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A的踪迹 第二章 浮上
一星期之内,就让你尸骨无存
1
高岭隆一郎的心思,如今似乎已经不在少年A的事件上了。《犹大之子》这本纪实小说,原本就是以少年人的犯罪为前提写成的,如今既然已经查明:事实并非如此,世间对小说也就立即失去了兴趣。才刚发行了几个月,销量便一落千丈了。
眼看着必须要重新进行调查,还要进行全面的改写,高岭隆一郎自己也打算,不再理会这件麻烦事儿了。而神崎弓子对此则颇有微词。对她来说,发生在久喜市的连环女性失踪事件,无疑是自己经手过的案子里,最有意思的一件,她谈到这起事件的时候,至今仍然兴奋不已;所以,当然不想就此罢休。
尽管第三名失踪者——多多田由香里已经平安回家,焦点已经转移到北泽香织遇害事件上去了,但是,警方还是没有能够,掌握真凶的任何线索,目前仍去向不明的酒卷佳代子,也是生死未卜。
神崎弓子要求髙岭隆一郎再进行一次调查,可是他却说:自己已经在《犹大之子》中,对少年法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便不想再在这件事情上,再过多地浪费时间了。
“当然这件事的动向,我还会继续关注的,万一有了什么进展,我再决定是否重新调查。现在,我得全力扑在名古屋发生的案子上,暂时抽不出空来。”
高岭隆一郎自然有他的道理,神崎弓子明白:再劝老师也是白搭。于是她决定,除了协助高岭隆一郎,完成当前的工作之外,自己暗地里去调查一下久喜市的事件。
髙岭隆一郎出院以后,又盯上了一宗发生在名古屋的未成年人犯罪事件,除了周末,他整日整夜都在现场活动。对于神崎弓子来说,这正是个自由行动的好机会。
七月三日,弓子决定,先去听一听少年A对事件的回顾。从这个之前,一直被冤枉的孩子的话里,说不定能够找到解决事件的新想法呢。她手里有A的父亲——小河原耕司留下的名片,所以,知道他们以前的住址。他们新住处的电话号码,她手里倒也有,只是如果就这么直接找过去,那位父亲未必愿意接受采访,所以,还是瞒着少年A的父亲,单独找孩子谈一谈吧。
她原以为自己来过久喜市几次,应该已经对城市西郊的道路很熟悉了。没想到,这次在现场周围,又碰到了不少从未见过的小路和旧马路,她也因此小小地吃了一惊。
她把汽车停在农道的路肩,向少年A家里的房子走去。因为电视转播的时候,把房子整个都拍出来了,尽管没有拍到门口的铭牌,可是,后来还是有不少好事者,专程驱车来看热闹,给附近的住户,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可是,自从少年A离开少年院之后,这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这个黄梅天的下午,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为数不多的过路汽车。
少年A的家并不难找,铭牌上被人刷了一层胶水,名字很难辨认。但玄关门口,贴着一张写有“谢绝采访”的白纸。这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摆着会让人看出来,这里就是少年A的家嘛。
这栋两层楼的房子挺新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一看就知道没有人在家。
门旁的玻璃窗已经破了,裂痕看上去就像蜘蛛网一样,玻璃内侧,贴着一张厚纸,权当修补。看来是被不满人士,扔石头砸破的吧。砖墙上用红色油漆,刷上去的“滚出去”几个大字,现在依然清晰可见,看这样子,铭牌上的胶水,肯定也是这帮邻居干的好事了。已经干透了的胶水,现在仍然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溶剂气味儿。
看来即便多多田由香里已经平安回家了,这里的事态,还是没有任何改观。对这里的住户来说,在真凶落网之前,少年A仍然是一个危险人物。
神崎弓子简直太乐观了,居然以为只要来了,就多少能够有些收获,看样子这儿的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八成不会接受她的采访吧。
正在她呆立在门前的时候,一个身穿白色T恤衫和蓝裙子的小学女生,蹬着自行车从身边经过。女孩把粉红色的自行车靠在路边,津津有味地盯着神崎弓子瞧着。
“怎么啦?……”
这孩子似乎也是本地的住户,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显得很好奇。大概是因为弓子穿得很随便,被她当成女大学生了吧,这小女孩好像也因此,对她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
神崎弓子总算找到突破口了,孩子可不像大人那样拐弯抹角。
“你认识这个房子里住的人吗?”
“妈妈说过,不能讲关于少年A的事情。”
这儿的住户,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嘛,连这么小的孩子,竟然都通知到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刻意模仿父母的口气,那个“少年A”从小孩子的嘴里说出来,听着真是很别扭。
“可是,姐姐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这家人,但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真的很头疼呢。”
神崎弓子故意吸了一下鼻子,装出一副可怜相来。女孩的目光中,立即就充满了同情。
“大哥哥已经回来啦。”
“什么时候回来的?”神崎弓子心想得手了,但脸上还是故作镇定,“你要能告诉姐姐,姐姐会很高兴的。”
“昨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今天说不定也会来呢。”
女孩兴髙采烈地说道:“我是大哥哥的好朋友,他跟我说了好多好多话呢。”
“都说了些什么话呀?”
“读书的事情啦,还有其他很多很多。”女孩儿兴高采烈地说。
“他跟你说自己住在哪儿了吗?”
“说是在车站旁边。”
“久喜车站旁边?”
“是啊,说是因为房间很小,好多东西摆不下。所以,有时候要回来拿东西,或者搬东西过来呢。”
“嗯,是这样啊。你知道他在车站边上,具体住在什么位置吗?”
“不,这个我可不知道。”
女孩似乎只知道,少年A是骑车从久喜车站那边赶过来的,但是,这就已经不错了,要是去问这儿的大人,八成得吃闭门羹。她打算傍晚的时候再来看看,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碰到少年A呢。
神崎弓子目送那名女孩儿,走进了少年A家住的二层楼房,便转身准备去取车。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由自主地举起左手,按在了胸前。
“是他,是他来了!……”
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少年,正蹬着自行车,从久喜车站的方向,往这里赶来,他身穿白色T恤衫和黑短裤,头上扣着一顶带帽檐的白色帽子。他靠在公路右侧,慢慢地骑着车子;神崎弓子装作没有看到他,在公路另一侧,迎着他走去。
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少年A只是简单地瞟了弓子一眼,马上又把目光移开了。
少年A并不认识我,可我却知道他。
少年法的重重保护伞,严密地守护着少年人的隐私,媒体也无法公布,少年A的真名实姓和照片。不过,在他被捕之后,互联网上,曾经有人贴出过他的正面照片。尽管帖子很快就被删除了,但是,神崎弓子已经看过了那张照片。他看上去只是个很普通的中学生,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感觉。
少年A的真名,叫作小河原祐介。
初中正是长身体的青春期,孩子的面貌,自然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变化。神崎弓子现在眼中的这位少年A,和网上流传的那张照片上面的模样,已经有一些不一样了,但是再怎么说,这差别也还没有大到无法接受的地步。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面容,让她有一种亲近的感觉。这张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她感觉自己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他了。
少年A在自己家门口下了车,往门里张望了一下。可是,他并没有开门进去,而是推着自行车,开始步行。
神崎弓子觉得奇怪,便跟在他后面。眼见他走出十米左右,又坐到车座上,向西面慢慢骑去。弓子也加快脚步,紧随其后,转过前面的拐角,就应该是两边草木丛生的连绵弯道了。穿过那片林子,前面就是一片田野,再往前走,就能柢达伊贺沼地。
等少年A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后,神崎弓子立即拔脚跑了起来。
天气闷热无比,她也跑得气喘吁吁。等她喘着粗气,转过街角的时候,少年A却消失不见了,仿佛遭遇了那古老传说中,所说的“神隐”一样。
浑蛋,这怎么可能?……以神崎弓子刚才奔跑的速度,应该不会跟丢才对啊。
蜿蜓的道路远方,是绿油油一望无际的大片农田,那孩子不可能这么快,就骑车藏身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但他还是消失了,就像是进行了时空跃迁一样。
神崎弓子甚至怀疑:这附近是不是有时空裂隙,或是虫洞之类的通道,可以供少年A穿越时光。
胡思乱想之间,她偶然发现,在树丛中,还隐藏着一条林间小道,正对着这边灌木丛的一处开口。一件白色T恤衫,在树丛中一闪,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对啊。原来这条小路,就通往那个储藏室,上次她来调查十五年前的失踪事件的时候,曾经来过这座房子。只要穿过这条小道,就能够到达过去那位少年A家的后院了。看来刚才那孩子,肯定是走了这条道路。
十五年前的少年A和现在的少年A——尽管两个人在年龄上相差很远,但是,神崎弓子突然有一种怪诞的感觉,似乎过去的少年A穿越到了现在,附身在这个新的少年A身上了呢。
还有“犹大”和“犹大之子”——跨越了十五年的时间,这两个密不可分的词,也突然浮现在了神崎弓子的大脑中。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心中疑窦初生了。
犹大、犹大之子、少年A……
所有的秘密,都沉睡在那里。只要踏入那里,一切疑惑都会迎刃而解。但是,尽管她这样想着,双脚却像麻痹了一样,简直无法动弹,因为一股巨大的恐怖感,正在前方悄悄等待着自己。
还是先回车里,仔细考虑周全了,再去那栋房子探察也不迟。
她回到农道上,刚走到自己的车边,她就被吓得不轻。
警察的巡逻车,停在她的车旁,一位女警察正在向车中张望着。
2
多多田由香里在自己家门口被人袭击,吓得昏死过去,因此,她被送进了医院。不过,她第二天就已经恢复过来了。尽管精神上受了不小的惊吓,但是所幸身上没有什么外伤。
她醒来的时候,便看到站在病榻旁边,一脸欢喜的父母。夫妇二人看到女儿苏醒,高兴得拉起了手。
“爸爸,妈妈,我……”
多多田由香里顿时泣不成声,多多田夫妇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只顾点头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父母和孩子之间的一切矛盾,都在一瞬间,消融在泪水之中了。
多多田由香里因为和父母亲的意见不合,曾经想借连环失踪事件的机会,偷偷地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但和恋人同居还没过多久,便立即遭遇了对方的暴力虐待。她的男朋友性情易怒,有一次甚至把她鼻血都打了出来。她用手帕擦干了血迹,后来男朋友便瞒着她,把这沾着血的手帕,扔到了当时被列为嫌疑犯的少年A家后院里。之后,被丢弃在路上的由香里的自行车和那张字条,也是她这位男朋友,一手炮制出来的障眼法。结果少年A的“犯罪证据”越来越确凿,而大家对由香里的死,也是深信不疑了。
男朋友之所以一心一意,要让外人以为,多多田由香里已经死掉了,目的是不想让她再回到自己家去。但她还是对无辜负罪的少年A,怀有深深的罪恶感,于是,她给父母寄信,说明自己仍活在世上,但由于信件全文,都是用打字机打上去的,因此,警方并没有把这当真。
终于,在与男朋友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拉锯战之后,她决然出逃,回到了久喜。这就是最近这起“事件”的大致经过了。
由香里的男朋友,当然不甘心失去她,也一路追到了久喜这边,但就在她家门口功败垂成,还吃了她父亲当头一棒。多多田育夫后来也后怕,自己是不是防卫过当,不过她男朋友头上的伤势,其实并不太重。
多多田由香里因为要在家里静养,因此,向短期大学申请了休假。她每星期由母亲陪同,去大宫见一次神经外科医生,其余时间几乎都闷在家里。刚到七月,由香里就和一位短期大学的好友,一起去金泽旅行了,她父母起先极力反对,但是,最后,还是抵不过那位朋友好说歹说。她们去游览了金泽的能登半岛,回家之后,由香里变得比以前,更加开朗活泼了。
“妈妈,我已经没事儿啦。”多多田由香里快活地叫着。
母亲也觉得:女儿已经彻底痊愈了。
但是,却有另一双眼睛,正在暗中盯着由香里,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在耐心等待时机,等待她放松警惕的那一刻。
终干,机会来了……
3
儿子离开那个少年院,差不多也是一个月以前的事儿了。他们的生活,是不是也恢复正常了?这问题的提法,本身就不妥当。
小河原耕作和祐介父子,从一起回家那天开始,就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离院的手续悄悄地办完了,没有让周围的任何人觉察到,然后,他便开车去少年院,偷偷地接回了儿子。
当然,他们没有返回他们原来的家,而是去了小河原后来租的那间公寓。这儿的邻居和他从不往来,虽说家里多住了一个孩子,但附近住户和大楼管理员,都没有注意到。
小河原祐介在报纸上的名字,只是“少年A”,照片也从来没有被登出来过。要是在原本住的地方,可能还有人认得他,但是,外人谁知道少年A长什么样子呢?就算在网上看过祐介的照片,乍看之下,也不会把他和“少年A”联系起来的。
还有,公寓虽然在久喜车站附近,但毕竟位置在东口,不会和西郊那帮家伙有什么瓜葛。
小河原祐介也已经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书。往后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年内好好复习,准备迎接明年开春的中考了。他的成绩本来就属于上游,只要稍加努力,肯定能够考进心仪的高中。一想到这儿,小河原就不由得对少年法大为感激,正因为有了这顶保护伞,儿子的档案,才能够不受一点影响,未来也必将大有前途。
我儿子一定能行,以那小东西的实力,人生的辉煌这才刚刚开始呢……
七月了,小河原开始四处求职。而他儿子呢,用他自己的话说——天天泡在市立图书馆里啃书复习。
但蒙在鼓里的,恐怕只有这位父亲了,他儿子根本就没去图书馆。要是他知道,自己孩子去的是什么地方,那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阻止祐介的吧。
七月六日,小河原去了大宫的职业介绍所,办理了失业保险金的领取手续。眼看着保险金再过几个月就要停发了,可他现在这个状况,求职也实在是太难了。
辞职后的半年里,他一直在为了洗刷儿子的冤情,而拼命地努力着。但是,当儿子终于回家,他的努力目标也就此丧失,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空虚感。为了摆脱这种状况,他每天都跑职业介绍所,询问务工情况。可是,当下正是经济不景气的时代,满意的工作很不好找,就算找到条件不错的,用人单位一看,他已经年过四十,也马上就给他吃闭门羹。
职介所的职员也劝他,不要挑三拣四的,否则错过机会,后悔都来不及,可是,他只当是做耳旁风。
这天在职业介绍所,他也是空手而归,为了解闷,出来后还去看了一场电影。在影院他拿公用电话,给家里电话留了言,要儿子晚上一起出来吃个饭。
他看的两场电影都是国产片,据说,那都是最近在国外的什么影展上勇夺奖项、备受瞩目的大作,但他实在看不出片子,到底有什么好的。看着看着,实在是太无聊了,他便阖眼休息,最后干脆沉沉睡去。
到家已经过了七点了,儿子没有在屋里。电话留言的指示灯一闪一闪的,过去一按,也只有他给儿子的那一则留言,祐介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图书馆也早该关门了,到底他去哪儿了呢?
没办法,他只得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说自己在“庄屋”,便向车站旁的那家连锁酒馆赶去。他站在吧台上,一个人喝了一杯又一杯,但左等右等,儿子就是不来。从酒馆挂电话回家查询,也还是只有他以前的留言,儿子没有来过任何信息。
他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嘴里的酒,怎么喝都醉不了,啤酒只剩下了苦味,而日本酒喝起来,也只是像糖水。他耳边响起了一阵开场铃声般的噪音,在那铃声背后,有个声音在悄悄对他耳语。
“开场铃?……浑蛋,什么开场?”
“那家伙难道……”
“难道”?……难道什么?
“难道他……不,没什么。”
“没什么?话不要说一半嘛。”
“浑蛋,你不要在意。”
“你是在猜,那小子究竟现在,正在干什么吧?……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
“混帐,不要胡说。他不会做那种事的。他是无辜的,那个二百五的私奔女人,不是好好地回家来了吗?”
“那又如何?就算那件事情,他是清白的,但用手机去袭击女人,这件事假不了吧?那家伙的本性,还是很凶残的,你还是乖乖面对现实吧。”
“畜生,你是什么意思?”
“那家伙,又忍不住了吧。这就是他的命,少年院可治不好这种天生的毛病。”
“畜生,不要再说了!……”
“这一次,说不定,他真的对谁下手了哦。”
“闭嘴!……”
他一拳碰在吧台上,震得冷酒的二合瓶倒了下来,他慌忙伸手扶住瓶子,可酒杯还是倒了。酒扑了出来,洒在他的裤子上。
“这位先生,您没事儿吧?”年轻的女店员赶紧递了条毛巾给他。
“啊,抱歉,我没事儿。”小河原耕司慌忙低头道歉。
酒馆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其他顾客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小河原感到一阵不适,赶紧付了帐,逃出店外去了。
快十点了,他刚才喝酒的时候,外面的天上下了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还能听到下水道里的水流声。
他正打算去别的酒馆,再喝几杯,突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不由自主得转过头去。
“哟,小河原先生。好久不见了啊。”把手放在他肩上的,是以前公司里的同事高松,那张脸上,简直是皮笑肉不笑,“刚才在那家酒店里,我看到你了,本想和你打声招呼的,可是身边有人,不方便。”
“就是说,他刚才一直在那个馆子里,津津有味地盯着我看呐。真是个讨人嫌的家伙,平时在外面跑业务,就是这副假惺惺的样子。”
小河原耕司心里真是后悔,不该来西口这边的,但为时已晚了。
“您看得还真准。”高松装模作样地堆出一副笑容。
“不好意思,失陪了。”小河原说着,厌恶地推开了高松的手。
“我儿子也上初中啦,现在他可不服我的管喽。我这当爸爸的,不管说什么话,他都当耳旁风,想教训他几下子,现在也不是对手啦。不过,他还没到出手打老子的地步,这就谢天谢地了。”
混杂着酒气和烂鱼味儿的口臭,劈头盖脸地喷了小河原一脸,熏得他差点吐出来。他真想给髙松那张滔滔不绝的嘴巴来上一拳,打掉他满嘴的烂牙,可是也只能在衣袋里,紧握拳头强压怒火。要是现在和他动手,那么,明天,这件事儿肯定会被他添油加醋地,传得全公司尽人皆知。
“真的,我要失陪了。”小河原坚决地甩掉髙松的手,跑上楼梯,从车站里的通道下到东口。这时酒劲开始上来了,他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公寓走去。
儿子小河原祐介还没有回来。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就像没有活人住过似的,完全感觉不到生活的气息。桌子上的纸条原封未动,电话留言也没有人听过。
小河原耕司冲了一个淋浴,虽然洗掉了一身黏汗,可那种挥之不去的不适,仍然笼罩着他的全身。他在杯子里倒了一点威士忌,也不掺水就一口闷了。然后就倒在餐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咔嗒”的响声将他惊醒。小河原赶紧打开电灯,天花板就像髙速运作的洗衣机一样,在他的头顶上,一圏一圏地转动着。他慢慢地支起身来,看到儿子就像鬼魂一样,呆立在玄关。
“怎么回事?……祐介?……”小河原诧异地问道。
已经过了半夜一点了,但更令他吃惊的是,儿子身上的异常情况。祐介浑身湿透了,头发和T恤衫都贴在了身上,他脸上有很多划痕,手肘上也有擦伤。
“回来晚了,不好意思。”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儿了?”小河原提高了音量追问道。
“骑车不小心滑了一下,摔到河里去了。”
尽管没有顶嘴,但看得出儿子现在,根本就是心不在焉。
“都这么晚了,你到哪儿去了?”小河原严厉地逼问着。
“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顺便去了一下朋友家。”
“谁家?……”小河原耕司不依不饶地问道。
“他从前的朋友。”
“名字都不能告诉我吗?”
儿子轻轻地晃了晃脑袋,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回家晚了我很抱歉。可我觉得,我去见什么人,是自己的自由,没有义务向爸爸汇报吧。”
小河原祐介说完,就自说自话地进了浴室。小河原耕司几乎是被儿子推到了一旁,他心中顿时腾起一股阴暗的疑虑。
儿子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干什么呢?那身上的擦伤,可不像是骑车摔倒,那么简单的事儿。可是,如果他执意追问,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父子感情,大概又要化为乌有了,以后再想恢复,那可就难喽。
祐介冲完淋浴后,就一个人进了卧室,再也没有出来。既然酒也醒了,小河原直到天亮都没再睡着。
4
据说,在七月六日这个星期一,在失踪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突然回家来的多多田由香里,再次去向不明了。
七月九日,神崎弓子又去了一趟久喜市,在一家咖啡馆里对付午饭的时候,忽然听说了这件事情。这家店她以前和高岭隆一郎一起来过。正坐在吧台上啃三明治的时候,旁边一位中年男客,和留着络腮胡子的店长,就开始议论多多田家的这档子事了。
“多多田先生的闺女,这到底是怎么啦?”店长眉飞色舞地说道。他似乎是本地人,说话的时候,句尾总带着点关东北部的口音,还套着一条附近建筑工人才穿的、浅褐色的工作裤,像是个很会和顾客套近乎的人。
那位客人吃完一盘番茄沙司通心粉,又拿出一片像是消化药的药片,就着水吞了下去。
“离家出走了吧。”客人对此,似乎也是津津乐道,店长不失时机地,将咖啡杯送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不一定,这一次,可能是被卷进什么事件里了吧。”
“可是,你看她上次那样,闹出了多大的事儿来,结果呢,拍拍屁股就回来了。以后谁还信她的话啊。”客人一边笑着,一边拿牙签剔着牙缝,“她还把手帕扔到那小孩家里栽赃,这小妞真的是恬不知耻。你们这边对她怎么看啊?”
“甭提了。谁还会同情她啊。”
“那么,那个少年A呢?”
“那一家早就搬走了,到现在也没个消息。”
“那个孩子的前途,都被她给毁了,这臭娘们。”客人愤愤不平地说着,那样子,活像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人生导师。
“就是嘛!……”
正当店长点头同意的时候,神崎弓子突然插了一句:“不好意思,不过,那女孩的父母,没有去报警找人吗?”
店长也不在意,点了点头,他似乎还记得弓子。
“嗯,报警倒是报了。”
“动员大家一起去搜山了吗?”
“这个么,这一带反正也没有什么山,警察好像在沼泽和林子里都找过了。”
“可是,还是没有找到吧?”
“对。本地的住户也都出动了,不过这天这么热,谁乐意去拼了老命地找啊。再说,大家都上过一次当了,这次再出去,也都是随便搜一搜,也就收工啦。”
“都没有上新闻吗?我今天还是头一回,听说了这件事儿呢。”
旁边的那位客人,喝完了咖啡,站起身来笑着说:“那可不是,就这种事情,也上不了新闻吧,这位小姐你说呢?”
客人对神崎弓子笑了笑,往吧台上拍了一张一千日元的钞票:“这就是狼来了的故事,如今谁也不相信她喽。说不定她现在,又找了个男人在亲热呢。”
说了句“下次还会再来的”的客套话,那客人便推门走了。店里只剩下神崎弓子和店长二人。
“小姐,我这话就只对你说。”店长似乎欲言又止,这种小店,原本就是流言蜚语的滋生地,外面那些污七八糟、夸大其词的八卦新闻,多半都是从这类地方传出来的。
“据说啊,那少年A最近就在这一带出没呢。”
“少年A在这儿?”
“对对对,他的真名叫作小河原祐介。”
“您连他名字都知道啊。”神崎弓子颇为感慨地说。
“本地人嘛,谁不知道啊。”
店长没有理会她的疑问,依旧是滔滔不绝:“多多田由香里失踪的那天,雨下得可大啦。多多田先生说啊,他女儿那天跟他说,是要到大宫去购物。”
店长说的,大致就是这么回事:由香里说,自己晚饭之前,肯定能够回家,于是,父母亲准备了饭,等着女儿回来,但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打女儿手机也无法接通,只有“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的通告信息。
过了八点,外面下起了很大的雷雨,他们以为:女儿是在什么地方躲雨,这才耽搁了回家,但等了一宿,她还是没有回来。次日,也没有得到任何联络,父母终于忍不住,便去久喜警察署,要求警方出面找人。
“然后呢?……当然了,我这也是听人说的,据说那天夜里,少年A独自一个人,蹬着一辆自行车,冒着雷雨,在外面转悠来着。”
“那么,警察知道吗?”
“这个么,就不太清楚了。不过,他们大概会查一下吧?”店长笑着摇了摇头。
“被多多田由香里甩掉的那个男人,后来怎么样了?”
“小姐,你打听得很清楚嘛!……”
店长捋着络腮胡子,好奇地注视着神崎弓子,那眼睛似乎正在问:你到底是哪条道上的呀?
“我是做保险销售的。”神崎弓子随口扯了个谎,总算把话说圆了,店长也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
“小姐,你还真是问到点子上了。由香里小姐甩掉的那个男人,真的被警察带走问过话了,结果,这位仁兄竟然也说,自己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儿。”
“那么,这个男人和少年A,到底哪一个更可疑呢?”
“要我说,都不干净。”店长眯起右眼,乐了,“要么就是那姑娘又在玩躲猫猫了。”
神崎弓子把车留在停车场,向少年A家的房子走去。
一点儿风都没有。这是个梅雨季节的休息日,太阳从云层背后,偷偷地露出脸来,一早就开始不断升温,就像是盛夏提前到来了一样。
前一阵子天气总是不好,搞得她也有些身体不适,因此,很久没有来过久喜市了。今天,她看着不会下雨,便驱车赶了过来。上次来的时候,她还因为违章停车,而吃了一张罚单,这次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她便求店长行个方便,先把车子寄放在店里再说。
村落笼罩在热气之中,这种闷热的天气,人在外面待着,就觉得皮肤粘呼呼的。
多多田由香里的家、少年A的家,还有过去那位少年A的家,都集中在方圆半径三百米,这么一个狭小的范围里。而酒卷佳代子和北泽香织的家,以及十五年前的三位失踪者的住宅,也都在这附近,全部这些房子的位置间隔,方圆都不会超过一公里。
多多田由香里的家,静得就像刚刚举办过一场葬礼似的,房子笼罩在一片凄凄惨惨的悲哀气氛之中。只有空调向外排出的热风,能让人感觉到里面还有人在。
少年A的家也是一片寂静,但这儿的后院,已经是杂草丛生,一片杂乱,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住过的状态了。房子也蒙上了一层尘埃,看上去就像是被那孩子,自己的困惑诅咒了一样,非常灰暗。
神崎弓子继续向西走去。这梅雨季节的下午,外面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只有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她觉得自己就像在游历一座鬼镇,只有头顶的鸟叫声,仍然在不断地提醒她,这还是在现实世界里。
不知道为什么,电线杆之间的电线上,停着无数的鸟儿,正在不怀好意地低头盯着她看。
树丛外面,她面前的灌木矮墙上,开了一个足够成人挤过去的口子。六天之前,那个似曾相识的少年A,就是从这儿骑车进去的。当时,神崎弓子吃了一张违章停车的罚单,被搞得意志消沉,也就没有再调查下去。今天,她决定再去探访一下那栋房子。
现在的少年A与过去的少年A——虽说年龄上相差了十五岁,但是,这二人身上,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他们都有前科,也都为此被关进过少年院,而且,都被认为与失踪事件难逃干系。
但事到如今,即使再胡乱猜疑,也于事无补了。
神崎弓子下定决心,向那缺口深处迈步走去。树木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小鸟们欢快地唱着歌儿。这儿是个微风和煦的异世界,刚才那种令人不快的鸟叫声,忽然全都消失不见了,简直就像是穿越时空隧道,回到了过去的世界一样。
前面已经没有退路了。
从草丛中踩出来的这条小路,蜿蜒曲折地延伸向树林之中,仿佛那尽头就是黄泉之国。神崎弓子知道,在道路的另一头,便是她半年之前,曾经偷偷地进过一次的那间储藏室了。
尽管林间小道很是凉爽,但是她的额头上,还是沁出了大滴的汗珠。或许那份凉爽,只是她的错觉,而这汗水才是肌肤的正常反应,也未可知呢。
从储藏室背后绕到正面,那门上已经上了一把新锁了。在阳光下看来,这储藏室又小又脏,完全没有当时,那种令人恐惧的威吓力了。现在想来,那些都是情绪失控的时候,胡乱产生的错觉吧。
神崎弓子把耳朵贴在门上,感觉不到里面有人,于是,她便先去往日那位少年A住的房子那边,打算一探究竟。她按响了门铃,又用手指抹了抹严重褪色的铭牌,上面的文字依稀可见,大致能认出“田岛”二字。如果主人今天在家,她准备就上次的事儿,郑重地向他致谢。
门外都能听到门铃声,但是却没有人应声,也听不到走廊里,传来脚步的声响,房子里一片寂静。红色的丹参和鸡冠花,将花坛染得如同浸泡了热血一般。
神崎弓子后退了几步,对着房子大喊了一声:“有人吗?……”可是,一楼和二楼的白色窗帘,依旧紧闭着。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其实她原本也没有想好,该和这家主人说些什么。
“过去的少年A,是不是在这里住过呀?”
打个比方,要是她这样问呢?
“啊,他在这儿住过。”
主人肯定会这样回答吧:“浑蛋,少年A就是我的儿子,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如果对方如此爽快地反问过来,那么,神崎弓子应该如何对答呢?
要是她直接说“我想调查过去,还没有解决的那宗悬案”,对方肯定会勃然大怒,让她立即滚蛋吧。
既然他儿子那时候十五岁,那现在应该也有三十岁了吧?这样说如何?
“其实我是来做婚介调查的,有一位小姐托我来这里看一看。”
不,这样可不行。婚前行为调查,怎么可能去问被调查者的家人呢?这种事情,应该是背着他本人和家里人,向街坊邻居打听才对呀。对要介绍的对象,还必须得防一手呢。
要是这样,干脆就先去邻居家打听一下好了。
“我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神崎弓子被身后突然传来的男声,吓得通体冰凉。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鬼鬼祟祟地盯着这房子在看了吧。”背后那人转到她面前,直直地盯着她的脸。
他就是六天以前,蹬着自行车,和神崎弓子在小河原家门口擦身而过、来过这个后院的那位少年。这样靠近一看,弓子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认错人了,这孩子并不是小河原的儿子。
“啊,我……”她的嗓子眼直发干,被这突发情况,搞得是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不由得又按住了胸口。
“嗯,看起来也不像是小偷,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少年的话里,带着一点威吓的味道。
虽说他有一米七,比神崎弓子足足髙出了一截,但是,体态却很痩削,脸上还是稚气未脱。看样子,他是个初中二年纪或者初中三年纪的学生,听声音还处在变声期呢。
“我找这家的邻居有事儿。”她不由得脱口而出,这借口刚才已经酝酿好久了。
“哦?真的吗?”少年满面狐疑,但还是丢下一句“那我也一起去”,便向邻家房子边灌木丛的开口处走去。
神崎弓子仍然有些紧张:这个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什么总觉得似曾相识呢?
“喂,快过来啊。”他回头对呆若木鸡的神崎弓子喊道,但是,她还是一副磨磨蹭蹭的样子。
“我说你倒是快来啊。现在大姐应该还在家。”
大姐?难道这孩子的姐姐,就住在隔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隔壁家的孩子?”
“哟哟,我可不是孩子了。”
灌木丛里,有一扇竹子编成的简易门,少年等她到了身前,便伸手开了门,脸上的笑容里,带着一点害臊的味道。
嗯,这样也好。反正机会难得,到邻居家看一看也不错。
这时候,神崎弓子已经渐渐镇定下来了,随即打量了一下那个少年的模样。尽管初次相遇的时候,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那大概只是之前来采访时,曾经在哪儿偶遇过他的缘故吧。
他身穿印有可乐公司商标的红色T恤衫,和洗得泛白的牛仔裤,梳着一个中分头,皮肤晒得很黑。他那充满了好奇心的闪亮双眼,仍然让她脑中的既视感挥之不去。
邻居家的房子,和田岛家的宅第外形很像,铭牌上写着“大久保”。
“你稍等一下,我这就叫她出来。”
一边说着,他开门探头进去喊了一声:“喂,姐姐啊,有客人找你。”
里面马上有人应声,走廊里也响起了脚步声。
“来了,是哪一位啊?……”
脚上趿拉着拖鞋,走出门来的,是一位年近三十的女子。一双眼珠乌亮的大眼睛,和棱角分明的嘴角,和那少年有些相像,一看就知道这是姐弟俩。她身上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蓝色粗棉长裙。
“大姐,这个侦探小姐,想打听邻居家的事儿。”少年说道。
“侦探?……”女子满面惊诧,一看便知道已经起了戒心。
“不,他搞错了。我不是什么侦探。”神崎弓子赶紧矢口否认。
“可是,你不是说,你在调查什么的嘛。”少年显然不太高兴,音调也高了八度。
“不是,不是,我只是受人委托,来打听一下邻居这家人的名声如何。”
神崎弓子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因为要给他介绍对象,所以,有些事情,必须要事先查清楚才行。”
浑蛋,简直越说越邪乎了。
“介绍对象?……”女子的眼睛瞪得滴溜溜滚圆。
“所以,我就说嘛,是给邻居家的儿子介绍的。”
“可是,小T现在,应该不住在这儿了啊。”
往日的少年人,似乎被称作“小T”。浑蛋,这到底是指哪个字呢?……
既然自己扯谎说,要调查邻居儿子的事儿,那就不能再问他的名字了。先这么将就一下,以后肯定会有机会问出来的。
“嗯,我知道,他儿子现在住在东京。”
“哎?小T现在住在东京啊?”
听这个女人的口气,似乎对少年A后来的去向,也不是十分清楚。女子这才想起,自己的弟弟还在一边,便严厉地轰他走:“健太郎,你别呆在这儿!”
“哼,老把我当小孩子。”
少年不满地耸了耸肩,走出了旁边的简易门。
女子见弟弟走远,这才对神崎弓子说道:“这儿这么热,说话也不方便,您要进屋来谈一谈吗?”
神崎弓子鼓起勇气,走进了大久保家的宅子。她脱鞋进了玄关,眼前马上就出现了一间和室。尽管没开冷气,但至少还有一台电扇,所以,也并没有觉得太热。在房间拉门顶部设置的木制边框上,挂满了小小的灯笼,灯笼上写着日本各地的名胜,比如阿寒湖、太宰府、会津若松、飞驒高山、栗林公园等等。内容涵盖了日本东南西北的观光胜地,排列也是杂乱无序,看来这家人很喜欢到处旅游,恐怕灯笼是根据他们游玩的顺序,来随便挂起来的吧。
趁着那女子到里屋,去拿冷饮的工夫,神崎弓子仔细盘算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看对方的年纪,应该和过去那位少年A相仿,就算她不清楚,最近发生的事儿,至少对往日的少年A,应该很熟悉才对。
很快,那女子用盘子,端来了一杯大麦茶,从杯子里可以听到冰块碰撞的声音。
“来,请用吧!……”女子笑吟吟地把大麦茶,送到了神崎弓子的面前。
神崎弓子便恭敬不如从命,把杯子举到了嘴边。
“冒昧问一句,您是这家的……”她随口问道。
“嗯,我就是这家户主的女儿。名字是两个字,亚细亚的亚,和美丽的美,我叫亚美。刚才那是我弟弟,小我十五岁。”
“令堂和令尊呢?”
“他们到北海道旅游去了。因为不放心弟弟一个人,所以,他们要我看家,等他们后天回来再说。”
“是这样啊。那么,我也该做一下自我介绍了。”
亚美看着神崎弓子,那眼神仿佛正在说“现在该你了”。
“令弟说得没错,我正在调查邻居儿子的事儿。有人托我来看一看,能否给他介绍个对象。”
这话行不行得通,神崎弓子心里也没有底。但是,对面那双清澈的乌黑眼珠,仿佛正在掂量弓子的斤两似的,这种机敏的目光,让她不得不心存戒备。
“那您就是那位对象喽?”亚美毫不留情地将了她一军,真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不是,怎么会呢。我是婚介所的人。”
要是对方问自己要名片,那肯定就穿帮了。弓子心里七上八下,叫苦不迭。
浑蛋,以后再出来调查,就应该预料到有这种局面,应该先做一些假名片放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
“嗯,说的也是啊。”亚美苦笑着,“想问什么,你就尽管问吧。”
虽说仍然吃不透对方,到底是否已经信了自己的话,但是,神崎弓子还是得把戏演下去。
“冒眛地问一句,太太您和邻居家的儿子,是同一代人吗?”
“是的。过去,我们还在同一个年级里,呆过一阵子呢。还有,我不是太太,现在还是单身呢。”
“我失言了,实在抱歉。”神崎弓子浑身冷汗直冒,可是,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问道,“他这个人怎么样?”
“他这人啊,很有个性。虽然脑袋很聪明,可是,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他不爱说话,能和他搭得上话的,也就只有我了。”“你们二位是青梅竹马喽?”
“没错。自打上小学起,我们就一直混在一起。”
神崎弓子倒想问一问:她是否知道,少年A在十五年前,曾被警方指为连环女性失踪事件的嫌疑人之一,可是,万一她真的这么问了,对方必定会起疑心。
看起来,这件事儿可急不得,只能稳扎稳打、旁敲侧击了。
“他父母还健在吗?”
“他父亲现在还很硬朗,母亲就……”亚美欲言又止,直勾勾地盯着院子,出了神。
神崎弓子也顺着她的视线,慢慢地看过去。透过敞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爬满绿色藤蔓的藤架。
“他母亲出什么事儿了吗?”神崎弓子追问道。
“这个无可奉告,毕竟是牵扯到邻居家里,比较隐私的事儿。”
看来,少年A的母亲,已经不在家里了,原因也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比如离婚什么的。
“那就换个话题吧,他父亲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好像是一个白领,具体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亚美的回答简单扼要。
神崎弓子决定,接下来就单刀直入地,问问少年A的事情。
“那我就进入正题了。”
“总算要问到他的事儿了?”亚美感慨地说。
“没错。如果您不介意,能否谈一谈,关于他小时候的事儿?”
“他是个非常认真勤奋、学习也很棒的孩子。不过,很不善于和人交流,所以总是很孤单。”
亚美的口气,就像是班主任在学生联系簿,上写评语一样。
“可是……”
“可是什么?”
“他性格很古怪,我觉得称之为问题儿童,也不为过吧。”
“怎么个古怪法?”
“和他父亲一样,是一个书呆子。对其他人毫不关心,总是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
亚美一口气罗列出一堆缺点,然后又苦笑着说:“我这很像是在写学生总评吧。”
“他惹出过什么乱子吗?”
“当然。”亚美并没有否认,“而且,还闹得不小呢。”
“能具体说说吗?”
“他被警察逮捕了。”
“啊,被逮捕了?”
神崎弓子之所以吃惊,倒不是因为得知少年A被警察逮捕过,这件事她早就调查清楚了。但是,这件事现在居然,从他邻家的同年级同学嘴里,径直说了出来,这让她感到非常意外。
而且,从刚才大久保亚美所说的那些话来看,她提供的情况,竟然大都是少年A的负面信息。
“哟,吓着你了?”大久保亚美似乎以为弓子惊愕的表情,是被吓出来的。
“嗯。可是……”
“你是不是想说,这种事情,我不该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告诉婚介所的人?”
“嗯,差不多吧。不过,我这也是业务上的事儿,不管是什么情报,知道些总比啥都不知道要强。”
“你这儿还真复杂。”
亚美眯起眼睛,凝视着田岛家的住宅,似乎又沉浸在了往日的回忆之中。邻居家的庭院里,丹参点缀在灌木丛之间,那颜色鲜艳得就像是点点血迹。
“他在学校被人欺负,为了自卫,就用小刀刺伤了对方。虽说那是正当防卫,可是,他还是被抓走了。因为当时他才有十四岁,所以,大概也称不上是正式逮捕,或许可以说是教育辅导吧,反正这些我也说不清楚。但他最后被送到少年院去了。”
亚美在讲述少年A的犯罪过程的时候,语气犹如在梦游一般。
“怎么样,这下你该满意了吧。”大久保亚美得意洋洋地笑着说。
神崎弓子没有作答,只是长叹一声。
“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些事都告诉你吗?”
“猜不出来。”
“这些事情跟你一说,找对象的事儿,肯定就黄了吧。”大久保亚美试探性地看着弓子。
“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事儿呢?因为我不想让他和谁结婚。”
“不想让他成婚?为什么?”神崎弓子惊诧地望着大久保亚美的脸。
“浑蛋,我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是不明白吗?”
亚美的口气可不怎么客气。但弓子脑袋里,现在已经是一团乱麻了,根本顾不上反驳她。
“你今天能碰到我,也算是运气好。要是你们介绍的那个女人,等跟他完婚之后,才知道他过去这些破事儿,那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这种事情还是早些知道为好!”
“你和他是不是很合不来啊?”弓子总算憋出这么一句。
“我说你这人,还真是反应迟钝。完全说反了嘛。”
“可是……”神崎弓子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我们之间的交情太深了,非常、非常深哦。”大久保亚美倒也不避讳,得意地说道。
“就是说你们谈过恋爱?”
“没错,我们曾经是一对儿。只是……”
真是令人吃惊的自白。或许是因为感情,一下子激昂了起来,大久保亚美的音调也提髙了。
“那时候我们还太小,还只是初中生呢。”
神崎弓子顿时目瞪口呆。如果她真是个“婚姻介绍所的职员”,那今天可就是倒霉到家了。
“那这件事儿,您二位的父母知道吗?”
“当然知道,所以,我们就被硬生生拆开了。”
“是这样啊。”
“但是,我们的心还是在一起,哪怕天各一方。”
“没有飞雁传书什么的?”
“没有,我们互相没写过信。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对方住在哪儿……不过,我们十个月前又见面了,说不定这真是命中注定的呢。”
“又见面了?是这样啊?”
“我说你,怎么就会说‘是这样啊’?”
“我也感到很吃惊嘛。”
大久保亚美嘴角浮现出一丝谜样的笑容。“真要是这样,那么等一会儿,你还会更吃惊的。”
“为什么?”
大久保亚美缓缓起身,指着自己被粗棉长裙,包裹住的肚子说:“这儿已经有孩子了。”
“孩子?……”
“你猜是谁的孩子?”
亚美的话直剌弓子的心房:“所以,请你转告要介绍给他的那个对象,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否则,以后可要后悔一辈子哟。”
大久保亚美说着,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少年A那被诅咒的阴暗过去,现在又死灰复燃,带来了新的灾难。神崎弓子顿时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大久保家的和室里。
这样看来,这个叫大久保亚美的女人,一定是为了对神崎弓子说这些事情,才故意请她到家里来的。弓子离开大久保家时,亚美这样说道:“你其实不是婚介所的人吧?……我想,你是真的喜欢上他了,这才来查这查那的。如何,被我说中了吧?……我凭直觉就知道,你是他的女人。”
看来,即便神崎弓子此时矢口否认,大久保亚美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了。
“我说,刚才其实是骗你的。”
“骗我的吗?……”神崎弓子吃惊地转过头来。
“嗯,怀孕的事儿。其实我没怀孕。”大久保亚美啪地拍了一下肚皮,咯咯地笑了起来,“祝你幸福。”
神崎弓子这次,可是从头到尾,都被大久保亚美耍弄了一个够,刚走出玄关,便感到浑身的毛孔里,都渗出一股沉重的疲劳感。
但是,神崎弓子也注意到,少年A在大久保亚美的口中,一直被称作“小T”。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已经被浓密的黑云覆盖了。
5
大久保家的少年,正在前庭的树荫里,给自行车胎打气。
“哟,办完你的事儿啦?”
“看你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一定是被大姐摆了一道吧?”少年似乎对此深信不疑,“那家伙经常张口就来,她说的话,你信一半就得了。”
他那冷冰冰的口气,让神崎弓子有些惊讶。
“你姐姐还没有结婚吧?”
“是啊,她在东京当钟点工。”少年给车胎充好气,用手捏了捏,确保轮胎够硬了,便抬腿翻身骑上车去,说了声,“再见啦,后会有期。”
神崎弓子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呀?”
“大久保健太郎!……”少年向后挥了挥手,向农道那边骑去。
这时,有什么冰冷的物事,突然落在了神崎弓子的脸上——啊,下雨了。她抬头一看,大粒的雨滴正从头顶上,无情地砸了下来。雨水浇落在干涸的大地上,很快便被满地的尘土给吸干了。远处掠过几道闪电,几秒后便传来了雷鸣。西边的云层又厚又黑。
傍晚的阵雨来了,得赶紧走人。她直后悔,浸染没有带遮阳伞出来。
大久保健太郎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在他消失的那个方向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神崎弓子抬脚快步往前走去,尽管有些绕远路,但她还是决定走农道回去。
当她和对面那人擦身而过时……
“啊,又见面啦,小姐!……”一个平静、低沉的声音,突然叫住了她,神崎弓子停下了脚步,转身观瞧,看到一个面带笑容、约莫六十岁开外的瘦削男人。
“把我给忘啦,迷路的小姐?……你以前不是被关在我家的储藏室里,弄得很尴尬嘛。后来在路上还碰到过一次呢。”
那人白净、和蔼的面孔上,看不出有什么危险的样子。
“又来这附近办事啊?……还是说,又迷路了呢?”田岛敏夫小声笑着,但笑声中却没有丝毫的恶意。
“我到大久保先生的府上,去拜访了他一下。”
“哦,是去见大久保先生啊。可是他们夫妇俩,不是出去旅游了吗?”
“他女儿在家。”神崎弓子冷冰冰地说道。
“喔,是亚美吧。”田岛点了点头。
“那么,我先告辞了。”
神崎弓子正说着,田岛敏夫便轻轻触碰到了她的手腕,她条件反射式地往后退了一步。
“到我家去喝杯茶如何?”
“哎呀?……”神崎弓子万万没有想到,田岛会邀请自己,一下子反倒说不出话来了。而田岛则抬头看了看天。
“雨下得这么大,非得淋得湿透了不可。还是到我家暂避一下,等雨停了再走吧。”
雨势确实很猛,再下去恐怕真要成倾盆大雨了。
“您要是急着走,那我也不勉强您。”
“啊,不……我没什么急事儿。”
“那就请快来吧,趁还没全部淋湿。”
田岛敏夫就像在舞会上邀请舞伴一样,向她伸出了左手:“您放心吧,我又不会把您煮来吃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神崎弓子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对方居然自己送上门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请进。家里很乱,请多包涵。”
眼见神崎弓子站在门前,还是有些踌躇不安,田岛敏夫便安慰她:“没事儿的,像我这种老头子,就算想对你动手,也没有力气呀。再说,您要是觉得有危险,就大喊大叫好了。隔壁还有亚美在呢,她肯定会来救你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神崎弓子满脸通红,连忙致歉。
“那不就得了嘛!……来,请进吧。”田岛敏夫热情地把神崎弓子让进屋里。
进去一看,这儿的和室也是紧挨着庭院,房型结构和大久保家的屋舍如出一窗外,暴雨仍在激烈地击打着大地。庭院里早就积起了水洼,雨点激起的水沫,在地上溅出一个个白圈,远处则是电闪雷鸣。
在一片啪嚓、啪嚓,好似劈木柴的噪声中,神崎弓子不由得捂住了耳朵。
雨点砸在窗玻璃上,画出了一道道斜线,看来没有冒雨回去,还真是个明智的选择。
田岛敏夫随手拉下了纱窗,雨声立即就变小了。
“只是阵雨,马上就会停的。”田岛敏夫转过身来,对弓子笑了笑。
“不好意思,还来借您宝地躲雨。”
鸭居上供奉着一个神龛,前面放着一张三人的全家福照片。
“啊,那是我老婆和儿子。是儿子上中学之前,拍摄的纪念照片。”田岛看到弓子正在注视着照片,赶紧解释道,“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儿啦。”
他伸手取下相框,掏出手帕,擦了擦上面的灰,然后把手帕揣进衣袋里,将相框递到她面前。
“来,请看吧!……”
由于年代久远,照片上的品红和绿色,都已经褪色变淡,显得有些发黑。少年A身穿着新买的学生制服,头上的制帽压得很低,所以几乎看不清楚面孔。身边的田岛敏夫如果年轻个二十岁左右,就是照片上那位父亲了。当年他两颊还没有现在这样深陷,也没有这么多的花白头发。
“您太太呢?”
照片上田岛的妻子,显得异常瘦小,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在照片上。
“啊,那个啊,已经离家出走了。”
田岛敏夫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苦涩的神情。居然把自己的妻子,称作是“那个”,言语之间,都可以感受到他的愤恨。
“抱歉,我不该问这个的。”
“不,没关系。反正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忘了就好。”田岛苦笑着,把相框放回了原处,“来,请坐请坐。”他递给弓子一个已经褪了色的红色坐垫。
“请用,请您随意些。我鳏居已经好久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客人。”
“谢谢您!……”
见弓子接过坐垫坐下,田岛便去里面,端了电热水瓶和茶壶出来。
“令郞已经自己独立生活了吧?”
“我是不太清楚,‘独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也没有为他出过什么力。不过,他似乎在外面干得很努力。”
田岛敏夫淡淡一笑,拿起水瓶往茶壶里灌满了热水。
“其实我……”神崎弓子索性又是张口就来,直言不讳了,“我正在调查隔壁的大久保亚美小姐。”
“哦?……是吗?”
“我想调查一下她这个人品行如何,因为,我要给她介绍结婚对象。”
其实,这还是在大久保家说的那一套,只不过,这回她把对象给对调了一下。
“亚美要成婚了?这可是真没想到。”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是,却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来。他沏好茶,将茶杯递给神崎弓子。
“我听说亚美以前跟你儿子好过一阵子,两个人之间有那么一腿。”
“这是她跟你说的?”
“对,她说后来,家里人硬是把他们两个人给拆散了,说是年纪还太小。”
“嗯,确实,他们那时候年纪太小了些。”
田岛虽然未予否定,但显然已经沉浸在了,对往日的记忆之中。
“他们的年纪真的是太小了。我们身为父母,不得不把他们隔离开来。”
“隔离”这个词听起来很不自然,好像在说孩子们患了传染病一样,于是,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了。
一片寂静之中,只有屋外的雨声依旧不绝于耳。
神崎弓子拼命地想找个机会,把这个话茬接下去。
“你儿子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儿,就有些自暴自弃了?”
“是她这么说的?”
“不是的!……”神崎弓子打了个圆场,“一般来说,被父母强行分开,心里总会有一些疙瘩的吧,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想。”
“嗯,说来也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我觉得这和亚美的婚约没太大关系吧。人嘛,谁没走过弯路呢。”
“这倒是。”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田岛敏夫的口气,就像是老师在询问学生一样。
“有没有他初中毕业时候的的纪念相册?”
“我儿子的吗?……”田岛显得很惊讶。
“嗯,我想,亚美一定也在上面吧。”
“啊,是这么回事儿啊。您请稍等。”田岛敏夫嘴里说着,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不知道还在不在,反正我先找找看吧。”
他拉开拉门,进了旁边的一间和室,里面堆着几个纸板箱。神崎弓子觉得:一股混杂着樟脑丸味道的陈腐气息,从那灰暗的房间里扑鼻而来,仿佛十五年的光阴,都凝聚在其中。
田岛敏夫在佛龛边上放了个板凳,踩在上面,伸手到壁橱里一通扒拉,拖出一个旧纸板箱来。他把纸箱放在榻榻米上,又在里面一顿摸索,最后却遗憾地摇了摇头。
“搁哪儿了呢……还不是搬家给闹的,家里东西都乱七八糟了。”
“您是要搬走吗?”
“嗯,最晚八月份就得走。这一带也要开始重新规划啦,房东正打算把产业,都给盘出去呢,包括租给我的房子。一年前接到通知的时候,觉得还是很遥远的事儿,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眨眼的工夫,这一年就过去了啊。”
“那这个纸箱就是……”
“才刚开始收拾,就已经装了那么多了。”田岛敏夫话一出口,不禁叹了一口气,“本想在这儿终老的,可这也由不得我。得重新找住处喽。”
说着说着,他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无奈。
“也好,这么一收拾,还能刨出不少陈芝麻、烂谷子的回忆来。”
“是关于你儿子的吗?”
“算是吧。那小子虽说初中刚一毕业,就离开久喜市了;但是,他上的是有名的重点髙中,大学也是个无人不晓的一流学校,进的还是法学部。我儿子可不简单哟。他说自己拼命读书,就是为了当个律师,好为那些犯了罪的孩子们服务。”
神崎弓子就像在听佛袓说法一样,认真地听着田岛敏夫滔滔不绝的故事。
“小T?……”神崎弓子喃喃低语道。
“对,以前人家都管他叫小T。”
突然,一道橘红色的光芒,从田岛敏夫脑后的窗帘缝隙里射进来,犹如一片佛光普照。神崎弓子往滴着水的窗外望去,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夕阳正划破晚霞,缓缓西沉。
6
七月十日,小河原耕司被一阵门铃声给惊醒了。
他起先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周围的湿度很大,仿佛置身于雨季的亚马逊丛林里一般闷热……不,应该说比雨林里更难受。
胡思乱想之间,他突然明白,自己究竟在哪儿了——还不如想不起来呢。久喜车站附近,一片密集住宅区中的一间公寓房……
浑浊的热气沉积在地板上,他浑身就像被熏烤过一样闷热,运动服湿透了,垫子上也被汗水,画出了一个人的形状来,看上去简直是个杀人现场。
他脑袋里嗡嗡直响,门铃的声音犹如火警警铃般,回荡在他的脑壳里。昨天借酒浇愁喝多了,现在血液中的酒精,可算是找上门来了。房间里很暗,但窗帘的缝隙里,还是透进来几束晃眼的光线。亚马逊的热带雨林,比这儿还好过些。
他掀开毯子,想要起身,却一阵头晕目眩,又立刻坐了下来,心想:干脆拿毯子裹着头,装作没有听见好了。可即便如此,门铃还是亳不留情地,被一遍遍按响。
喂喂,适可而止吧……
小河原耕司捂着脑袋,踉踉跄跄跳起身来,这宿醉真是太难受了。
这次,外面的人开始敲门了,拳头一下一下砸在门上,显得很不耐烦。
“小河原先生在家吗?”门外传来一个粗野的男声,他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声音。
是以前公司里的那帮家伙吗?不,不可能,他们怎么会来敲我的门?……
他的手表放在餐厅的桌上,指针正指向下午一点二十五分。他打开门锁,把门拉开一条缝,却没有解开防盗链。
“我们是警察。”
一个目光锐利、上了年纪的男人,从门缝里露出脸来。他想起来了,原来是长谷川警官。
“什……什么事?”小河原揉了揉眼睛,把手插进了头发里。
“我们有些事情,想要问一问您,能占用一点时间吗?”
“在这儿?”
“在哪儿都行。”
小河原关门解开防盗链,又把门给打开了。长谷川警官的身后,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警察,从表倩来看,一定也热得难受。两位警官站在阳光下,额头上汗水直冒。
“那请进吧。”他看了看自己身上,也不知道穿着运动服和大裤杈子,接待客人是不是合适。
年轻的警察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但他一踏进房门,脸上的表情,又变得一百个不乐意,就像是走进了酷暑中的沙漠一般。
这是个通风很差,又没有冷气的房间,从他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这里面还不如外面舒服呢。
“没装冷气,不好意思啊。”
姜还是老的辣,长谷川警官的脸上,还是岿然不动。
小河原耕司将二人带到餐厅,拉出椅子请他们就座。这套桌椅,还是他从大型垃圾堆场里捡回来的,虽说巳经破破烂烂的,但在这暂住的地方,也足够他们一家使用了。
“你儿子呢?”长谷川警官随便地坐了下来,而那年轻人仍旧站在他身后。看那架势,似乎是认为他儿子藏在房间里,所以随时准备着,防止孩子趁机逃走呢。
“那小子去图书馆了。”
“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好说,现在可是最关键的时候了。”
“哦?……他是去复习应考去了?”长谷川警官显得有些意外。
“有什么不妥吗?”小河原露出了愠怒的神色。
“不,我没那个意思。”
长谷川警官给自己打了一个圆场,却故意不把来意挑明,这让小河原耕司有些坐立不安。他甚至忘记打开窗子透透气,也没有拿电风扇来。
“今天有何贵干?”
“我们正在调查一件事儿。”长谷川警官总算肯开口了,“七月六日晚上,你儿子在家里吗?”
七月六日?正是他儿子深夜晚归的那天,孩子被阵雨淋得湿透了,而且还满身是伤。
“嗯,他在家。”
“有人能够证明吗?”
“我就能够证明。”
“不,我指的是除了亲属以外的人。”
“您先别问这个,我觉得,二位是不是应该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调查我儿子的不在场证明?问话之前,先把事情说清楚,这是基本的礼貌吧。”
“畜生!……嗯,您说得是。”长谷川警官倒也没有反驳,“其实我们对这事儿,也没有什么兴趣,那个短期大学的学生又失踪了。”
“短期大学学生?”
“对,多多田由香里又失踪了,她家里人要求我们找人。”
小河原耕司闻言,也顿时吃了一惊。
“那为什么要问我儿子有没有不在场证明?”他的音调高了八度,“还是说,你们怀疑我儿子?”
“我们也觉得这次的事儿,大概立不了案。出来调查,也是因为规定没办法,所以只是走走形式罢了。”长谷川的态度,这次倒是很软。
“浑蛋!……就算这样,你们也不能,又盯上我儿子不放,请不要做得太过分了。”
“您不要着急,我们也知道您的心情。要是他和此事无关,那自然是好。”
“那还用问?……孩子一直在家里呆着呢。”
小河原耕司还是有些在意,儿子那天的样子。大半夜的跑回家来,脸上和手上都是擦伤,还淋得跟落汤鸡似的。
不过这些事情,也没必要跟警察说。要是被这帮条子看到机会,恐怕他们又要缠着自己不放了。
“是吗?……”警官没有再问下去,起身说了些抱歉叨扰的客套话便离开了。那年轻人一走出闷热的房间,表情立即就舒缓了许多。
就算对方没有恶意,但小河原耕司已经吃够了,被人冤枉的苦头,所以,他根本就信不过警察。恐怕又有人向警方告发说,看到他儿子那天晚上,正在外面瞎逛悠,所以,警方才派这二人来他这里,试探口风的吧。虽说对方也在多多田由香里假失踪的案子上,碰了一鼻子灰,这次也许会调查得慎重一些,但对这帮条子的一举一动,今后可得多长一个心眼了。
话说回来,儿子祐介究竟爬到哪儿去了呢?虽然正在放暑假,但是他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回过家了。
小河原耕司先去了和公寓同在市区东口的市立图书馆,前去寻找儿子祐介。冷气开放的阅览室里,已经被前来复习应考的高中生和重考生给占领了,但却不见儿子祐介的踪影。在公共阅览架和问询台前的公用区域,也没有找到祐介。
接着,他驱车到了久喜市政府边上的埼玉县立图书馆,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儿子不会跑到这儿来,但还是想来碰碰运气,否则实在是没有办法安心。
二楼的书架、阅览室、视听室,他都找遍了,可还是不见儿子。
当他灰心丧气地下楼梯的时候,发现刚才到他家来过的那两个警察,正往二楼走来。小河原赶紧躲进洗手间,从门缝里目送他们走进阅览室后,夺门而出,一口气跑下楼梯去了。
原来如此,那帮家伙也在追查祐介的去向,看来他们并不相信,多多田由香里和上次一样,是假装失踪了。打一开头,他们就盯上了我儿子,又想把他往火坑里推。上次多多田由香里突然回家,让他们大丢面子,这次是想要再抓住祐介,一雪前耻吧。
只要犯过一次罪,就永远不要妄想再洗清了。想必警察是不会认为,少年犯们在少年院里,会真的悔改了。
可恶!……小河原耕司怒火中烧,紧握双拳,飞也似的穿过一楼的大厅,向门口快步走去。
“小河原先生!……”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他全身一下子僵住了,活像是小偷被抓了个现行。
虽说在这久喜市的图书馆里,未必不会碰见熟人,但是听那声音,却分明是一个女人。她穿着奶黄色的T恤衫和牛仔裤,束着一个马尾辫。乍一看像是个学生,但人却很沉稳。
“好久不见了!……”对方若无其事地,和他打着招呼,他这才回过神来。
那双充满好奇心的大眼睛……对,她就是高岭隆一郎的那个女助手——神崎弓子女士。
之前他去见高岭隆一郎的时候,并没有见到本人,而是由这位女子代为接待的。那时候她表现得就很沉稳,像是个业务娴熟的秘书。但是,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她,却背着个大大的运动背包,样子就像是打完网球以后,到图书馆来消磨时间的时尚女大学生呢。
“我是神崎弓子,以前多有不周,请您务必见谅。”
“您怎么在这儿?……”髙岭隆一郎本人曾以小河原的儿子为原型,对未成年人犯罪的话题,进行过一次深入的探讨。可他的这位女徒弟,为什么也专程跑到现场来了?
今天警察登门,就已经让他够紧张的了,现在见到她,小河原耕司心中的不安,可以说是变本加厉了。
“我来调查点事儿。”神崎弓子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兴奋。
小河原吃不准,刚上二楼的那些警察,会不会突然折返回来,于是,便请她一起到外面去谈。
“要不一起出去喝杯茶吧?”
“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一事相求。”神崎弓子抓住小河原耕司的手腕,拽着他往旁边的市政府走去。别看她年纪轻轻,又是个女人,手劲却大得惊人,弄得小河原耕司也哼了一声。
在正门玄关,正交头接耳的几个高中男女学生,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全都好奇地盯着他看。
“我说,我说您等会儿……”小河原抓住弓子的手腕,硬生生挣脱出来,“我不知道您这是怎么了,至少,先踉我说明一下行不行?”
他揉着发红的臂膊,在一片树荫里停下了脚步。在悬铃木上,触手可及的地方,一只知了正起劲地鸣叫着,看来它是受了这热天的影响,比同伴们先一步来到了地面上。
“实在抱歉,我稍后会向您解释的。请务必要在市政府下班前完成申请。”
神崎弓子低头致歉,虽然他仍想追问,但是,看到那些警察,已经从图书馆的玄关走出来了,便只得极不情愿地跟着她走了。
来到市政府那里的户籍处,神崎弓子拿了两张户籍誊本的申请表格,看着样本被飞快地填上了名字和地址,随后在每张表格上,捺了两个手印,递给他一张,自己手里拿着另一张,向服务窗口走去。
“这个请帮我办一下。”
他拿了表格,也来不及细看,只瞥到姓名一栏里,写的是“田岛”。这时正好到了四点,是下班时间了,职员便在服务台上,放了一块“今日受理时间已过”的告示牌。看来总算是赶上了末班车。
窗口的职员,把表格上的资料输入电脑,不出三十秒时间,打印机就完事了。职员刚把两份资料,递给申请人小河原耕司,就被神凄弓子从他手上一把抄走了。
“您这到底是……”
“实在抱歉,今天真是强人所难啦。”她又低下头赔了罪,“因为我想,两个人一起来申请,会显得更可信一些。”
“你是想让我扮成那个叫田岛的人,来拿他的户籍誊本吧?”小河原耕司愤愤不平地说道,“您是不是特别喜欢,偷看别人家的户口本啊?”
“您说的没错。我一个女人家,来申请这个,未免也太可疑了,还是您来办更合适些。”
她似乎还挺得意:“不过呢,这种事儿,只要手里有印章,其实谁来办都行。”
“哼,那么神崎小姐,我想,你有义务向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小河原耕司指着街对角上的综合文化会馆说道:“那儿有咖啡厅,咱们过去好好谈谈。”
“嗯,没问题。”
综合文化会馆一楼的咖啡厅,四面都是玻璃幕墙,坐在里面,可以随时观察外面的动向,万一警察也兜进了这里,也好事先有个心理准备。
小厅里似乎刚办完一场展览,虽说是工作日下午四点刚过,店里仍有些混乱,来客差不多都是带着小宝宝的年轻妈妈,充斥着宝宝们的哭声、妈妈们的谈笑声和呵斥声。
二人总算找到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尽管环境很嘈杂,不过,对这种谈话来说,却是再好不过了。
“真是好久不见了,你儿子一切可好?”神崎弓子客套地打了一个招呼。
“嗯,现在正复习应考呢。”想到没说出来的那些后话,他喉头不由得一阵苦涩。
“您似乎很担心他?”对方似乎看出,小河原脸上焦虑的神情了。
“不……没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他苦笑着,“家里有个考生,我这当爸爸的,自然也遭了不少罪啊。”
“孩子复习让您遭罪了?还是说有什么别的原因?”神崎弓子仿佛看穿了小河原的心事,直截了当地逼问道。
真是不能小看她,否则肯定会栽在她手里。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又发生了一起失踪事件吧,警察不是为此,找过您了吗?”
“哦?您连这都调查清楚了?”小河原耕司瞪大双眼,惊讶地望着对面的神崎弓子。
看来,再怎么隐瞒都没用了。
“虽然只是传言,但我觉得有一定可信度。”神崎弓子冷笑着说。
“那我就跟您挑明了吧。如您所说,警察到我家来过,为的就是调查我儿子,有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所以,我坚持说,他当时不可能在现场。”
“果然是这样啊。”
“可是,那个短期大学的学生,也有可能是自己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上次她搞的那出假失踪,可把我们害惨了,现在又来查什么在不在场,又有什么意义呢?”
“嗯,确实如您所说。”神崎弓子默默地点头同意。
“我的话就这些,现在轮到您了。您到市政府里去,到底想要查些什么东西啊?”
小河原在对方得寸进尺之前,冷静地把皮球又踢了回去。
“我想查明少年A后来的事情。”神崎弓子不慌不忙地说道,“是关干十五年前,发生的那起事件。”
“十五年前的?”
“对。十五年前,也曾发生过一样的失踪事件,小河原先生您应该知道的吧?”
“嗯,那当然,我毕竟也是本地人嘛。”
“那时候也有过一位少年A,和小河原先生的儿子一样,也遭到过怀疑。而他过去,也因为闹出伤害事件,而进过少年院。所以,当时的少年A才会被指为嫌疑人。”
“这孩子就是那个姓田岛的?”她没有理睬小河原的问题,继续说道,“那位少年A回到社会上之后,就勤奋读书,从一流的高中毕业后,便考进了一流大学的法学部。”
“考进了法学部?”
如果这是真的,那确实很令人吃惊。
“没错,他希望成为一名律师。”
“可是,他进过少年院吧?这样的人,怎么当得上律师呢?”
“他那时候还没有成年,所以,被少年法保护得很好,他的履历档案里,没有一点关于犯罪经历的记录。这是为了保护少年犯的人权,和未来的出路。”
“那我举个极端的例子,比如我的儿子,以后也能当律师、当大官喽?”
她似乎没有听出,他口气里的讽刺意味:“无论是谁,未来总是有着无限可能性的嘛。”
“但是,那只是极个别的例外。”
“的确,可能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做得到。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成功者确实存在。”神崎弓子激动地说道,“被少年犯夺去了亲属生命的人们,都抨击少年法过于温和草率,他们质疑:为什么法律不保护被害人的人权,反倒去保护那些凶手的人权呢?很显然,被害人亲属的主张,便是要将少年犯和成年犯人一视同仁,予以更加严厉的惩罚。”
“这我能够理解。”小河原耕司点头说。
虽说自己的儿子进过少年院,所以,神崎弓子的话,听起来有些剌耳。但他也无法否认,那些要求修改少年法的人士,确实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如果儿子成了被害人,那么,小河原耕司肯定也会站在他们一边,要求对少年法进行修改吧。
“被害人亲属认为,少年法过度保护了少年犯的人权,而审判的情况,也不对他们公开,这令遗族难以信服审判的结果。不过,尽管不满的声浪很髙,但是……”
神崎弓子咂了一口咖啡,稍事休息。窗外,一辆巡逻车沿着综合文化会馆前庭,和市政府之间的道路,缓缓向西驶去。
“在那些被关进少年院,接受改造的少年犯里,尽管有些人滑得越来越远,但也有一部分人,真的悔过自新、从而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前途。因为阴暗的过去,被隐藏在少年法的保护伞后面,这些优秀的孩子,才得以踏上人生的光明正道。其中一个正面案例,就是十五年前的少年A。在他重新做人以后,甚至考入了一流大学。当然这是个很极端的例子,但只要人够机灵,他完全能够找到,一份不错的技术工作,成为一个有用之材的。他们也不必为了过去犯下的罪过,而被人指指点点,这样,才能够重新开启自己的第二人生,如果运气好,还能组建一个美满家庭,身边有娇妻爱子相伴呢。”
“嗯,这么一想,倒还真觉得少年法挺管用的呢。”小河原终于吐露了心声,于是,过去那位少年A的恐怖形象,和正在复习应考的儿子,突然重合了起来,让他感到一阵释怀。
但另一方面,七月六日夜里发生的事情,又让小河原耕司感到极度的不安。雷鸣、阵雨、深夜回家、遍体鳞伤的儿子、多多田由香里的失踪……一阵阵不安向他袭来,就像是一张泡了水的白纸,被火炙烤着,整件事情,又开始散发出浓密的白烟,烟雾也越来越浓密。
小河原耕司捧着一杯冰咖啡,突然他的手僵在原地不动了。难道……
就在此时,小河原耕司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令他兴奋不已。冷静下来之后,他越想越觉得有门儿。
“小河原先生!……”眼见他陷入了沉思,神崎弓子不得不喊出了声来,“怎么了?您没事儿吧?”
小河原耕司一脸苦笑地盯着她:“啊,我没事儿。不好意思。”
“您好像在担心什么似的。”
“没有,只是想到了儿子今后的前途,稍微有些不安。”
小河原巧妙地转换了话题,对方似乎丝毫没有怀疑。
“关于过去那位少年A。”小河原耕司把刚才的想法和盘托出,“打个比方吧,如果,他真的聪明伶俐,当上了律师,但本质上还是个百年不遇的变态杀人狂呢?就算他干着律师的工作,但万一过去那种犯罪的冲动,再次占据了他的心,那他也很有可能,再干出什么不得了的事儿来吧。”
“律师就是罪犯,您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神崎弓子惊愕地歪着脑袋,似乎正在揣摩小河原耕司提出这个问题的真正心思。
“没错,律师就一定是好人吗?现实又如何呢?……新闻里不是也播过,律师骗取客户钱财、巧言诈骗之类的事情嘛。就连医生也不一定都是好人,有些甚至还是精神变态呢。就这几年,不是还发生过,资深医师谋害自己发妻的惨剧吗……”
“嗯,有时候确实会发生这种事。但那也只是例外中的例外啊。”
神崎弓子的语气里面,带着一丝疑惑。
“要是疯子当上了医生、律师或者政治家呢?”
“既然小河原先生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您一定是有所指吧?”她反问道。
“不……没有,我不是指哪个特定的人。”
话虽如此,小河原的脑海中,却清楚地浮现出了那个人的面孔。
现在回想起来,我想要为儿子伸冤的时候,那家伙却竭力阻止。
那个讼棍!……
差不多刚三十出头吧?在大宫的律师事务所里做事,他到底是哪儿毕业的?过去有些什么经历?……如果当真要仔细调查一下的话,没准也挺有意思的呢。只是像他这样的人,恐怕也不那么轻易就会露出马脚。
“小河原先生,你真的没事儿吗?”
“啊,没事儿。我这人容易出汗,天一热就江不住。”
他笑着搪塞了几句,掏出手帕,擦拭着额头。可在这家冷气十足的店里,他一滴汗都冒不出来,浑身感觉到的,就只有诡异的寒冷,把他从发梢到脚尖,全都冻得冰冷僵硬,连冷汗都流不出来了。
为了掩盖自己的窘境,他用吸管啜饮了一口冰咖啡。杯子里的冰块已经全都化开了,兑了水的咖啡,总算是让他的心情平复了一些。
已经见了底的杯子里面,又浮现出了那个男人的面孔。虽说那家伙不姓“田岛”,但却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河原耕司觉得,自己和神崎弓子的调查,算得上是殊途同归、不谋而合了,他坐在咖啡厅的椅子上,细细考虑着下一步的行动……
那个浑蛋!……
7
神崎弓子真要感谢上天,让她在图书馆撞见了小河原耕司。要不是遇见了他,自己可没有办法,这么顺利就从市政府里,调出她所需要的资料来,这份资料让她离谜底更近了一步——不,说是近了两步、三步也不为过。她先是感到惊愕、然后觉得恐惧,最后终于接受了其中所陈述的事实。
少年A的父亲田岛敏夫——十五年前,他的妻子三枝子离家出走了。离婚手续办完以后,他曾经再婚,但也只维持了一年不到的时间,之后便一直独身。田岛敏夫的第二任妻子名叫南浩子,据说住在北边的鹫宫町。
神崎弓子采用的是旁敲侧击的办法。先从相关人士和熟人那里获取情报,慢慢解开十五年前,那位少年A身上的谜团。对她来说,这份工作真是无比刺激啊。
这种事儿,肯提供情报的也只有被害者遗族了。要是直接去问少年A的亲戚,对方肯定三缄其口。至于街坊邻居,最多也就知道个啥时候离婚的,是不是一直单身这样的情报。
她的第一组采访对象,是十五年前的失踪者——斋藤幸江的父母。幸江本人则早就已经化为了一堆白骨,她是在自己家附近失踪的,当时正上初三,算起来和少年A是同一学年。
斋藤幸江家的住宅,距离田岛家直线距离约五百米,是一户位于新住宅区中的二层楼房。虽说斋藤这个姓满大街都是,但是,神崎弓子总算是找到了他们家。
她按下了门铃,家里却无人应答,才刚过下午五点,也许家里人出门购物去了。弓子正后悔。当初没先打电话预约时,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您有事儿?……”一位五十多岁、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妇女,推着自行车,满腹狐疑地打量着神崎弓子。
大概是买完东西刚回家来吧?自行车篮筐里正放着几个超市的塑料袋,妇女又从篮筐里拎出一包东西,一根杵在袋子外面的绿葱非常显眼。
“请问这儿是斋藤幸江的家吗?”
对方脸上惊异的神情里,登时露出了一丝警戒的色彩,她停好自行车,两手一叉腰,就像是一位面对挑战者的女战士一样。
“不好意思,请问你有何贵干?”女人怒气勃勃地说。
神崎弓子连忙从包里拿出一本《犹大之子》。
“混帐东西,我们家不信这个的!……”对方的口气很冷淡,看来是误把神崎弓子,当成了什么宗教团体的传教人士。
“不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
神崎弓子告诉对方,自己就在这本书的作者手下干活,这次过来,是想就未成年人犯罪问题,做一些调研。看到那位妇女眼中,露出了好奇的光彩,她心想这下有门儿了。
“可是,我想,我女儿和这次发生的事件,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
“听说令嫒是上初三时去世的,那不正和田岛家的儿子同一学年吗?”
“是的,这倒是啊!……”
妇女上下打量了弓子一番,似乎已经确信,她并不是什么可疑人物了。
“请进来谈一谈吧,在这儿也怪热的。”
虽说外面天气炎热,但斋藤家的玄关却很阴凉。屋子里面没什么活力,也许,他们还没有从女儿去世的噩耗中恢复过来吧。
进屋就是楼梯,斋藤幸江的母亲,把塑料袋放在一楼的地板上,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楼去了。
“来,请上这边来吧。”那女人冷静地让着,推开楼梯尽头的门,眼前出现了一间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洋室。
“这儿就是我女儿的房间,来,请进吧。”
神崎弓子顿时感到,自己好像穿越到了十几年前。墙上贴的那男明星像,分明就是她自己上小学、初中的时候,流行过的那位。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床单铺得整整齐齐的。桌上的书夹里,插着初中的教科书和参考书。
虽然说,那里放着的东西,都多少有些褪色,显得有些时间流逝的感觉,但是,斋藤幸江的房间,仿佛被完美地保留在了时间胶囊里,仍散发着那个年代的气息。
“这儿的东西原封未动,我们时常想啊,要是那孩子回家来了,马上就能够在这儿用起功来了呢。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桌上的相框里,一位健康、活泼的少女,打着胜利的手势,正对着镜头露齿微笑。她的面庞活力四射,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劲头。而身上的绿色运动服,大概是她正参加哪个体育社团的标志吧。
“我啊,到现在还不相信,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既然找到的只是骨头,那我想,现在,说不定她正在日本的哪个角落里,吐着舌头,看我们的笑话哪。啊”
幸江的母亲坐在床上,请神崎弓子在桌前的椅子上就座。
“这间屋子啊,和那孩子那天,出门的时候一个样,我每天都在打扫除尘……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母亲的眼中,透出了无限的悲伤,神崎弓子也看得鼻子一酸。
“要是那个孩子现在还活着,大概已经和你一样大了吧?……哦,不不不,我家女儿还要年长一些呢,也许已经结婚生了小宝宝了呢。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明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已经死了,可是,这位母亲还是用了“要是那孩子还活着”这样一句假定句式,看来她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话中自相矛盾的地方,反而眼眶一红,泪如泉涌。
她赶紧从一个套着粉色布套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来,擦干了眼泪。
“至于那个少年A……”神崎弓子终于发问了。
“啊,你是说田岛先生吧。”母亲擦着哭红的鼻子,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痕。
“您认为令嫒失踪,和他有关系吗?”
“这可说不好。”母亲歪着头,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当时有三个人,曾被怀疑为嫌疑犯,接受过警察的询问吧。”
“没错,所以,我们两个曾经想去问问他们,知不知道我女儿在哪里,哪怕提供一点线索也好,那时候,真是抓住一根稻草,都不肯放手啊。”
“你们见到过那三个人了吗?”
“嗯,那个小混混说不知道,当时还骂我们呢。剃头的只说不知道,后来也没搭理我们。”
“那孩子呢?”
“田岛家我们也去了,因为他和幸江是同一年级的,我们觉得,说不定,他会知道一些什么呢。”
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书夹里抽出一本紫色封皮的相册来,似乎是一本毕业纪念相册。她一翻开相册,便发出“啪嚓!”一声,胶水脱胶的声响。大概是印着女儿的那一页,经常被翻看的缘故吧,一下子就翻到了三年级。
“他们是同班同学吗?”神崎弓子凑上去,看着相册低声问。
“是啊,这就是我女儿。”她指着书页左端,一位看上去有些寂寞的少女的照片,她孤零零的被贴在画面尽头。尽管也是一张笑脸,但和桌上相框里完全不同,从那张脸上,分明能感觉到“红颜薄命”这几个字来。
拍集体照的时候,她已经失踪了,赶不上拍摄,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这张照片是我们提供给学校的。”
没有等神崎弓子开口发问,母亲便作了解答。照片看上去没有立体感,应该是用彩色照片转成黑白照片以后,再贴到画面里去的吧。
“田岛先生在这儿。”
令弓子惊讶的是,在画面的右端,有一位脸上被完全涂黑了的少年,旁边书页的留白上写着“田岛孝志”。
“我实在不想再记起他的面孔,所以就用马克笔,把他给涂掉了。这种小孩,干嘛非要把他也登上去呢?”
“这就是田岛孝志吗……”神崎弓子吃惊地望着,无论她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看清楚那少年的面容。
斋藤幸江的母亲,悲伤地合上了相册。
“虽说我家幸江失踪了,但是,学校还是很有人情味儿的,他们让我女儿毕业了。那是毕业证书。”
桌子上方的墙壁上,一张毕业证书被封在相框里。虽说学校也给了这位少女,一些特殊照顾——当然和给少年A的完全相反,但是,那相框看上去,反而更像是动物园的笼子。
“因为他们是同班的,所以,我们也和田岛君的父亲谈过。”
“有什么收获吗?”
“完全没有,那家人真是恶劣到极点了。”
“恶劣到极点?”神崎弓子惊讶地张大了两只眼睛。
“嗯,那父亲除了干活卖力以外,一无是处。”
“他母亲那时候还在家吧?”
“那时候,据说已经离家出走了。所谓的家庭破裂,就是指这家人吧,明明住在一起,却形同路人。”
“他父亲说了些什么吗?”
“他只说了句‘我会尽力协助’。那个父亲啊,别看表面人很好,暗地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呢。”
斋藤幸江的母亲想起往事,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这十五年来,我们过得真是太苦了。连女儿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这对做父母的来书,简直就是地狱一样的煎熬啊。这让我们如何是好呢?要是知道她死了,那还能够领回尸体,好好做一场法事超度。现在可好,连上个香都做不到。”
母亲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她下意识地捏住长裙的裙摆,两只手就像拧毛巾那样,狠狠地搅缠着。
“真是漫长的等待啊。去年秋天,女儿的尸骨,总算被人发现了,可这一来,我们又是悲从中来……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一肚子怒气根本没有地方去发泄啊!……”
她从床上站起身来,打开一个外观很可爱的粉色小盒,从里面取出一个透明的文件夹。从文件夹里面,抽出一个已经褪成褐色的小册子,翻到了某一页。
“这是她初三时候的作文集。那孩子写的作文,您有兴趣看一看吗?”
“请务必让我拜读。”神崎弓子连忙起身哀求着,伸手接过了小册子。
有斋藤幸江文章的那一页,已经不知被翻开过多少次了,再生纸的边都起了毛。作文的标题是“想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内容说的是,她希望长大以后,能够成为一名护士,为社会大众服务,简直就是一篇模范作文。
“那孩子很活泼,人见人爱,老师也特别喜欢她呢。”
神崎弓子点了点头,漫无目的地又翻过了一页。看得出来,后面的这一页,也一定是被翻看过无数次了吧。
我的梦想
田岛孝志
我梦想成为一个律师。我想要扫尽世间的邪恶,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我对少年犯的事儿特别感兴趣,那些孩子为了一时的错误,而终生受到责罚,这真的合理吗?
我们必须保护那些优秀的孩子。为了日本的未来,决不能就这样让他们的前景夭折。为了这些孩子,我一定要加倍努力。
“那是田岛小朋友的作文。”幸江的母亲,顺着弓子的视线看了过去,“那页东西,我原本想撕掉的。”
“您知道他后来,出什么事儿了吗?”
“不太清楚,据说他离开了原来的家,被哪个远房亲戚给收养了,后来的事儿,我就不知道了。要是他这种人真成了律师,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有前科的。谁要是找上了他啊,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喽。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不是吗?……当然,现实中也不可能出这种事儿。”
要是斋藤幸江的母亲,得知少年A真的为了成为律师,而奋发努力的事儿,不知会做何感想呢?自然,这些事情,神崎弓子是不会泄露出去的。
“可是,说不定,他真的就像自己作文里写的那样,的的确确悔过自新了呢?”
“我可没说,田岛敏夫是杀害幸江的凶手啊。只是说有这个可能而已。”
“这我明白。”神崎弓子点头答道。
“我们这十五年来,一直过着地狱般的日子,女儿在那冰冷的地下,也真是太可怜了。现在,却只有那罪犯逍遥法外,享受人生。你觉得我们咽得下这口气吗?”
8
大宫车站西口的天桥,被初夏的璀璨阳光,炙烤得热浪滚滚,桥面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远景,蒸得行人们也是苦不堪言。这都下午四点多了,虽说已经临近黄昏,可这太阳却丝毫不见要休息的样子。
小河原耕司开车走过了SOGO商场,在通向大宫声乐城的路上下了车。楼梯下面还算阴凉,但是,还是吹拂着混合了路上汽车尾气和粉尘的热风。
大宫中央律师事务所所在的综合大楼,正对着站前大道左侧的一条小路。当小河原耕司的儿子,被警察带走问话之后,他就急着想找位律师。但是,自己也从来没有打过官司,因此,只得从电话簿里,挑了一个看上去最可信的事务所。
所长见了小河原耕司,便向他推荐日野孝彦律师,说这是一位在未成年人犯罪方面的老手。
小河原一见到日野,就觉得和此人肯定合不来。日野身材魁梧,但看上去却有些神经质,因此,待人接物总有种居髙临下很傲慢的感觉。不过,小河原认为律师是个苦差事,所以,难以接近,也应该是正常现象,因此,并没有把这放在心上,也没有对日野孝彦产生什么偏见。再说当时这人选,也由不得他挑。
但事到如今,他却对这位律师疑虑重重。起先,日野律师的态度,还算中规中矩,但一听到要接久喜发生的案子,脸色立即就变了。没错,想到他也是久喜人,这态度就不难解释了。日野孝彦不愿意接这案子,显然是因为自己阴暗的过去吧,他大概也不想在办事的时候,遇到什么老熟人,免得对方记起自己的面孔来。说不定他最不愿意见的,就是久喜的警察哩。
小河原耕司想起:自己和日野孝彦律师一起,去久喜警察署时候的事儿,他记得,当时,日野孝彦的态度极其傲慢。要是过去的少年犯,如今却当上了大律师,恐怕警察署里,没人会想得到吧。但万一被人认出来,那可就尴尬了,所以,他才故意装得自大傲慢,其实是在为自己打掩护呢。
而警察也确实没有识破,日野律师就是当年的少年A。看来十五年的光阴,带来的体格变化,加上律师这个职业的掩护,完全让警方也没有往那处多想吧。
虽说少年法的基本精神,是要保护少年犯罪者的人权,为他们的未来着想,但是律师和司法当局,却从来没有关心过少年犯们改造之后的经历。看来所谓的立法精神,也只是表面文章而已。
尽管真身没有被识破,但是,日野孝彦律师还是对这件案子百般推诿。看来这要不是上司给的工作,他可不愿意在那充满了不快回忆的地方,多呆一秒钟啊。所以,在家庭法院的审理过程中,他也从不事先做什么周全准备,都是临时抱佛脚,敷衍了事。而祐介的父亲小河原耕司,对儿子毫不关心的态度,也正中日野孝彦的下怀。等到宣判之后,日野便再也不愿搭理此事。
但是,后来却有迹象说明,这可能是一起冤案,因为原本以为已经被杀害的多多田由香里,突然又回到了家中。因此,小河原耕司也来找过日野律师,对方的态度却甚是无礼。
无奈之下,小河原耕司只得靠自己的力量,给儿子洗刷冤情。还好他的行动还算迅速,结局也是皆大欢喜。加上儿子在少年院表现良好,因此,在得到特批提前离院了。
日野孝彦律师——小河原耕司从衬衫的衣袋里,取出那张被汗水泡得热乎乎的名片,又看了看上面的名字。虽说自己是来见日野孝彦的,但该找个什么理由才好呢?
您莫非也是久喜市的人?上初中的时候伤过人,进过少年院吧?……上次有女人连续失踪的时候,警察有没有找您问过话啊?要是上来就问这些,那肯定会打草惊蛇的吧。
“您有什么证据吗?无非就是随口说说罢了。”日野孝彦肯定会这样,反过来向他发难,毕竟对手是个律师,说到巧舌如簧这一手,谁能跟他们比啊。
“其实我这次来,是为了儿子,想让他听一听您的奋斗故事。你看,一个进过少年院的人,也能悔过自新,出人头地。看到这样的榜样,我儿子一定也能重拾自信的。”
不行,这也太假了。对方又不是傻子,这种骗小孩的把戏,肯定行不通啦。这么做,只有让对方徒增疑心,绝对是赔本的买卖。
还是……先去问一问日野律师身边的人如何?但是,也不能跑到律师事务所里,大作访谈啊。
小河原耕司一边盘算着,来到了大楼的正门前面。这儿的一楼,被一家经营手机的大公司包下了,上面两层都是律师事务所的地盘。
小河原耕司过了马路,在路对面的人行道旁边,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从那里给事务所挂了个电话。电话亭里闷热无比,关在里面,就像是在洗桑拿浴,他便用脚顶开了门。很快,便有个年轻女人拿起了话筒。
“请问日野孝彦先生在吗?”
听到对方问自己的名字,小河原耕司随口便说,自己姓北山。
“日野今天要下午五点才回来,您有什么事吗?”
小河原耕司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是四点五十分了。
“其实是熟人介绍的,所以,才给日野先生打个电话,想联系一下。”
“您一定要请日野来办吗?”
“嗯,是的。”
“日野先生准备进单位一下,就直接回家了,所以,今天恐怕没空接待你”
“那么明天呢?”
“他明天一天都在,要为您预约吗?”
“那要不这样吧,请告诉我,他住在什么地方?”
“非常抱歉,这属于个人隐私,我们不能透露。”对方拒绝了。
这儿的人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谨慎,小河原客套了几句,便放下了电话。要是在这儿等着,肯定能够等到日野孝彦回来的。因此他出了电话亭,就一屁股坐在了街边的扶手上,盯着那栋综合大楼不放。
过了二十分钟,大约刚过五点那会儿,日野孝彦回来了。他手臂上挂着灰色的西服,一边用手帕擦着汗,一边快步走进了大楼。
要是看准时机,跟在他的后面,应该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他的住处了。
快到六点的时候,街上赶着下班回家的上班族,越来越多了。时针指向七点的时候,终于落日西沉,天色渐暗。就在霓虹灯初上,小河原的身影,也融入了一片暗影之中时,日野孝彦终于拖着沉重的步子,出现在一楼的门前。
今天算是没有白等。日野这时候已经穿上了西服,手里提着一个黑皮的公文包,身后带着两个女人,看样子像是事务所的文员。
三人迈步向大宫车站走去,小河原紧随其后。两个女人去了SOGO的商场,日野孝彦则独自大步流星地,向着车站前的大道走去。他走过了JR的站台,进了LUMINE的购物中心,又乘电梯降到了一楼。
小河原耕司正在奇怪:日野孝彦究竟是要去哪儿,便看到他走出大楼,进了东武铁道野田线的检票口。看来,他多半是住在岩槻或者春日部了,小河原耕司干脆多花了些钱,买了一张足够坐到春日部的车票。
由于这里是车辆始发站,站台上停着一辆开往千叶县柏市的电车。大概是前一辆电车刚刚开走不久,乘客还不是很多。
日野孝彦在站台上的小卖部,买了一份日经新闻的晚报,上了最后一节车厢,然后往前,一直走到倒数第三节,才在角落找到个位置落座。
小河原耕司等他坐好以后,就在另一节车厢里,能够看到日野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一边装着看晚报,一边监视他的动向。
电车从大宫出发,开到第五站岩槻时,日野孝彦听到发车汽笛后才抬起头来,慌慌张张地冲下了站台。小河原也紧跟着跳了出来,脚刚一落地背后的车门,就“啪”的一声关闭了——浑蛋要是晚走一步,他就要被关在车厢里了。
日野孝彦会不会发觉,自己已经被盯梢了?看来不像,他应该只是差点坐过了头。日野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向出口,小河原耕司则混在下车的人流中,紧紧跟着他。
日野孝彦走出了岩槻车站那小小的建筑,上了车站前的一辆巴士。小河原也只得跟着其他乘客一起上车,都没空看一眼,这趟车究竟是往什么地方去的。
巴士坐得满满登登。日野孝彦拉着皮革吊环,闭目养神,小河原耕司从他背后,走到了车厢的后部,斜着眼监视着他。
刚开过车站旁边的商业街,日野孝彦便突然下车了。车站旁边的建筑铭牌上,写着“丸山综合医院”。
也许是家门就在眼前的缘故,日野孝彦沉重的步子,突然变得轻快起来。绕过几条婉蜓曲折的小道,面前便出现了一栋两层楼的新房子。他拉开房门,大声喊道:“我回来啦。”
屋里有个稚嫩的童声应道:“爸爸回来啦。”等房门一关,四周又恢复了一片静寂。
小河原耕司上前,看了看玄关前的铭牌:日野孝彦。崭新的铭牌,在路灯下闪闪发亮,仿佛充满着自信一般。
日野孝彦这家伙才三十出头,就能买下一栋两层楼的独户房子,真是让人羡慕啊。而且,这儿离岩槻最繁华的商业街,也不是很远,干律师这行的,社会地位还真是挺高的呢。
就算少年时代犯过罪,也有少年法这顶厚实的保护伞护着。就算进过少年院的少年犯,大都是一辈子狗改不了吃屎的人渣,但是,还是会有极少数人,能够如此成功啊。
但是,成功了又能够怎么样?成功了就说明他彻底悔改了么?还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不定,他正是在利用自己丰富的法学知识,在向社会展开疯狂的报复呢。
看到那家伙的态度,你们就知道,我为什么会作此感想了。但是,我的儿子也是如此吗?
他确实做了一些错事。为了让父亲尴尬,居然信口胡说自己杀了人,这肯定不会给法官,留下什么好的印象,结果就被送进了少年院。等到出走的多多田由香里回到家中,加上孩子不再抵抗父亲、改造的态度又不错,这才被提前开释。儿子的本性,还是诚实直率的,并不是一个恶人。他所做的错事,只是因为叛逆期的一时失心而已。
可是,那个日野孝彦律师呢?……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吓得小河原耕司倒抽了一口冷气。一位擦身而过的中年男子,满面狐疑地打量着他,小河原赶紧离开了日野的宅第,向岩槻车站赶去。
9
父亲的来信
好久没提议给你写信了,上次联系以后,你过得还好吗?
从那个时候起,似乎对你身世感兴趣的人,就变得越来越多了。但我却并不怎么担心,想要揭穿你,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看来,当时我把你过继出去,算是有先见之明的。要是你继续和我住在一起,难免会被人背后指指戳戳,就算你真的想努力,恐怕也会因为周遭的有色眼镜,而遭到挫折吧。
为了开始新的人生,你必须要有一个新的名字。你要浴火重生,变成一个全新的人。
我也是一开始,就打算和你断絶父子关系,今后也不再往来。我可是一个一意孤行的人,当时我认为:一旦和你断绝了父子关系,附近的那些长舌头,就会立即消停下来,事实证明,我想得一点儿都没有错。
当听说你发奋努力、考进了大学法学部的时候,我也为当初明智的决定感到高兴。
但你的想法,却和我截然不同,你之所以如此拼命往上爬,只是为了向当年侮辱、蔑视你的人们,表明一个态度罢了——你要复仇,你无时无刻不想着这件事儿。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出人头地了,但是,你这样的本质,竟然仍然没有丝毫的改变。
你的精神世界极其紊乱,可以说是百万人中,才能挑出一个的精神变态者。少年法帮不了你,像你这种人,就算给多少机会,也不可能真正侮过自新的。过去你是个精神变态的孩子,长大了还是一个精神变态的成年人。对你来说,少年法简直就是天赐的良机。
有不少人一直在大声疾呼,要修改少年法。我虽然对现行的少年法,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但觉得至少在审判之前,应该进行一下精神鉴定,毕竟正常的孩子,还是有可能得到救赎的,而另一些则不然。就算十岁的小男孩儿,只要有司法机关和医疗机关帮助,也肯定能够鉴定出,他究竟是不是个疯子。我觉得若是真要修改少年法,就应该从这里入手。
我那离了婚的老婆跑来告诉我,有人正在打听你的消息。因为和你分别很久了,对你的情况我也不是很了解。
三枝子离家出走多年后,法院终于批准了我的离婚手续,于是,我又成了自由之身。当时,我又和一个女人搞在了一起,也许我那时候,心灵实在太空虚了,才被她瞅准了机会,趁虚而入的吧。
以前,她经常来我的公司跑业务,是个推销人寿保险的女公关。那时候,她已经三十五岁了,离过婚,倒是没有生过孩子。她看出我心中诸多烦恼,于是在公务之余,她便常常来找我谈心。只要跟她在一起,我就觉得心情特別的舒畅。久而久之,我们便一拍即合,走入了婚姻的殿堂。
但这次婚姻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很想知道,我过去的经历。要是和她一起呆久了,我怕到时候,保不住你的秘密。因此,我便故意疏远和冷淡她,她虽然努力承受着,但最终还是忍无可忍,和我分手了。
住在一起还不到一年时间,我便提出离婚。她说,只要这是我的真心话,自己也没有什么怨言,只有一个条件——希望今后还能和我交个朋友。因此离婚后,她找过我几次,以友人的身份(或许,这里称她为一般朋友更合适吧)警告我,有可疑的家伙,正在四处调查你的事儿。
那个可疑人士,名叫神崎弓子。
她造访了我家,想打听你的事儿,我正好也想试探试探她的口风,就请她进屋里聊了一会儿。其实,我们只是在互相试探而已。看来,和年轻的花姑娘玩这种智力的游戏,真的能让人年轻个好几岁呢,因此,我也乐在其中。
也罢,现在说这些也都晚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你那边条件如何?你很热吗?……我现在很担心你啊,我唯一的骨血,我的独生儿子。
我一切都还安好,看来老天还真是挺眷顾我的呢。
10
往日的少年A,离开田岛家里之后,究竟逃窜去到哪儿了呢?
神崎弓子决意,要寻找出来关于少年A,离家以后的生活轨迹,她渴望了解少年A那颗疯狂的心,是如何修炼而成的。对干恐惧的好奇,和心底涌起的那股莫名奇妙的兴奋劲,推动着她不知疲倦地东奔西走。
如今的调查行动,已经完全和髙岭隆一郞,没有什么关系了,这是神崎弓子自己的战果。
田岛敏夫的户籍誊本和户籍注销誊本,让神崎弓子的调查,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少年A是被过继到了群马县,搬到一个名叫馆林的城市去了。那儿正是田岛敏夫的老家,田岛的父母已经去世,现在只有他哥哥一家还留在那儿。
根据调查,田岛的兄嫂,如今仍然健在,膝下有一儿一女,但是,儿女二人都已经在东京成了家。可是,少年A并非被过继给了田岛敏夫的兄嫂,而是去了同住馆林市内的一户姓金田一的人家。如此一来,少年A的曲折经历,总算是调查清楚了。
既然都调查得如此清楚了,神崎弓子便打算把这些成果,拿给恩师髙岭隆一郎看一看,说不定,还能看到他吃惊不已的神情呢。高岭隆一郎肯定会对她——这个年轻有为的助手,开口大加赞许的,从这一点来说,弓子之所以这么拼命,说不定正是因为她对髙岭隆一郎的一片热忱呢。
田岛敏夫的兄嫂,住在群马县馆林市东郊一片田地里。神崎弓子把开来的汽车,寄放在电车站旁边,超市的停车场里,然后打了辆出租车过去。东北公路就途径此处,因此从久喜过来,也比想象中要快很多。
田岛敏夫兄嫂的家,是一栋传统的乡下民居,大屋就是一栋平房,也没有大门,周围有一圈灌木丛权作围墙。房前有个很大的院子,旁边的仓房里,搁着耕耘机和脱壳机,看来对现代农民来说,这些农机设备,已经是必不可少的吃饭家伙了。
少年A就是在初中三年纪的时候,从久喜来到了馆林。
仓房门前拴着一条杂交的柴犬,一看到站在门前,对院子里看东看西的神崎弓子,便歇斯底里地狂吠起来。一位大饼脸的老妪,赶紧掀开门前的帐子,出来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神崎弓子低着头,悄悄地溜进了院子,柴犬拖着链子,还在呲牙咧嘴地乱吼。老妪责骂了一声“别闹,小王八!……”那狗这才悻悻地低吼一声,转身钻进了狗窝,然后便张着嘴巴直喘气,似乎也是热得受不了了。
玄关的玻璃门窗边上,挂着信箱和一块古旧的铭牌,上面用大字,写着户主“田岛良作”的名字,边上小字写着的“民江”,应该就是这位大饼脸的婆婆了,至于后面的“一郎”和“芳子”,多半是他们的一对儿女吧。自然、少年A的名宇不在上面。
老妪开口问她有什么地干活,神崎弓子便回答道:“我想和您谈一谈,有关田岛敏夫的事儿。”
民江那原本像是戴着一个能乐面具一样,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情。但很快地,她的脸又沉了下来。
“敏夫先生是您你弟弟吧?”神崎弓子单刀直入地问道。
“是啊,是我先生的弟弟。”田岛民江也不请弓子进屋,就把她掠在了玄关前面。
“是关干敏夫先生的人寿保险……”
神崎弓子一边说着,随手掏出了一张名片,这是她在久喜车站边上的,一家快印铺子里面印的,上面的头衔是某著名保险公司的女公关。
“人寿保险?敏夫他是死了吧?”
民江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从那令人生厌的目光来看,她似乎正期待着,一笔数目可观的人寿保险金。
“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敏夫啦,最后一次和他见面,还是在我婆婆去世三年时的忌日呢。是这样啊,敏夫他……”
“不,敏夫先生现在很好。”
“哦?您这是什么意思?”民江单眼皮下那浮肿的双眼,紧紧盯着神崎弓子的脸庞。
“关于敏夫先生的儿子,有些情况,我想跟您了解一下。”神崎弓子学着保险推销员的口气,小心地编织着瞎话,“其实,是因为保险合同有所变更,敏夫先生的人寿保险金受益人,现在改成他儿子了……我们想联系他儿子,但又不知道他的住处,所以,我才来叨扰。”
“这个,连敏夫他都不知道吗?”
“是的,把儿子过继给金田一家以后,他就没有孩子的消息了。”
“哦!……”民江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脸上活脱脱一副到手的鸭子飞了的表情。
“他啊,可没有把儿子,过继给我们家呢。”民江随口说了一句。
院子地面的热气,从脚底下直冲神崎弓子的头顶。民江自己坐在房子四周,横板上的阴凉处,却不请大太阳底下的弓子坐下。弓子只得忍着一阵一阵的头晕,拼命地保持着站姿。
“啊,我想起来了。在找到合适的人家收养之前,他先把儿子,寄放在我们这儿的。也就是半年左右吧。”
“在您这儿住了半年?”
“是啊,当时敏夫苦苦地哀求我们来着呢,说孩子马上要中考,正是复习的关键时刻。我先生是个热心人,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民江的口气显得很不高兴:“可是啊……”
“出什么事儿了吗?”
“当然了,居然要让那种小孩,到我们家里来住,心情能好得起来吗?”刚说完,民江就一副后悔不已的表情,看来她也知道自己说漏嘴了。
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外人知道,自己的侄子就是少年A吧,毕竟亲戚里有这样的小孩,可是一件丢人的事儿。
“心情不好是指……”弓子明知故问。
“哦,就算他是我侄子,可我家里,还有一个没有过门的闺女呐。要是这俩人好上了,那可教我怎么办哟。”
民江大概觉得,自己这圆场打得还不错。
“他在我们家的时候,搞得我一直很紧张,都快忍不下去的时候,才总算找到愿意收养的人家。”
“你说的就是金田一家里吧?”
“没错。他进高中以后,就直接搬过去住了。”
原来少年A就是这样,隐藏了过去的踪迹,改头换面取了新名字,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啊。
“在久喜的田岛敏夫先生,知道这件事儿吗?”神崎弓子严厉地问。
“当然知道了,这事儿是他同意了才办的。那两口子是我们的远房亲戚,当时断了香火,正在发愁呢,所以,这也算是顺水推舟嘛。”
据民江所说,金田一家里的老夫妇,也住在馆林市,二人原本有一个独生儿子金田一耕助,却不幸地在车祸中丧生了,因此想找个养子,把金田一家里的香火传下去。
“老两口条件还真多,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他们一概不要。我说:‘畜生,这样子怎么找得到嘛!……’后来和他们说了,那个孩子的事儿,对方倒是希望,马上就能够过继过去。真是求之不得啊,就算我先生无所谓,我和我自己的孩子们,可是烦透了那个小孩了。”
田岛民江在神崎弓子带来的交通图上,仔细标出了金田一家大概的位置。
“至于后面的事儿,你就去问他们吧。”
田岛民江不愿意再多讲了,冷淡地吐出了这句话之后,便转身进屋去了。虽说对方糟糕的态度,让神崎弓子很是不满,但至少搞到了不少情报,也算是没有白来吧。
正当她穿过灌木丛,往门外走的时候,有一辆轻型卡车开了进来。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六十岁开外、晒得黝黑的男子,似乎正是这家的户主——田岛良作。
神崎弓子微微欠身施礼,嘴里叼着香烟的田岛良作,虽说是满脸堆笑,却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在卡车的翻斗上堆着喷雾器,可能是用来喷洒消毒剂或者除草剂的。
神崎弓子和卡车擦身而过,向巴士车站走去。眼见还有二十分钟才会来车,周围却没有一处阴凉的地方可以避避暑,就连咖啡馆都不见一个。在这大太阳底下等车,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她回头又迈步,向卡车踱了过去。
她正用手帕往脸上扇风,卡车就在身边停了下来。田岛良作从驾驶座上探出身来。
“哟,这位小姐,要不要搭个顺风车啊?”他亲热地招呼着,随手指了指身边的副驾驶座,“刚才我家老太婆怠慢您了,您别见怪啊。那家伙人倒不坏,就是缺个心眼儿。”
田岛良作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在黝黑的面庞上,一闪一闪的十分显眼,眼见神崎弓子犹疑不决,便又劝道:“别磨蹭了,快上车吧。傻站在那外边不热吗?”他向副驾驶座探出身去,给她开了车门。
“你想听一听有关那个小子的事儿?没问题啊,我告诉你好了。”
不知怎的,弓子突然对田岛良作有了好感,于是便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机会难得,我送你去金田一家里去吧。”田岛良作笑呵呵地说道。
一边听着田岛良作讲述有关少年A的事儿,一边往金田一家里开去,这倒也不赖。虽说是一辆快报废的老爷车,可冷气却开得很足,弓子这次算是捞着便宜了。
“我弟弟还好么?”
“您是说敏夫先生吗?”
“嗯,没错。一直都没有联系过,甚至连他现在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呢。”
“他一切都好。不过,似乎最近就要搬家了。”
神崎弓子简单说了一下,关于田岛敏夫的状况,由于整片地块都要重建,因此,他今年八月,就得搬离现在住的房子了。
“不好意思,能帮助我拿一下那边那个打火机吗?点个火。”田岛良作冲着仪表盘努了努下巴。于是,神崎弓子就从那上面,拿起一个百元商店买的、廉价的黄色打火机,给他点上了烟。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姐。”
从侧脸看,田岛良作和他弟弟,倒有几分相像,但性格却是截然相反。和那位处处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弟弟相比,继承家业务农的哥哥,看上去性格开朗得多。
“要是我家老婆子在边上,我可不敢乱说哟,这就是所谓的‘妻管严’的病啦。”
“妻管严”这三个字,从这位大叔嘴里说出来,多少让人感到有些滑稽。神崎弓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是在调查那个小子的事儿吧?还说自己是卖保险的,那八成也是胡扯八道的吧。”
“嗯,真是瞒不过您的眼睛。”
“那还用问?……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在社会上混的时间,可是要比你多一倍呢。”
他似乎并不像外表那么愚钝,而是个很敏锐的人。虽说不能大意,但是对这样的人,还是开门见山比较明智。
神崎弓子于是便说,自己是个作家,正在调查少年A离开少年院后的踪迹。
“哎哟?还有这么可爱的作家啊。”
“我只是个刚刚开始练习写作的新手,还没有出道呢。”神崎弓子苦笑着说。
“哦?我反正是不懂这些,总之你要继续努力啊。”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取笑她,但却没有一丝恶意。
卡车开进了市中心,穿过商业街后,又向西边驶去。
“看到西北那座山了吗?那就是赤城山。”田岛良作一面开车,一面随口说道,“那边是榛名山,不过现在雾气太大,看不清楚就是了。”
空气显得很晃眼,地平线上的景色,都湮没在一片光晕之中。神崎弓子连一座山头都看不到,脚下是一望无际的关东平原,但其实再往前开一阵子,平原部分也就到头了。
“就算你写书,那里面的人,也都是假名吧?拜托了,我说的话,你要记得给润色一下啊。”
神崎弓子欣然同意。
“他过继到金田一家当养子以后,你们就没有再联系过了?”
“嗯,完全没有联系了。我也不知道那孩子的情况。”
田岛良作说着,随手打开车窗,把烟头往外一丢,突然换了个话题:“你知道一种名叫‘西伯利亚雪橇犬’的狗吗?”
“嗯,知道啊。”
“那狗的眼睛是眼白多眼珠少,看着不觉得恶心么?”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弓子一边揣摩着对方的用意,一边糊弄道。
“我是说,那孩子的眼睛,就给人这种感觉。西伯利亚雪橇犬只对主人忠实,对外人则是爱理不理的,别人也不知道,它们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原本觉得他是自己侄子,至少还不怎么排斥他。但我家老婆子和我自己的孩子,却觉得他让人反感。对我来说,家人自然是最重要的,所以,我才忙着去找,愿意收养他的人家。结果呢,运气还不错,真给我找到个好人家。”
“现在我们正要去那户人家吧?”
“说对了。”田岛良作点了点头。
“他的养父母人品怎么样?”
“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交往,具体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因为是我叔叔介绍的,所以,一切都交给他包办就是了。”
“您那位叔叔呢?”
“十年前就死了。”
“也就是说,收养他的人家,和您家从前并不认识?”
“嗯,再怎么说,也是远房亲戚嘛。要是过继给了近亲,那隔三差五的,还不得总提起他的事儿来啊?……这方面倒是交给远亲,能省很多麻烦。当然,我那住在久喜的弟弟,也点了头就是了。”
卡车引擎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燃油表的指针正指着满档,看来问题并不是缺燃料引起的。田岛良作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不以为然地握着方向盘。
“我只有送那小子上门的那一天,见过那对夫妇,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他们见过面啦。他们看上去年纪很大了,我也有些担心,但还是咬牙装作没看见。之后我也一直装着,对他们不闻不问,但是,关于那小子的传言,还是满天飞。”
“都是些什么样的传言呢?”
“据说,他虽然中学休学过一年,但是,在髙中三年里,可一直都是学年第一。”
住宅区里有一所中学,卡车沿着校园边上的小路,开到了学校的后门。田岛良作一边感慨这里巨大的变化,一边慢慢地溜着车子,逐间屋子地进行确认。
终于,他大喊一声:“啊,就是这儿,就是这儿!……”这才踩下了刹车。卡车的引擎憋出了一阵痛苦的喘息后,一下子停了下来,排气管随之爆出一团烟气。
这儿也是一栋古旧的平房。整个建筑都有些发绿,看上去,就像是覆满了青苔一样。车子就停在门口,二人下车观瞧。大门已经十分破旧了,满是腐蚀的痕迹,铭牌上写着“金田一鳖孙”的名字。
“奇怪啊,难道没有人在家?”
二人登上门口的踏脚石,走到玄关前面。房门虽然关着,却薄得像三合板一样,仿佛只要踹一脚,就会被捣个稀烂。房子四周的窗户边框,都被钉死了,看来也无法打开。如果强行把这些边框拆下来,那么,整栋房子便会轰然倒塌。
田岛良作绕到房子后面看了看,很快就摇着头回来了。
“与其说是没有人在家,倒更像是早就没人住了。去问问邻居吧。”
他指着旁边的一户人家,向神崎弓子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这附近的民居,看上去都有相当长的历史了。田岛良作按了邻居家的门铃,很快就有一位戴着深度老花眼镜的老妪,从屋里探出头来。田岛大声跟她说,要问一问邻居家的事儿,老妪这才直起腰,走出门来。
“哎呀,隔壁的婆婆早就死啦。”
据老妪说,金田一家里的老先生,十年前就得肺炎去世了。年过七十的老伴儿,后来只得独自生活,也在五年前离世了,死前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她儿子难道没有回来吗?”
“哪里,根本没有见他的人。连葬礼都没来参加。”
虽说当初金田一夫妇,收养了这个孩子,是为了延续香火,可是,据说,他高中毕业、进了大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
“先生死了以后,那老婆婆孤身一人,简直太可怜了;她死的时候,都没有人注意到。后来社区义工上门的时候,才发现她倒在浴室里,已经死了三天了。要是我能够早些注意到就好啦,可你们也看到了,我自家的事儿,也是多得忙不过来啊。”
要是这样听下去,她可就要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了,于是,神崎弓子赶紧插嘴进去问道:“他们儿子上了大学,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吗?”
“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收养那孩子啊。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想联系都没有办法联系上他。”
老妪撇着嘴笑了:“算了,哪怕那孩子脑瓜再机灵,看他那副白眼狼的嘴脸,给我当儿子我都不要!……像他那个样子,就算我要他照顾,他也不会理我的吧。”
据她说,金田一家的养子虽然如愿以偿,考进了第一志愿的大学法学部,但在大学里,又遇到了一些麻烦,结果,根本没有能够参加司法考试。之后的事情,弓子他们问了好几家,可是没有人知道。
“要送你去车站吗?”田岛良作笑吟吟地热情招呼。
“谢谢!……”神崎弓子对他鞠躬道谢,脸上一副失落的模样。
田岛良作似乎是在安慰她:“算了,这事儿也就这样了。要是我,就会去大学里查一查看的。我也挺想知道,那个小子后来如何了,你要是得到什么情报,别忘了告诉我啊。”
田岛良作开着小车把神崎弓子,送到馆林车站旁边的停车场时,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了。弓子到车站里的咖啡馆,顺手吃了一顿便餐,坐进车里,刚要系安全带,包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知道这个号码的人,应该只有髙岭隆一郎。想到这里,神崎弓子的胸中,突然升起了一股奇怪的预感。
是出了什么紧急状况,还是调查有了新的进展?……
她手指颤抖着,按下了接听按钮,手机里却不是髙岭隆一郎的声音,而是传来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是你啊!……我有重要的事儿。”
原来是那个小钢珠店的店长下柳荣治,似乎是打到了弓子公寓的座机上,然后,又被转接到手机上来的。下柳的声音虽然很不清晰,但却非常焦急。
“你告诉髙岭先生,这件事儿很重要!……我搞到了不得了的情报啦!……”下柳荣治激动地叫嚷着。
“难道不能跟我说吗?”
“这件事儿不能跟你说。你要是不快点转告他,可就要出大事了。我要和髙岭隆一郎面谈,这消息可不得了啊,肯定吓得他眼珠子都飞出来列物!……”
下柳荣治说完,唐突地挂断了电话。
这时候,她就应该直接去久喜,从髙速公路开出去,强行去见下柳荣治,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虽然她知道这事非比寻常,但当时的疲惫,已经让她没有立即行动的体力和精神了。
这次的收获,是知道了田岛少年变成金田一少年的过程。田岛孝志变成了金田一孝志,天晓得他还会再变成其他的什么人?这就像是在反复地看蛇蜕皮一样,一想到这些,就让人浑身不舒服。
11
小河原耕司的儿子,过了三天才回来。
那天刚过晚上八点钟,他竟然若无其事地回家来了,就像是当天图书馆刚刚闭馆一样。三天前出门时穿的T恤衫和牛仔裤,也原封未动地穿在他的身上。
儿子冷冷地说了声“我回来了”,之后便进了浴室。很快,浴室里面便传出了哗啦!……哗啦!……冲淋浴的水声,而小河原耕司则抓紧时间,考虑了一下应对的法子。
儿子冲完淋浴,在腰间围了一块浴巾,光着膀子出现在了浴室门口。他皮肤晒得很黑,筋骨清晰可见。小河原耕司看得目瞪口呆——不知不觉之间,儿子的体格已经变得如此健壮啦。
“你要吃点什么吗?”小河原故作镇定地问道。
“不了,什么都不想吃。”儿子的头发还湿漉漉的,水滴不断地落在脸上。
“那么,要不就出去吃吧。”
但是,儿子还是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我没有食欲”。
“是吗!……”小河原耕司根本就找不着话茬。
“我累了,先去睡觉了哦。不好意思。”
“啊,是吗。那你好好睡吧。”小河原耕司无奈地点了点头。
浑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三天以来,你都跑到哪儿晃悠去了?……可把爸爸给担心死了,连警察都来找过你呢。
小河原耕司想说的话,比天上的星星都多,可是,一时却说不出口来。若是一句话说错,父子之间,恐怕又会变得像以前那样,形同陌路了吧。
儿子的行为怪异,又不能开口询问。他隐隐约约感到:儿子正瞒着自己,悄悄地在捣鼓着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疑惑也越来越浓烈,但他却找不到什么突破口,只能恨得牙根直痒痒。
而相对的,他也在反思自己。自己为了解除对儿子的怀疑,而去追查过去的少年A,究竟是不是自欺欺人?自己是不是正把对儿子的怒火,往日野律师头上发泄呢?确实,当他迁怒于他人的时候,便能够暂时忘记,儿子身上发生的怪事。
小河原耕司偷偷摸摸地溜出公寓,往车站边上的酒馆赶去。在那间西口的连锁酒馆里,很有可能会被熟人看到,但事到如今,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要真能遇见熟人,他便准备把儿子的事儿,一股脑地全都告诉给那个倒霉蛋,非说到他告饶不可。特别是之前遇到的,那个讨人嫌的老同事高松。一想到那家伙,捂着耳朵求饶的样子,他心中的怒火,就变成了疯狂的笑声。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但是很快地,那笑声当中,便多了一份自暴自弃,他一边狂笑着,一边走过车站前面的大道。在他前面,一群头发染成褐色的女高中生,正排成一排地走着,活生生地把路面都给挡住了。
都这么晚了,还在大街上闲逛,这帮不知道父母辛苦的小东西。想着想着,小河原全身不由得,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女生们也许是感到了小河原耕司,有一些不太对头,纷纷闭了嘴,慌慌张张地让开了路。
小河原耕司走下楼梯,直接向酒馆奔去。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他看了看已经客满的坐席,并没有发现什么熟人。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就找不到一个能够和他说活的人。
他咂了咂嘴,在客人稀少的吧台边坐下,随便点了一杯冷酒。这酒很爽口,因此很受他的青睐,可是今天喝起来,却觉得感觉不对,有些苦涩。喝着喝着,他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但意识却愈加的清晰了。
“哟,好久不见啊。”
刚过十点,小河原耕司正准备打道回府,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就您一个人?”
他转身一看,原来是以前公司里的门卫木村森二男。
“我能坐这儿吗?”
还没等小河原耕司开口答应,木村森二男便一屁股,坐在了他旁边的椅子上,掏出一块毛巾,惬意地擦了擦脸,说道:“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啊,最近一切可好?”
起先,他们只是客套客套、谈论一些公司里面的事儿。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话题便转移到了未成年人的犯罪问题上。木村森二男应该知道,小河原耕司的儿子进过少年院。
小河原耕司努力想要保持清醒,但是,耐不住自己已经酩酊大醉了。他只是朦胧地记得,自己口齿不清地,一个劲儿谈着少年法的问题。到了深夜零点半,店家都下了帘子要打烊了,他们还赖着不走,最后干脆被半请半哄地请了出去。
“小河原先生,只要我力所能及的事儿,都会帮您查查看的。”门卫木村森二男态度豪爽地打着包票。
车站旁边的交通环岛空空荡荡的。在7-11便利店的门前,染着黄色头发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叼着香烟在谈笑着。有辆改造过的黑色汽车,开进了环岛,引擎发出了极为夸张的噪音。它一个急刹车,接走了正在巴士车站前,等候的一位女性白领,然后,便消失在了大道的尽头。
“嗯?您要调查什么?……”小河原猛地回过神来,对着木村森二男问道。
“您真是的,我就是说,刚才那件事儿嘛。”
面对木村森二男的好意,小河原耕司当然是欣然接受了。
“那就全都交给我好了,我以前可是专业干这个的的。”木村森二男豪爽地答应着。
小河原耕司就像被狐狸精上了身一样,恍恍惚惚地向家里走去。自己究竟拜托木村去调查什么了呢?
在电车站里,昏昏欲睡的车站工作人员,正强打精神等着,从末班电车上下来的乘客出站。小河原耕司走过卷帘门,已经关了一半的地道,出了东口。
回到公寓,他衣服都没有脱,便裹着被子,沉沉睡去了。
12
犹大之子
那一阵子,我可真是快要忙死了。
真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来追查我。那家伙显然知道,我过去的那些事儿,这才顺藤摸瓜,找上了我。
“你想让这些事儿,被抖搂出去吗?”
那家伙狡猾地盯着我,据他自己说,刚见到我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太对劲,直到最近才恍然大悟。
“浑蛋,过去的事儿,和现在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虽然我尽力想掩饰,自己心里的不安,可是,那家伙一眼便看出,我正在心虚。
“嗯,说的也是啊。那当然还算不上是犯罪,你也没有被警察逮捕过。不过呢……”
“畜生,你究竟想要说什么?”我果断地问道。
“小时候做的错事,注定要一辈子跟着你的。既然被我这种专吸人血的寄生虫给盯上了,你就准备着连骨头,一起被我榨干吧,也真够可怜的。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浑蛋,你到底想要什么?”
“哟,很爽快嘛,这样就好办了。”他还真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说,“我就想要这个。”
那家伙弯起右手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圆圏的手势。
“人只要一旦结婚啊,饭费倒还不用犯愁,可是小孩子上学,得花掉不少钱啊。我们家可有孩子,正在嗷嗷待哺呢。还有啊,我们新造了房子,可是,贷款还没有还清。”
“王八蛋,我可没有那么多钱。”
“这由不得你。要是你不答应,就等着身败名裂吧,真的会身败名裂哟。这社会很无情吧!……但是,这要是能拿来牟利,倒也不赖呀。你离开少年院以后,真是混得很滋润啊,你再看看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能保证一次结清,以后不会再来吗?”
“你就相信我吧。”来人得意洋洋地说。
“我可信不过你这种人。”
“那就免谈。无所谓了,反正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你要多少?”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得意洋洋地放声大笑,随口说了一个数目,我觉得这位老兄,简直是患了失心瘋了。
笑吧,让你笑,我迟早把你的嘴,整个撕开,拉到耳朵边上去。看来他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啊。
“我拿不出这么多钱。”我知道自己已经涨得满脸通红了。
“随你便,反正我是无所谓。”
看来他以为我输了。可是,我决定要他的命。要是除掉了像他这样的臭虫,那么,环境厅的长官肯定会颁给我一张大大的奖状的吧。因为我这是在净化地球环境啊。
“哈哈,随你的便,反正我是无所谓。”那家伙把这番话,重复了好几遍,“不过,我还是答应,给你一星期的时间。等你的答复啦,小A。”
他还故作亲热地喊我“小A”。光凭这个,就足以让他去死!……
我的体内登时就腾起一股杀意,至于他那即将失去顶梁柱的家庭,我是毫不同情的。居然能嫁给这么一个人渣,她老婆也是个瞎了眼的白痴,至于那刚出世的孩子么,你要恨就恨,自己摊上这么一个没出息的爸爸去吧。
“你要恨,就恨自己的爸爸去吧。”说出了这句话,我心中沸腾的怒火,突然消失殆尽了。
一星期之内,就让你尸骨无存!
13
儿子回家以后,又过了三天,小河原耕司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小河原先生吗?我是木村啊,上次您说的事儿,我巳经去调查过了。”
木村?哪个木村?……小河原耕司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门卫——木村森二男。
“啊,上次真是麻烦您了。”他依稀记得,那天晚上在酒馆里,自己喝得醉醺醺的,和木村森二男扯了好多,不着边际的话。可是,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呢?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您都……调查过了?”小河原耕司十分惊讶地问了一句。
“看您说的,小河原先生。您别装傻嘛。”对方的笑声里,似乎有一丝责怪他的意思,“我也是花了很多宝贵时间,帮您查这查那的,您至少表现得高兴一些嘛!……”
“啊,是那件事儿啊。”没办法,小河原耕司只得随便附和着,“怎么,你这么快就查到了?”
“嗯,我这人啊,就是好管闲事儿。上个星期正好也挺闲的,听小河原先生您的意思,这个事情还挺着急,所以,前天和昨天,我就专门花了两天的时间,大致把这个事情,给您调查清楚了。”
“哎,这真是没有想到。”
“那您觉得呢?我看啊,还是早些通知您的好。”木村森男说,最好出来,一起吃个午饭,边吃边谈。
于是,小河原耕司就约他到大荣百货里的,一家荞麦面馆见面。他还是想不起来,自己喝醉了以后,究竟拜托木村森男调查了一些什么。
早上八点左右,儿子带上学习用品,骑上自行车出门了。他也没说去哪儿,小河原耕司自然也没有问。就算是问了,儿子肯定也会说,是去图书馆了吧。
小河原耕司提前十分钟到了面馆,没想到,木村森男已经在那儿大吃竹网冷面了,旁边还放着一个已经喝得干干净净的啤酒瓶子。见他进了店,木村搔着自己斑白的板寸,低头向他问候。
“不好意思,自己先吃起来了,我今天还没吃早饭呢。”
小河原也点了一份竹网冷面,啜着茶水,等服务员送饭这会儿,木村一句话也顾不上说,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一样,狼吞虎咽地扫光了剩下的面。
木村森男刚刚吃完,小河原的面就送上来了,这下轮到他吃面、木村汇报情况了。
“关于那个日野律师,我差不多都调查清楚了。”
原来如此,我托他调查的,是有关日野孝彦的事儿啊。
上次我肯定是喝多了,就把自己儿子的事儿,和过去那个少年A的事儿,全都说给他听了。木村倒也热心,牺牲了自己的休息时间,去把日野孝彦给彻查了一下啊。不愧是当过职业侦探的,手上的活儿还真利索。
“是吗,这可真是没有想到。”小河原耕司赶紧放下筷子,和木村森男接上了话茬。要是让木村发现,自己已经把酒吧里的话全都忘了,说不定会惹得他拂袖而去呢。现在还是先顺着木村说,看看能不能套出,更多的情报来。
“我说,您都知道多少了?”小河原这个问题简直就是在搅浑水。
“我手头也没多少时间,就查了查日野孝彦的家庭情况啊、过去的经历啊、还有出生地之类的。要是能再深入一些,应该可以搞到更多的情报,但您看上去挺着急的,我就先查了这么多,好快些告诉您。”
根据木村的调查,日野孝彦今年三十一岁,有个二十八岁的妻子和一个两岁的儿子。他出生在久喜市内,后来入赘到律师事务所所长家,当了上门女婿,这才改姓了日野。
自己之前居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小河原耕司也顿时吃了一惊。同时,他浑身也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兴奋感——对日野那个家伙身边的包围网,终于又收缩了一圏!……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嗯,接下来,就要查一查那家伙的初中,和以前的事儿了。只是……”木村森男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您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接下来的调查,可能要有些花费啊。”
“啊,您说这个啊。”
“我这也是百忙之中,见缝插针地在干,而且,调查这些个事儿啊,有时候也得使些手段。”
木村森男还真是老奸巨猾,但从他身上,也觉不出有什么恶意。
“没问题。这样我托您办事也安心嘛。”调查才刚开了个头,双方想要顺利合作,还是先把价码谈妥比较好。
而且,小河原自己就是日野律师的客户,已经打过几回照面了。所以,还是请木村森男这样的职业侦探,去打探消息比较好,要是他自己去,反而是诸多不便呢。
“那我就直说了,您需要多少钱?”
“嗯,反正不会像侦探事务所那么贵。您就给点基本花销,加上一些补贴就行。这也不是什么刀尖舔血的案子,再给我两三天,估计就能够查个水落石出了。”
木村森男提出的数额,比小河原耕司想象的价码要低很多。
“什么,就拿这点钱,您够用吗?”
“无所谓,我这反正也是当做解闷。”木村这话刚一出口,马上又有些不好意思,“啊,抱歉抱歉。我居然说这是解闷,真对不起。”
“哪里的话,没事儿。木村先生您,也是这方面的老手了,这次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啊。”
“我调查的时候,尽量不引起日野律师的注意就是了。今天跟您说的这些,就先不收费啦,反正这种事儿,小河原先生您自己,也能够调查得到的。”
木村森男告诉小河原耕司,自己准备从日野律师,初中时代的友人,和街坊邻居入手,在这几天里就能出结果了。
“警察不会注意到您吧?”
木村森男得意地挺起了胸膛:“别看我上年纪了,可还是专业干这一行的嘛!……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14
神崎弓子还是找不到高岭隆一郎,打他的手机,也只是收到诸如“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或者“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之类莫名其妙的讯息,髙岭本人却一直不接。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在留言电话里,转达了下柳荣治的要求。结果,到了半夜一点半,她手机关机的时候,髙岭隆一郎的回复却来了,事情总是这么不巧。
“现在人在静冈,不好意思,一直没有联系你。我要后天才能回去,你要是有空,就代我去和下柳荣治谈一谈吧。”
弓子到了早上九点多,才听到这封留言。
“后天回去”?这“后天”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呢?是她昨晚打过去电话时候的“后天”,还是高岭隆一郎留言过来,那时候的“后天”呢?……
虽说神崎弓子被搞得一头雾水,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髙岭隆一郎最早也得明天,才能够回到东京。她决定趁他回来之前,按他说的那样,去找下柳荣治谈一谈。
从馆林归来过了两天,神崎弓子便从东京出发,赶赴下柳荣治工作的那家小钢珠店。今年看来要比往年晚些出梅,天空覆盖着厚重的云层,让人觉得十分憋屈。虽说气温不是很髙,但是湿度很大,光是站着,就会浑身冒汗。
尽管刚到下午,停车场里还是挤得满满登登的。不过,店里的冷气也开得太足了些,不少女性顾客都随身带着毛毯。
神崎弓子径直走向奖品兑换台。百无聊赖的女性店员抬起头来,神情复杂地盯着她,看来她还记得,神崎弓子上次来访的事儿。
听到弓子说要找店长,店员马上丢出一句“店长不在”,但很显然,这是话外有话。
“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店长是不会回来了……”店员皱着眉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是吗,原来他辞职了啊。”
“不……倒也不是这么回事儿。”店员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低下头不言语了。
“那么,能不能请您,把他的地址给我?我有十万火急的事儿,要找他谈一谈,这事儿拖不得。”
虽然她说得有些夸张,但似乎挺奏效的。
“我看你就算去了,也是白搭。”店员冷冷地说。
“您这是什么意思啊?”看到对方如此默默唧唧,就连神崎弓子也忍不住了。
店员看到神崎弓子脸色如此难看,不得不如实招来:“我跟你说啊,店长他被车撞啦,肇事的当场就跑了。”
神崎弓子被这意想不到的消息,骇得目瞪口呆,久久未能缓过神来。
“为……为什么会……”神崎弓子诧异地问道。
“您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尽管店里的音响声,开得很大,店员还是先左右看了一看,确定没有人偷听之后,压低声音告诉她,“就是昨天夜里,在久喜被人给撞的。”
“难道他已经……”
“被撞成重伤,昏迷不醒呢。”
“那肇事者呢?”
“撞他的车子倒找到了,是辆赃车。”
说完,店员便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说,你别再问了。
神崎弓子仍然紧逼不放,一个劲儿地向她打听下柳的住处。终于有个男店员,觉察到这里情况不对,便气势汹汹地向兑换处走来。
神崎弓子见势不妙,赶紧拔脚逃出了店外。
在停车场里,神崎弓子系着安全带,坐在驾驶座上直发呆。看来下柳荣治肯定是被人盯上了。
下柳荣治的手里,肯定有什么重要的线索,他之所以被撞,无非是因为有人要封他的口。
当时,下柳荣治打电话过来,要见髙岭隆一郎的时候,神崎弓子就该让他把事情,全都说出来的。居然让这么重要的线索白白飞走,作为一个纪实作家的学生,简直是丢人丢到家了。
想着想着,神崎弓子便感到一阵疲惫,无力地瘫了下来。
她把刚才打听到的下柳荣治的住处,简单地标注在了交通图上,心情郁闷地发动了汽车。下柳住在白冈町西区一栋独立住宅里,这地方相当好认。虽说这里是新兴住宅区,模样雷同的房子很多,但只有下柳家门口一字排开停着很多车子。
神崎弓子从挂着“下柳”铭牌的房前,开着车子缓缓驶过。为避免被警察的蒙面巡逻车注意到,她没有在房前停下,而是直接开了过去。
她又回到了久喜市中心,把车靠在路边,拿出手机,再次拨打了高岭隆一郎的电话号码。
15
高岭隆一郎的内侧衣袋,突然震动起来,切到了静音模式的手机上有来电。他右手握住方向盘,左手伸进兜里,掏出了手机。他按下震动按钮,把手机放在耳朵旁边。
“老师?……你真的是老师吗?”神崎弓子的喊声中,带着一丝哭腔。
“啊,是神崎小姐吗。”
神崎弓子那边的信号似乎不好,手机里的声音非常嘈杂。
“老师,不好了!……下柳荣治被车给撞了,而且,这还是一起肇事逃逸!……”
“什么,下柳荣治他?……畜生,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握着手机的手掌沁出了汗。
“浑蛋,我哪里知道!……”神崎弓子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不满,“老师你在哪儿?”
“我在东名高速公路上行驶着,刚过了厚木出口,正往东京赶呢。我到办公室就打你手机。”
“今天您能来久喜市吗?”神崎弓子突然问到。
高岭隆一郎用肩膀和脖子夹住耳机,瞟了一眼汽车的仪表盘,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一刻了。
“不了,我今天很疲惫,已经跑不动啦。明天应该可以过去。”
“知道了。”神崎弓子显得十分恐慌。
“那现在情况如何,肇事者被抓到了没有?”
“下柳荣治现在仍然昏迷不醒,肇事者也还没有被抓到呢。”
“你今天还有什么计划?”
“我打算在附近找个地方住下。”神崎弓子汇报说。
“好,那就麻烦你了。”
高岭隆一郎挂掉电话,猛踩油门开进了超车道。
马上就能回到东京了……他狠狠地咬着嘴唇,力气大得都快要咬出血来了。
下午五点钟不到,高岭隆一郎便回到了办公室——也就是他自己的家。他冲了一个淋浴,拿起一份晚报,左看右看,也没有发现有肇事逃逸的报道。大概是报社觉得这事儿太小,而且,和最近的失踪事件,也打不上边儿,所以,根本就上不了新闻吧。
高岭隆一郎把久喜事件的相关资料,都铺在办公桌上,开始整理、记录事件关系人的现况一览。
北泽香织——女性白领。二十八岁。尸体已被发现。
酒卷佳代子——女性白领。二十岁。仍去向不明。
玉村光男——十五年前失踪事件的嫌疑人之一,本次事件中,也接受过警方的问讯。当过理发师。四十二岁。尸体在伊贺沼地中被发现。
下柳荣治——和玉村光男一样,是十五年前失踪事件的嫌疑人之一,三十五岁。遭遇车祸,导致昏迷不醒,肇事者已逃逸。
小河原祐介——少年A。十五岁。起初供称,是自己杀害了多多田由香里和酒卷佳代子。但是,被送进少年院后翻供。由于多多田由香里生还,少年院便提前让他离院。
多多田由香里——十九岁,短期大学学生。曾经一度返家,如今又再度失踪。
警察那边的搜查工作进展如何?他们是否意识到,玉村光男的死和下柳荣治遇到的车祸,和过去的事件有所关联,从而开始着手调查了呢?表面上看,警方对此不以为然,但实际上,肯定背地里已经有大动作了吧。
高岭隆一郎如今也已经知道:神崎弓子独自在案发当地,进行着调查工作,根据她的通报,下柳荣治有重大情报,想要提供给自己。也正是因为这份情报,给下柳荣治带来了灾难。看来罪犯也认定,如果不立即除掉下柳荣治,则恐怕自身也难保吧。
实话说,高岭隆一郎并不想再管这件事了。他写《犹大之子》,原本就是为了探讨未成年人犯罪的问题,他想说的话,在书里已经都写出来了。
事到如今,即便少年A已经被证明并非真凶,他也没有兴趣,再为这起事件,写一本纪实小说了。
这事儿其实应该就此结束。
但是,他不在办公室的这段时间里,神崎弓子居然擅自行动,去遍访了和事件有关的那些人。
髙岭隆一郎当即作出决定,不管怎么样,自己应该先去案发地点,和神崎弓子谈一下自己的想法。
16
日野孝彦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那天他刚刚回到家里,妻子就说:收到了一封可疑的信件。茶色的信封,纸质极其粗劣;上面写的地址和收信人名的字迹,也是歪歪扭扭,还不如小学生写出来的字。但是,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那可不是小学生能写得出来的。从这铅笔写下的潦草字迹中,明显能够感受到,寄信的人不怀好意。
看来,寄信来的人对日野孝彦怀恨在心。
他把信封翻过来,想看一看发信人名和地址,上面自然是没有写。他供职的律师事务所,有时候也会收到匿名信件。当手上的案子败了诉、或者委托人即便胜诉,却还是对结果不满意的时候,这些讨厌的客户便会匿名写信,来攻击自己的律师。
可是,这封信……
一般来说,每个人写字总有自己的习惯,就算字迹再潦草,也能够从中找出些规律来。但这封信却毫无破绽。无论怎么看,日野心里都没个准数。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只要和委托人合作过几个月,便能对此人的一切行为、习惯了如指掌,不论什么时候,都能够随时进行匹配。
虽然记忆术是他经常拿来自夸的拿手绝活,但关于这封信,他却找不出一点头绪来。如果信中只是普通打字机打出来的字,那他自然没有兴趣去调查,但是,这刻意创作出来的文字,却让他怒火中烧。倘若寄信的人如此大费周章,就是想激怒他,那么,可以说,对方已经收到了甚佳的效果。
事务所保管着所有委托人的资料,其中有他们的亲笔字迹,随时都可以拿出来作比对。但他也明白,那样做也只会徒劳无功而已。寄信的人是个相当聪明的家伙。至于年龄,他也无法推测。信封里那张薄薄的便笺,粗糙得令人难以置信。即便说,这是战败后物资短缺的年代里,人们用过的信纸,或许也有人会相信呢。
在这张便笺上,写着如下这些话:
亲爱的少年A阁下:
这封信对你是一个警告。
对于先生少年时代的辉煌经历,我只能说,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对您少年时代到现在的这段经历,我已经进行了详尽的追查。
你干得漂亮!我只能用这几个字来形容,我想不出其他词儿了。
您二十四岁就通过了司法考试,真是了不得啊。随后,您又成了事务所的所长眼里的红人儿,还娶到了所长的独生女儿。嗯,虽说只是个上门女婿,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只要所长哪天一退休,这位子还不是由你稳坐?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呀。
不过呢,对您少年时代的所作所为,有些人还是记得很清楚的。还有您那万花丛中逍遥过的经历。虽然人们不常这么说,但是,律师还真是个吃香的职业啊。
明白了吗?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我打算把这些事儿公诸于众,让你好好尝一尝现世报的滋味。
不过,即便如此,你的身上,还是有些可取之处。你抛弃了过去的经历,为了成为律师而奋发努力过吧。能有一颗进取心,真的很不容易。如今,你和你的家人,过得一定很幸福吧,但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你这么幸福,索性分给我一点儿,让我也快活快活吧。
你可不要简单地以为:给我钱就能随便打发我走。不,你想错了。我要的是你的幸福,请好好考虑一下吧。
你的幸福我是要定了。要是有胆敢不从,我就把你过去的事儿,一股脑地公诸于众。
七月十八日来久喜见一面如何?至于见面地点,回头我会告诉你的。你也别想着灭我的口,没用的。我身边还有同伴,要是我没有能够回去,那人便会去报警。
那么回头见。
少年A
“少年A!……”日野孝彦小声地说道。发给少年A的这封信,竟然是从另一个少年A手里寄出去的?
说起少年A,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小河原祐介了。虽说寄信的人,尽力想让他相信,自己就是少年A,但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写出,如此高超而又饱含恶意的信来。虽然也曾出现过,极端残暴的少年A——比如神户那个残杀小学生事件的罪犯,因此,也不能百分之百断言,这不是孩子的手笔。可是,他还是认定,这封信的始作俑者,肯定是一个邪恶至极的成年人。
这封匿名信的作者,究竟对日野孝彦有何意图?从硬铅笔留下的字迹看得出来,他写信的时候用力甚重,几乎要把信纸都给刺破了,整张信纸就像刻满了盲文一样,变得四凸不平。
虽然日野孝彦想象不出来,寄信人是个什么样子,但是,可以想见的是,那肯定是个感情极其容易波动,而又满心憎恨的人物。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亲爱的,出什么事儿了?”妻子担心地问道,“是恐吓信吗?”
“嗯,差不多吧。”日野孝彦把信纸揉成团,匆匆塞进了裤兜里,一副无所谓的神态说,“这是常有的事儿。干律师这行的,就得认命。要是把这种东西当真,那可是没法子干下去的哟。”
“昨天也有人打来过奇怪的电话。”妻子脸上的神情仍然很慌张。
“奇怪的电话?”
“是啊,净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你的出生地什么的。”
“他报出自己的名字了吗?”
“嗯,说是久喜的中学,要编个同窗会名单。才来问这些的。我觉得很可疑。就没有告诉他。”
“好,这样就行了。你做得很对。要是再有这样的电话打过来,就别理他,知道了吗?”
“好,我知道了!……”
妻子在厨房里给他热酱汤的时候,日野孝彦就着冷豆腐,喝了一些啤酒。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财富、名声和幸福,仿佛就要从手指缝中滑走了。
但他一定要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哪怕拼上身家性命,也会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