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夜晚的气温相当凉爽。薄云带来了虫鸣声。风摇动着稻穗,听起来像是彼此诉说悄悄话的麻雀。泥土微湿的气息刺激着珂允的喜腔。悄悄逼近的声音、悄悄逼近的气息、悄悄逼近的解放快感——珂允感觉自己似乎与夜晚的居民同化。有机的身体与有机的大地融合为一体,根部不断扩张,彼此化作可百换的黏稠流体,享受交换过程中细微而刺激的反应。

在千本家,珂允当然也听得到夜晚的种种细微声响。但是处在这座与外界只有薄薄的墙壁相隔的破屋当中,会让珂允想起七岁时与父亲去露营的夜晚。那时父亲还在世。他躺在深蓝色的睡袋中,右边是父亲,左边是襾铃。

外面没有任何灯光。珂允躺在山峦故做无表情的怀抱当中,做着种种的梦,完全没有察觉自己有多么幸福。

如果能够回到那个时期……如果这里就是二十年前的那座山……他就可以将这失控的人生重来一次了。

珂允虽然沉浸在难得的感伤情绪当中,但还是针对事件思索了一整晚。

是麦卡托叫他思考的。他想着被谋杀的野长濑、乙骨的人偶、阿啄发现的线索、宿舍当中被翻过来的标志,以及红色的斑纹。

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抓到线索了,但一切却又像拼图般无法正确地吻合,也像破碎的岩石,好像可以拼回去,却又无法恢复原状。他还缺少了某个东西——可以作为黏着剂的东西。

麦卡托也说过,要察觉大镜教义中的含意。他尚未察觉的,是否就是目前欠缺的黏着剂呢?

他的头很痛,让他无法好好整理思绪。不知是因为受伤,或是因为夜晚气温逐渐降低,他觉得全身格外软弱无力。

他是否在逃避?不,不是这样的。他真的是因为疼痛而无法沉着思考或集中注意力。

珂允躺在粗糙的榻榻米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隔天清晨,天气相当晴朗。珂允确定外面没人之后,走到屋外,做了一个深呼吸。他把废屋中潮湿而混浊的空气吐出,深深吸入冰冷的凉雾。他感觉肺部得到清爽的刺激。

他的思考过程中还缺少了某样东西,那是他还没有发觉到的关键。

麻雀的叫声从四周传来。新鲜的感触缓和了他心中持续到清晨的焦躁戚。时间应该还有很多。在这段期间他只能努力尝试去思考——只有这条路了。珂允眺望着蒙上一层白雾的营山,设法如此鼓舞自己。

西方的营山覆盖着茂密的深绿色树叶。在这当中,只有枫叶已经转红。

虽然时期稍嫌过早,不过也许是品种不同吧。红叶的比例只有一点点,形成一道点缀山麓的彩线。其他树木仿佛在嘲笑性急的枫树,纷纷以绿色的光泽衬托出红叶的冒失。

破坏协调的人总是会受到众人的指责。珂允感觉眼前的景象正好反映出村中的自己。

可怜的红叶努力地连成一道纵线,试图确保自己的地位。它们像是手牵手在对抗汹涌的巨浪一般。红叶的行列从山的一端缓缓蛇行到山麓,斜斜的像是一条红色的道路。

红色的道路……道路。

珂允连忙爬上河堤,聚精会神检视红叶的道路究竟连接到村庄的何处。

如他所预料的,道路的尽头正是珂允初次来到这座村庄的地点。

红色的道路。

这该不会就是……珂允想起麦卡托的话——“不久之后,就可以了解从这里出去的机关。”这正是通往村外的道路。

但是……为什么要称呼它为“机关”呢?这条道路是如此明显!然而就在这个瞬间,珂允脑中的各项事件顿时联系成一个环状,就如同生锈的大时钟匆然又开始转动一般。

少年们对事件的解释,杀死野长濑的犯人,以及野长濑被认作自杀的理由,他已经逐渐接近真相,只差一点点就要找到答案了。

珂允不断地思考。

过了中午,乌云开始遮蔽天空并下起雨来了。冰冷的雨水从屋顶的裂缝侵入,沿着横梁悄悄溜进室内,滴在陈旧的榻榻米和原色系的实验室中,宛若沿着一定路径自动运转的机关。

然而持续不断的雨声、滴到脖子上的雨滴和脚底的湿气都不能够妨碍珂允的思路。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了。

“叔叔!”

这时屋外传来呼叫声,在此同时门也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橘花。他一路上都没有撑伞,因此全身都湿透了。他的脸色因为激动而通红发热,似乎还微微冒着蒸汽。

“怎么了?”

珂允的思绪被打断,但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对方狼狈的模样,珂允站了起来。

少年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 “村里的大人都跑到千本先生家去了。他们手上拿着锄头和镰刀,说千本家藏匿了珂允先生。”

“真的吗?……他们到千本先生家去了?”

“嗯,是直的。带头的是翼赞会的成员,就在一时辰之前……是哥哥告诉我的。他还说,这一来就可以替阿啄报仇了。可是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呀……”

少年显得相当不知所措,紧张地抓住珂允的双臂。珂允从对方抓住自己的力道,立即体会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蓑绪屋老人曾经说过,有很多人嫉妒千本家,想要陷害他们。这些人如果以珂允为借口行动,不知会招致什么样的结果。龙树家也因为出现鬼子而被灭族了……灭族——这个不祥的字眼闪过他的脑梅,横跨在他的脑髓。松虫也是鬼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该不会真的发生那种事吧……

珂允甩开少年的手,匆匆穿上鞋子,准备要跑出去。

“你要去哪里?现在过去的话,连叔叔都会……”

“我不能不去。而且,我想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凶手?”

“没错。我必须向大家说明,阻止他们攻击千本家,否则就会成为恩将仇报的败类了。你留在这里吧。”

他说完就冲到雨中,也不顾溅起的污泥弄脏裤脚,直接奔到千本家去。

老天似乎要和珂允作对,白茫茫的雨水遮住了他的视线,泥沼也绊住了他的脚步。

让我尽快赶到千本家吧。如果千本家的人落到和龙树家一样的下场……

一定要赶上。

他在心中不停地祈祷。他越过南桥,在稹之叉路转弯,跑上千本家前方的坡道。在这当中,他不知绊倒了多少次,却仍旧没有停止祈祷。

然而当他在豪雨中抵达千本家,却不禁停下了脚步。大门上留下无数的刻痕,歪歪斜斜地几乎要掉下来。眼前的景象和龙树家落寞的光景相重叠。

……到底有没有赶上?

珂允整理了一下呼吸,走进大门。他全身发热,任凭雨水滑过肌肤。千本家中一片寂静。这不是单纯的寂静,而是毫无生命力、属于墓地的寂静。

冰冷的空气、散乱的足迹、撕破的纸门、伤痕累累的墙面、破碎的盆栽……

这一切显示着一场暴风雨刚过……暴风雨刚过。

“头仪先生!蝉子!”

他的喊声只是空虚地消失在黑暗中。无穷的黑暗笼罩着走廊。村民是否都回去了?千本家的人难道是因为过分恐惧而无法出声?或者他们是被带走了。

然而当他踏入起居室,看到飞溅在墙上的血迹,就连最后一线希望都粉碎了。冬日背靠着墙蹲在起居室的一角,额头上流着血。珂允连忙跑过去,但她的手却冰冷而没有反应。她已经断气了。

太晚了……吗?

“头仪先生!蝉子!”

珂允大喊。

没有人回应。除了持续不断的雨声之外,室内听不到任何声音。

纸门被割成锐利的角度,后方露出一双脚。脚上有好几道血迹。珂允拆下纸门。榻榻米被染成鲜红色,头仪和葛倒在房间中央。

“珂允……”

头仪睁开血红的眼睛,但珂允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能看到东西。

“真抱歉,都是我害的,真抱歉。”

珂允跪在他面前不断道歉。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不是你的错。在我们埋葬松虫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有很多人都在觊觎千本家的土地。”

头仪的肋骨已经断裂,说话时显得相当痛苦。

“……对了,蝉子呢?”

“她没事,蝉子很安全。”

珂允情急之下撒了谎。

“是吗?”头仪恢复平和的表情。“你一定能够办到……”他说完这句话就断气了。

“头仪先生!”

头仪没有回应,脸色逐渐变得苍白。珂允站了起来,无力地走向蝉子的房间。他的脚底沾满了血——头仪和冬日流的血。他不想再看到这种景象了。他想要逃到屋外。他到底要前去确认什么?确认之后又能怎么办呢?

……但是他仍旧必须前进。

笃郎倒在房间门口,面孔扭曲到极致。他大概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守护蝉子吧。他的手臂和脸上有无数的伤痕和瘀青,令人不忍目睹。

……不过,他尽到了最后的责任,不像珂允偷偷摸摸地逃离这里。珂允实在很想当面好好称赞他一番。

笃郎拚上性命守护的蝉子则俯卧在他的身后,苍白的手上握着松虫留下的人偶。

“蝉子!”

珂允抱起满身是血的蝉子。她白色的衣服胸口染成鲜红色,渗透出生命的碎片——褪色而苍白的生命。她的鲜血印染在珂允右手的绷带上。

“珂允先生……幸好你没事。”

蝉子朦胧的眼神露出微笑。她的眼睑抖了一下,声音非常微弱,似乎随时要消失。她仿佛是削减自己的生命在说话、微笑。

珂允点点头,抱紧了她。

“太好了。”

她因为血液跑到气管里,不住地咳嗽。

“你很痛苦吗?我去替你拿水。”

蝉子仍旧在颤抖,不知是否还在为刚刚的惨剧感到恐惧。她紧紧回握珂允的手。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她以微弱的声音哀求。

“我知道了。我不会离开。”

“谢谢你……”她露出安心的笑容。“这大概是我对姊姊见死不救的处罚吧。”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凭什么要让你受到处罚?”

“早知道,我就会好好练琴了。到最后我连一首曲子都弹不好。”

蝉子吃力地移动手指,仿佛在拨奏面前的琴弦一般。她这副模样让人感到于心不忍。

不久后,她停住手指,使出最后的力气从袖口掏出一把钥匙。

“这是姊姊的……”

“钥匙?”

“嗯,请你救出姊姊。至少让她……”

“这是怎么回事?”

蝉子悲哀地摇摇头。她的瞳孔逐渐失去光彩,但仍旧凝视着珂允。

“珂允先生……其实,我也好想到外界看看。”

“嗯,我会带你出去。一定的。所以……”

“对……不起……”

微弱的声音从她逐渐发白的嘴唇吐出。

“……蝉子!”

蝉子已经不再有所反应。她死在珂允的怀中,一张脸显得相当安详。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她的双颊白皙得像是透明的一样。珂允以手帕擦拭她脸上的鲜血,并替她阖上眼睛。

他感到蝉子的身体逐渐变轻。是灵魂离开躯体了吗?他没有阻止的力量,只能呆呆地目送灵魂离去,为自己的无力感到。懊悔。他最终仍旧无法拯救蝉子。珂允拿着钥匙和人偶,走出染成血色的房间。

为什么连蝉子都遭此厄运……?蝉子没有理由要受到攻击呀!他们为什么连如此天直无邪的少女都不放过?珂允心中涌起愤怒与憎恨。这些情绪犹如枷锁般紧紧束缚着他。

“可恶!”

一家惨遭灭门……但这场事件大概也和四十年前一样,不会有人过问吧?大家的手上都不会出现斑纹。

这一切都是自己引起的。他到底是来这座村庄做什么的?难道只是为了替千本家带来灾难?

珂允心中充满懊悔及愤怒。

雨滴毫不容情地打在他的身上,仿佛是在责难他。珂允摇摇晃晃地走向后院的仓库。

他想起蝉子最后的一句话……请你救出姊姊。

那是什么意思呢?是指松虫的人偶……?珂允看着自己手中的钥匙。这只钥匙大约有十五公分长,钥匙柄是木制的。这是仓库的钥匙吗?但他觉得这只钥匙和门上那道大锁的锁孔不太相符。这只钥匙似乎更粗一些。

仓库也遭到暴徒攻击,大锁已经脱落,门也是敞开的。他们大概以为珂允躲在里头吧。

仓库内部相当凌乱,行李和长柜等可以躲人的地方都被翻开来了。累积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千本家财富,就在一场错误的激情之下付之乌有。

这时珂允匆然想到,那些人没有在这里找到他,现在不知徘徊到何方去了。或者他们只要达成真正的目的——毁灭千本家——就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归途?

阶梯上散落着衣物。珂允爬上阁楼,看到松虫已经遭到残酷的破坏。原本美丽的和服以及充满生气的脸部都被斧头劈得不成原形。这里已经看不到松虫优美的姿态,只有一个被破坏的人偶。

……这就是鬼子的命运吗?

珂允怀着失落的心情回到一楼。这时他隐约听到“啾”的叫声。声音是从仓库右方传来的。他转头一看,只见帝加蹲在角落,抬起头看着他。它似乎目睹了家中的惨剧,湿漉漉的身体不停地在颤抖。

“原来你活下来了。”

在幽暗的仓库中,帝加白色的模样显得格外令人怜惜。这是蝉子的遗物,就如同残酷的战场上仅存的一朵花。帝加弯起粉红色的耳朵,回应珂允的声音。

“你会冷吗?已经没事了。”

珂允走向前想要抱起它,却听到脚边传来奇妙的声音。这个声音和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不同。他弯下腰,看到和木板成直角的一道线。珂允推开周围的行李仔细调查,发现就在原本被行李压住的地方,有一个类似钥匙孔的东西。钥匙孔和地板同样是深咖啡色,乍见之下很难辨别。

……钥匙?莫非……

珂允忐忑下安地把蝉子给他的钥匙插进去,转动了一下。这时大约有一平方公尺面积的地板发出“嘎”的一声微微浮起。珂允把手指插入缝隙,抬起地板。

地板底不是类似水井的深穴,一阵凉风从下方吹了上来。洞穴很暗,看不到底部,壁面则悬挂着绳梯。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洞穴?

珂允无瞩思索,帝加便已经跳入黑暗的洞穴中。

“喂,帝加!”

珂允连忙追上去。洞穴在五、六公尺深的地方转为横穴,大小刚好只容一个人通过。洞穴的侧面削成圆形,很明显是人工凿出来的。

珂允站稳脚步往前看,发现洞穴深处有微弱的亮光。光线似乎是从别的地方透进来的,同时他也听到风吹入的声音。这个洞穴让他联想到从村子通往外界的秘密通道,或者也像是爱丽丝坠入的洞穴。里头不知有什么东西…

…他往前走了两、三步,听到有人在呼唤“帝加”。这是女性的声音,而且他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有人……他迅速沿着洞穴前进。不久后,四周突然亮了起来。一个身穿白色和服的年轻女子抱着帝加,站在光线当中。帝加很高兴地以脸颊磨蹭对方。女人发现到珂允,便抬起头转向他。这张脸——

“松虫!”

珂允忍不住大叫。这张脸虽然瘦削许多,但确实是松虫。她的样貌就和珂允数度在仓库幽会、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偶完全一样……

“你就是珂允先生吧。”

松虫平静地开口。她那双黑色的眼睛和人偶同样具有淡淡的光泽。在这样的场所,她的声音仍不失高尚的气质,凛然而清晰。

“我听母亲提起过你的事。”

“原来……你还活着。”

她无言地点头,并凝视着珂允。珂允有好一阵子惊愕得无法动弹,但终于还是恢复清醒,缓缓地接近她。

“那个哭声……是你在哭吗?”

“只有在月光明媚的夜晚,父亲才会替我打开水井的盖子。”

听到她这么说,珂允才发现这里正是古井的底部。光线是从井口盖子的缝隙之间透进来的。

“你一直待在这里?待在这么黑暗的地方……”

“我在等你。父亲曾说,你一定能够带我出去。”

珂允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这样的资格,但他仍旧希望尽一切的力量,将松虫救出这座村庄。这二十八年以来,他没有完成过任何一件事。他只是追随着弟弟的影子,也因此无法替任何人带来幸福。但只有这一次,他希望能够藉由自己的力量达成心愿——即使这是最后的愿望。

珂允小心翼翼地拉起松虫的手,像是触碰纤细的玻璃精品一般。也许是因为在地底过了七个月的生活,她的手就像蜡一般冰冷,然而从她的皮肤下逐渐传来温暖的热度。这是此刻横尸在阁楼的人偶绝对无法带给珂允的。

“……你知道上面发生的事吗?”

“我知道。”

松虫坚毅地点点头。

“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命运吧。”

她的眼睛散发着看破尘世的人独有的强烈光芒。

仓库外的雨势已经转弱。刚刚的一场大雨仿佛只是为了洗净大量鲜血而下的。

“你打算怎么做?”

松虫紧握着他的手问。珂允无法相信会有这样的邂逅机会。他有无数的话想要对她倾诉,也想把心中的感动和思念——道出。他想要立刻带着松虫离开村庄——沿着红叶指示的道路,到达没有人能够追上他们的地方。但他不能再逃避了。他抛下心中的疑惑,对她说:

“请你在这里再等一会儿。我还有必须完成的任务。我得做一个了断才行……”

“你要到宫殿吗?”

松虫似乎早己看穿一切,缓缓地松开手。当她的小指离开珂允的掌心,他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但他摇摇头,握紧拳头对抗心中的不舍。他必须去一趟宫殿才行。

“是的……也为了这场血债。”

珂允按住发痛的右手,与松虫短暂地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