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地处区役所大道的酒吧“Mama Force”一如既往地门可罗雀。店里只有矿工出身的妈妈桑一个人张罗,只有吧台能坐人。鲛岛进店时,里头空无一人。

见来人是鲛岛,妈妈桑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啊?”

“没有就怪了。最近的生意那叫一个差啊……管你是不是条子呢,只要有人进店就行。”

鲛岛找了个吧台角落的座位,露出苦笑。

“今天来的都是苦瓜脸。”

“哦?等人啊?”

“是啊,还能等谁。”

“她怎么会苦瓜脸啊?”

“世事难料啊。”

妈妈桑从酒架上拿了瓶爱尔兰威士忌。鲛岛让她少加点儿水,调浓一点儿。

喝了两三口,晶推门进来了。她身着长袖夸张T恤,下身则是黑色贴身牛仔裤,再套了件羊毛外套。T恤上有个满口鲜血的怪物,用英语吼着“我要吃”。

鲛岛默默点点头。晶在他旁边坐下,从单肩包里掏出一包烟。

“怎么样?红了没?”

“完全没红。”她一边回答妈妈桑的问题,一边抢过鲛岛的酒杯,喝了一口。

“怎么这么浓?”

“是吗?”鲛岛回答。

晶盯着他看了半天,问道:“干吗啊?一肚子怨气。”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装什么深沉啊。”晶回嘴了,可语气并不强硬。

两人沉默片刻。妈妈桑则坐在吧台内侧的椅子上,独自看书。

“巡演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傍晚出发,坐夜行巴士。”

“去多久?”

“两个礼拜,说不定要二十天。”

“哦……去哪儿来着?”

“北方。去四个地方,最后可能会去我一个熟人的乐厅看看。”

“好久没去看你的演唱会了。”

晶看了鲛岛一眼,微笑着说:“跟我一起来吗?”

“没时间啊。”

晶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估计也没多少人。”

“怎么说?”

“我……”晶轻声说道,“我状态不好,总觉得对不起乐队的其他人。”

“还在介意拍封面那件事啊?”

“他们装出不介意的样子,可我不行,总感觉我和乐队在往错误的方向走。”

“你觉得其他成员也有这种感觉?”

“不知道。要真这样就麻烦了。”晶咬紧下唇。

“你们乐队成立几年了?”

“快三年了。前一个乐队一年多就崩了。”

“怎么崩的?”

“还能怎么崩啊,大家都想出道,可他们的目标就只有出道,也不想想出道之后要怎样。一旦牵涉到出道的事情,大家就开始自说自话了。总而言之,他们只想着如何让自己出道,不为乐队考虑,可经纪公司看的是整支乐队啊。我一提醒,他们就不乐意了,自说自话,跑到别的唱片公司去推销自己,要么就跟经纪公司乱谈,就是不肯统一步调。最后我们聚在一起谈了一次,发现每个人出道之后想做的事情都不一样。”

“好可惜啊。”

“其实,当时也可以先出道,忍个几年再说,可当时的成员都不是能沉得住气的人。”

“现在他们在干吗?”

“两个出道了,两个洗手不干了,还有一个压根儿就不在东京。”

“你们还有联系吗?”

“偶尔联系下吧。这次开完巡演去找的就是其中一个。”

“哦……”鲛岛点点头。

“想什么呢?”

“什么想什么?”

“你在怀疑我跟他的关系吗?”

鲛岛沉默片刻,说:“不。”

“干吗半晌不说话啊?”

“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现在的你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不是吗?”

“真讨厌!”说着,晶喝了口酒,“要是我说会去他家过夜呢?”

“那就只是借宿而已。”

晶叹了口气:“以前我经常跟他们挤在一起睡一无论是现在这支乐队,还是以前那支。作曲、合音、聊天……大家都在一个房间里。”

“你跟乐队成员做过吗?”鲛岛一问,晶显得有些吃惊。这还是鲛岛第一次问这种问题。

“嗯。”

“怎么没在一起?”

“不是那么回事。不是喜欢上他,只是想确认一下友情吧,所以只有一次。”

“是吗……”

“生气了?”

鲛岛转过头:“何必为陈年旧事生气。”

妈妈桑突然站起身:“今儿晚上可真奇怪,是不是要开战啊?”

“在这儿?”晶问道。

“才不是呢,我是说外面啦。你们俩要是想打,我就出去,帮你们把门锁上。”

“最近黑帮很老实。”鲛岛说道。

“这只是暂时的吧。黑帮也有聪明的,总有一天会卷土重来的。”

“有哪个组特别春风得意吗?”鲛岛的问题令妈妈桑微微一笑。

“聪明的黑帮即使赚钱赚到手软也不会嚣张。反之,愚蠢的黑帮即使一贫如洗也会死要面子,绝不说自个儿没钱。”

“也是。”

“你在查什么呀?”妈妈桑问道。

鲛岛笑了:“呵,今天晚上真是怪了,妈妈桑居然问起工作了。”

“兴奋剂。”晶说道。

“兴奋剂?那不是家常便饭吗?”

“是啊,不过是种新产品。‘冰棍’,听说过吗?”

“那是当然。原来它是兴奋剂啊,不是街头小混混在卖吗?”

“不知道他们的货是哪儿来的。”

妈妈桑看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我也没听说,应该是黑帮吧。”

“如果不是黑帮,他们也不会放任不管的。”

“可只要瞒住就行了吧,又没必要把上头的名字告诉下头的小喽啰。”

“的确。不过,没有知识和技巧,就构筑不出毒品销售网。要是随便找些傻子去向路人兜售,别说赚钱了,说不定还会被警察抓住,引火上身呢。”

“是黑帮的知识和技巧?”

“在这方面,他们是专家。”

“在新宿卖兴奋剂的组多了去了,只是他们有各自的地盘。”

“没错。”说完,鲛岛才发现直接查贩卖兴奋剂的黑帮可能会更快。当然,有些组明确表示不能插手毒品生意,有些组员压根儿就不知道组里在贩毒,所以很难判断一个组究竟有没有涉毒。

“我还真不知道‘冰棍’是兴奋剂,我还以为现在的年轻人不玩儿兴奋剂呢。”

“犯人看准的就是这点。”

“毕竟兴奋剂比‘叶子’‘可乐’更老土啊。”晶说道。

妈妈桑看了晶一眼,问:“晶抽过吗?”

晶百无聊赖地举着酒杯说:“我可不玩儿。可不是耍帅啊。”

“真是个聪明姑娘。对身体不好不说,为了一时痛快进班房多不合算啊,分明是弊大于利。”说着,妈妈桑又望向鲛岛。

“矿工里有不少嗑药的,还有不少渔夫,冬天他们也要大半夜起床跑到一片漆黑的海面上独自捕鱼不是吗?要是不打点兴奋剂,还不得冷死啊。”

“兴奋剂钻的就是这种空子。”

所以有人会利用渔船走私毒品。

20世纪80年代前期,韩国产的兴奋剂大量流入日本。分别从日韩两国出发的走私船只在公海上碰头,交接货物,这种方法俗称“pacchig!(突破)”,当年曾一度盛行。现在也有大量兴奋剂通过船只在海上交易流入日本。

“你知道搞兴奋剂为什么会不得善终吗?”妈妈桑向晶问道。

“不得善终,是指那些发疯的家伙?”

“没错。我听说兴奋剂原本是药,在药店也能买到。应考生临时抱佛脚会吃,特攻队的士兵会吃,就跟现在的营养补品一样,当然,它会伤身体啦。后来,法律明令禁止贩卖兴奋剂,黑帮又做起了兴奋剂生意,还加进各种添加剂充数,就变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我听说那叫化学调味料。”晶说道。

妈妈桑摇摇头说:“说得也太好听了。有种很容易搞到的东西,跟‘雁杀’(兴奋剂的结晶)一模一样,知道是什么吗?”

晶看着鲛岛问:“你知道不?”

“嗯。妈妈桑,你知道得可真多啊,是樟脑吧。”

“樟脑?”晶皱起眉头,“樟脑不是防虫的吗?”

“是啊,就把樟脑丸捣碎了混进去,光看根本看不出来的。这种东西打进身体里还得了啊!”

“樟脑也是强心剂的原料,不过,打多了也会见阎王的。”鲛岛说道。

“打防虫剂?疯了吧?”晶说道。

“可不是吗?这事儿啊,是我一个瘾君子朋友告诉我的。他总说,想戒啊,想戒啊,可还是眼泪汪汪地给自己打毒品。我就说,你真有戒毒的心,咬咬牙戒了不就行了吗?可他戒不掉啊。后来,矿区出了个塌陷事故,把他砸死了。他老婆早就跑了,葬礼的钱还是我们几个凑出来的。在火葬场给他捡骨灰的时候差点儿没把我吓死,那骨头用筷子一夹就碎了,可见兴奋剂连骨头都不放过啊。”

“这么夸张……”晶目瞪口呆。

“兴奋剂就是最差劲的药。吃了兴奋剂做爱是爽,可世界上除了做爱之外,还有其他乐趣啊。不过,我说这话可能不太合适吧。现在那些瘾君子不是为了提神吸毒的,都是为了让做爱变得更爽。真蠢!爽一次又有什么用?要是把身体搞坏了,一辈子能做爱的次数不就少了吗?”

“一点儿不错。”鲛岛微笑着说道。

妈妈桑继续说道:“我也打过几次。第一次头痛得要命,一点儿也不爽,第二次倒是效果不错。有的人打过一次就上瘾了,有的人则是一点点上瘾的。”

“听说嗑‘豆沙包’的人上瘾得更快。”晶轻声说道。这就等于承认她的熟人里有人吸毒。鲛岛瞥了她一眼,可什么都没说。

晶回头看着鲛岛说:“以前你是不是觉得搞乐队的个个都嗑药?”

“不是个个都嗑吧,但肯定有不少。”

“才不是呢。一有音乐家被抓,媒体就会疯狂报道,搞得大家都误会了。”

“那是故意的。”

“啊?”

“只要有所谓的名人因为毒品或兴奋剂被抓,警视厅就会通过记者俱乐部公布消息,于是,平时大摇大摆的名人戴着手铐没精打采的照片就流出去了,记者反倒搞不到那些小混混被抓的照片。这是杀鸡儆猴,告诉国民被抓了会有多惨。”

“好卑鄙啊。”

“的确不光彩,但这样就能让大家先入为主,觉得毒品很可怕,被抓了会很惨。”

“于是他们就不碰毒品了?”

“没错。可最近这招快没用了。”

“为什么?”妈妈桑问道。

鲛岛如此解释:“正如你刚才所说,以前大多数瘾君子是低收入的体力劳动者,也就是所谓的蓝领。他们要用兴奋剂振奋身体,以维持高强度的劳动赚钱过日子。可现在人们富裕了,劳动时间也变短了,很少有人为了工作去打兴奋剂,反倒是为了享受性爱而用兴奋剂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虽然在兴奋剂上花钱,但也不至于没钱维持基本的温饱。所以,他们虽是瘾君子,但外表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于是,不知道毒品恶果的人就会这么想——‘什么嘛,只要不打太多,该吃什么吃什么,对身体就没什么影响嘛,跟抽烟喝酒一样啦。’”

“可惜事与愿违,兴奋剂不仅会损害内脏器官,还会破坏脑组织。其实,如此说服自己,就证明你已经是瘾君子了。”

“受不了。”晶感叹道。

“是啊,总有人觉得兴奋剂和毒品是‘自娱自乐’,是没有被害者的犯罪,反正是伤害自己的身体,不会给别人添麻烦。这些人坚信,自己不会跑到马路上疯狂地捅人,也不会洒汽油放火。其实不然,只要打兴奋剂,谁都会做出这种事来。”

“别说了,我都要吐了。”

“是啊,还是喝酒好。”说着,妈妈桑往自己的酒杯里加了点冰块。

“酒喝多了也会中毒。”

“烦死了!”妈妈桑瞪了鲛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