。”
“你说不存在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它在互联网、通信网或虚拟的网络空间中都不存在。换句话说,根本不存在呼吸描记器这样的东西。”露西说,“如果我亲眼看到了这个东西,我也许能想出来是什么。尤其是,如果真如你所说是某种数据采集设备的话。”
“这要等实验室检验完毕才行。”
“呸,千万别让他们拿出那些螺丝刀和锤子。”露西说。
“只是拿去取样做DNA检验。警察已经检查了指纹,什么都没查到。请告诉杰米,如果她方便随时都能给我打电话。希望你们过得开心。抱歉,我这会儿没空聊天。”
“我看到她会跟她说的。”
“她没有和你在一起?”斯卡佩塔探询道。
“先是汉娜·斯塔尔的案子,现在又是这个。杰米无暇分身,心里装着一大堆事情。这你们都清楚的。”露西不喜欢讨论她的个人生活。
“我希望她过了一个快乐的生日。”
露西不想谈这个。“你那里的天气这么样?”
“风大,冷得要命。阴天。”
“纽约市北部还要下更久的雨,还有可能会下雪。”露西说,“天气要到午夜才会好转,因为暴风雪朝你那边刮去后风力才会减弱。”
“我希望这会儿你们待在原地别动。”
“要不是我连斧子都拿出来了,她一定会去找狗拉雪橇。”
“动身前给我打个电话,请务必小心。”斯卡佩塔叮嘱道,“我得出发了,我要去和托尼·达里恩的母亲谈谈。我想你。我们要吃晚餐了,你们也该吃点什么了吧?”
“当然。”露西说。
她挂掉电话,又把YouTube的声音调大了,米克·弗利伍德还在敲鼓。她两只手都放在苹果笔记本电脑上,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舞动,好像她自己在进行摇滚乐演奏会独奏,她又点击了天气预报数据更新,点开了一封刚发到汉娜·斯塔尔收件箱的邮件。有人真怪。既然已知某人失踪或甚至身亡,为什么还要继续给她发邮件?露西揣测着不知道汉娜·斯塔尔的丈夫波比·富勒是否会这般愚蠢,竟想不到纽约市警察局和地方检察官办公室也许在监控汉娜的邮件,或找一个像露西一样的计算机取证专家来操控汉娜的邮件?在过去三周里,波比每天都给已失踪的妻子发邮件。也许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想让执法部门看他给毕生爱人写了什么。如果向她下毒手的人是他,他是不会给她写这些甜蜜留言的,对不对?
发件人:波比·富勒
发送日期:12月18日,星期四,下午3:24
收件人:汉娜
主题:这个冬季,不能没有你
我亲爱的小人儿,
我希望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是在某个安全的地方。我的心插上了灵魂的翅膀,无论你身处何处都能找到你。别忘了。我寝食不宁。
B
露西查看他的IP地址,一眼就认出来了。波比和汉娜位于北迈阿密海滩如宫殿般富丽堂皇的公寓,他躲在那里避开媒体,独自憔悴。那地方露西再熟悉不过,实际上,不久前,她还和他那红杏出墙的可爱妻子在同一栋公寓里待过。每一次露西看到波比发来的邮件,她都试图钻进他的大脑,好奇如果波比认为汉娜死了,他的真正感受会是怎样。
也许他知道她是生是死。也许他完全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因为这件事与他息息相关。露西毫无头绪,她尝试设身处地就波比关心的事情去考虑,却无法做到。对她来说,汉娜完全是咎由自取,迟早会落到这步田地。无论她遭到什么厄运都是罪有应得,她浪费了露西的时间和金钱,现在还在她那里盗取更珍贵的东西。查了三周汉娜。根本没有时间和伯格独处。就算和伯格在一起,她们也貌合神离。露西很害怕。她内心酝酿着怒火。有时候她感觉自己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她把波比最新发来的邮件发给了伯格。伯格正在隔壁房间来回踱步,脚步一声声落在硬木地板上。露西开始对其中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上四分之一栏内闪烁不定的一个网站产生了兴趣。
“现在我们要干什么?”她对着空荡荡的起居室说,房子是她当作礼物租下来送给伯格休生日假的意外惊喜,五星级的度假胜地,高速无线上网、壁炉、羽毛褥垫床、八百织物经纬密度的亚麻布。这处隐居地一应俱全,只缺租它的目的:亲密、浪漫、乐趣,露西把这一切都怪罪在汉娜头上,她怪海普·贾德,她怪波比,怪每一个人。露西饱受他们折磨,被伯格弃之不顾。
“这太荒唐了。”她走进去时伯格说,指的是她们窗外白茫茫的世界,万物银装素裹,只有树和屋顶的轮廓透过积雪隐隐显露。“我们能从这里出去吗?”
“这是什么?”露西喃喃道,点开了一个链接。
搜IP地址时不小心点到了田纳西大学法医人类学系的网址。
“你刚才在跟谁说话?”伯格问。
“我姨妈。现在我是在自言自语,总得找人说说话。”
伯格不理会她言语中的讽刺,不打算道歉说自己爱莫能助。汉娜·斯塔尔无故失踪,海普·贾德这个性变态也许知道内情,这不是她的错。如果说这件事还不足以分神,那昨晚又有一名慢跑者在中央公园被奸杀了,真是雪上加霜。伯格想告诉露西自己需要多一点理解,她不该这么自私。她需要长大,不要再那么没有安全感那么苛刻。
“能把鼓乐关掉吗?”伯格的偏头痛又发作了。偏头痛经常光顾她。
露西退出了YouTube,起居室内一片宁静,只听得见壁炉炉膛上的煤气取暖器发出的嗞嗞声,她说:“发现了更多那个变态狂的消息。”
伯格戴上眼镜,凑近看,她身上散发出水疗沐浴露的香气,没有化妆,她此刻不需要。她的黑色短发乱蓬蓬的,穿着黑色热身装,底下空无一物,异常性感,夹克的拉链开着,露出大乳沟,但她这般风情外露并无他意。露西不确定伯格什么意思或这些天她大多时候在哪里,反正她都不在——她的心不在这里。露西想用胳膊环住她,想展示给她看她们曾经拥有的浓情蜜意。
“他正在浏览人体农场的网址,我怀疑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想自杀,然后把身体捐献给科学事业。”露西说。
“你在说谁?”伯格正在看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信息,一张表格,其大标题如下:
法医人类学系
田纳西大学,诺克斯维尔
人体捐献调查表
“海普·贾德。”露西说,“他把自己的IP地址链接到了这个网站上,他刚用了一个假名去订……稍等,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卑鄙小人想干什么,让我们来跟踪他。”她打开网页,“看这个屏幕。磁盘软件销售。是微软windows操作系统运行的一个互动电脑程序,分类和识别骨骼残骸。这家伙真的有病,这不正常。我跟你说,我们应该调查他。”
“让我们坦诚相对吧,你想在他身上挖掘出点什么是因为你在寻找什么东西,”伯格说,好像暗示露西不诚实,“你在试图寻找你认为符合这起案子的证据。”
“我找证据是因为他屁股没有擦干净。”露西说,她们为海普·贾德吵了好几个星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持保留意见,你认为这些都是我编造出来的吗?”
“我想和他谈谈汉娜·斯塔尔,而你却想把他钉上十字架。”
“如果你想让他开口就得给他来个下马威。尤其是在没有该死的律师在场的情况下。我会想办法让你得偿所愿的。”
“这得看我们能否离开这里,还有他会不会现身。”伯格离开电脑屏幕,断言道,“也许他要在下一部电影中扮演一位人类学家、考古学家或探险家。比如什么《夺宝奇兵》或又一部有坟墓和古老诅咒的木乃伊电影。”
“好吧,”露西说,“体验派表演方法,完全沉浸在他接下来要表演的性格扭曲人物当中,再写一个蹩脚的电影剧本。这将成为我们追查他在公园综合医院的所作所为和他异乎寻常的兴趣爱好的不在场证据。”
“我们不会去追查他。你什么都不要做,只要把你在电脑上搜到的信息给他看就行了。谈话由马里诺和我来进行。”
露西趁伯格不注意时和彼得·马里诺取得了联系。马里诺对海普·贾德没有丝毫敬意,也毫不畏惧。马里诺对调查名人或把他们关禁闭从不手软。伯格似乎害怕贾德,这点让露西困惑。她从不知道伯格怕过谁。
“来吧,”露西把她拉近身边,让她坐在自己膝头,“你怎么了?”她蹭着她的后背,把手滑进她的热身装里,“是什么让你害怕成这样?今晚肯定得熬夜了,我们应该去打个盹儿。”
三
格雷斯·达里恩留着一头长长的乌发,上翘的鼻子和丰满的嘴唇与她被谋杀的女儿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羊毛外套,外套的扣子扣到了下巴上。她站在一扇俯瞰黑色铁栅栏和被枯死的藤蔓覆盖的贝尔维尤医院砖墙的窗前,看起来既渺小又可怜。天空呈浅灰色。
“达里恩夫人?我是斯卡佩塔医生。”她走进家属室,关上了门。
“可能搞错了。”达里恩夫人离开窗边,她的手剧烈抖动。“我一直在想,不可能是这样。不可能。死的肯定是别人。你怎么能确定是她?”她在水冷却器旁的小木桌边坐了下来,一脸震惊,面无表情,眼里闪着一丝恐惧。
“我们根据警方发现的私人物品对你女儿的身份进行了初步确认。”斯卡佩塔拉出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了,“你的前夫也看了一张照片。”
“在这里拍的照片?”
“是的。请允许我向你表达深深歉意。”
“他有没有说起过他一年只见她一两次?”
“如果有必要,我们会比较牙医诊断记录和做DNA鉴定。”斯卡佩塔说。
“我可以把她牙医的信息写给你。她和我看同一个牙医。”格蕾斯·达里恩把手伸进手提包里,一支口红、一个连镜小粉盒咔塔散落在桌上。“我回家得知消息后,最后和我交谈的是位女侦探,我记不得她的名字了。接着另一名侦探给我打来了电话。是个男的,叫马里奥,不,是马里诺。”她的声音颤抖了,不停眨眼逼回眼泪,掏出了一个小便笺本和一支钢笔。
“彼得·马里诺?”
她草草写了些什么,然后撕下纸,双手笨拙地摸索,几乎要瘫倒在地。“我一时想不起我们牙医的电话号码,这是他的名字和地址。”她把这张纸从桌上推给了斯卡佩塔,“马里诺。我想是的。”
“他是纽约警局的侦探,被指派到了地方助理检察官杰米·伯格的办公室。伯格的办公室将负责这起案件的调查。”斯卡佩塔把那张纸塞进了雷内留给她的文件夹里。
“他说他们将会去托尼的公寓拿她的梳子和牙刷。他们也许已经这么做了,我不知道,我没有听到其他消息。”达里恩夫人继续说,声音不稳,时断时续,“警方先跟拉里交谈是因为我当时不在家。我送猫去看兽医了。我万不得已,只能给我的猫做安乐死,谁会想到这么不凑巧?他们四处找我时,我却在忙那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那位侦探说你能从她公寓的东西里面提取DNA,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还没有做检验就一口咬定死的是她。”
斯卡佩塔对托尼·达里恩的身份没有怀疑。尸体被送来时,抓绒运动胸衣的口袋里有她的驾照和公寓钥匙。死后X光检查显示锁骨和右臂曾经骨折,旧伤和死者五年前留下的伤痕吻合,根据纽约警局提供的信息,当年托尼曾骑自行车被一辆小车撞倒过。
“我提醒过她不能随便在市区内慢跑。”达里恩夫人说,“虽然我说不清楚自己讲过多少遍,但她确实从来没有在天黑后去慢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冒雨去跑步。她讨厌在雨中跑步,尤其是天冷的时候。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斯卡佩塔把一盒纸巾朝她那头推了推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在我们去见她之前,我想先弄清楚几件事。行吗?”如果等格雷斯·达里恩看完尸体,肯定没法再谈。“你最后一次和女儿联系是什么时候?”
“周二早上。我不能告诉你确切时间,但大约是在十点。我给她打电话,我们聊了聊。”
“就是在两天前,十二月十六号。”
“是的。”她擦了擦眼睛。
“那之后就没联系是吗?没有再打电话、语音留言或发邮件什么的?”
“我们不是每天都聊天或发邮件的,但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可以给你看。”她把手伸进手提包,“我想我应该把这个告诉那位侦探。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马里诺。”
“他想了解她的邮件,他说他们需要看看。我把地址告诉他了,但我不知道她的邮箱密码。”她摸找手机和眼镜,“我周二早上给托尼打了电话,问她是想吃火鸡还是火腿。我说的是圣诞节。她两样都不想吃。她说她也许会带鱼回来,我说她想吃什么我就去买。只是个普通对话,大部分都是围绕诸如此类的日常琐事,因为她的两个兄弟会回来,我们一家人会在长岛过圣诞节。”她拿出手机,戴上了眼镜,用颤抖的双手翻动手机显示屏查找。“那是我们居住的地方,艾斯利普。我在慈爱医院当护士。”她把手机递给斯卡佩塔。“这就是她昨晚发给我的。”她又从盒子里抽了几张纸巾。
斯卡佩塔看到如下短信:
发信人:托尼
还在想办法请假,圣诞节太忙了。我必须休假,却没有人愿意替班,尤其是假期工作时间超长的情况下。XXOO
短信号码:917-555-1487
接收时间:12月17日,星期三,下午8:07
斯卡佩塔说:“这个917的号码是你女儿的?”
“她的手机。”
“你能告诉我她这条短信是什么意思吗?”她要确认达里恩看得懂这条短信。
“她上的是晚班和周末班,一直在找人代班,好让她能在圣诞节休几天假。”达里恩夫人说,“因为她的兄弟要回家。”
“你前夫说她在地狱厨房当服务员。”
“他老这么奚落她,好像她是抛肉酱或汉堡包的。其实她在‘高速轨道’的休息室工作,那是个不错的地方,很高档,不是那种寻常的保龄球馆。她梦想有朝一日在拉斯维加斯或巴黎或蒙特卡洛拥有自己的酒店。”
“她昨晚上班了吗?”
“周三晚上通常不上。她一般周一到周三休息,接着从周四到周日要工作很长时间。”
“她的兄弟们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斯卡佩塔问,“我不想让他们在新闻上看到这个不幸的消息。”
“拉里也许已经告诉他们了。换作是我会等等。也许搞错了。”
“我们不想让任何不该从新闻上得知消息的人看到消息。”斯卡佩塔尽量温和地说,“她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其他和她有重大关系的人?”
“嗯,我也一直在纳闷。我九月去托尼公寓看过她,她床上摆满了填充动物玩具、香水之类的东西,她不肯告诉我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在过感恩节时,她一直在发短信,时喜时忧。你知道热恋中人会那样。我的确知道她在工作中能遇见许多达官贵人,许多非常迷人和让人倾心的男人。”
“她会不会跟你前夫谈心?比如把交了个男朋友的事告诉他?”
“他们的关系并不亲密。让人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跟我抢,拉里究竟想干什么。他这么做只不过是想对我实施报复,让每个人都以为他是个称职的父亲,而不是个酒鬼,一个抛弃家庭的赌徒。托尼是绝不会想火化的,如果她真死了,我会使用安葬我母亲的莱文父子殡仪馆。”
“在你和达里恩先生就如何安葬托尼达成共识之前,我恐怕首席法医办公室是不会放人的。”斯卡佩塔说。
“你不能听他胡言乱语,托尼还在襁褓中时他就离开了她。为什么人人都听他的?”
“法律规定只有家属解决了分歧我们才能交出尸体,必要的话,得由法庭来裁决。”斯卡佩塔说,“对不起。我知道此刻你最不想面对的是挫败和更多不安。”
“他有什么权利在消失了二十多年后突然冒出来提要求,要她的私人物品,在休息室里和我争论不休,对那个女孩说他想要托尼的私人物品,她被送进来时身上有的他全都要,而那名死者甚至可能根本不是他女儿。他居然会说出那些残酷无情的话!哦,天哪。我将会看到什么?先告诉我,我好有心理准备。”
“你女儿是因为钝器击碎头骨伤及大脑造成创伤而身亡的。”斯卡佩塔说。
“有人击打她的头部。”她声音颤抖,全然崩溃,开始号啕大哭。
“她头上遭受了致命一击。是的。”
“多少次?就一下?”
“达里恩夫人,从一开始我就需要提醒你,我跟你讲的每一句话都要严格保密,我有责任就你和我当前讨论的事情保持谨慎态度和做出良好的判断。”斯卡佩塔说,“确保不走漏任何消息,这点至关重要,否则有可能会帮谋害你女儿的罪犯逍遥法外。我希望你能明白,一旦警方结束调查,你就能和我预约,我们可以按照你的意愿详谈。”
“托尼昨晚冒雨去中央公园北边慢跑了?首先,我想问她去那里干什么?是否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我们所有人都问了很多问题,不幸的是目前只得到很少答案。”斯卡佩塔答道,“但据我所知,你女儿在上东区第二大道有一套公寓。那里与她被发现的地方相距二十个街区,对一个热衷跑步的人来说这段距离并不太远。”
“但那是在天黑后的中央公园,是在天黑后的黑人住宅区附近。她绝不会在天黑后去那一带跑步。而且她讨厌下雨天,她讨厌冷天。那人是从她背后跟上来的吗?她有没有与之搏斗?噢,天哪。”
“我得提醒你要对我所说的详细情况保密,我们目前必须谨慎行事。”斯卡佩塔答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发现明显挣扎的痕迹,表面上看,托尼是头部遭受袭击,造成了巨大挫伤,脑部大出血,这表明她存活的时间足以做出重要的器官组织反应。”
“但她肯定失去了意识。”
“调查发现她存活了一段时间,但确实,她当时没有意识。她也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自己遭受的袭击根本一无所知。只有等到确切的检验结果出来我们才能知道。”斯卡佩塔打开了文件夹,取出死者的健康情况表,放在达里恩夫人面前,“你前夫填的。麻烦你对一对,非常感谢。”
达里恩夫人浏览这份文件时,文件在她手里剧烈抖动。
“姓名、地址、出生地、父母亲的姓名。如果有需要更正的,请告诉我。”斯卡佩塔说,“她是否有高血压、糖尿病、低血糖、精神疾病等,比如说,她是否怀过孕?”
“他在所有项目中都填无。他究竟知道什么?”
“她有没有表现出闷闷不乐、抑郁、行为改变等让你觉得异常的情况?”斯卡佩塔想起了那块呼吸描记器手表,“她有没有睡眠障碍?有没有任何有别于以往的地方?你说过她最近有点不太对劲。”
“也许是恋爱问题或工作上出了状况,经济不景气,和她共事的有些女孩被炒了鱿鱼。”达里恩夫人说,“她像其他人一样心情不好。尤其是到了一年的这个时候,她不喜欢冬天。”
“你知不知道她有没有用药?”
“据我所知,只服用了不需处方但可合法出售的药物。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我很想知道她的内科医生是什么样的人,她通常去就诊的医生。这一部分达里恩先生没填。”
“他怎么会知道,他从来没有收到过账单。托尼自大学后就自食其力了,我不确定她的医生是谁,她从来没生过病,精力过人,一直保持锻炼。”
“你有没有印象她通常戴什么首饰?比如说,她很少取下来的戒指、手镯、项链?”斯卡佩塔说。
“我不知道。”
“有没有戴过手表?”
“我想没有。”
“看起来像一块黑色塑料电子运动表?一块黑色的大手表?听起来会不会觉得熟悉?”
达里恩夫人摇了摇头。
“我曾看过做研究的人戴过类似手表。就你所从事的职业,我相信你一定也看过。比如,被用作心脏检测器,或睡眠紊乱的人戴的。”斯卡佩塔说。
达里恩夫人眼里流露出期盼的神情。
“你在感恩节见到托尼的时候是否看见过?”斯卡佩塔说,“也许她当时戴了我刚才描述的那种手表。”
“没有。”达里恩夫人摇了摇头,“这正是我的意思。也许死者不是她,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戴那类东西。”
斯卡佩塔问她现在想不想去看尸体。她们从桌边站了起来,走进了毗连的房间,房间很小,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淡绿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纽约市的风景图。景观玻璃窗差不多齐腰高,大约是一个置于停尸架上的棺材高度,另一边可以看到一个钢板门——实际上是把托尼尸体从停尸间运送上来的电梯门。
“在我打开钢板门之前,我想解释下你即将会看到什么。”斯卡佩塔说,“你想坐在沙发上吗?”
“不,不,谢谢。我愿意站着。我准备好了。”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惊慌,呼吸急促。
“我要摁下按钮了。”斯卡佩塔指了指墙壁上的一块面板,上面有三个按钮,两个黑色的,一个红色的,是陈旧的电梯按钮。“钢板门一打开,尸体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好的,我明白。我准备好了。”她几乎说不出话来,惊恐万分,像要冻僵了似的簌簌发抖,呼吸困难,仿佛要窒息了。
“尸体搁在电梯里的一张轮床上,在窗户的另一边。她的头会在这里,靠左边,她身体的其他部位被遮住了。”
斯卡佩塔按下了最上面的黑色按钮,钢板门“哐当”一声开了。透过磨砂有机玻璃可以看到被蓝色床单覆盖的托尼·达里恩,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嘴唇干裂,毫无血色,黑色的长发因淋雨还是湿的。她母亲把双手紧贴在玻璃上,撑住自己,开始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