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式各样的假面 第三章
这天,尚美到晚上十点才下班。不过,因为还要和上夜班的人交接,不能马上回去。尤其是她这个柜员新兵,还有很多应该做的事。
在与东京柯尔特西亚宾馆一路之隔的地方有一座别馆,公司的业务部门几乎都在那里。尚美结束工作后,衣服都没顾得上换,就埋头开始把今天的工作内容输入电脑。这不是上司的命令,而是她的自发行为。她想尽快赶上前辈们,不愿成为包袱。这周上的是晚班,明天下午四点来上班就行了。回家路上,到经常去的那家便利店买点吃的吧。她想着。老家的妈妈总是啰嗦她:“有没有好好做饭?光吃外卖和便当会营养不均衡的呀。”但如今可没时间考虑这些。回家之后冲个澡,吃完便利店的便当就要睡觉了。现在,睡觉是她最大的营养。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尚美站起来,打算去换衣服时,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这个时候,会是谁?尚美看看液晶屏,吓了一跳,直起了身子。上面显示着宫原隆司的名字。
尚美踌躇着接起电话:“喂?”
“啊,小尚?是我,隆司。”
为什么还叫“小尚”啊,别叫得这么亲密好不好?尚美忍住了,尽量礼貌地回应:“是宫原先生吧。”
“太好了,你没换号码。”
听他一说,尚美才意识到果真如此。自从高中时有了手机,号码就一直没变过。宫原也一样吧。因为尚美的手机上显示的依然是他的名字。
“您有什么事吗?”她用事务性的口气询问,“如果和我们宾馆有关,请致电前台——”
“出大事了。”宫原打断了她的话,“我需要你的帮助。”
“诶?”究竟怎么了?尚美堪堪把追问咽了下去。“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不能在电话里讲,你能到我房间来一下吗?”
“房间……但我已经下班了,能不能请别人——”
“别人不方便。”宫原的声音充满迫切,“只有你能帮我,我才给你打电话的。你是我的救命稻草啊。”
我是稻草?尚美又忍下了这句话。“虽然您这么说,但我已经下班了,恐怕无法对客人您提供帮助。”
“你还不明白吗?你也许能做点什么,总之,我希望你能来一趟。客人提出的要求,只要不触犯法律,宾馆不是都得满足吗?不是不能说‘No’吗?你曾经对我这么说过的。”
尚美无法反驳宫原的话,的确,她记得自己是这么说过,这也的确是宾馆从业者的铁律。
她把手机拿开一点儿,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重新靠近话筒。
“我明白了,那么,我这就过去。”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松了口气。
“谢谢,我很感激。”
“还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请不要道谢。能告诉我您的房间号码吗?”
“只要能谈谈就好。房间是1105。”
“1105对吧。”尚美拿起圆珠笔,在左手手背上写下“1105”。这时,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嗯……是这样,我记得宫原先生的房间似乎是在另外的楼层。”
对面“呼”地吐了一口气。
“真有你的,的确是这样,这不是我的房间。”
“那是哪位的……”
“你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总之,我等着你。另外,这件事不要对别人讲,即便是对你的上司和同事也不行。”
“这……根据内容,或许有必要报告。”
“这一点我无论如何要拜托你,这是我一生的请求。”
听到宫原恳切的话语,尚美想起在遥远的过去,自己也听过同样的台词。某天约会结束后,他送她到公寓楼下,双手合十,请尚美允许他进屋去。在此之前,两人之间还没有发生过关系。
一生的请求,就是那时听到的吧?但说到底,那只是他想做的事情罢了。
“我知道了。总之,我这就过去。”
“谢谢,真的太感谢了,那,我等你。”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尚美双眉紧锁,把手伸向外套。究竟是什么事情呢?虽然不想卷入什么复杂的事情中去,但好奇心被激发了也是事实。
回到前台,负责值夜班的人果然觉得不可思议。
“咦,山岸君,你还没回去?出什么事了吗?”比尚美大十岁的前辈柜员问道。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东西要转交给客人。”尚美边答边操作着电脑,确认1105的住客。看到“西村美枝子”时,她想起了那个女人。穿着FOXEY连衣裙的苗条美女。
他为什么在那个女人的房间里——尚美有了不祥的预感。而且这预感八成会成真。
她有点后悔,早知道拒绝就好了,但为时已晚,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坐电梯上到十一楼,进入走廊,站在1105门前。这是高级双人间,不是女人会单独住的房间。
做了一次深呼吸,尚美敲响了房门。面颊上的肌肉有些僵硬,她努力扬起嘴角。
门开了,宫原从门缝里朝外窥探,眼珠子滴溜溜地左右乱转。
“你来得真快,没人跟你来吧?”
“我听从了您的指示。”
“太好了。”
宫原打开门,尚美道了声“失礼了”,迈步进门。抬起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客房服务用的小推车,车上是玻璃酒杯和一瓶唐·培里侬香槟王(Dom Pérignon)。再看看桌上,摆着的是两只香槟酒杯和冷餐盘。其中一只酒杯上沾着口红印,看上去格外鲜明。
尚美回过头去,问“究竟……”,却屏住了呼吸,原来宫原穿着的是浴袍。
“你至少把衣服穿好吧?”尚美皱起眉头,不假思索地说,随机赶紧用手捂住嘴,“……啊,太失礼了。”
“行了,别用那种语气说话了。”宫原朝墙上的镜子里看了看,兴味索然地说,“你说的对,抱歉,我这就去换衣服。”他拉开浴室门,走了进去。
尚美长出一口气,重新环顾室内。双人床似乎还没有使用过,仍然盖着床罩。床头柜前的椅背上搭着肉色长袜。
浴室的门开了,宫原走了出来。他穿上了西裤和衬衫,外套和领带大概放在自己房间里了。
他挠着头,嘟囔着:“这可麻烦了。”
“出什么事了吗?”尚美问道。
宫原撇撇嘴,往床上一坐:“不是让你别那么对我讲话吗?你不是下班了吗?既然如此,就按照平常那样好了。”
尚美深吸一口气,一边俯视着前男友,一边把气呼出来。“怎么了?”
宫原摩擦着后脑勺。“如你所见。”
“我看了啊,不明白,才问你的。”
他无精打采地说:“那女人不见了。”
“不见了?”
“我去淋浴的时候,她突然就不见了。”
“等等,你能不能从最开始按照顺序讲?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那女人是谁?是西村美枝子小姐吗?”
“NISIMURA?哦,这次是用这个名字登记的吗?既然如此,是的,就是她。住在这个房间的女人。”宫原似乎懒得多费口舌。
尚美指着床。“为什么隆司……宫原先生会在她的房间里?”
“为什么?因为,”他耸耸肩,“是那种关系啊。”
尚美瞬间有些晕眩。果然和她想的一样。
她舔舔嘴唇。
“也就是说,你和她是在高级双人间里共饮香槟的关系对吧。而且,恐怕这还不是结尾。淋浴之后,之后……”她的视线投向那张床。
宫原抱着胳膊点点头。
“她是你的什么人?”
“该怎么说呢。”他偏着头,“最容易理解的说法是……应该叫小三吧。”
尚美觉得头又有点晕。“宫原先生结婚了?”
“两年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交叉放在脑后。
尚美的目光锐利起来。“仅仅两年而已,就搞外遇?”
“事情很复杂。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结果就拖了下来。对不起。”
“不用对我道歉。”
宫原嗯了一声,垂下头,弓起背来,像要把自己缩成一团似的。那样子简直像某种小动物。
“为什么都把小三带到这里来了?”
“因为,以后估计难见面了,我明天就出国……”
“你经常这样吗?让她出面订房间,自己在半夜溜进去。”
“不是‘经常’,只是有工作需要在外住宿时……”
“别人知道吗?大山先生呢?”
“谁都不知道。大将比较迟钝,不怎么关心别人的事。”
“大将”就是大山将弘。
尚美双手叉腰,低头看着前男友。
“然后呢?你的小三为什么不见了?”
“都说了,我也摸不着头脑啊。你也看到了,我们还很融洽地喝香槟来着。之后我去淋浴,她忽然打开浴室门,把头探进来,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
“永别了。”
“永别了?”
“‘聊天的时候,我认清了你的本质。我真是个傻瓜。就算活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所以,永别了……’”宫原回忆着,视线在空中游移了半晌,落在尚美身上,“说完,她就冲了出去。我想追,可是洗澡正洗到一半。匆匆忙忙赶到走廊上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她的影子了。”
尚美瞪着宫原。“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啊,都说了,只是很融洽地喝香槟而已啊。”
“怎么可能?那她怎么会突然说出那些话?”
“不知道,我还想问呢。”
尚美连续眨着眼,走到窗边。窗帘大大地拉开着,窗外是一片美丽的夜景。
她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种举止在客人面前是禁止的,但她已经不想再把这个男人当成客人对待了。
她重新望向桌子。冷盘一角还残留着一滩白奶油。
“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啊,比如要互相汇报近况啦,问她想要什么特产啦,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你好好想想啊,即使对你来说无关紧要,说不定却严重地伤害了她呢。”
“就算你这么说,找不出头绪也没办法啊。而且,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吧?得先把她找出来才行啊。”宫原急不可耐地晃动着膝盖,“她之前有过几次的。”
“有过几次什么?”
“是……自杀未遂。”
尚美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咽了口唾沫,问:“真的?”
“最初是割腕,然后是吃安眠药。不过都没闹大。”
“为什么会这样?动机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宫原摊开手,“有时她的精神会突然变得很不安定,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
尚美皱起眉头,回想着宫原之前说的话。
“就算活下去也没有意义了……说出这种话,感觉有点不妙啊。报警了吗?”
宫原用力摇头。“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
“害怕外遇的事情被你太太发现?”
“才不是,但如果处理不当,会给大将和公司带来麻烦的。”
“你被开除就没关系了对吧。”尚美冷冷地说。
宫原沉默下来,一脸沉痛地低下了头。
尚美站起来,向床头柜走去。
“你要干什么?”宫原问。
“还用问吗?联系前台啊。总之,要先知会一下夜间经理,必须请他考虑对策。”夜间经理是夜间住宿部的负责人。
在尚美拿起话筒的同时,宫原一个箭步蹿了过来,单手按住电话的叉子。“我会很难办的。”
“你冷静下来想一想,人命关天呀。”
“我知道,所以才求你帮忙啊。”
“我这种小职员能做什么?”
“万一闹大了,也会影响到宾馆的形象。但保持这样的状况,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追究宾馆的责任。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去吧?我绝对不会和任何人提起曾经和你说过这件事。”
“形象什么的不是问题……”
“拜托了,就这样吧。”宫原按着电话,低下头。
尚美把脸转了开去,旁边的烟灰缸映入眼帘。烟灰缸里有两个白色的过滤嘴烟头。虽然不知道牌子,不过是女性喜欢的那种细长型香烟。
她叹了口气。“好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宫原从下方瞅着她:“当真?”
“嗯。”
“太好了。”宫原带着打心底里放松了的神色,坐回床上。
尚美把话筒放回原位。
“可是,你打算怎么办?我说过了,我帮不上什么忙。”
“你有什么灵感吗?能找到她的妙计之类的。”
“打过她的手机了吗?”
“打了好几次了,但一直关机。我在答录机上留了信息,还发了邮件,但是什么回应都没有。”
尚美摇着头,坐到沙发上。“你和她是在哪里认识的?”
宫原沉重地开了口:“北新地的夜总会。”
“是陪酒小姐啊。她是哪里人?”
“是哪里来着?”宫原歪着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看看我对那个地方有没有什么了解,有没有关系亲密的朋友什么的。”
“这个,我从来没有问过。”
尚美思考起来。一个女人独自从这座宾馆出去,会上哪儿?也许会为了调整心情,去喝上一杯。如果是这样,人形町就在附近,银座也离此不远。
宫原抱起胳膊,深深低下头,看上去十分疲惫。
“哎,”尚美说,“你为什么在大山演艺公司?不是在房地产公司上班吗?”
宫原仰起脸,浅浅一笑,挠着头。
“虽然去上班了,但那家公司也经营不善,结果成了被裁员的对象。因为我是合同工。”
“这样啊……”
“我表姐是大将太太的好友,而太太又是大山演艺公司的社长,因此就雇用了我。他们的经纪人兼司机刚刚辞职,正好在找后继的人。”
“哦,从房地产公司变成了演艺经纪人啊。”
“你很吃惊吧?我也是。从没想过自己会干这行。但干了之后,觉得还挺有意思的,意外地适合我呢。”宫原愉快地说着,忽然回过神来,又皱起了眉,“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得赶紧找到她。”
“明天你要出国了?”
“对,去西班牙看球赛。这是电视台的策划,早上七点一过就得出发了。”
尚美看看表,已经快到凌晨一点了。她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宫原问。
“不是必须找到她吗?我去想想有什么办法。”
“我该做些什么?”
“你就留在这里。她也许还会回来。”
“啊,说的也是……我明白了。”
尚美正要迈步向房门走去,忽然发现床下有什么在闪闪发光。原来是一只耳环。捡起来细看,淡粉色的心形坠子闪烁着光芒。应该是西村美枝子落下的。
尚美刚要把耳环放在床头柜上,又改变了主意。既然只掉了一只,那么另一只或许还在她耳朵上。那么,在寻找目击者的时候,这或许会成为一个标记。
她抽出一张纸巾,包住耳环,放进了外套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