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提姆·考夫兰的祷告终于得到了应验,他找到了绝佳的落脚处。卸货区比工厂本身稍微窄小一些,在一头留下约七英寸见方的凹龛。乍看之下,凹处被层层直立叠放的压扁纸箱所封堵,但是若有人再仔细瞧瞧,他们将会注意到纸箱并未紧密捆扎,因此稍微使一点劲儿就可挤进纸箱后的空间。有意再往下探究的人会发现提姆·考夫兰的卧室兼起居室,那儿放有脏污、油腻的睡袋与两只手提袋。第一个袋子里装有一件干净的圆领衫、袜子与内裤;另一个袋子则装着一件脏圆领衫、袜子、四角裤和走样的灯芯绒裤,裤子或许原是深褐色的,但现在的颜色就像沾染了浮油的海鸟羽毛。
提姆没精打采地坐在个人小天地里的一个角落,睡袋挤成一团垫在瘦扁的臀部下。他正吃着盛在保丽龙容器里的薯条与咖喱酱。他有将近一公升的苹果酒可以让自己昏昏入睡。在寒冷的夜晚,他需要一些东西帮助他遗忘。
海洛因毁了他的生活。在他走出海洛因的迷雾前,曾有数个月露宿街头,到最后他极为穷困潦倒,连毒品都买不起。讽刺的是,他却因此而得救。圣诞节时,他在一间收容所中因毒瘾戒断症状而不断打战,之后终于有了起色。他开始在街角贩卖《大事杂志》。他努力存够钱向慈善商店买一些得体的衣物,而不再穿得像绝望的游民。之后他设法在码头找到工作,临时工、酬劳低、现金支付——非法的黑市经济在此极为猖獗。不过这是个开始,而他也因此发现这个位在卸货区的栖身之处。这个装配厂过于缺钱而请不起夜间守卫,所以他不用担心被人驱赶。
自那之后他尽力存了将近三百英镑在建屋互助会的户头中,这个户头或许是他与过去仅剩的联结了。再不久他将会有足够的钱付订金与首月房租,租一个像样的房间,当社会救济金迟迟未发放的时候,他也还能喂饱自己。
提姆已沉入人生的海底,近乎溺死,不过他深信不久之后,他将准备好游出水面,再次迎接阳光。他捏了捏装薯条的塑料袋,丢在角落,然后打开苹果酒瓶,将瓶中物一饮而尽。他从未想过要细细品尝酒的滋味,也没有理由需要这么做,他只想昏昏入睡。
机会之神鲜少敲响杰可·文斯的大门。多数时候,他掐着机会之神的喉咙,拖着又踢又喊的后者来到舞台中央。他自幼便知道,若要拥有好运,唯一之途就是设法自行创造。他的母亲饱受产后忧郁症的折磨,因此对他感到厌恶,尽可能地疏远、忽略他。她并非真的凶残,只是永远缺席杰可生命中所有意义重大的时刻。倒是他的父亲对他投注了大量的注意力,而且多为负面的那种。
他进入学校不久即了解到怀抱梦想是有道理的,这能让一切事物有成真的可能。他是一个俊美的孩子,有一头松软的金发、凹陷的双颊与迷惘的双眼。这种外型对一些老师具有影响力,就像吹焰灯之于冰柱,他能融化他们。没多久他便知道自己能操控老师成为自己权力游戏中的共犯。虽然这无法消弭家中所发生的事,但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开始体会权力快感的场域。
虽说他时常利用自己的外貌,但杰可不光总是倚赖自己的魅力,他仿佛天生就知道若要让某些人屈服,还是需要使用不同的手段。他并非吝于付出努力的全然投机者。从他开始懂事的那一刻起,杰可便给自己灌输职业道德,因此脚踏实地工作对他而言并非难事。运动场显然是适合他投身其中的地方,因为他有运动天分,而且体育界提供的舞台比狭隘的教室更为宽广,他能在其中发光。在这里,付出就会得到明显的回报,并且引人注意。
无可避免地,受权势者喜爱的杰可在同学间显得格格不入,没有人喜欢老师的小跟班。他做了必要的抗争奋斗,结果有赢有输。他从不忘记失败的经验,并且即使有时需要很多年的时间,他总有办法强制得到令他满意的复仇。遭受报复的受害者多数永远不知道杰可就是造成自己莫大屈辱的幕后黑手,不过有时也有人知晓罪魁祸首正是杰可。
在杰可从小生活的小区里,每个人都记得他是如何向丹尼男孩·佛格森报仇的。杰可十至十二岁的生命阶段里,丹尼男孩是他的克星,总是毫不留情地找他麻烦。有一天当杰可忍无可忍地在狂怒中向他扑去时,丹尼男孩卖弄地用单手抓住杰可的头,猛然将他摔在地上。杰可摔断了的鼻梁已不留伤痕地愈合,但是在大人们所见的魅力背后,黑色怒火正熊熊燃烧。
当杰可首次赢得英国青少年冠军赛时,他一夕之间成了小区的英雄。在此之前小区里从没有人的照片被刊上国家级报纸,即使是连恩·加斯康从十楼将混凝土板砸在葛莱斯顿·桑德斯的头上,也未曾博得这等版面。杰可说服丹尼男孩的女友金柏莉与他一同西行到镇上过一晚。
他请金柏莉喝酒吃饭,款待她一周,然后甩了她。某个星期天晚上杰可回到当地,正当丹尼男孩喝到第五杯啤酒时,杰可塞给店家五十英镑,然后用酒馆的广播系统播放他秘密录下的金柏莉对丹尼男孩的描述——她极为赤裸、详细地诉说丹尼的床上功夫是多么差劲。
当米琪·摩根开始到医院探访他时,他感受到两人有一种相似的特质。他不甚确定她的所求为何,但是他强烈地感觉到米琪别有用心。在吉莉甩了他而米琪对他伸出援手的那一天,他逐渐了然。
米琪离开病房五分钟后,杰可雇用了一名私家侦探。这男的很厉害,事情比预期中更快被查得水落石出。当他自沸沸扬扬的八卦报纸头条读到她的杰作时,他懂了米琪的动机,也晓得自己该如何善加利用她。
杰可,放手让爱逝去的男人!心碎的英雄!悲惨的杰可为爱所苦!他微笑着读下去。
英国最勇敢的男人做出最伟大的牺牲。奥运梦碎的隔日,杰可·文斯与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吉莉·伍卓解除婚约。杰可切除掷标枪的手臂后,目前尚于医院疗养。心碎的他在病床上表示:“我想放她自由。我已经不是她从前所想嫁的那个男人了,要求她继续遵守约定是不公平的。我无法给她我们曾经一同梦想的生活,而且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她能得到幸福。我知道她现在一定很难过,但是从长远来看,她会了解我这么做是对的。”
现在吉莉若想反驳他的说词就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婊子。
杰可耐心等待时机,并且参与在米琪提供的友谊中。然后当他认为时机成熟时,便如响尾蛇一般突然发动攻击。“好了,什么时候是付款日?”
“付款日?”她不解地说。
“我为爱牺牲的故事。”他说,语气里带着重重的讽刺,“人们不是称那样的故事为九日奇闻吗?虽然轰动一时,但是很快就会被遗忘。”
“是啊。”米琪说,一边继续将带来的花插在她从护士那儿要来的高颈花瓶中。
“媒体披露这个新闻已经十天了,杰可与吉莉已经正式地不再是头条新闻的素材。我在想何时你会告知我支付酬劳的户头账号?”他的语调和缓,但是他的双眼犹如一汪高沼地冰冻的水塘。
米琪神色自若地摇摇头,并且在床边坐下。杰可知道她的脑袋正在快速运转,思考应付他的最佳方式。“我不是很确定你的意思。”她支吾说道。
杰可的笑容带着一丝高傲。“少来了,米琪,我可不是笨蛋。在你的工作领域里,你一定得当食人鱼才活得下去。在你们的圈子里,如果没有清楚知道其中有何好处,你们是不会随意帮人的。”
他看着米琪考虑说谎批驳他的话,当她思量着他所说的事实并尝试反驳时,他也等着接招。“我接受银行汇款。”米琪说。
“你要玩这套,好啊。”他满不在乎地说,左手突然悄悄窜出,捉住她的手腕,“不过我原以为,你跟你的女朋友目前都有迫切的需要。”
他的大手环握住她的手腕,前臂上健美的肌肉明显地凸现,顿时令人错愕地想起他失去的另一只手臂。杰可并未将她紧握,但是她感觉到他的手腕如手铐般牢不可摧。米琪的视线从手腕移到他冷漠严峻的脸庞,纳闷在那双令人无法看透的眼睛背后藏的是什么,而杰可则从米琪的眼中看见恐惧一闪而过。他放松表情,做了个顽皮的笑容,空气里的紧张气氛随之消散。杰可从对方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此刻已毫无邪恶的神情。“你说这话好奇怪。”她说。
“不是只有记者才有门路。”杰可轻蔑地说,“当你开始对我感兴趣的时候,我也一样啊。我派人查了。她的名字叫贝齐·索恩,你们交往已经超过一年。表面上她是你的私人助理,但私底下是你的爱人。圣诞节的时候,你从庞德街的珠宝店买了一支宝路华手表给她。两周前的周末,你们在牛津附近的别墅旅馆过夜,同住一间两张单人床的双人房。每个月二十三号你都送她花。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喔。”
“全是旁证。”米琪冷冷地说,他手所握之处的皮肤像灼烧一般,“而且不关你的事。”
“也不关八卦报纸的事,是吗?但是他们正在挖消息,米琪。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你知道的。”
“他们找不到根本不存在的事。”她说,不着痕迹地躲到顽固的自我防护之下。
“他们迟早会发现的。”杰可向她保证说,“而这正是我可能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假设我真的需要帮助,你又打算怎么做?”
他松开她的手腕。米琪没有收起手臂搓揉手腕,只是任其垂落。“经济学家们说:良币驱逐劣币。记者的生态就像这样,你应该知道的。给他们一个更好的故事,他们就会停止讨人厌的调查。”
“我可不同意。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英雄杰可与电视记者的医院爱情故事’,如何?”他扬起一边眉毛。米琪好奇他在年少时是否常对着镜子练习这个表情。
两人对视,仿佛估量着彼此是否适合扮演恋人。过了一会儿,她问:“这对你有何好处?”
“宁静。”杰可说,“你不知道外头有多少女人想攀上来拯救我。”
“也许当中有一个会是你的真命天女。”
杰可大笑,笑声干涩而充满愤怒。“我想这应该是格鲁丘·马克斯的原则吧——不想隶属于任何一家想收他为会员的俱乐部。一个女人若疯狂到会以为:一,我需要被拯救;二,她可以担起这个责任,那么她绝对是世界上最不适合我的女人。不,米琪,我不需要女人,我需要的是伪装。如此一来,当我出院时——应该快了——我可以过我自己的生活,而不会让全英国所有没脑袋的女人认为自己有机会可以跟我结婚。我不要某个同情我的人。直到我中意的人出现之前,我都可以利用这个当防弹背心。对这个工作有兴趣吗?”
此刻,轮到他猜想米琪的双眼背后真正在想什么。米琪恢复镇定,继续露出对这个提议感到些微兴趣的模样,因为这个提案对她往后颇为有利,能让她变成英国人最喜爱的采访者。“我不熨衣服。”她只说了这句话。
“你不是有私人助理吗?”杰可说道,他的笑容如同语调一般风趣。
“你最好别让贝齐听见你说这话。”
“成交?”
杰可的手覆上她的手。“成交。”她说,并且翻过手掌让两人十指紧扣。
卡萝一开车门,恶臭迎面扑来。没有比烧焦的人体更令人作呕的东西了,而且一旦闻了这个味道,永远也忘不了。她试着压抑恶心感,走一小段路来到吉姆·潘德伯里所在之处。他似乎正在救火队的弧光灯下召开临时记者会。司机将车子转进停车场时卡萝就发现记者的身影,消防人员仍正在以水喷洒闷烧的仓库,她请司机远离鲜红色的救火车队,让她在附近下车。警察同仁们的上方,一名消防员在云梯车上,越过他们的头顶将喷涌的水柱送向仍冒着火光的屋顶。六名制服警察围守在消防车后方,一两人带着一丝玩味的表情看着卡萝到来,但目光随即回到火灾将了时更引人入胜的景象。
当潘德伯里正为当地电台与报纸做简报并给予含糊的回答时,卡萝踌躇不前。媒体发现他们无法从消防局长口中得到任何消息后便纷纷散去。如果他们当中有人留意到一名穿着军用防水外套的金发女子,或许会以为她只是另一名记者吧。到目前为止,只有犯罪新闻记者见过卡萝,而这起火警究竟会不会从头条消息变成犯罪新闻还言之过早。一旦晚班新闻记者打电话向报社回报说这起工厂火警不只夺人性命,也疑似蓄意纵火,跑犯罪新闻线的胡狼一早就会有工作等着他们。其中一两人甚至可能会从被窝中给无礼地挖起来,就像她一样。
潘德伯里露齿而笑地向卡萝打招呼。“地狱的味道。”他说。
“错不了。”
“谢谢你来。”
“谢谢你通知我。不然在我进办公室查阅隔夜案件之前会毫不知情,然后就错过了亲临‘热腾腾’犯罪现场的快感。”她风趣地说。
“这个嘛,前几天我们小小聊了一会儿后,我知道这个案子正合你意。”
“你认为起火原因是我们所说的连续纵火犯?”
“如果我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在凌晨三点半打电话到你家的。”他说。
“那现在是什么状况?”
“要去看看吗?”
“等一下。如果你能先做口头简报,我会非常感激的。因为这样我能够专注在你所说的话,而非自己胃部的状况。”
潘德伯里看起来有一点诧异,似乎他以为卡萝应该能从容面对这种恐怖的景象。“好。”他说,听起来很不安,“两点刚过我们接到电话,其实是你部属报的案。他们正在巡逻,结果看到失火了。我们的两组人员在七分钟内赶到,但是现场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不到半小时,另外三辆消防车也抵达,但是我们已经没办法抢救整栋建筑了。”
“尸体呢?”
“他们一控制住仓库这头的火势——大约花了半个钟头——警官们就开始注意到这股味道。他们就是在那时通知我到现场的。我负责待命处理致命火警,你的人通报刑事侦缉部,我则告知你。”
“所以尸体在哪里?”
潘德伯里指向建筑的一侧。“我们能判断的是尸体位于卸货区的一角,似乎是个凹龛之类的空间,前方有一堆灰烬,推断有一叠纸箱挡着凹龛。我们还不能进去,温度还太高,也太冒险,因为墙面随时可能会倒塌,但是据我们目前所看见和所闻到的,我敢说尸体就在凹处后方的那些湿灰泥后面或下方。”
“你十分肯定那儿有一具尸体?”
“只有一种东西闻起来像烧焦的人肉,那就是烧焦的人肉。”潘德伯里直截了当地说,“况且我想你可以大致看出尸体的轮廓。来吧,我带你去。”
几分钟后,卡萝站在潘德伯里身旁,与冒烟的断壁残垣维持一段他所称的安全距离。那儿温暖得令她感到不舒服,但是在警界这些年来她已学会相信其他领域的专家。她知道表现得犹豫退缩,是非常侮辱人的。当潘德伯里指出卸货区后方一个经过火与水的摧残所遗留下来焦黑形体的轮廓时,她发现自己不禁做出与消防局长同样的结论。
“犯罪现场鉴识员何时可以开始工作?”她呆滞地问。
潘德伯里做了个鬼脸。“今早稍晚?”
她点点头。“我会确认鉴定团队待命。”她转过身,“这正是我不希望发生的事。”卡萝既是对他,也是对自己说道。
“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的,这是常规。”潘德伯里轻轻地说,一边跟着她的步伐,往她的车子走去。
“八百年前我们早就应该逮到这名纵火犯。”卡萝说道,同时愤怒地翻着口袋,想找卫生纸擦拭外套上的湿灰,“治安维持得真草率。他应该早已经被绳之以法才对,现在却仍然逍遥法外、杀害他人,这是我们的错。”
“你对自己太严苛了。”潘德伯里反驳道,“你到这儿也不过五个月,但是你马上注意到这件事。别责怪自己了。”
原本正清理着鞋子的卡萝,皱着眉头抬起眼,“我不是自责,只是也许一开始我们就该多花一点精力在这个案子上。我想说的是,这个辖区的警察应当要服务这里的居民,但是我们却让民众失望了。而你或许应该强力地说服我的前任说你认为这里出现了纵火犯。”
潘德伯里一脸错愕,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被其他紧急服务部门当面批评是何时的事了。“我想你这番话有一点不恰当,探长。”他愤怒地说。
“很抱歉你这么觉得。”卡萝站直身体、挺起胸膛并且生硬地说,“但是如果我们想建立有效的工作关系,就必须诚实以对而且不怕撕破脸。倘若我方人员失职,我希望你会告知我;而当我看不惯什么事情时,我也会说出来。在这件事上我不想跟你客气。我想抓到这家伙,但是如果我们都站在一旁说自己对于那个躺在地上、死掉的可怜家伙爱莫能助,我们就什么进展都不会有。”
他们四目相对了一会,潘德伯里不甚确定该如何面对她狂热的决心。然后他双手一摊,做出和解的姿势,“对不起,你说得对。我不应该轻易罢休的。”
卡萝微微一笑并且伸出手,“从现在起让我们一起尝试把事情做好,好吗?”
他们握握手。“同意。”他说,“鉴识小组全部搜证完之后我会再打电话给你。”
卡萝驾车离去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在她的辖区里,有一个连续纵火犯现在变成了杀人凶手,将他缉捕到案是全镇唯一的大事。在鉴识小组提供给她任何有用的消息前,她想草拟一份犯罪侧写,并且在司法相验开始前,至少逮捕一名嫌疑犯。卡萝·乔登将力图向众人证明许多事情,而如果她在过程中感到灰心丧气,那股黏在鼻腔的恶臭将驱策她再度向前。
夏兹翻过身看看时钟:六点四十分,离她上一次看时间只过了十分钟。她并不打算再次入睡。她起身一边往浴室走去,一边想着:老实说,在克莉丝实践承诺前她或许都睡不着吧。
开口请克莉丝帮这个忙并没有预期中的尴尬,夏兹坐在马桶上思考着,并倾斜身子转开浴缸的水龙头。时间似乎消弭了她与狄凡侦查佐之间的困窘。在此之前,种种误会与失策磨损了两人的关系,而且导致一连串的恼人问题。
夏兹刚进入伦敦都市警部时,克莉丝·狄凡象征了一切夏兹所渴望达到的模样。在夏兹所服务的警局里,刑事侦缉部中只有两名女性,而克莉丝的警阶较高。原因显而易见——她是部门中拥有最佳逮捕纪录的人之一。克莉丝是个临危不乱、勤勉、具有想象力而且清廉的警官,也有颗聪颖的脑袋与幽默感。更重要的是,她可以跟男性同事打成一片,但是又不会让人忘记她是个女人。
夏兹仔细观察她,如同观看显微镜下的标本。克莉丝所到之处,她也要去,而且希望得到同样的尊重。她已经看过太多女警官被认定能力不足而遭拒绝,她决心不让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夏兹知道身为一名菜鸟制服警员,她只是克莉丝眼角余光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不过她设法渐渐进入了这名较年长女性的意识中——每当她们同时在警局的餐厅用餐时,你一定可以在贩卖部的角落发现她们大口喝着浓茶、聊着工作。
夏兹达到担任刑事侦缉部助理资格要求的那一天,克莉丝呈递了她的名字给上级。克莉丝的推荐让这件事情顺利成就。几周后,夏兹与克莉丝一同执行第一次的夜间监视工作。她花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克莉丝是同性恋,并且克莉丝一直假定夏兹的穷追不舍是出于感情,而非关专业。克莉丝亲吻她的那晚,是她的警察生涯中最糟的一刻。
顷刻间,根深蒂固而难以动摇的野心让夏兹几乎愿意接受这个状况。然后,现实突然点醒了她。夏兹或许一直不善于与人建立感情关系,但是她对自身有足够的了解,清楚知道自己喜欢的绝对是男人而非女人。她从克莉丝的拥抱中逃之夭夭,反应比躲避枪口乱晃的霰弹枪更激烈。事后无论夏兹还是克莉丝想起这件事,两人心里都感到五味杂陈——羞辱、困窘、愤怒。合理的解决之道或许是其中一人申请调职,但是克莉丝并不打算抛下一个已经熟悉得像自家后院的辖区,夏兹则过于顽固而不愿放弃能成功得到刑事侦缉部固定职位的大好机会。
所以她们之间出现了一种诡异的休战状态,两人都待在队上,但是尽可能地避开一同值班。夏兹搬往利兹前的六个月,克莉丝升迁并调往新苏格兰警场。自那天起,她们就不曾说过话,直到夏兹出现在克莉丝的家门口,请她帮忙。
夏兹将切好的新鲜水果放入什锦早餐粥里,同时反省着。放下自尊向克莉丝求助比她预期的来得简单,或许是因为克莉丝一阵手忙脚乱,她没心理准备让外人看见屋内的情况,而夏兹记得躺在克莉丝床上的是一名从诺丁丘来的指纹鉴识人员。夏兹解释自己的来意后,克莉丝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也全然了解夏兹为何如此急切地想做得比课堂指导员希冀警官们所做的还要多。而且仿佛命运再次介入夏兹的生命——克莉丝恰巧隔天不用值班,所以在最短时间内搜集到夏兹所需的资料并非难事。
夏兹心不在焉地将早餐送进嘴里,想象着克莉丝在科林代尔的国家报纸档案馆里查询那七件失踪案发生时的当地报纸,并且花一整天的时间影印一页页的报道。夏兹吃完谷片,将空碗拿至热水龙头下冲洗,内心高兴地期盼着。她说不上为何自己能如此肯定,但是她确信验证的起步应当从当地报纸着手。
到目前为止她从未错判任何事。当然,克莉丝的性向除外,但是她告诉自己,那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我们将侦办的这种案子会令多数警察感到坐立不安,因为犯罪者的思维模式与一般人不同调。”东尼环顾四周,确认他们在专注聆听,而非只是将文件翻来翻去。里昂一脸显得宁可置身他处的模样,但东尼已经习惯了他的装模作样,所以不再当真。感到满意后,他继续说道:“你们所要面对的是自己虚构了一套规则的人,任何人在认知这一点后都会感到不安,即便是训练有素的警察。因为我们从外部介入调查,并且试图理解不寻常之处,所以人们倾向将我们归类为麻烦人士,而不会把我们视为协助破案的帮手。因此我们必须专注去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与调查警官建立良好密切的互动。你们都是从刑事侦缉部来到这里的,你们晓得该怎么做吗?”
赛门立刻搭腔。“请他们喝一杯?”他提议道。其他人怨声四起,并对他毫无新意的回答报以嘘声。
东尼的笑意并未传到眼里。“很有可能他们有一堆好理由婉拒跟你一起上酒馆。还有其他想法吗?”
夏兹举起她的笔,“勤奋工作。如果他们看你是个认真工作的人,就会对你抱以尊重。”
“或者认为你在拍老板们的马屁。”里昂轻蔑地笑着说。
“夏兹的想法不错。”东尼说,“不过里昂说的也有道理。如果你们打算走上这条路,你们将需要把官阶高于总探长的人完全不放在眼里,这是很累人的事,更别说会适得其反了。”大家哄堂而笑。“我用的小技巧极其简单。”他对他们做出最后一次询问的表情,“没有人知道?那,阿谀奉承怎么样?”
有两人睿智地点点头,里昂则嘟起嘴唇,嘲讽地说:“这样不就更狗腿了?”
“我更喜欢将它视为侧写师具备的众多技巧之一。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求个人晋升,而是因为对调查工作有益。”东尼温和地纠正里昂,“我有一句常用语,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拿出来说说。”他微微变换姿势,但是这个小小的改变,让原先毫无架子的权威形象俨然变成了一副下属的姿态,然后他露出自贬的笑容,刻意做出奉承的样子,“谋杀案当然不是我侦破的,是警察们的功劳。”接着转眼间,他又换回先前的姿势,“我的经验里,放低姿态是有用的,对你们就不一定了。但是让调查警官知道你对他们的工作抱有多大的敬意,而且你只是一个让他们的工作能更加顺利的小螺丝钉,这并无伤大雅。”他顿了顿,“一天你得至少告诉他们五次。”当下大家都露齿而笑。
“一旦你做到了,有合理的机会时他们将愿意提供你建立侧写时所需的信息。如果你不愿意努力这么做,他们或许会尽可能地隐瞒,因为他们视你为竞争对手,认为你会跟他们抢夺侦破备受瞩目案件的荣耀。好啦,你得到了承办警官的支持,也取得了证据,这时候就该开始建立犯罪侧写了。首先你要评估或然率。”
他站起身,开始在房间的四周踱步,像只确认地盘界线的大猫。“或然率是侧写师唯一的最高原则。除非有强而有利的证据,否则你不能忽视或然率而去做其他选择。缺点是,很多时候下场是你会出糗,像是被人砸了许多鸡蛋在脸上一样丢脸。”
东尼还没针对这个案子开口说一个字,便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在上一次我所参与的重大案件里,我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形。我们面对的是一名专门杀害年轻男子的连续杀人犯,多亏一位杰出的联络官,让我拥有警方所能取得的一切信息。我以证据为基础草拟了一份侧写,联络官也依自己的直觉提供了一些意见,因为我对信息技术的认识并不如她,所以其中有一个我从未想到的有趣想法。不过同样地,因为这种技术只有少部分人了解,所以我定下一个略低的或然率。通常这表示调查小组也认为这个调查方向的正确率较低,但是他们已经走投无路,所以只好由此切入追查。结果虽然她的想法是对的,但是这个方向本身并没能让调查行动有多大进展。”
他的双手冒着冷汗,可是此刻他才真正要面对那些让他难以成眠的案发细节。此刻他的胃已不再翻搅,继续讲述分析并非如原先所想的那样困难。“对于她提出的另一个建议,我立刻认为不可能,因为太离谱了,完全违背了我对连续杀人犯的了解。”东尼对上他们好奇的凝视。紧张的情绪已感染了整个小组,而他们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等待聆听故事发展。
“由于我漠视她的建议,所以差点让自己送了命。”他言简意赅地说,一边拉过椅子坐下。他环视房间,惊讶于自己竟能如此平心静气地诉说这些,“可是你们晓得吗?就理论而言,我不采纳她的想法是对的,因为她的论点,或然率比零还低。”
火场里的尸体身份一经正式确认,卡萝随即召集小组开会——这一次没有巧克力饼干。“我想你们都听说了今早的新闻。”她断然地说,同时小组成员纷纷在她的办公室内站定,汤米·泰勒凭着自己是侦查佐而跨坐在卡萝办公室里唯一的空椅子上,或许从小父母教过他在女士尚未就座时不得坐下,但是他早就不当笛·恩萧是女人了。
“对啊。”他说。
“可怜的家伙。”李·惠特布莱德插话道。
“有什么好可怜的。”汤米反驳道,“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那儿,不是吗?”
卡萝对他的话感到厌恶,但是并不意外。“不管他是否该出现在那儿,他死了,而我们应该找出害他丧命的凶手。”她说。汤米一脸桀骜不驯地将双臂交叉过椅背,双脚更是稳稳地踩在地上,但是卡萝拒绝对他挑衅的样子做出响应。“纵火犯就像定时炸弹。”她继续说道,“而这一次就在我们面前爆炸。今天可不是我的职业生涯里最骄傲的一天。你们有些什么可以跟我汇报的?”
靠着档案柜的李动了动肩膀。“我查了过去六个月的档案——至少是那些我能取得的。”他修正自己的话,“我找到不少类似你要我们注意的案子,包括一些非晚班刑事侦缉部的报案与非制服警察的通报。我打算今天进行纸本核对。”
“笛跟我,依照你的要求,我们重新约谈了受害者。到目前我们还没找出任何关联。”汤米的声音随着卡萝对他不予理睬而变得冷漠。
“受害者分别投保不同的保险公司。”笛补充道。
“种族动机呢?”卡萝问。
“有几个亚洲受害人,但是还不足以称为明显的共同点。”笛说。
“你们直接跟保险公司谈过了吗?”
笛看向汤米,而李则望着窗外。汤米清清喉咙,“那是笛今天的工作;她一有空就会去做。”
卡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接下来是我们要做的事,我对犯罪侧写有一些经验,”她听见汤米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因此将话打住,“很抱歉,泰勒侦查佐,你有什么意见想发表的吗?”
汤米重振自信,对卡萝粗鲁地咧嘴而笑,“我刚刚说:‘我们听到了。’女士。”
有那么一会儿卡萝不发一语,只是盯得汤米垂下了眼。若是不能处理得当,这种轻蔑的状况将会让工作变成一场灾难。截至目前还只是放肆的无礼,但如果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快地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彻底的违抗。当她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平静但冰冷。“侦查佐,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想再穿上制服,玩小区巡逻的游戏,但是如果刑事侦缉部的工作仍然不合你的胃口,我非常乐意帮你一把。”
李的嘴角不自禁地抽了抽,笛·恩萧眯起了深色的双眼,等着看尚未浮上台面的冲突变得白热化。汤米将两手的袖子拉过肘部,直视着卡萝说:“看来我最好让你瞧瞧我有什么本领,长官。”
卡萝点点头,“你最好秀出来,汤米。好了,现在我要开始做侧写,但是为了不让这份分析粗糙得像学校的练习作业,我将需要非常多原始数据。既然我们无法证明被害人之间的关联,所以我冒着会惹上麻烦的危险大胆地说——我们遇上了一名并非为了钱、而是追求刺激才纵火的人。也就是说我们要找的目标是一名成年的年轻男性,或许失业,可能单身,而且与双亲同住。我不打算在此赘述一堆空泛的心理学专有名词。我们要找的是有前科纪录的人——轻微骚扰罪行、蓄意破坏罪、酗酒或药物滥用,诸如此类的。甚至或许轻微的性犯罪,例如偷窥、暴露。他不再只是个强盗、窃贼或小偷,而是一个可悲的浑蛋。早在青春期前,他就时常闯祸惹事。他可能没有车,所以我们得看看火灾地点的地理位置。如果你画一条线连接最远的起火点,他有可能就住在界线内。他或许在最佳位置观看每一场火灾,所以我们得思考一下可能的地点,以及也许有人目击到他。
“你们熟悉当地的人事,而你们的工作就是找出符合上述侧写的嫌犯。李,我要你跟同事们谈谈,看制服警察知道有谁符合那些条件。我将继续发展更完整的侧写分析,而汤米跟笛则负责例行的犯罪调查——与鉴定人员联系,并且安排区域内的逐户登门访谈。我根本不需要告诉你们怎么调查谋杀案——”
敲门声打断了卡萝的话。“请进。”她说。
开门进来的是约翰·布兰登。卡萝意识到这显示了她若想融入东约克郡警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为竟然没有人愿意探头进来提醒她局长来了。她连忙起身,汤米站立时也差一点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李则是在推开档案柜,站直身子时,撞到了手肘。只有笛·恩萧早已呈适当的姿势,双手叉胸并靠着后墙站着。“很抱歉打扰了,乔登探长。”布兰登客气地说,“方便跟你谈一下吗?”
“当然可以,长官,我们差不多要结束了。你们三人已经知道我们要追捕的对象是谁,那就交给你们了。”卡萝勉强露出带着鼓励意味的笑容,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三名下级警官几乎没有回头,缓缓步出办公室。
布兰登弯身坐进客椅的同时挥手要卡萝坐下。“关于沃德罗工厂的那起致命火警。”他毫不拘谨地开始说道。
卡萝点点头,“早些时候我去过现场。”
“我听说了。我想这也属于你所说的连续纵火案之一?”
“我想是的,所有特征都具备。我还在等火场鉴识人员的回复,但是消防局长吉姆·潘德伯里认为这起火灾与我们发现的先前事件有相似性。”
布兰登咬着下唇的一边,这是卡萝第一次看见他露出泰然自若以外的神情。他重重地从鼻腔呼气说:“我知道我们先前讨论过这件事,而你有自信能处理得了。我不是说你不行,因为我认为你真的是很厉害的警探,卡萝,但是我想让东尼·希尔看一下这个案子。”
“真的没有必要。”卡萝说,并且感觉到一股热气从胸腔蔓延到颈部,“现阶段绝对不需要。”
布兰登阴郁、猎犬般的脸似乎拉得更长。“这并不是否认你的能力。”他说。
“我不得不说,看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卡萝说道。她试着不让语气泄露内心的违拗,并强迫自己回想汤米·泰勒稍早的无礼鲁莽让她作何感受。“长官,我们的调查几乎还算不上真的开始,但是很有可能在几天内我们就能让事情有所定论。在赛福德不可能有太多符合连续纵火犯侧写的可疑人士。”
布兰登在椅子上动了动,像是正努力为修长的双腿找出适当的姿势。“我觉得自己的角色有一点尴尬,卡萝。我从来都不喜欢说‘没有为什么’来作为命令。我一直都认为,当部属真正了解我发布命令的原因,而非只是盲目服从的时候,事情会运作得更顺利。另一方面,基于管理上的原因,有些时候我们得凭信任行事。至于有不属于我管辖的团队涉入时,即使我认为根本毫无需要保密的理由,我也得尊重他们的要求。你是否懂我的意思?”他扬起双眉,焦虑地问。他的下属中也只有卡萝·乔登能听得懂如此拐弯抹角的一席话了。
卡萝意会布兰登的言下之意,因而皱了皱眉头。她再三思索,然后终于开口。“所以假设有一个负责某种专门领域的新单位成立,而他们需要具有同情心的警队提供案件做他们的白老鼠。即使你认为案件的负责警官有权知道实际情况,你还是有义务同意对方的要求,并且把他们能得到案子的真实理由列为机密——诸如此类的事吗,长官?”
布兰登感激地微笑,“纯粹就假设而言,是的。”
卡萝没有同样报以笑容。“我个人认为,目前不是进行这种实验的好时机。”她顿了顿,加上一句,“长官。”
布兰登一脸错愕,“为什么?”
卡萝思量了一会儿。没有多少自警校学分班毕业的人能像她爬升得这么快,尤其是女性。约翰·布兰登对她的扶植已经超乎了自己的预期,而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接下来所要讲的话是否真的是她不情愿与特别小组合作的理由。然而她已经冒了这么大的险,她绝不会轻言放弃的。“我们是一支新团队。”她小心翼翼地说,“我才刚上任,开始与一群彼此将搭档很久的同事共事。我正试着与他们建立工作关系,以保护、服务这个区域。如果剥夺了从我到这儿来就一直努力的第一个大案件,这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没有人说要将案子从你手上夺走啊,探长。”布兰登说道,“我们谈的是以顾问的方式借助这个新成立的特别小组。”
“这会看起来像你对我没有信心。”卡萝坚持道。
“无稽之谈。如果我对你的能力没信心,我又为何要让你升迁呢?”
卡萝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真的没搞懂。“我相信食堂里的老粗们对这个问题提出一些想法并不会太困难,长官。”她苦涩地说。
当布兰登意会了她的意思时,不禁瞪大了双眼。“你觉得他们……那不可能……太荒谬了!我从来没听过如此愚蠢的事!”
“诚如你所说的,长官。”卡萝挤出一丝苦笑,并用手顺了顺蓬松的金发,“我不认为自己看起来有那么无能。”
布兰登不敢相信地摇着头。“我从没想过外界会误解你的升迁。你是个出色的警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他叹了口气,再次咬起了嘴唇,“现在我的处境比刚才踏进这里之前更糟了。”他抬头看着她,并做了一个决定。
“我私底下跟你说吧。保罗·毕许跟利兹当地的高官一直有过节,他们已经表明不愿意让他的团队进到他们的地盘,也不会让特别小组接触他们的任何犯罪案件。他需要一个能提供队员学习机会的真实案例,而基于种种显而易见的理由,他不希望是被人瞩目的连续杀人案或强暴案。他找上我,因为我们就在他隔壁。他请我留意适合的案件,让他的团队在正式接案之前能先实际演练。老实跟你说,在这起火灾出人命前,我就打算将你的连续纵火案提供给他们了。”
卡萝试着不让自己怒形于色。总是这样,当你觉得已经可以跟他们讲理的时候,他们又开始蛮横得像野蛮人。“现在已经变成谋杀案了,不可能不受人瞩目的。出于我个人的自尊心,更出于对我团队的尊重,我需要主导调查行动。我不需要让自己看起来像国家犯罪侧写小组屁股后面的跟班。”她冷冷地接续说道,“如果我认为派人拜访消防员是处理重大犯罪案最好的方式,我就会这么做。我不敢相信你竟然会这样伤害我,长官。”
遇上抗命的威胁,布兰登的面对方式与卡萝南辕北辙。像他这样拥有如此地位的人几乎无须使用威胁,他有能力以更巧妙的方式处理。“我无意伤害任何下属,乔登总探长,你会是唯一直接与特别小组接触的人。你将到利兹与他们会面,但他们不会进入我们的辖区。我会跟毕许总警司讲清楚,他的人马不能与东约克郡警局里其他任何人讨论案情。我相信你会满意这个做法吧?”
卡萝不得不对警长敏捷果断的思绪感到钦佩。“你已经清楚表达你的命令了。”她以顺从之姿后倚在椅子上。
布兰登带着松了一口气的笑容站起身。危机解除,并且没有造成任何难以向玛吉交代的情况。“多谢,卡萝。我很感激。真有趣,我原以为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握这个机会跟东尼·希尔再度合作。当你担任布拉德菲尔德谋杀案的联络官时,你们俩非常合得来。”
她试着唤起愉快记忆,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并希望借此蒙混过布兰登。“我的不愿与希尔博士无关。”她说道。不过她怀疑布兰登是否会相信这番话,因为她甚至无法说服自己。
“我会告知他们你将与他们联络。”布兰登在离开时顺手关上了门,这个礼貌的动作令卡萝深深地感激。
“我也期待跟他们会面。”她面无表情地对着空荡的房间说道。
夏兹砰地推开警局大门,满心期待地对着服务台后方的制服警察露齿而笑。“我是波曼探员。”她说,“隶属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这儿应该有一个我的包裹?”
警官一脸怀疑地说:“送到这里的吗?”
“没错。”她看了一眼手表,“应该是由隔夜快递送来的,预计上午九点送达。而我的表显示现在已经九点十分了。”
“那么你应该训某人一顿,因为这里没有给你的东西,亲爱的。”警官说道,语气里尽是满足。他可不常有机会能将来自特别小组的门外汉一军,而且同时对女人表现出高人一等的姿态。
“你确定吗?”夏兹问道,并且试着掩饰惊慌失措之情,她知道那只会让他更扬扬得意。
“我好歹会识字,亲爱的。相信我,我是警察,这里没有你的包裹。”此刻他开始感到无趣,转过身去,假装专注于一堆文书工作中。
挫折感在心里沸腾,好心情也成了过去式,夏兹绕过成排的电梯,小跑步爬了五段楼梯,到达特别小组指挥室所在的楼层。“永远不要相信别人,永远不要相信别人。”这句话随着踏在阶梯上的脚步声与血液冲击耳膜的嗡嗡声回荡在夏兹的脑里。她径自走进放置计算机终端机的办公室,跌坐在她的位子上,没有兴致出声跟赛门打招呼——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人。夏兹抓起话筒,拨通克莉丝的家用电话。“浑蛋!”当电话另一头由录音机接起时,她低声咒骂了一句。她从包包里猛地拿出个人电子记事簿并键入克莉丝的名字,然后用食指戳按克莉丝在苏格兰警场的专线。电话在第二声铃响时被接起,“我是狄凡。”
“我是夏兹。”
“不论你想要做什么,答案都是否定的,美女。经过昨天那小小的运动之后,我可不想再清理指甲下的灰尘跟油墨了——绝对不列入‘休假可做的好玩事情’清单里。”
“我真的很感激,你知道的。只不过……”
克莉丝哀嚎着说:“什么事,夏兹?”
“东西还没到。”
克莉丝哼了一声。“就为了这件事?听着,我把它弄完的时候,我只亮了旧警徽,然后说服服务台人员——时间已经太晚,叫不到隔夜快递了。他们能做的是在中午前送达,所以今天上午你应该就可以拿到了,好吗?”
“我也只能等啦。”夏兹说道。她意识到自己的无礼,但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放轻松啊,美女,又不是世界末日。你会害自己得胃溃疡的。”克莉丝说道。
“明天下午我就得报告我的案子了。”夏兹明白地说。
克莉丝笑出了声,“那怎么会有问题呢?老天啊,夏兹,约克郡的空气让你变迟缓了,以前你的动作很快,时间总是够用的。你还有一整晚可以完成报告。别跟我说你的功力退步了啊。”
“我不喜欢白天精神不济,一直打瞌睡。”她说。
“好吧,如果下午三四点你还没收到东西,打个电话给我,可以吗,美女?放轻松点,不会死人的。”
“我也真的希望不会啊。”夏兹对着已断线的话筒说道。
“有什么问题吗?”赛门问,一边重重地在她身旁坐下,推给她一杯咖啡。
夏兹耸耸肩,伸手端起饮品,“只是一些我想在明天回报作业前先看看的东西。”
赛门的兴趣突然大增,甚至超过了他对夏兹的兴趣。“你有眉目了?”他试图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着,但是徒然。
夏兹邪恶地咧嘴笑着,“你的意思是你还没看出相似性?”
“我当然能看出来,马上就看出来了。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他显然只是在说大话。
“是握。那你也发现外部关联啰?”夏兹享受地看着在赛门回过神之前自苍白的脸上一闪而过的呆滞。她扑哧一笑,“想套我的话啊?你想得美,赛门。”
他摇摇头,“好吧,夏兹,你赢了。如果今晚我请你吃晚餐,你愿意跟我说你有什么发现吗?”
“我会告诉你我发现的事情,不过时间是明天下午——跟其他人一样。但是如果你的提议是真心的,而不是想贿赂我,我答应跟你在星期六咖喱夜之前喝一杯。”
赛门伸出手,“一言为定,波曼探员。”夏兹握了握他的手,表示同意。
与赛门在晚餐前一同喝酒这件事虽然很诱人,但是无法分散夏兹期待包裹的注意力。中午休息时,其他人甚至还在冲泡饮料,她就已跑到柜台。整个早上当保罗·毕许详细地解释侧写如何应用在嫌犯名单上时,夏兹——通常是最专心的学生——却像在歌剧院里坐立不安的四岁小孩。午餐时间一到,夏兹宛如出柙的赛狗,飞也似的冲下楼。
这一次,她的祷告应验了。一个看似用了整卷封箱胶带封紧的硬纸板档案箱就摆在服务台上。“你再不来领取,我就要打电话请除爆小组来处理了。”服务台人员说道,“这儿是警局,不是邮局。”
“幸好不是。你们的动作太慢了。”夏兹一把取过箱子,走出大门往停车场去。她打开后车厢,快速地看了一下手表。她估计自己还剩下十分钟的时间,拖太久大伙儿会开始在午餐桌上纷纷议论她的缺席。她匆匆以指甲撕开封箱胶,试着将胶带扯开足够的空间好打开盖子。
她的心一沉——满箱子的影印资料。顷刻间,她很想就此忽略自己的直觉,放弃深入追查。随后她想到那七名少女:她们正对夏兹露出期待的笑容。虽然生命里或许总有许多令人失望的事,但至少她们曾经真真实实地存在过,谁都没有权利剥夺她们的生命。这并非只是一个练习。某处正存在着一个冷血的杀手,唯一发现这件事的人便是夏兹·波曼。即使得通宵达旦,这也是她应该为她们做的。
两人再次面对面,卡萝意识到东尼·希尔埋藏在脸下的痛苦,并且为之动容。从认识他以来,她总能知悉支撑他的力量是什么。卡萝以为东尼跟自己一样以捉捕与探究为动力,为一股想要厘清事情的热情所驱动,被所见、所听与所做之事缠扰。然而此时,疏离让她终于看清过去未能理解的事实,而她不禁纳闷,一旦真的领会了东尼埋藏在深邃忧郁眼眸背后的东西,自己面对他时的言行举止会有什么不同。
东尼刻意安排让两人隔了几月后的第一次会面不单仅有彼此。当卡萝抵达特别小组的根据地利兹时,保罗·毕许前来迎接,并且施展使自己成为媒体宠儿的无限魅力,这点令卡萝感觉透不过气来。不过他对女性的殷勤并不包括伸手帮忙提拿两只装满档案的沉重公文包,而卡萝也玩味地注意到,每当经过有反射影像的物体表面时,他绝对会借机检视自己完美的仪表——会儿顺顺单边眉毛,一会儿挺起胸膛,理理显然是订制的合身制服。“我真的非常高兴能见到你。”他说,“你是约翰·布兰登最顶尖、最聪明的手下,你的过往纪录真令人赞赏啊!约翰有没有跟你提过我们就读同一间参谋大学呢?他真是个好警察,也是个独具慧眼的人。”他的热情具有感染力,尽管只是出于礼貌,但卡萝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响应着他的奉承。
“我一直都很喜欢与布兰登先生共事。”她说,“特别小组的一切进行得如何呢?”
“喔,待会儿你自己看吧。”他不屑一顾地说,引她进入电梯,“不过东尼当然对你赞不绝口,快把你夸上天了——跟你合作有多愉快、你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同事、多么聪明而且平易近人。”他对她露齿一笑,“还有一堆别的。”
现在卡萝知道他只是在胡说八道。她相信东尼敬重她的专业能力,但是她十分了解东尼绝不会用个人意见来谈论她。理解他根深蒂固的缄默所需要的细腻心思与技巧,显然远比保罗·毕许所具备的公关能力更为高深。东尼从不谈论卡萝,否则会无可避免地提及让他们相识的那个案子,而且也会因此透露两人之间的事,那已远远超乎任何陌生人有权知道的范围了。东尼得解释卡萝如何爱上他,而他怎样因为自己的性功能障碍而必须拒绝她,他们所追捕的残忍精神病患者又如何破灭了两人在一起的丝毫希望。她凭直觉确信东尼不曾与其他人谈过这些事,而她的直觉一向比别人准确。“唔。”她含糊地说,“我一直很欣赏希尔博士的专业精神。”毕许伸手按下五楼的电梯钮时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腰间。卡萝心想:如果我是个男的,他应该不会帮忙按电梯,而只会告诉我要到几楼。
“你曾经跟东尼合作过,这对我们是额外的帮助。”毕许继续说道,一边透过雾面金属门审视自己的头发,“见习你们如何分工、如何沟通以及如何借助彼此的力量,我们的受训者将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
“‘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华生。’”卡萝打趣地引用模仿道。
毕许一时间显得困惑,之后才恍然大悟。“啊,是啊。”电梯的门开了,“这边请。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就我们三人,然后你跟东尼可以进行初步面谈,并且让学员在旁见习。”他在走廊上阔步走着,并为她开启一扇门,他退一步让她进入一间看似缩小了尺寸的老旧教职员休息室。
房间的另一头,东尼·希尔突然转过身,一手拿着咖啡滤杯,另一只手则握着汤匙。当他见到卡萝时突然瞪大了眼,而她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无法克制地慢慢浮现一丝笑容。“嗨,东尼。”她说,试着让声音保持正式与礼貌,“好久不见。”
“嗨,卡萝。”他将汤匙当啷一声搁在桌上,“你看起来……你看起来气色很好。”
如果她对东尼说同样的话,那么她便是在说谎。他的脸色依旧惨白——虽然她曾见过他更无血色的模样。双眼下的阴影比起他们最后一次直视彼此时,较不像淤伤青肿了,不过对于八小时睡眠是一种痴心妄想的人而言,那双黑眼圈仍然是东尼的个人特色。自从那件难忘的案子终于破案了之后,他的眼神里便少了一些她已见惯的紧张,但是他看起来还是神经紧绷。无论如何,她都想上前亲吻他。
不过取而代之的,卡萝将公文包放在长长的咖啡桌上,然后说:“我可以喝杯咖啡吗?”
“浓的黑咖啡,不加糖?”东尼带着一点笑意确认道。
“你记得还真清楚啊。”毕许说道,一边绕过卡萝,坐在其中一张坐垫下陷的椅子上,并且小心地整平膝盖处的裤子布料,“他从来都不记得我喝什么。”
“之前我们一起合作的时候,是处在一种所有细节都会永远刻在脑海里的状况。”卡萝压抑地说。
东尼快速地向她投以感激的眼神,然后转身冲泡咖啡。“谢谢你送案件资料来。”在老旧的电子水壶喷气声中他说道,“我已经送印了,让组员彻夜研读。”
“很好。你打算怎么进行?”卡萝问。
“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做现场角色扮演。”东尼说话的同时,依旧背对他们煮着咖啡,“彼此对坐在桌子两端,快速讲述案情,就像我们真正在做侧写的时候。”他带着勉强的笑容,半转过身说道,而卡萝的胃部一阵抽搐。
克制一点,她愤愤地对自己说,即使他没有性功能障碍,他也不会想要你,记得吗?“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你计划如何让受训者参与呢?”
东尼的双手摇摇晃晃地拿着三个烫热的马克杯,努力不泼溅太多咖啡在烟草色的地毯上。“还好他们精心挑选了一个可以掩饰污渍的颜色。”他喃喃自语道,并且因专注端咖啡而皱着眉头。
“总共有六个人。”毕许说,“所以即使你愿意拨出那么多时间让他们一一尝试也是不可能的。他们会看着你跟东尼处理案件数据,如果他们对于过程中任何部分有所疑问就提出来。你离开之后,东尼会跟他们一起建立侧写,报告在几天内应该就可以回传给你。我们希望的是,当你的调查进展到逮捕与起诉嫌犯的时候,你能与东尼联系讨论讯问策略,并且授予我们之后对于讯问录音档的使用权。”毕许自信满满的笑容显示出他不惯于被人拒绝。
“这或许有困难。”卡萝不甚确定自己目前的定位,所以小心翼翼地说,“你们可能得等到审判之后才能取得讯问录音,而且前提是受访者同意。我将必须先征询他们的意见。”
毕许的脸部肌肉微微抽动,和蔼的面容不再。“布兰登先生给我的感觉是,在这次合作里我们不需要受制于繁文缛节。”他迅速地说。
“我是这个案子的调查负责警官,总警司。这可不是学校的练习作业,这件事涉及非正当死亡的调查,而我的目的是要有人为此被定罪。我绝不会冒险赔上一件本来会成功的起诉,我不会让聪明的辩护律师有机可乘。”
“她说得对。”东尼突然发言道,“我们自己太得意忘形了。保罗,你也知道这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但是最根本的问题在于卡萝必须让起诉纵火犯的案子在法庭上站得住脚,我们不能期望她赞同任何可能危及这个前提的事。”
“好吧。”毕许简短地说,然后起身往门口走去,咖啡一碰也没碰,“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得先打完几通电话,处理完一些事才能参加你们的讲习。待会见,乔登总探长。”
卡萝咧嘴而笑,“跟你打赌,在他的屁股坐上椅子前就已经打电话给约翰·布兰登了。”
东尼摇摇头,眼睛里闪着兴味的光芒。“其实也许不会。保罗不喜欢遭人反对,但是他常备不懈,总是把能量留来打重要的仗。”
“不像我,一直愚者躁进,嗯?”
东尼与她四目相接,认出她眼神中的友善。“没有人能跟你一样,卡萝。我真诚地为你不想加入这个团队而感到遗憾。”
她耸耸单边肩膀,“那不合我打击犯罪的方式,东尼。我当然也喜欢大案子,但是我不喜欢心里七上八下地过日子。”
她的话悬在空中,传送着一般旁观者所无法解读的弦外之音。东尼将眼神移往别处并清清喉咙。“这就是为什么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能跟你合作。如果我们已经正式运作,我根本不敢期望你会求助于我们。这个案子显而易见地是连续纵火案,而且可说是偶然地变成一起严重事件。所以对组员们而言,能亲眼看见像你这么厉害的人如何工作算是意外的好处。”
“你知道吗,自从特别小组跟我的案子扯上关系之后,我听到的奉承话多得可以噎死一个政客。”卡萝试着以讥讽的语调掩饰心里的喜悦。
“我何时奉承过你了?”东尼简明地说。
卡萝的胃再次紧收。“这或许不是一个好主意。”她说,“我的意思是,课堂上出现像我这样实际在办案的警察。你应该推一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笨蛋进去,让学员们知道现实情况。”她补充道,并努力维持笑容。
东尼高兴地哈哈大笑。“我想那绝对会是一场很棒的讲座。”他压低嗓子加重他的约克郡口音,开玩笑地说,“真是胡说八道。你要我一一向嫌犯们询问他们小时候是否有尿床?”
“我都忘了你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卡萝说。
“我不是啊。”东尼说,“是西约克郡——全世界我最不希望去的地方。我希望成立特别小组,但是内政部坚持小组的总部不可以设在伦敦,也不准我们将侧写小组临时安置在情报单位里——虽然明明这样比较合理。你在赛福德的原始沼泽过得如何?”
卡萝耸耸肩。“你是指跟一群迂腐落伍得像恐龙的人一起生活啊?半年后再问我吧。”她看了一眼手表,“我们何时开始?”
“再过几分钟。”
“想一起吃个午餐,叙叙旧吗?”为了讲出稀松平常的语调,卡萝在前往利兹的高速公路上练习了这句话不下五十次。
“没办法。”他看起来真诚地感到抱歉,“小组都一起用餐。不过我原本想问你……”
“什么事?”小心点,卡萝,不可操之过急!
“你急着回去吗?”
“不,我不急。”她的心在唱歌:太好了,太好了,他要约我吃晚餐。
“我在想……你有没有兴趣参加下午的讲座?”
“喔,这样啊。”她的声音嘹亮,但是她的希望破灭,眼里的光芒也变得黯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你想要我出席吗?”
“上星期我给他们一份作业,他们今天应该要做个人结论报告。我想如果你能对他们的分析做一些响应,应该会很有帮助。”
“好啊。”
东尼浅浅地吸了一口气说:“另外,我想结束之后或许我们可以去喝一杯?”
既忧虑又期望的心情已让夏兹的肾上腺素持续飙高。即使前晚只睡三个钟头,她仍像服用了安非他命的舞客那样兴奋至极。她一回到家随即将报纸复印件一沓沓放在客厅的地毯上开始阅读,而且只停歇一会儿起身打电话订比萨外卖。她全神贯注地汇整资料,甚至根本没注意到外卖员送来十英寸的玛格丽特比萨却收了她十二英寸综合比萨的钱。
凌晨一点时,她终于看完除影剧广告版与体育版外的所有新闻。早先她确信当地报纸潜藏着能证明自己论点的外部关联,然而现在看起来这个想法似乎不是个可靠的直觉,而只是她不想放弃的一丝一毫的可能罢了。夏兹拉拉僵硬的背脊,揉揉发酸的双眼,站起身蹒跚地走到厨房冲煮另一壶咖啡。
精神恢复后,她回到那堆数据前,决定先从体育版下手。也许是同一支来访的足球队与忠实的支持者?或是一名不断转换球队,最后变成经纪人的球员?还是一场吸引了外来人士的地区高尔夫球冠军赛?夏兹又花费了一两个钟头排除体育赛事是七宗案件外部关联的可能性,而疲惫、咖啡因以及对于失败隐约浮现的恐惧让她感到忐忑不安。
当所有关联终于显露时,夏兹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一定是幻觉。这个发现太惊人了,她甚至无法严肃以待。她紧张地咯咯傻笑,像一个尚未学会如何对他人的痛苦做出恰当反应的孩子。“这真是太疯狂了。”她轻轻地说,仔细阅读七份报纸以确认自己不是眼花。夏兹东倒西歪地站起来,试着放松抽筋的肌肉,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卧室走去,一边走一边脱去衣物。凌晨三点半,她昏沉的脑袋实在无法多加思考这样的搜寻结果。夏兹将闹钟定在六点半,然后趴倒在床,睡意猛然袭来,犹如卡车撞上高速公路的桥墩,让她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夏兹梦到关于赢家可以选择其他人如何死亡的电视游戏,闹铃声在梦中变成电椅通电时的嗞嗞声响。夏兹因睡眠不足而昏沉无力,自报纸中发现的事情像是方才那场噩梦的延伸。她推开被单,轻手轻脚地走向客厅,仿佛脚步声会将她的发现吓跑似的。
客厅里有七堆参差不齐的影印资料。每一叠的最上方放着一页影剧版新闻,其上都刊有同一名男人的个人演出或专访预告——怎么看都像某个全国宠儿与至少七名少女的失踪以及假定遇害扯上关系。
而现在,她必须与其他同仁分享这个重大发现。
米琪很快地认知到引起流言飞语并非难事。每当她来到杰可学习如何使用义肢的复健中心时,他们都坚持一定要关上房门并且坐得很靠近,如此一来当物理治疗师或护士突然开门打扰时,他们可以赶紧跳开而且装作一脸尴尬。
上班时,米琪会打电话给杰可,并且刻意让坐在附近的同事听见。对话充满热切的欢闹,杰可的名字也不时被提及,而米琪低沉亲昵的语调令那些缺乏想象力的同事们只会联想到她正在与爱人通话。
最后,为了让事情更上一层楼,炒作新闻的时间到了。米琪选了一名合适的小报记者朋友,接着三天之后,报纸头版刊着《变态人士盯上杰可的新欢》。
救人英雄杰可·文斯的新女友已成为恐怖破坏行为与恐吓信件的攻击目标。
自他们闪电式的恋情之初,电视新闻记者米琪·摩根便遭受:
*汽车遭人泼洒油漆
*老鼠与小鸟尸体投递在信箱
*家中收到一连串恶意匿名诽谤信
高速公路连环车祸令悲剧英雄杰可失去右前臂,他的奥运梦想也随之破碎。米琪·摩根前往医院访问这位世界标枪纪录保持人,两人因此相识相恋。不过他们试着让恋情保密。
但我们将独家揭露,一名心怀怨恨之人已知晓他们的秘密,并对动人的金发美女米琪抱有敌意。米琪今年二十五岁,是《六点钟全球报道》中广受欢迎的记者。
昨晚,米琪在位于西伦敦的家中表示:“这是一场噩梦。我们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我只希望他们住手。
“我们一直没有公开我们的关系,因为想避开公众的眼光,多了解彼此。我们真的很爱对方。
“这个男人私底下比大家所知道的更为风趣。
“他很勇敢,又英俊,我怎么可能不疯狂爱上他呢?现在我们只希望这种无情的破坏能够停止。”
杰可正于伦敦马丁格尔高级诊所接受密集的复健与物理治疗。他的发言人表示:“杰可非常憎恶对米琪做出这些威胁之举的人。她是他遇过的最好的女人。无论这种行为的幕后主使者是谁,都最好祈祷警察比杰可先找到他们,不然他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杰可已结束婚约(见第四版)。
媒体的报道持续发烧两个星期,然后渐渐冷却,偶尔当这对宣称为情侣的两人其中一人发生什么事情时才会再度登上报纸——杰可摆脱复健,重新生活;他受雇成为电视体育播报员;米琪得到新工作,担任早餐时段电视节目的采访者;杰可从事照顾晚期病患的志愿工作……诸如此类的消息重燃媒体对他们令人信以为真的恋情的兴趣。杰可与米琪很快便学会,他们一周必须至少一次共同高调地公开亮相,以避免引起八卦专栏的猜疑。很多时候,在杰可与米琪离开夜店或结束慈善工作后,因为知道自己被跟拍,所以他便与两位女士在同个屋檐下度过一晚。这样的情况维持了一年,米琪找来杰可与贝齐共进晚餐并商议之后的应对之策。
米琪的爱人多年前曾有承办会议厅午餐酒席的经验,因此烹饪技术颇佳。当杰可咽下最后一点佳肴,他朝两位女士露出狡诈的狞笑。“如果需要这么美味的东西来软化我,”他说,“一定没什么好事。”
贝齐认真地笑了笑,“你还没尝过太妃糖浆布丁配上自制榛果冰激凌呢。”
杰可假装为之震惊,“如果我是警察,你会因为那样的提议而被捕喔。”
“我们的确有一个建议想跟你说。”米琪说。
“嗯,我的直觉是你们不搞三人行,所以绝对不会是为了这件事。”他翘起椅子的前脚轻轻摇晃着。
“你好歹表现一点失望嘛。”贝齐冷淡地说,“我们这么不吸引你,实在很伤我们的自尊。”
杰可的笑容令米琪心神不宁地想到杰克·尼克逊。“贝齐,亲爱的,如果你知道我喜欢怎么搞我的女人,你会非常感激我对你们没兴趣。”
“事实上,就是因为我们对你这部分的私事完全不了解,所以我们一直都不愿对你做出这项提议。”贝齐伶俐地收拾好碗盘,并将它们拿至小厨房。
“我现在开始好奇是什么事情了。”杰可说,椅子向前倾并轻轻地砰了一声,他将装着义肢的手臂架在桌上。他与米琪四目相接,眼中闪烁着光芒。“揭晓秘密吧,米琪。”
贝齐出现在厨房门口,倚着门框。“你跟米琪必须一同出门去玩这件愚蠢的事情太费时了。我一点也不介意她跟你出去,只是我们都比较想在已经所剩无几的时间里跟彼此相处。”
“你们要终止这个合作关系?”杰可蹙眉。
“恰恰相反。”贝齐一边说,一边坐回桌前,握住米琪的手,“我们觉得,如果你们结婚会是个不错的主意。”
他看起来十分惊讶。米琪觉得她从没在杰可·文斯极为克制的面容上见过比这个更真实的表情。
夏兹再次环视、端详她的听众,祈祷自己不会出糗。她试图反复猜想可能遭人反驳之处,还有反驳之词会为何。她知道赛门会在推论原理中挑毛病;里昂会往后翘起椅子抽烟,嘴上挂着轻蔑的冷笑,然后在她的论点中找到最脆弱的攻击点;凯会在鸡蛋里挑骨头,对细枝末节吹毛求疵而看不到全盘。至于东尼,夏兹希望自己的成果——聪明地发现受害人群组而且认真追踪到可论证的外部联结——能静静地让他留下深刻印象。她所做的前置作业将引发一项重大调查行动,然后当一切尘埃落定,她的未来也随之改变——那个将明星凶手绳之以法的女人将成为全国警界的传奇,并且有权利挑选自己所想服务的单位,夏兹在心里如此幻想着。
卡萝·乔登是个未知数。夏兹整个早上都在观察她与东尼一起工作,依旧无法得到足够的信息来推测她对自己的想法将做出什么响应。为了尽可能不留一丝纰漏,夏兹得让几个同事先上台发言,因此当其他人发表报告时,她便可以仔细观察卡萝。
里昂打头阵。夏兹相当讶异他的报告如此简短,而且不只有她一人这么觉得。里昂说,虽然部分案件有显著的相似性,但是考虑到每年失踪少女的人数时,便很难认为当中有任何统计数字上的重要性——这些相似处可能只是众多案件中的少数巧合。他似乎颇为勉强地挑出四名来自西部郊区的女孩——其中一人也出现在夏兹发现的群组里——并且认为她们的共通点在于纪录显示她们均怀有成为模特儿的野心。里昂表示,可能有一名或多名色情电影导演以提供成为摄影模特儿的机会为借口,诱拐她们进入拍摄色情电影与卖春的火炕。
房间里先出现一些漠然的意见,然后是短暂的沉默。接着卡萝冷淡地说:“你花了多久的时间做这项分析,杰克森先生?”
里昂的双眉一垂。“没有太多需要分析的地方。”他好斗地说,“我做了该做的。”
“如果我是将这些资料交给你的调查警官,我宁愿不要对这些肤浅的东西留下印象。”卡萝说,“我失望透顶。一个专门单位所做的分析竟然这么没有意义,完全比不上我手下任何警官在一个下午的时间内所能提供的数据。这样的团队让我相当瞧不起。”
里昂吃惊得目瞪口呆。不管是东尼还是毕许,都不曾如此公开批评任何人。在他做出回应前,东尼先插话道:“乔登探长说得没错,里昂,你的报告不够好。我们应该是顶尖的团队,而且如果我们不认真看待每一件任务,认为它们值得注意,我们就无法结交任何战友。我们怎么想这些案子是其次,但是对于调查警官们而言,这些很重要;对于受害者,也很重要。”
“这只是一个练习。”里昂抗议道,“根本没有任何调查警官。现在只是游戏时间,你们不能当真啊!”虽然里昂没说,但是声音中的呜咽表达出:这不公平!
“就我所知,这里的每一个案件都是真的。”卡萝轻声地说,“这些孩子都在失踪名单上,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当中有些人已经死亡。无论生死,家属都希望有个答案,但是不知情往往比知道真相还来得伤人。如果我们无视他人的痛苦,那么被人看不起是活该。”
夏兹看见东尼无动于衷的脸露出一丝对于卡萝之言的认同,然后随着他的眼光望向里昂,后者的双唇已抿成一条线,半侧身地坐在位子上,避免看到卡萝。“很好。”东尼说,“我们已经知道乔登探长绝不客套。下一个想接受严惩的人是谁啊?”
在凯的报告过程中,夏兹几乎无法遏制不耐的情绪。凯的分析平淡无趣,但煞费苦心地以五花八门的关联编造了数个可能的类群。其中一个与夏兹的群组相符,但是凯对其所赋予的重要性低于其他类群。当冗长的陈述接近尾声时,东尼显得开心了一点。“非常详细的分析。”没说出口的“但是”两字悬在空气中,像个等待下一个人接手的接力棒。
卡萝接下这个挑战。“是的,但是听起来你抱持着中立的态度。调查警察要的是你以支持特定措施的方式来呈现这些数据,所以你需要为诸多结论排出优先级——这很有可能,这比较没有可能,这个很薄弱,这个真的不可能……那样才能让实际办案的警官以最有成效的方式组织调查行动。”
“虽然在脱离现实的课堂习作中很难做到这一点,”东尼补充道,“但是我们也应该尽力为之。对于刚刚提到应该注意的优先级,各位有什么意见吗?”
夏兹在接下来的热切讨论中几乎没有发言。她十分紧张即将面临的状况,担心自己的表现会无法让其他人留下什么印象。有几次她看见卡萝·乔登以询问的眼神直视着她,而她则回以无伤大雅的保守意见。
转眼间轮到她上场了。夏兹清清喉咙,整理面前的纸张。“虽然乍看之下,几个不同的相似性组合出数个可能的类群,但是经过进一步分析之后,一系列的共同因素强化了其中一个群组的存在。”她坚定地开始讲述,“今天下午我想提出的是,这个群组更进一步地与某个重要的共同外部因素有关。而毋庸置疑的结论就是,这个类群即是单一连续杀人犯的手下亡魂。”
她抬起眼,听见凯倒抽一口气,而里昂粗声一笑。东尼看起来颇为惊讶,但卡萝·乔登倚身向前,下巴顶在双拳上,全神贯注地听着。夏兹抽动一边的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我不是胡诌的,我保证。”她一边说,一边绕着桌子发下一份份装订好的影印资料。
“七个案子。”她说,“你们眼前所见的第一页是这七名失踪人士共同外貌特征的表格。在我看来,其中一个重要的共同点是这七个女孩离家时都带了一套替换的衣物,但是逃家并且露宿街头会需要的东西,她们却都没有带。在每一起案件中,跟她们一同消失的是她们‘最漂亮的’衣服——那种在有特别约会时会选择穿上的时髦服装,而不是便于走路的运动鞋,也不是夜间保暖用的雪衣。我知道不是所有青少年对于自己的穿着都十分在意,但是请记住,我们手上的实例不是不负责任、难以管教、像野孩子一般的女孩。”
她抬起头,满意地看见东尼跟卡萝·乔登一样全神贯注。“在每个案子里,她们都没有到学校,也都事前说谎掩饰下课后的行踪,好让自己有大约十二个小时的时间能安全逃跑。当中只有一人因十二岁时曾顺手牵羊而引起警方或社福机构的注意。她们不是少年犯,她们也不严重酗酒或吸毒。
“第二页是她们的照片,我已将图片缩小到同样的尺寸。你们不觉得她们的五官很相似吗?”夏兹吊胃口地顿了顿。
“太可怕了。”赛门喃喃说道,“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没发现。”
“不只是五官,”卡萝听起来有一点困惑地说,“她们全都有一种姿态,某种……近乎性感的样子。”
“她们迫不及待地想变成女人。”里昂对房间里的人说,“就是这样,错不了。”
“不论是什么,”夏兹打断大家的话,“她们都有同样的特质。案子的地理位置十分零星分散,在六年间不定期发生,但是受害者们看起来几乎可以互换——这是强而有力的证据。但东尼曾教我们应该也要寻找外部联系、受害者无法控制的要素或共同影响、与凶手有关而不是与受害人有关的要素。
“我问自己,何处能找到能与我的假定受害群组相关的外部关联。”夏兹拿起另一叠装订好的影印资料发给大家,“答案是:当地报纸。我花了两周的时间搜罗每个失踪案的当地报纸。今天凌晨,我终于找到我要的东西。你们都拿到资料了,在你们面前。每个女孩失踪前,同一名知名人士都曾出现在她们的家乡。而且别忘了,她们每个人离家时都从衣柜里带走一套衣服——一套打算让男人惊艳的衣服。”
当大家意识到夏兹所讲的凶暴行为时,难以置信的窃窃私语已经四起。“没错。”她说,“我也不敢相信。我的意思是,谁会相信全国最受欢迎的体育英雄兼电视明星会是连续杀人犯?而谁将授权对杰可·文斯进行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