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九节

第二天,星期一傍晚。

奈绪悠闲自在地吃着煮毛豆,乙太郎在喝日本酒。

“真是什么地方有点像啊。”

乙太郎半启被唾液湿润得光亮的嘴唇,抬头看天花板上圆圆的日光灯。我在看新闻节目,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那时候,奈绪发现晚饭要喝的酱汤不够,出门去附近买了。

“不是说脸,身高也不一样……哎,这也正常,那家伙那时候才上初中啊。”

他在说那女子的事。

深夜外出的事好歹蒙混过关了。在吃早饭的时候,在教室听老师讲课的时候,在回家路上的时候,我总是在想昨天晚上的事。结束后在地板下难以言表的空虚。我像丑陋的动物般在地板下沿原路爬回,从检查口出去。脏兮兮的工作服又回到土间的洗衣机里。

“小友,你觉得吸烟的女人怎么样?”

“烟?”乙太郎浅笑着舔杯里的酒。

“那个女的吸烟。今天在厨房里,我在地板下干活,出出进进的,看她一直在抽烟呢。是个不错的女人啊,可惜了,吸烟的女人,”他用小指的指甲抠残留在牙缝的残渣,“我是不太喜欢。”

“她给人感觉不像会吸烟啊。”

“人啊,就是毛豆啊。”

我倒是萌生出想看她吸烟的想法。那疲惫地低着头,露出脖颈,从薄薄的嘴唇中吐出烟雾的模样。

乙太郎用脚按遥控器换了台。嘴里嘟囔着“千代富士一隐退,相扑便没了看头”。我们开始讨论这一话题,关于那女子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了。

“小友,你的信。”

奈绪从走廊提着超市的塑料袋走了进来,递给我一封信后,又十分忙碌地奔去厨房。

“靖江寄来的?”

“嗯。”

“说什么了?”

“我还没看啊。”

打开信封,三折的信纸滑落到手上。只有一张纸。乙太郎从旁边凑过来偷看。

“我想信上应该没写什么值得你偷看的东西。”

“和以前写的估计差不多。”

“可能吧。”

母亲写给我的信果然没什么要紧事,上面写着时令的问候和自己的近况,看上去不像是写给自己儿子的。所谓的近况,就是她住的公寓前面开始建大厦了、电风扇坏了或者最近不下雨了之类的事。信是用圆珠笔写的,看上去十分无力,虽然最后罕见地问我高中毕业之后打算怎么办,可字里行间看不出她期待得到什么具体回答,只是想向我表示,她还是知道、在意我升学这件事的。

“总是写信,打电话我觉得更好些。”

“电话里也没什么可说的吧。”

“家长和孩子,本来也没必要谈个没完啊。”

乙太郎挠着下巴,紧皱双眉。

母亲离家出走是四年前,那时我还在上初中二年级。

忽略家庭的丈夫。明显感觉到这一点的妻子。没有交谈的餐桌。那时候,我的家就是一杯马上就要溢出来的冰水。有一天晚餐后,母亲洗完碗筷,像想起什么事情一样出了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几天后,我收到一封母亲寄来的长信。“忍耐”这个词,母亲在信中用了七次。隔了不久,我又收到了第二封信,告诉我她和父亲离婚了。母亲在信中命令我同父亲一起生活。这一定是为了我的将来着想吧,于是,我照办了。

在那之后,我和母亲见过五次面,见面的地点不是咖啡厅就是小餐馆。每次,母亲低头不语的时间远比说话的时间要长,最后,她一定会向我道歉,一次比一次消瘦的脸庞总是挂着泪水。我只有在她道歉的时候没有回应。我没觉得母亲哪里不好,相反,倒觉得她算是能忍耐的。我很想为离家出走的母亲感到自豪,也正因如此,才不想看到低着头的她。“我也想优先考虑自己的人生,你就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吧。”我希望她能挺胸抬头地说出这样的话。我已经厌倦怜悯母亲了。

其实,每次见到母亲向我道歉,我都能感受到体内日益膨胀的厌恶情绪。怜悯。同情。而这也让我更加怨恨父亲,恨父亲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从情理而言,我产生这种怨恨并不奇怪,但其中一定也有宣泄的成分吧:一定要狠狠地恨某个人,想要把这一切的错赖在某个人的头上。向儿子低头认错的母亲也好,不给母亲加油打气、反而像怜悯一只瘦弱的狗一样看母亲的儿子也好,都一样。

母亲现在住在她出生长大的地方——邻县。我的外公外婆都已经过世,她又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只好自己租一间小公寓居住。母亲一次也没有说过让我过去玩,她现在在超市当收银员,也在造纸厂做发票分类的工作。她没有驾照,只能找公交车能通勤的工作,听说为了找工作吃了不少苦。

一到秋季,我总会想起一件事。

在我还在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母亲罕见地出去参加了同学聚会。时间是星期天的下午,说是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我本想在起居室看电视,可父亲开始看报纸上的节目表了。于是,我跑到乙太郎家,到纱代和奈绪的房间里玩。待傍晚临近时,我想回家,可母亲还没回来。我出了纱代和奈绪的房间,没有回家,而是向车站走去,想去接母亲。我站在出站口前,等她回来。等了很久,母亲也没有出现。车站广场上方的天空也开始变暗了。母亲说晚上回来,我要是听错了可怎么办啊。我突然害怕起来,自己从来没有一个人走过夜路。在天还没完全黑之前,我慌忙离开车站回家去。眼看着太阳落山了。在从车站回家的途中,周围变得漆黑一片。我走着走着便害怕了,可停下来不走反而更加害怕。从身旁经过的大人们都戴着精巧的面具,面具下的脸在冷笑。父亲在家,要是再回到车站,母亲或许就从出站口出来了。回家还是回车站呢?我不知所措。待我回过神来,脚步已经牵引着我走向车站了。我怕得直想哭,可如果母亲现在走在我前面,我就不想哭了。起风了,身体突然发冷,越走越冷。终于,前方能看见车站的灯光了。而在灯光的前面,母亲裹着围巾走着。她看到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我加快脚步,眼中噙着泪跑到母亲身边。你怎么在这里?她并没有这样问我,只是抚摩着我的头,冰冷手掌的那一侧,母亲也微微地吸着鼻子。夜晚的空气中混入了母亲的气味,我终于放声大哭。

母亲的信两个月一次,内容大同小异,只是字越来越纤细。这或许代表着母亲的内疚。她什么时候能用强劲有力的字写信给我呢?或者突然打电话,和我说什么有趣的新闻呢?我总是这样祈祷。

父亲调到东京工作时,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说,绝对不去,还嘴硬地说,自己要在渔船上工作,一个人生活。这是我对父亲所能做的最大的报复。然而,对于我的报复,父亲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下颌,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放心的神情。“我准备和女人在东京一起生活。”那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这句潜台词。我什么也没说,但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天色微微阴郁的周四早上。父亲看了一眼手表,整理了一下领带,上班去了。

乙太郎说要收留我是在那天夜里。我逃了课,在院子里拿石头砸自己七五三节时的照片。那天,乙太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偶然提早回家,他发现了我,听我说了那件事,便一直待在家里等父亲,接着,和父亲谈了关于我将来的事。

“我来照顾小友吧。”乙太郎拿着自己带来的罐装啤酒,一边喝一边说道。父亲只简短地回了句“我知道了”。回答得如此简单,以至于在一旁听着的我差点抓起眼前的玻璃烟灰缸砸到他头上。而在我采取行动之前,乙太郎接着说:“因为我喜欢小友。”

咚!乙太郎放下罐装啤酒。他握着那个啤酒罐,一直弯着腰,垂着头,很长时间都保持这一姿势,似乎在忍着牙痛。终于,他缓缓抬起头,说:“这样正好吧?”

乙太郎用我未曾见过的严厉目光,越过罐装啤酒怒视父亲。

“你根本也不想带他走吧?!”

那一瞬间,父亲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像小孩子被人拆穿鬼把戏般绵软无力地扭曲了脸,一副低三下四的表情。那时父亲的脸,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将母亲写的信放回信封里。

“你说将来要学应用生物学,得告诉靖江一声啊。”

乙太郎自豪地举起盛着日本酒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