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01

他是在一九四二年四月下旬某个礼拜五的中午遇见凯珞的,地点是宾州大学校园附近的“宏大简餐坊”。他正在法律研究所念最后一年,而她则是大学四年级的学生。

看到一楼没有空位,他便端着托盘上了楼。楼上的人几乎和楼下一样多,他望向室内的另一头,看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单独坐在靠墙一张双人的桌位上。她好像正在读着一本教科书。如果这事发生在一年以前,他绝不会走过去,把托盘放在桌角上说出“并个桌好吗?”这句话的。他并不是特别腼腆,不过他一向不大会跟不认识的女孩子搭讪。可是,现在是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有一种不顾后果的鲁莽新气味。各种准则都在快速变化中。他一直都在埋头苦读,现在是四月,到处是春天的气息,而这个女孩子真的非常漂亮。

“并个桌好吗?”

她很快地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看书:“请便。”

他把托盘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坐下来开始吃饭。她已经用餐完毕了,现正吃着一块奶酪蛋糕,每次她只叉起一小块慢慢享用。由于她没有再抬起头来的意思,这让他觉得可以很安全地瞪着她看。她实在很好看,睫毛长长的,眉毛很漂亮,还有高高的颧骨,粗得出奇的黑发。她穿着一件绿色套装,里面是领口有荷叶边的黄衬衫。他绝望地想起一些比较外向的朋友,他们都能够殷憨而很有信心地开口交谈。她很快就会吃完奶酪蛋糕,喝完咖啡,然后起身走人,也许顶多再冷冷地看他一眼。而他只能一个人坐在那里,想着他本来可以说些什么的。

突然间,他认出她正在看的那本教科书。他在读大学的时候也曾经用过那本书,那是杜飞的《变态心理学》。在默默地练了几次之后,他尽可能地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这门课让我伤透了脑筋。”

她瞄了他一眼,好像很惊讶竟然有别人坐在同一张桌子旁边。

“真的。”她又回头去看她自己的书。那句话不是问句,而是结束了所有的交谈。

他慌乱地继续说道:“我……我很反对这个领域的含糊不清。他们用了很多标签,可是却好像没法度量……各种实际状况。”

她慢慢地合上书本,把她的手指夹在她正在读的那一页。她瞪着他,又看看他的盘子。他真希望自己刚才点的是比香肠和豆子更好一点的菜。

“你不懂规矩吗?”她冷冷地问道。

“什么规矩?”

“不成文的规矩。在这间伟大的大学里,你不可以跟女同学搭讪。我们是愚蠢、可怜、近视,被你们男生称之为蛀书虫的小东西,不值得引起你们不可一世的注意。若是兄弟会的成员居然在兄弟会活动时带女同学参加的话,他就会被人瞧不起,所以你不妨出去,到布莱茅尔(Bryn Mawr,亦位于宾州,有布莱茅尔女子学院)去碰运气。”

他感到自己的脸上出汗,面红耳赤。她又打开了她的教科书。他的尴尬逐渐转为怒气:“好吧,我是跟你搭讪。要是你不愿意跟我说话,就说清楚,不过长得漂亮并不表示你有没礼貌的特权。那些不成文的规定又不是我立下的,我之所以不和本校的女生约会,是因为我碰巧有个人在纽约的未婚妻。”

她似乎完全没有听他说话。他用叉子去戮一节法兰克福香肠,香肠弹起来,从盘子里弹到他身上。当他把香肠放回盘子里的时候,她头也不抬地说:“那你何必来勾搭我呢?”

“这话可真是说得太自大了吧?”

她瞪着他,噘起嘴唇。他看到她棕色的双眼深到几近黑色。

“是吗?”

“不但自大而且很不自在。我可没有要勾搭你的意思,就算刚才有这意思的话,老兄,现在也没有了。”

她对他露齿一笑,充满了嘲弄的意味。

“你看,你自己都承认有过这个念头。”

“我才没有呢!”

“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的人是不可能诚实坦白的。你看起来也不像是这型的人。”

“我对自己可是完全诚实的。”

“我不相信,我们来试试看你是不是真的能诚实坦白。假设当你把那个绝望的话引子说出来之后,我便像条饥渴的鲈鱼似地跳起来加以回应,接着我们非常热切地大谈这门课。然后你看到我好像在玩着这块奶酪蛋糕,所以你就起身去再帮我拿点咖啡来,而我的反应就像你是杀出重围为我取来绿宝石似的。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假设你两点钟有一堂课,而我们磨蹭得太久,你只剩五分钟的时间赶去上课了。现在,老实说,我们站在外头,而我带着点傻笑对你说:‘跟你聊天好有意思啊。’现在你表现诚实的机会来了,你会跷了两点钟的那堂课,陪我走回那又脏又小的宿舍去吗?”

“当然不会。”她用她那张教人生气的笑脸望着他。他努力地想了想,然后叹了口气。

“好吧,我会,我会送你,可是这里头有些不正确也不太公平的地方。”

她伸出手来。

“恭喜,你算是半诚实。我叫凯珞·怀特尼。”她握手很有力道,并且很快就把手抽了回去。“另外我要知会你,我也有个很棒的未婚夫。目前他正在派沙柯拉(Pensacola,美国佛州西北部海港,设有海军飞行站)学习飞行。所以我既不会对你傻笑,也不会对你眨眼。”

“我叫山姆·包登。”他对她微微一笑,朝她手上的书点了点头,“这门课真让我伤透脑筋。”

“恢复得还真好,我想我挺喜欢你的,山姆·包登。这门课我碰巧学得很好,它让你大伤脑筋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好几年前的事,我现正在在念法律研究所,最后一年了。”

“然后你打算做什么呢?”

“我猜,会是跟打仗有关的事吧。柯拉蕊坚持要我先把书念完,拿到学位,而不要做一些她所谓的蠢事。她父亲在新泽西州有家工厂,还跟军方订了好多合约,柯拉蕊一直在说服我去跟她父亲做事。他倒是很愿意,而且保证可以让我缓征,我还没有做决定。我们打算一等我拿到学位就结婚。是不是每个人都会跟你谈自己的生平?”

“我是那种善解人意的人。毕尔和我打算等他戴上海军飞行军的徽章之后就结婚。我不是新泽西州国防工业工厂的女小开,就算我是的话,我也没办法让他不当兵,他早就迷上了当兵,我想我连试都不会去试。”

他真的去帮她又端了咖啡来,而且他们也真的一起离开那里,他说:“我陪你走回脏兮兮的宿舍去。”

“没有很炫的敞蓬跑车吗?”

“没有,我是劳工阶级。”他陪她慢慢地走着。

“前两年过得很轻松,后来我父亲过世了,凭着暑假打工和兼差,我总算还能半工半读地撑过来。近三个月我辞了工作,因为如果省着点花的话,我存下来的钱应该够,而我想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书本上。当爱国心和金钱之间起了冲突的话,情况就会变得很滑稽。”

“什么意思?”

“我哥哥乔治和我得协助负担母亲的生活,她的收入不够开销。我哥已经娶了老婆,不过还没有孩子。妈和他们一起住在帕沙第纳(Pasadena,位于美国加州西南方的城市),乔治也快要征召入伍了,这些是我不能赶着去从军的好理由。两个美国大兵的薪饷加起来相当少呢。”

“所以新泽西州的那个工厂看起来挺不错的。”

“或者,如果我能想办法的话,至少要当上军官。”

“我两袖清风。我是独生女,母亲在十年前就过世了。爸总算还能供我读书,他这辈子都在油田里工作。只要能凑足一笔钱,就去找石油,不幸挖出来的油井全是干的,可是他始终不肯放弃。”

等他们走到她宿舍门口时,他向她提出了那个重要的关键问题。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好的,明天同一个时间我还是在那里吃中饭。”

一个礼拜之后,他们所有空闲的时间都待在一起。他们无所不谈,彼此都告诉对方说这是段完美的柏拉图式纯友谊关系。他们经常向对方述说自己对毕尔和柯拉蕊的爱与忠贞,而且他们也谈到毕尔和柯拉蕊绝不会反对男女之间的纯友谊。他认为尽管自己把读书的时间挪了一部分出来,可是他的思想却变得比以前更加敏捷,读书的效率也提高了,他知道自己的成绩不错。他们没有钱,可是那时在费城正值春天,他们一同散步不知走过多少哩路,他们坐在公园里,谈了又谈。这只是纯粹的朋友关系,就算看到她向他走来时,会让他呼吸急促,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很尽责地打电话、写信给柯拉蕊。她写信给毕尔,也把毕尔的来信念给他听,当她跳过一些比较亲密的段落时,他心里会充满了暧昧的怒气。他嘴里说毕尔应该是个好人,心中却认定毕尔自夸自大、头脑简单,是个无可救药、老是长不大的小鬼。为了报复,他也把柯拉蕊那些带有香水味的来信念给凯珞听,结果却为了柯拉蕊言辞中的肤浅而尴尬不止。

到了五月下旬,某个天气怡人、星光灿烂的夜晚,在夜半时分的小公园里,事情出现了无法避免的转捩点。他们先谈论战事、童年、音乐、松树和狗的优良品种。然后她说第二天八点还有课,于是他们面对面站了起来,远方一盏路灯的光朦胧地照着她的脸,四周一时寂静得出奇,他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很快地整个投入他的怀抱,饥渴的长吻令他们激动得晃动身子而失去了平衡。他们坐在长椅上,他握住她的手,在那段既长久又美妙的寂静中,她将头向后昂着,直直望着顶上的满天繁星。他们又再亲吻,他们的需要益发急增,最后她温柔地将他推开。

“要我去告诉毕尔,这真是太恐怖了。”她说。

“对柯拉蕊也是一样。”

“去他的柯拉蕊。”

“也去他的毕尔。这是个很简单的数学问题。我们可以让两个人快乐,两个人不快乐,而不是四个人都不快乐。”

“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道理,亲爱的。”

“请再说一遍。”

“这是世界上最古老——”

“只要说最后三个字就行了。”

“亲爱的,天啊,我这样叫你好几个礼拜了,只是没叫出声音来,此外还有好多别的称呼。我们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吧,你先说。”

那天他们整晚没睡。后来他们取得了学位,两人的婚戒被寄了回来。他们结婚了,婚礼安静且平凡。他们非常相信自己是人类有史以来爱得最深、在各方面都再合适不过的两个人。她父亲意外地寄来一张支票,维持了他们的生活,在这段期间里,他申请到军官委派令,并到华盛顿去报到。他们在阿灵顿某栋砖造房子租了一间雅房,那儿便成了他们特别的个人天堂。

她和他一起去了西岸,并在安扎营区等船的时候共度了三个礼拜。那时乔治已经在陆军服役六个月了。凯珞很得山姆的母亲和嫂嫂欢心,大家都认为她应该搬去与她们同住,而不该回德州去住在她父亲家。当他离开的时候,她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而他很高兴她能和他母亲与嫂嫂贝兹住在一起。

他于一九四三年五月上旬登船出国,一九四五年九月回国。由于在舱口的蓝色帆布盖上头待了四十天,因而被晒成深棕色,他退伍后回到一个改变很大的世界。乔治于一九四四年在意大利阵亡,两个月之后他母亲过世了,凯珞的父亲在德州的一次油田意外中丧生,在支付丧葬费用并变卖遗物之后,还剩下一千五百美元。山姆提出申请后在加州退伍。他搬进帕沙第纳一间租来的小房子,和他的妻子以及从未谋面的女儿住在一起。他回家两周之后,他们参加了贝兹的婚礼,她嫁给一个年龄较长的人,一个对这位独居女子相当照顾的鳏夫。

又过了两个礼拜,在和比尔·史塔区通过长途电话之后,他们来到新埃塞克斯,并住进一栋租来的房子里,山姆苦读准备考律师执照。凯珞在圣诞夜发表了一些佯装愤慨而尖刻的批评,把一般的军职人员炮轰了一顿,尤其是包登上尉,然后宣布自己发现又有了身孕。

02

山姆用刷子大笔地漆着船壳,边听着孩子们谈话的声音。他想着那些好日子,那些最美好的时光,还有很多的爱,以及在事业上虽然不见得特别辉煌、却相当稳定的成功。

当凯珞从码头那边走回来并开始工作时,山姆觉得很高兴,巴奇趁别人不注意时决定去漆船底。他拿了一把大刷子,然后把刷子蘸满油漆,而且刷油漆的地方又正好在他的头顶上。所以当凯珞看到他时惊叫起来,巴奇从头到脚白得吓死人,就像一个全身化了妆的小丑。他们全都停了工,用破布和松香水将巴奇擦干净。他尖声抗议,扭动不休,等到他大致弄干净之后,所有的孩子都到船艇俱乐部去换了衣服,再到码头那边去游泳。凯珞和山姆把剩下的油漆工作做完。

03

礼拜一早上,山姆看完了来信,又把他的一些约会时间重新调整一下,便和马克·杜顿组长约好十一点在新埃塞克斯警察总局见面。警察局毗邻着市政府,杜顿的办公室就在新建的大楼里。他是刑事组的组长,一个相貌普通的男人,穿着一套很普通的灰色西装。之前山姆在一些民间活动中见过他两三次。杜顿一头灰发,神态沉静,除非他正视着你,否则你会觉得他是个掮客、保险经纪人或广告公司职员之类的人。当他看着你,这时你才会看到他那一对属于警察的眼睛和神情——直接、怀疑且充满了严酷、疲惫、洞悉世事的智慧。他的小办公室十分整洁。从一面玻璃墙看出去,外头那间大办公室半数以上的桌位都没有人,四壁全是高高的灰色档案柜子。

他们握了手,山姆也坐下来之后,杜顿说道:“就是查理·胡柏亲自告诉过我的同一件事情吧?”

“是的,有关一个叫马克思·卡迪的人,查理好像认为你们可以……烦他,让他知难而退。我并不是要你们特别帮什么忙,你知道的。可是我觉得他很危险,我知道他很危险。”

“查理是搞政治的,他的首要之务就是让人高兴,次要目标则是让别人以为自己很高兴。”

“你没有承诺他任何事情吗?”

“我们把卡迪找了来,留置了一阵子,把事情查清楚。”

“查理告诉我了,他并没有被通缉。”

“没有。就像他们说的,他已经向社会偿清了他所犯下的罪。他的车子和钱都是合法拥有,他并不穷困。因为他记录上唯一的一项前科,我们已经在不良分子的档案中建了一张他的数据卡。”

“组长,他很可能在什么地方遭到通缉,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山姆把卡迪所说过的关于绑架、强暴前妻的事叙述了一遍。以他受过训练、精确的法律头脑,他记下了所有的细节。杜顿拉过一本便条纸,在山姆说话时做了不少笔记。

“不知道她姓什么吗?”杜顿问道。

“不知道,不过应该不难找到她。”

杜顿看了看他的笔记。

“是可以找得到她的。请问一下,你觉得这会不会是卡迪编出的故事——好用来吓唬你的呢?”

“做律师这一行的,组长,我听过很多谎话,我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杜顿皱起眉头,拉了拉耳垂。

“你要对付的是只很精明的野兽。如果真有他说的那么回事,他必定知道他所说的事实足以让人找到她。所以,想必他非常有把握她被吓得不敢吭气。而且,我见过一些山里的居民,就算他们没被恐吓,也不大会向警方求助的。”

“可是你会试着查查看吧?”

“我会去向查尔士屯的人打听一下,看看他们可否帮上什么忙,你知道,也可能她根本没再回家,不过她大概是回去了,还有孩子在嘛。对此我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包登先生。”

“要是这件事查不出什么结果的话,组长,你是不是还是能强迫什么人离开这个地方呢?”

杜顿点了点头:“我们以前也做过这种事,虽然不常这样。上一次是三年前的事了。这里是个相当干净的城镇,可以说是全国同等大小的城镇里最干净的一个。我并不是说干净得毫无瑕疵,包登先生,可是我们一直不让黑社会组织踏进一步。我们让少许小帮派在这儿混着,因为总是有某种程度的需要。当他们想扩大,或是想进驻什么合法的企业,或是欺压良民的时候,我们就马上加以迎头痛击。要是有大帮会组织想进来的话,我们就保护我们的小帮派。他们会捐钱给政党和警察慈善基金当作回报,而且只要有从外地来这里想要招摇撞骗、捞一笔的,他们都会通报给我们知道。我这话说得很坦白,可不是正式发言,你可以从联邦调查局的统计数据里找到证明。差不多在每一类的犯罪中,我们的指数都很低。二十年前,我们的犯罪率是全国最高的几个地方之一,有些极端古板的人一直想揭发我们跟那些驯良小混混挂钩的事,我们让认得的小鬼在这儿混,却挡掉我们不认得的大鬼,可是你就没法让他们明白这一点。晚上走在新埃塞克斯的街头很安全,这对我来说就很够了,我知道我们干得不错。三年前,有两个像是来自芝加哥、迈阿密、拉斯维加斯等处的帮派分子进了城。他们戴着太阳眼镜,手提猪皮做的行李箱,开着淡紫色的凯迪拉克车,还带着两个那种连打字都不会的金发女秘书。他们在新埃塞克斯大饭店包下两个大套房,开始到处乱转,想把我们驯良的小帮派拉进他们的组织里去。谭纳主任、哈斯奇尔市长、高德曼局长和我开了个会,我们派了最好的十个手下到那一区去,我们以自己的方式来解释法律条文。当时要是坐视不管的话,我们就会有麻烦,而且是很大的麻烦。

“所以我们先去找他们麻烦,他们只要一有动静就会触犯某些他们听都没听过的规定,我们在他们的套房里装上窃听器,让我们有更多线索。有两次那两个金发妞儿一走出大饭店,便被抓了起来、带进警局,以阻街拉客的罪名课以很重的罚金,还照规定去验血和检查身体。她们这两个过气歌舞女郎真是气疯了。结果花了四天的时间,罚了五千六百美元,这些人终于放弃了。我们查出他们出城的路线,先向郡警和州警打过招呼,在他们离开边界之前,由于超速和酒醉驾车被抓了四次。他们都有驾照,我们没收了三张,只留一张,让他们还有一个人开车,是那两个妞儿里的一个,好让她开车出州界,后来他们再也没回来过。不过早晚还是会有人再来试试看的。这里有钱好赚嘛,只要是有钱可赚的地方,就有人搞帮派组织。”

“你不能这样对付卡迪吗?”

“也是可以。那得花费大批人力和很多的时间,他关在看守所里时,我亲自盘查过他,他不会害怕,你也伤不了他的自尊,因为他根本没有自尊。”

“你愿不愿意这么做呢?”

杜顿用粗粗的食指挑着一支黄色的铅笔,他用凌厉的目光看了山姆一眼,说道:“不行。”

“你能给我个理由吗?组长。”

“我可以给你很多理由。第一:本地的人口有十一万三千人,而目前的警力与配备和当年只有八万人的时候一样。我们警力不足,配备不够,薪饷太低,工作太重。一碰到出事,我就得把休假的员警找回来上班,跟他们道歉,因为我们付不出那么多的加班费。那些做母亲的不断到市政府去抗议,因为我们不能在校门的十字路口派出更多警力。第二:这种事——你是律师,应该可以了解——会造成很奇怪的先例。我们采用法律约束以外的方法,以及大量的时间与人力来免除对整个城镇的威胁,而不能只针对个人。如果我们这样做的话,就会有人问问题了。要是他去雇了个不择手段的混账律师——对不起,我用了这个字眼——那我们这里可就他妈的热闹了。而且那些被我派去的人也会对这额外的任务感到好奇。第三:你不是本市的居民。你在这里工作,可是你的家不在这里,你并没有缴税给市政府。你的公司缴了税,可是这又不是你公司的事。以你个人来说,你并没有支付我任何薪饷。”

山姆胀红了脸,说道:“我不知道这听起来会是——”

“让我把话说完。最后一点,我看过那个人。他看起来很聪明,不像是气得要杀人似的,我想他只是想给你一点压力。不过,我不希望你在离开这间办公室时,觉得我们都没有跟你合作。要是卡迪这家伙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有任何不轨的行为,我一定会通知警员加以逮捕,也会好好地知会法官,他们会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量以重刑。”

“非常谢谢你,组长,你还有时间听我叙述至今他还做了哪些事吗?”

“我很有兴趣。”

山姆把席维斯和那只狗的事告诉他。杜顿靠坐在椅子上,皱起眉头,用铅笔的橡皮头抵着鼻梁一侧。

“要是他那么快就发现席维斯在盯梢,又那么容易就把他给摆脱了,那他在这方面真有两下子。至于那只狗的事,你有任何证据吗?”

“没有。可是在跟他谈过话以后,我就很确定了。”

“当然,这件事不在我们管辖范围之内。”

“我知道。”

杜顿又想了一阵。

“我很抱歉,包登先生,除了已经告诉过你的事之外,我没办法再帮上什么忙了,如果你真的很担心的话,我建议你全家暂时搬到别的地方去。”

“我们也讨论过这项作法。”

“这也许是个好主意,过一阵子他就会玩腻了而离开这里的。有什么新的发展,请让我知道。”

他站起身子,伸出手来。山姆向他道谢,然后走了出去。

04

那天下午三点钟,经过比尔·史塔区的办公室时,他往里面看了看,发现比尔一个人在里面。一时冲动之下,他走了进去,把所有的事情说了出来。比尔既感震惊又表同情,却完全没有任何建设性的建议。山姆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比尔好像完全不想牵扯进这件事情,他有种只想置身事外的态度。

“那只狗真可怜,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种坏心的人,山姆。”

“卡迪就是我要特别提名的坏心人。”

比尔往后一靠,两眼充满深思的表情,他是个高大的男人,有一张红通通的脸,纯白的头发,蓝眼睛。他办公室里的座椅和身上的衣服都是特别订做的,外表看起来有种装模作样的快活,可是多年前还在服役的时候,山姆就知道隐藏在比尔亲和态度之下的,是个很复杂、迂回而精明的头脑。

“这事让人很不舒服。”比尔说。

“而且也让我做了些很滑稽的事,要是我听任自己去找警察、还很有礼貌地请他们做些非法的事,那我真是会难过死了。”

史塔区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个手里举着天平的漂亮的正义女神,不时还是会从朦眼的布条下偷看一两眼呢,而山缪尔·包登却是她最热切的崇拜者。很多孩子都有你这种想法,可是还真难得有几个大男人能……继续维持这种迷恋的。”

山姆觉得像在听训似的,这让他觉得很不好过。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火大,山姆,妈的,当初事务所还只有陶瑞迪和史塔区两个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需要一些高贵的主旨,才能维持我们表面上的神圣形象。我在印度跟你共事过之后,就感觉你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情势再好不过了。麦克·陶瑞迪和我是一对有执照的海盗,我们需要能加以平衡的新血轮,一个充满幻想的人。”

“哎,他妈的,比尔,我可不想——”

“别急,你是我们的合伙人,你的工作成绩也非常好,绝对是物超所值,我们很高兴能把你延揽进来,这是明智之举。可是在这一行里头,有些部分是你不能处理、我们也不给你机会去处理的。就由麦克和我去弄脏我们的手就行了,那是钻漏洞的部分,从钻漏洞上头,我们得到很高的报酬,不论手上的事究竟正当与否。”

“像是去年莫理世公司的案子?”

“就像去年莫理世公司的案子。”

“我觉得那里头有点臭不可闻。”

“一点也没错,老弟,所以我才在你失去我们这位客户之前,从你手里接了过来,由我自己来处理。”

“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他妈的新手菜鸟。”

比尔摇了摇头:“你不是,你是个精明的律师,山姆,而且你是稀有族类。你是个好人,相信自己和自己的所作所为。每家律师事务所至少都该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可惜很少有事务所能做得到。所以不必理会我这个出语讥诮的老强盗。我们并没有真的去偷东西,有时候我们会告诉别人可以怎么去偷,不过这种事也并不常见。你还是照样去崇拜那位拿着天平的正义女神吧,可是当你去要求警方法外施惠的时候,也不必太苛责你自己。人生就是不断的妥协,山姆,重要的是到最后你还能够抓住一点点自尊。今天的演讲就到此为止。我希望你能解决你那个棘手的小问题。”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之后,山姆坐在办公桌后面,不禁有些蔑视自己。他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家,一个以林肯为师的律师。刑事律师为恶名昭彰的谋杀犯激烈辩护,并没有人会说他们不道德。所以若是有人规规矩矩签约定下一块地的买卖权,后来发现他可以赚得更多,于是他来到律师事务所,手里拿着帽子,说道:“告诉我怎样才可以毁约。”于是你帮他找出办法来,解除了合约。他是客户,他花钱就是要得到服务的。

可是那份合约是规规矩矩定下的,从公平的观点来看,找法律漏洞是不当的事。

别再淌血了,包登,你已经长大了,别再摇着你的那些小旗子游行了。在你抱着文凭痛哭,并翻遍所有积满灰尘的书好找出对付卡迪的合法对策时,他早就拿枪射死你的孩子们了。

他打电话到顶尖侦探社,并留下电话号码,请席维斯回他电话。

五点四十五分,当他正准备下班的时候,席维斯打电话来了,他们约好十分钟后在离山姆事务所三条街的一家酒吧碰头。山姆打电话给凯珞,表示自己会晚一点回家。她说孩子们都还好,只是巴奇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又为玛丽莲哭了一场,不过并未哭得很久。他们和占米与麦可一起到溪边找寻一块做墓碑的石头,她随身带着她那个草编的大包包。后来他们找到一块很好的石头,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搬运回来。

05

山姆走进酒吧时,席维斯正站在吧台前面。他点了下头,等山姆点的酒送来之后,便朝离点唱机最远的后方隔间走去,那儿正好在男厕所对面。

“我今天和杜顿组长谈过了,他什么也不肯做。”

“我想他也不能做什么,要是你给他更多的压力,也许可以推得动他,可是他还是很不甘愿。顺便说一声,他是最好的警察,那小子很沉静、很随和,但硬得像石头一样。你想照我们讨论过的那样去做吗?”

“我……我想是吧。”

席维斯露出一丝笑容。

“不再讲什么合法的方法?”

“这方面的话我今天已经谈得太多了,多得可以让我撑上好长一段时间了。”

“你精明多了。”

“那是因为出了事的缘故。礼拜五那天他开车过来把我的狗毒死了,它是我那几个孩子的狗,没有留下任何证据。礼拜六那天他还到修船场去,大胆无耻至极。”

“他会软下来的。”

“你能照你所说的那样去做吗?”

“花上三百块美元就搞定了,包登。我不会自己去找人,我有个朋友,他有路子,他会找三个人去对付他。我也知道卡迪那个地方,就在杰可街二一一号后面,在他停车的地方附近有个小棚子和一道篱笆,他们可以埋伏在棚子和篱笆那边等他。”

“他们会……怎么样呢?”

“你以为会怎么样?海扁他一顿啊,用两根铁管和一条脚踏车的链条之类。他们是很专业的,会打得他进医院。”他的眼神变了,变得有些疏远。“我以前就被职业打手扁过一次。啊,当年我是个狠角色,我以为除非是杀了我,否则他们伤不了我的,我会像迈克·汉默(Mike Hammer,冷硬派名家米基·史毕兰笔下的私家侦探)一样马上恢复。可是结果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包登先生,那会让你彻头彻尾地伤到,我想是那份痛吧。他们怎么也不肯罢手。你听到自己在哀求,而他们还是不肯停下来,让你的胆子和自尊全都没有了。我有两年的时间像个废人,虽然我身体非常健康,可是心里老在害怕,而且怕得厉害。我实在不能再让人这样伤我。后来,我才开始恢复过来,这事发生在十八年前,可是就算到了今天,我仍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完全恢复到以前的那个样子。况且我还是个比大多数人都要狠得多的家伙。在被职业打手彻底修理过之后还能恢复的,五十个人当中找不到一个——你要知道,这个数字我可是亲眼目睹的。他们后半辈子血管里流的都是兔子的血,再也振作不起来。你决定这样做是对的。”

“他们会不会失手把他打死了呢?”

“他们可是职业打手啊,包登!”

“这我知道,可是那种事还是可能发生吧?”

“万分之一的机率吧。即使是那样,也查不到我们身上,安排这种事的过程会经过太多太多管道。就算有人在乎——我想是不会有人在乎的——也追溯不到你身上的。”

“要我给你开支票吗?”

“天啊,不行!要付现。什么时候才能付钱呢?”

“明天,银行一开门我就去提钱。”

“明天同一时间把钱拿到这里来给我,我今晚就开始安排。”

“你想他们什么时候会动手?”

“明天晚上或者是礼拜三晚上,不会再更晚了。”

他喝干杯里的酒,把杯子放下,滑出了座位。

山姆抬头望着他,歪嘴笑了笑说:“这种事常有吗?我想,我还太嫩了吧?”

“这种事是会有的,有些人耍得太过头了,就要让他们收敛一点,有时候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跟他们讲得通。”

“这是卡迪最喜欢的某个说法。”

“那他一定会很高兴了。”

“为什么?”

“把道理讲通了嘛。”

等到两个男孩子都上了床,而南西在她自己房间念书准备今年的最后一次大考之后,他才把以上的三段遭遇全说出来。凯珞注意地听着,脸上表情毫无变化,十分淡漠。他们并肩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她两腿盘在身下坐着,浑圆而温暖的膝盖靠在他大腿上。她一直不停地把手腕上的银手镯转来转去。

“所以你打算付三百美元让他被打得只剩一口气。”

“对,就是这样,可是难道你不明白,这是唯一——”

“啊,亲爱的,不必解释也不必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幸灾乐祸。我觉得这事棒透了,我情愿去帮人家割草、洗衣服来赚那三百块钱。”

“我想,女人真的是原始得多。”

“我这个女人正是,我这个女人绝对是。”

他坐立不安地站了起来。

“这件事还是不该去做的,做这种事还是不对的。”

“怎么说?”

他耸了下肩膀。

“万一哪个沮丧的当事人觉得我也需要类似的教训呢?只要他找对了门路,他就可以好好教训我一顿。这让这个世界听起来就像是原始丛林一样,这个世界应该有法律和秩序的呀。”

她走到他身边,伸手揽住他的腰,抬头望着他。

“可怜的山缪尔!亲爱的,也许这就是一座丛林,而我们知道在丛林里有一头野兽。”

“我实在弄不清楚,如果这真的是处理这件事的正确方式,那我生活的基础就都要崩坏了。”

她做了个鬼脸。

“我快崩坏了吗?”

“只有我生活中的某些部分,我指的是我的职业生活。”

“你这只大呆鹅,难道你看不出眼前并不是在正常的情况下吗?凡事讲逻辑只会让你走进死胡同,碰到这种事,你就得凭直觉行事。直觉可是女人最好的工具,而我知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对。要是我,我也会这样做。我希望这件事是由我来安排,而不是由你来安排。你是个好人,亲爱的。”

“这句话我好像听得太多了。”

“你不必跟我抱怨!”

“好吧,我是个好人,我要付三百大洋让另一个人躺进医院。”

“你还是好人一个。你受了那么多的苦,别再扯那么多形而上的理论,只要帮我开心起来就行了,因为现在我不再害怕了,能不再害怕是一件好事。我还有点怕,因为这件事还没做,可是一旦做完之后,我会成为镇上最快乐的太太,如果这样会让我成为一个嗜血的女巫,那又怎么样?”

06

凯珞睡着之后,他轻轻地下了床,走到卧室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悄然无声且小心地拉起了百叶窗,点上一支香烟,望着外头银白色的路和石墙。黑夜中一片空虚。他那四个最珍贵的、随时都可能会失去的宝贝,此刻都深深地沉在睡乡里。地球在转动,星星高挂在空中,他告诉他自己,这一切都是现实:黑夜、地球、星星和沉睡的家人。另外一件看起来富有价值的事物只是一个极其古老的规范,它让人能在相当平静、安全的情况下生活在一起。在古时候,村子里的长老们处罚那些触犯禁忌的人,而所有的法律就是一个巨大、极其沉重的大结构,据以构筑的基本概念就是群体可以对不顺从的人加以处罚。这是自古相传的仪式,包括白色的假发、法官袍服和誓词等等。只是这些碰巧不适用于他自己所碰到的状况。可是,若是在两千年前,他可以坐在会议桌上向长老们解释他的危难,并得到村人的支持,而那个色情狂则会被石头打死。所以这种行动是补充法律的不足之处,因此是正当且正确的。可是等他回到床上之后,他仍然无法接受自己的这番说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