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村敏的手记

高校生活最后一个暑假开始了。夏天是从校园解放出来的年轻人的季节。往年,同学们三三两两的前往观光胜地旅行、登山、露营等等,等到新学期开始,这些都将成为她们的话题。

准备升学的学生很多,今年虽没听说过太多这样的计划,不过,好朋友们为了留下日后的回忆而一起外出旅行的也不在少数。

典子、寿利和我一块旅行的计划中止了,一方面是发生了楯的命案,另一方面则是我仍得打工,没有时间。何况,放下为事件奔波的哥哥独自在家,我也于心不忍。

每天,我都到燠热的百货公司售货场。有时忍不住也想不干,但,最后还是鼓励自己要坚持下去。眼前经常浮现典子祖母慈祥的脸庞,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吧!但,我绝对忘不了她对我的知遇之恩。

五月二十五日,野末老师遇害。七月一日,楯陆一被杀。地点都是在学校的游泳池。透过哥哥,我知道警方搜查的现况:

楯是七月一日下午二时至三时之间,在泳池里游泳时,被人以小型尖刀刺中胸、腹数刀而死亡。当时泳池对外开放,约有一百多人在泳池附近,由于无人目睹行凶现场,判断楯若非在潜水时被刺杀,就是被凶手拖入水底再予以刺杀。

凶手是在泳池游泳者之一,同时非常擅泳。这是因为,楯本身也很擅泳,能在对方可能抵抗的情况下,于水底遂行刺杀,非有相当精湛泳技之人无法办得到的。

尖刀是折合式,折叠时长度约为六公分,刃厚只有二毫米强,非常薄而锋利,一年前,学校前面的文具行曾卖过数次,最近,也有几人购买,但是调查结果,这几人当天皆未至游泳池游泳。至于以前购买之人,店老板并没有印象。

当天在泳池里之人,和楯熟识者有十三人,其中八名没有关联,已剔除涉嫌名单外,南方寿太郎也包括于这十三人之内。剩下的是寿利、典子、我、哥哥、鹰场先生五人。哥哥虽为关系人,却是负责调查事件者,不可能会杀害涉嫌人,所以,楯命案的涉嫌者只剩四人。

我也不属例外。依寿利的证言,楯对典子强制施以卑劣行为,所以她潜入水中分开两人,救出典子,当时,寿利曾踢楯的小腹。而在寿利带典子浮出池面,爬上陆地时,楯并未浮出水面。不过,警方调查的结果,楯的小腹并无异常。

我表示并未见到命案发生,因为当时我正仰泳眺望蓝天,所以一无所知。

鹰场先生始终和南方先生一起。南方先生也证言鹰场先生未曾离开自己身旁,也未接近楯。

典子的母亲在池畔上看着我们,可是池里太多人,她不可能每个地方都能清楚看见。

四人之中嫌疑最重的是不擅游泳的典子。警方认为她可能在楯的强制行为下慌了手脚,不得已用刀刺伤对方。她不擅游泳并非很重要的问题,因为当时寿利已游去救她。而,寿利很可能不知楯已被刺伤!

嫌疑次重之人是寿利。寿利做伪证,事实上在水底用刀刺伤楯的可能性极强,她是为了预防万一,事先就准备了尖刀。楯深爱典子,对此,寿利随时皆抱着不安和嫉妒。

鹰场先生的嫌疑最小。除了南方先生的证言外,典子的母亲也热切辩护说鹰场先生绝未接近过楯,因为她最注意的人就是鹰场先生。但,鹰场先生被认为有行凶动机!最近,他已相当于是典子的继父,又不认为楯是典子的适当对象,同时,他和楯两人之间也处得不太愉快。

擅泳、深爱典子、讨厌楯,这些,我、鹰场先生、寿利皆相同。在此种意义下,被认为有嫌疑也是无奈,但,我不能忍受典子也被怀疑!

只是,警方却认定:在那种情况下,擅不擅泳已非问题,重要的是谁最有下手的机会。

在警局,我以典子好友的身份,详细叙述她的为人,同时表示,典子不可能会杀楯,就算受到暴力所逼,她也不可能就因此憎恨对方,甚至因而杀人。再说,典子也不应会随身准备尖刀,她不是果断之人,也非强烈厌恶楯,只认为对方是不太合得来的男朋友。

只有哥哥认同我的论点。但,其他人却基于典子处在最易刺伤楯的立场,而且尖刀又很容易在学校前的文具店买到,因此典子的嫌疑最重!

我回答“那我岂非也一样”,结果,警方的人很严肃地说“所以你也列为涉嫌者”!

另一方面,警方也从野末命案的凶手和楯命案的凶手是同一人物的角度进行分析。凶手很可能在警方针对野末事件的调查进展中感到危险,由于楯掌握着重要秘密,为了自己安全而将他杀害。

因此,专案小组总部的意见有以下三点:

一、楯若非知道凶手是谁?就是掌握有找出凶手的重要线索。

二、凶手杀害楯,想湮灭线索。

三、楯手中可能握有某种物证。

野末事件的涉嫌者为寿利、楯、鹰场、典子和贱子五人,若楯命案为同一凶手,则可剔除贱子和楯,因为楯已被杀,而典子的母亲始终未曾下水。这么一来,涉嫌者只剩三人,但,我也被视为涉嫌者之一。

这次事件发生后,哥哥很明显的无精打采了。身为警察,置身现场却无法阻止犯罪发生,又未逮捕住凶手,为表示负责,他向上级提出辞呈,不过却被慰留了,并鼓励他今后更加努力的将凶手逮捕。

我想起那天哥哥和孩子们快乐玩在一起的情景,心里很悲伤。可怜的哥哥!

最近,哥哥已不再告诉我调查方面的事,他有时也请了假,整天茫然若失的躺在床上。我从未预料到会有此种情况出现,该如何是好呢?难道没什么好的解决之道?

我一直思索着这件事,感觉上,绝望感似静静上涨的潮水般,慢慢浸透我全身。

“今天去哪里?”

“调查了些什么?”

哥哥回家时,我每天都会问,但,他只是不耐烦的回答几句。我知道他有时去典子家,有时去寿利家,有时则去游泳池。

“知道楯掌握什么线索了吗?”我只好主动发问。

哥哥神情抑郁,回答:“从他的住处找出四颗手枪的弹头,都是御厨家那把手枪所使用的子弹。”

“果然是这样!我听典子的家人说过,楯在后院水池附近似在搜寻什么。”

“楯曾用那把手枪练习射击,皆射向水池对面的土内。若加上警方保管的三颗子弹,总共是七颗,这是原先应有的子弹数目。”

“那就是线索?”

“不知道。但仔细分析,有四颗弹头也是不对,因为其中一颗应用于杀害野末之上。”

“野末命案并未找到弹头吧?”

“警方仔细彻底搜寻过,却没有发现。”

“可能是飞向泳池对面。”

“也许吧!”

“那么,是凶手捡起弹头,埋在典子家后院了。”

哥哥没回答。他一脸茫然的表情,也不知是否在听我的话。

“调查过后院的弹孔了?”

“嗯。”

“全部都是手枪射入的痕迹?”

哥哥似微微被这句话所吸引。

“你有什么看法?”

“我猜,其中一颗也许是用什么东西塞入的。”

“是用来杀害野末的那颗?”

“嗯。否则,使用过的弹头不可能再发射吧!”

“不错。但,很遗憾,弹孔都被楯挖掘得无法判断了。”

“可是,那又为何成为线索?不是更证明了楯杀害野末的嫌疑吗?”

“还无法确定那是否为线索。”

考虑片刻,我问:“说不定楯试射了四颗子弹呢!这样的话,杀害野末的凶手就不是使用典子家那把手枪……”

哥哥仍是一脸忧郁的表情。“这我也想过。有关之人皆知道子弹剩下三颗,所以,楯若试射了四颗子弹,应该会告诉警方予以更正,但他未这么做,表示他实际只试射三颗。至于试射四颗却错觉为只试射三颗,这种情形不太可能,因为射击之人对子弹的数目一定很注意……”

哥哥显得有气无力,却又焦躁不安。

“我一直认为楯是野末命案的凶手!如今他也被杀,可见确实是凶手之一,毕竟,他的形迹可疑。”

“凶手只有一个人!因为察觉自己有危险,才杀死了楯。”哥哥不耐烦地说。

我爱哥哥,对他的能力也有很高评价。哥哥不是那种会一辈子在乡下警局干刑事之人,为了哥哥,我希望让他接受警官的最高教育,所以,我也必须尽快出人头地,在资金方面帮助他才行。

我们兄妹很穷,被孤独的遗弃在这个世界,我和哥哥都有足以自傲的头脑和意志,具备这样的能力,却永远被埋没,这个世界就未免没有正义存在了。我憎恨那些愚昧低等的人们只靠双亲的地位和财产,就能快乐跻身上流社会的现实环境,他们没有那样的权利,他们不值得那样享受。有权利的人是我们——有能力和勇气,却正在持续苦斗的我们。

我的高校生活很平淡,和少女们奢华的享乐完全无缘,而且,我又长得很丑!

但是,这并不让我感到悲哀,因为上天给予我替代美貌之物——智慧。

虚幻易逝的青春算得了什么?你们尽情去享受青春好了,我不会羡慕。我站在更高处,我的眼光总是望向未来,十年、二十年后,你们可能会从失意的深渊,在眩目的光芒下,眯着眼仰望我吧!

我可能也和男人无缘吧!和现在一样,将来也……就像男人不会被我吸引般,我也不会被男人吸引。男人令我厌恶!现代是男人的世界,所以世界才充满愚钝、残虐和对女性的野蛮行为。我可能一辈子独身吧!而且,证明杰出女性拥有何等伟大的能力。

我不寂寞,我有典子。典子和其他任何女人不同!像寿利那样的女人配不上典子。除了典子和哥哥,我不需要其他任何人。

我必须让哥哥成功,必须让哥哥振作。我拼命想着能达成此一心愿的方法……最重要是找出凶手,而且,凶手又绝对不能是典子,更不是我。我不会舍弃哥哥,也不会舍弃自己!

大概四、五天前吧!哥哥很难得主动找我说话。

“我去过南方寿利家了。”

“有什么收获吗?”

“关于校徽,已查出一项奇妙事实。”

我未把典子告诉我的话告知哥哥。虽然明知应该先说出,却做不到。我边向哥哥道歉,边说明校徽背面的姓名缩写字母之事。

“可是,那并没多大意义吧?就算校徽不是典子的,至少典子确实在命案现场。”

“和典子无关!问题是那个校徽是谁的?”

“那可麻烦了。我记得对你说过,学生们经常会掉落校徽,要查出到底是谁掉的并不容易。”

哥哥脸上浮现异样忧伤的微笑,没有再说话。

这天的晚饭时间很快乐。哥哥温柔的问我对未来有什么期待。我告诉他,我打算考妇产科系,同时有自信靠工读完成大学学业,如果可能,也设法让典子考上同一所大学,彼此激励上进,然后到大都市当妇产科执业医师。

说着说着,我的希望无远弗届的扩大了,好像自己真的已经成为大人。但,这样一来,反而觉得所有的希望就像一场梦!在这之前,我一向讨厌脱离现实世界的事情,我认为所谓的“梦”只是无知的富家小姐专属之物。可是,如今我却似陶醉般的在叙述着“梦”——我自己知道这些都只不过是一场梦!

一阵战栗的恐惧掠过我背脊。我停止说话,拼命忍受恐惧。我静静等待纷乱的情绪平息,对我而言,不应对未来有所恐惧!

昨天,我去找典子,但,平常应该会在家的典子却不在。御厨家笼罩在盛夏不可思议的静谧气氛中。楯已经从这个世间消失。典子的母亲说,她今天也正想到家里来找我!

典子和寿利出门旅行,目的地是阿苏,预定住宿两夜。那边有一家饭店是寿利的爸爸——南方寿太郎——常去之处,寿利也去过好几次,所以,南方先生和典子的母亲都很放心让她俩前往。但是,超过预定行程已经两天,她们并未回来,也无任何联络。

我知道自己脸色变了。典子的母亲脸色也苍白。

“她没寄风景明信片或什么给你吗?”

“没有。连出门旅行之事我都不知道。”

我安慰典子的母亲说,她们不会有事的,只是多玩几天而已。不过,我答应她,回家马上告诉哥哥。

哥哥下班回到家,我马上说:“典子和寿利不见了,说要去旅行,却过了预定日期仍未回家。”

哥哥只是瞥了我一眼,颓然倒在榻榻米上,闭眼。我静静等待。

“大概没多久就会回来的。”他淡淡说。

“我很担心哩!你不觉得会有危险?”

“为什么?”闭着眼,哥哥问。

“如果寿利是凶手呢?她一定会在被捕之前寻死,却找典子一起。”

“不会是寿利吧?”

哥哥的声音很冷淡,漠不关心。

“我也不想认为是寿利。我并非专家,但是绝对不信典子和她母亲会是凶手,因为她们的个性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我虽然怀疑楯,但他却被凶手所杀!剩下的就只有鹰场先生和寿利了。鹰场不久就将和典子的母亲结婚,也不会是为了嫉妒就杀人之人,他不是那种一动怒就分不清事情轻重的类型。同时,我相信他也不知手枪的藏放处。至于楯的命案,南方先生和典子的母亲之证言也应该可信。何况楯一直受他的照顾,就算有何等理由,也不可能杀害自己一向照顾之人。

“寿利就不同了,她比世上任何人都爱典子,又有强烈的占有欲,认为想接近典子之人皆为敌人,她彻底的憎恨野末老师,也能利用典子的名义诱野末到游泳池。这点,鹰场先生无法做到。

“寿利始终是单独行动,那天,如果她离开典子家以后就直接前往游泳池,会是如何呢?只要稍微赶一赶,六时半应能抵达游泳池吧!也能在杀害野末之后再赶至野末的住处吧!我想,她是二十四日以前就带出手枪,二十七日再送回原处。

“二十七日,我和寿利一起至典子家时,我为了不打扰她俩,曾有很长时间离开她们,所以应该有充分的机会。再说……我是不愿如此想象,但……典子很可能也知道,却隐瞒不说。凶手若非寿利,手枪应该更早,亦即在二十五日晚上或二十六日白天就送回才对,因为时间拖延愈久愈危险。”

“那么,寿利为何不尽早送回?”哥哥打断我的话。

我怔了怔,沉吟良久,回答:“寿利必须不知道发生命案之事才行。命案是二十六日的晚报才报道的吧!就算傍晚赶去典子家,典子家里一定有很多人,根本无法将枪送回,所以才决定第二天前往……杀死楯的也是寿利,她见到楯对典子施行强制暴力,非常气愤,马上利用擅长的泳技潜水接近,用力踢其小腹,楯在痛楚之下,可能无法游动的往下沉,于是她用刀刺向……”

“她为何会携带着刀?”

“最初就计划杀死楯啊!在野末事件中,寿利应该是逃往北门,而楯正好听到枪响,从该方向跑过来。寿利一定慌忙躲起来吧!但,也有可能被楯见到也未可知,因而担心不已,怕楯若将此事告诉警方,一切就完了,即使楯没说出,也很容易借此要挟的夺走典子……结果,寿利不得不除掉楯。”

“刀是藏在哪里?”

“那种小东西,泳装里就能藏放,只要不是容易引人注目的位置就行。”

“好啦!阿敏,我已打算不再管此事件了。”

我心跳一急。“不再管?”

“因我力有未逮。你们这些女孩子实在奇妙,我已厌烦了,所以,别再提此事件。”

“可是哥哥,典子很危险……”

哥哥脸上掠过可怕的怒意,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我如此动怒!

“你要怎么做随便你,但,我不会插手。难道你不明白我说过寿利并非凶手?”

极度紧张的空气流窜在我们兄妹互相的瞪视之间。我突然觉得很热……是夜晚,无风,从小窗能见到天空被云层笼罩。驱蚊的火熄灭了,四面八方不断传来蚊子的鼓翅声。

“我明白了,不会再说无意义的话。可是,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我很平静,拿来扇子替哥哥扇凉。他是我唯一的哥哥,不能因为我而在途中仆倒。

哥哥急忙翻身背对我。我问:“校园里只掉有一个校徽?搜索现场时未发现别的校徽?”哥哥微颔首。

今天,我去学校前面的文具店,知道哥哥也来这儿调查过。走出店外,我已无事可做,只剩等典子回来!

御厨典子的手记

阿苏。美丽的天空。在秋季似的冷空气里有数不尽的小花、芒草。大清早,和寿利散步,一望无际的草尖上,露珠闪动七彩的光辉。

薄暮,在缕缕虫鸣声中散步,摘取隐约可见的白花。不知花名。

眺望远方绵延的紫色外轮山,那景色太美了。泛白的雨丝在肥后平原缓缓移动,是骤雨……两人相依偎着,屏息望着雷电的火柱。

可是,我们没有去喧闹的火口附近。除去散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彼此很少开口,总是手握着手,默默相对,我凝视寿利的脸,寿利凝视我的脸,相互百看不厌。没有任何人打扰我们的孤独——在这次旅行中,不能有母亲、小村、寿利的父亲参加!

静谧、透明的山上夜晚降临了。我们像参加祭典般互脱对方衣服,躺下。我们紧密拥抱,让彼此身体之间一丝缝隙也无……

最初那晚,我们不知哭过多少次,彼此啜吮对方脸颊的泪珠。即使在梦里,也不停止相互爱抚的手,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我们会受惩罚吗?我们做了不被原谅之事?”

楯死亡的第二天晚上,寿利来我家过夜。寿利用双手抱住我,说。

她可爱的眼眸里宿着怯惧之影。

“寿利,我们已经……”

寿利捂住我的嘴。我抱住她,久久不动。

“我没有后悔,更希望永远能这样下去。可是,我们的爱情难道不能回归原来的清纯吗?我爱你是因为你很美,不是由于情欲。只有清纯的爱情能提升我们的关系至更高境界,如果沉溺于情欲,就是低俗、卑劣了,而,我不希望我们的爱情堕落。”

“典子,你对我厌倦了?就像野末老师那时……”

“被野末老师所爱时,刚开始是出于情欲——我知道潜伏在我体内、连自己都无能为力的情欲。只是那样而已……但,我一直爱着你,像爱着美丽的珠宝一般,所以希望以后能更珍视你。而,像现在这样是不行的。”

“你打算怎么做?就这样结束?不,我不要,因为我离不开你,因为我希望永远让你属于我。否则,你会逃走,会被小村抢走……”

“寿利,我们何不单独到某个地方去?然后,在那里尽情相爱,也许,这样会让我们都清醒,回归于能向任何人夸耀的纯洁之爱……那么,我们的爱情就将能永远持续下去了!”

阿苏,第二天。步行至火口。凄怆的石灰岩,响自遥远地底的轰隆声。无数的巴士和观光客。土产店。只有我们像异乡人般格格不入。在饭店餐厅认识的五十多岁商人模样的男人纠缠不休。

——好同学一起旅行?太好了……

——两位都非常漂亮……怎么样,要不要我带你们去参观熊本市区?

两位大学生走在我们面前,不时注意着我们,同时继续交谈。我们互相做了个暗号,追上他们,各自伸手挽着其中一人的手臂。可怜的大学生满脸胀红,手足无措。五十多岁的男人快步离去。

放开大学生,我们忍不住笑弯了腰……

坐在草地上俯瞰牧场,脸颊相贴的合唱。我是女中音……

If a body meet a body comming through the rye……

晚上。母亲与女儿、母亲与女儿……这是我俩的咒语。静静倚偎,双手交握而睡。

第三天。在雨中走下阿苏。寿利说讨厌回家。好呀!稍微肆无忌惮也不错,我也很想抛开一切……向亲切的站务员详细请教后,搭上火车。

——你们去那边一定会很无聊!那是适合静养的地方,没什么好玩……

一眼望去皆是水蒸气和雾,低笼在黑黝黝的山峦上。乌鸦叼着什么树的果实飞走了。溢满水的梯田。在巴士行经的路旁、一眼可望至贫穷住家的屋内、向巴士不停挥手的老太婆。

是静寂的山间旅店,几乎毫无住宿的客人。两人自在的浸泡在大浴槽里。

“雨中的温泉真舒服呢!”

“这种感觉,在《草枕》也有描述过。”

“御那美小姐浸泡过的温泉……”

“小天温泉吗?就在这附近吧!”

“听说现在已无温泉涌出。”

寿利的裸体好美!她必须静静的不能动。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替她擦背……

我像美术家般的大胆凝视、端详,时而才想起般的涂抹上肥皂泡。这次,轮到我……

第四天。

“典子,不能再拥抱你了吗?今夜是最后……”

我边握紧她抚摸我胸膛的手,按住。

“穿着这睡袍,感觉上好硬,又粗糙……”寿利哽咽地说。

我搂住她,在她脸上亲吻。“好不好?明天起只能亲脸颊和额头了。”

第五天,寿利完全恢复原来的样子。

“一定会被爸爸打屁股的。”她开朗的和我握手,脚步轻快的离去。

我的视线一直捕捉住那逐渐摇晃远去的白裙不放。

突然有一股难耐的空虚。寿利又距我遥不可及了吗?不,没有这回事!不管环境如何改变,就算我们都已成长,彼此美好的关系仍不会消失,就像和小村一样。

“怎样?和寿利玩得快乐吧!”

唯一不骂我的人是祖母。母亲一面叹息一面略带顾忌的责备我。鹰场叔叔完全像父亲般的当面责骂——年轻少女这样不行,知道妈妈何等担心吗?为何连明信片也不寄一张……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不能再踌躇不定了,否则……看到叔叔胀红的脸,我在想。能叫出“爸爸”两字吗?

我尽量不去想杀人事件。难道不能就这样结束吗?小村钓一的脑海里想的是谁?

和寿利旅行归来的翌日,我去小村家拜访。对于背弃承诺,留下小村一人,我觉得非常抱歉,心想必须让她知道我和寿利单独旅行具有特殊意义,而且说明她应该为此高兴的原因,以解开误会。

抱着她若去打工不在家就糟了的念头,刻意在上午前往,结果,小村在家闲着没事。

“我整天都在等你。”

“工作呢?”

“早就辞掉了。”

我不认为是真的。

“身体不舒服?”

“健康得很!但,工作真的是辞掉了,觉得没意思。对了,旅行愉快吧?”

淡漠的态度反而令我难堪,小村一定是生气了。

我详细说明一切。小村默默颔首听着,毫无我预期的感动,毋宁是像被什么事分心般,她的视线焦点凝注于远方一点。

“你能理解吧?一定不会生气的原谅我,对不?我一直都担心着你呢!”

小村似突然惊醒,盯视着我。“我没有生气,不会在乎的。可是,这次请和我一起出游,那是补偿!”

我困惑不已。感觉上自己很累,有一段时日哪里都不想去,但,如果拒绝,她可能会真的生气也未知!我提议暂时休息几天,可是,平日毫不会坚持的小村却表示,看我这种反应,大概是不想和她一起出门吧!

“可是,现在我还很累,如果再出门,你会觉得很没意思。”

“去不去你直接明说好了,我不需要这种顾虑。”

“我又没说不去!你果然在生气……”

“我曾经强迫过你吗?至少,你也该依我一次吧!”

“小村,你是怎么了?为何这样急?”

“我的原则是一旦想到就立刻付诸实行,犹豫不决就太虚伪了……”

语尾含糊不清,笑容里带有翳影,昔日那种引导我行动的开朗完全消失了。是为哥哥之事苦恼?调查陷入胶着,小村的哥哥最近似已完全放弃!暑假刚开始时三天两头就到我家的他,最近从未来过,听说也常请假未上班。

可是,我心底仍祈盼着事件不要被解决,凶手也不要被查明,我不想知道事情真相。

无论如何,小村看来还是不能原谅我。就算理智方面原谅,感情方面也不能。我为何会如此的成为烦恼的中心呢?为何这些人会爱我呢?爱我这满心忧郁、感伤之人?

“我们好像吵架了呢!好吧!就依你。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明天?但,去哪里呢?要有准备……”

“没必要。我这样的人不可能做多长时间的旅行,另一方面也没太多钱,更讨厌俗气的观光胜地。这附近就有很多幽静美丽的山地吧!它们不会引起庸俗的有钱又有闲之人的注意,所以没有讨厌的人们,却有清澈的溪谷,小鸟可能在蓊郁翠绿的树林里高歌,能和典子单独在这种地方度过半天时间,我也就满足了。或许你会觉得寂寞、无聊也不一定,当然,你也很累,要你爬山是太勉强了些……”

说到这儿,小村停住了,沉思。小村很难得会如此陶醉般的说话!突然,她脸颊肌肉扭曲,表情似哭似笑。

“典子,还是算了吧!你又不太起劲,若和寿利的旅行相比,我这样实在太寒酸……如果可能,我也希望来一次风风光光的大旅行,和你站在壮丽的大自然舞台……”

我有点不安的拉着小村的手,挥动。不知何故,小村像是要哭出来,好可怜!

“你胡说什么嘛?一点也不寒酸的。在静谧的山间和你促膝长谈是最美好的了,什么风光的旅行,算啦!我又不是那种人。”

“谢谢你!那就这样决定了。”

两人相视而笑。小村眼眶里有泪痕闪动。

第二天早上,小村来我家。由于和郊游差不多,两人都未穿特别的登山装。午餐的三明治是我亲自做的。

出发前,和母亲一起喝茶。房间窗外是美人蕉盛开的红花。

“还记得吗?去年我带寿利来也正是这个时候,美人蕉绽放的时节。”小村悄然说。

不错!距那时已过了整整一年,也发生了各种事。

我们走过学校旁,沿上山的道路往贮水池方向走,是通往野末老师住处的路。哈代,夕暮的散步……

“能见到令堂真好!她和鹰场先生结婚,以后一定会很幸福。”

“结婚还早呢!因为事件……”

“一定和他们无关联。”

“嗯……是的。”

“别提那种事了。啊,可以见到水坝啦!”

“去年曾参加马拉松比赛,寿利跑在最前面,追过我。你呢?”

“我总是跑在最前头的。”

轻风吹掠过贮水池宽阔的水面。覆满绿荫的山褶延伸至岸边,澄清的水面映照出倒影。

空气里含有水气,略呈氤氲。云朵增多,远处有轻微雷鸣。太阳开始被云层遮挡,时隐时现。湖心投射着壮丽的光线之矢!

走过曲折的岸边道路,来到贮水池最内侧,由该处开始往上爬。无声、静悄悄的山,到处皆是灌木。愈往上爬视界愈开阔,风转凉了,吹在身上很舒爽。山径几度起伏,低矮的丘陵连绵不断,已看不清底下贮水池的波纹。不久,贮水池从视界消失。

山更深了。走过灌木地带,进入高耸的杉树林内。地上湿黑的泥土和腐叶,远处四周是穿透树影照射下的阳光,有气无力的。

又走在开阔的山径,坡愈来愈陡,我开始喘息。小村走在前面,拉着我。她紧抿着双唇,快步往上爬。

站在附近山峦的最高点。这里是一块颇宽的台地,强风在耳畔呼啸。

在大岩石后吃着午餐。一眼即可俯瞰览尽贮水池对岸的全景,再过去则是重叠的绵延丘陵。一切都似墨绿色结晶般瑰丽。左侧台地边缘是我们的学校,距离很远,感觉上宛如童话世界。

市区看不见,只见到上空的浊烟。

喝过果汁,两人像小学生般吃糖果,这是很痛快的疲倦!我依在小村身上,闭眼。

“这样很舒服呢!你会累吧?”

“没关系。”小村的声音冷淡。

“如果你哥哥也一块来就好了。”

“他只会打扰我们。”

“你这人可真冷漠。说不定他能因此重新振作哩!”

“没有这个必要。”

吹掠过岩石的风低吼。雷声有些接近。我仍闭着眼。

忽然,我睁开眼。小村的脸出乎意料的近在眼前,正凝视着我。我内心一阵激荡,羞耻和不安令我脸红了——和小村一起时,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我想站直身体,但,小村用力按住我的臂膀。

“静静别动。”

我困惑的笑了。“为什么?你的脸好可怕。”

“闭上眼。”

“可是……”

“求求你。”

不得已,我闭上眼。我有着一抹悲伤的期待,眼前浮现寿利愤怒的脸庞!

但,小村动也不动,以干涩的声音说:“哥哥什么都已了解,所以才不想行动。”

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我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我的呼吸逐渐加促,有些透不过气。我无法睁开眼。小村用力摩擦我的胸口。

似乎经过很漫长的时间,我和小村紧紧相偎,沉默不语。两人都在想同一件事。

“再走一会儿吧!边走边谈比较好。疲倦应该也恢复不少,能站得起来吗?”

我扶着小村的肩膀站起。只能跟着她走了,我的意志力已完全消失。在小村扶持下,我如傀儡般走着,感觉上有如踩在云朵上。树林、草和花、悬崖都忽远忽近,时而,小村停下来,让我歇息。

“你应该也已经了解了吧!杀死野末和楯的人是我。所以,哥哥才会放弃调查行动。对我而言,野末老师是可憎的存在!头脑不佳又不进修、意志薄弱却厚颜无耻、没有才能又强烈地自以为了不起、品性恶劣兼好色却借艺术家名义自我欺骗。当他企图诱惑你时,我就认为绝对不能原谅此种冒渎行为,因为,我在这世上最爱之人很可能会被世上最低贱的男人所糟蹋。

“我进行杀死他的一切准备。最初打算用刀,后来想想,也许用手枪较为适当,但,我仍设法持有刀和手枪。我用的是哥哥的手枪,并非你家那把手枪。

“五月二十五日,对你来说,应是很危险的日子,所以我在学校假冒你的名义写纸条给野末,内容是要他下午六时半在游泳池畔等待,同时要他看过之后立即撕毁。

“我先回家,五时左右才前往游泳池,五时半躲在池边树后埋伏。六时过后看到你来了,我很想告诉你不能来这儿,当然,我做不到。六时半,野末果然从我预料的方向前来,但是,预期不到的是和你母亲一起。我开始感激老天爷,因为我带着手枪。

“必须注意的是弹头和弹壳的处理。我马上捡起弹壳,却不知弹头飞往何处。我扣扳机时,野末的位置正好在泳池中央,令堂比野末慢了约两、三步。我将手枪架在树干上固定,等野末进入瞄准射程的范围。我虽无实际射击手枪的经验,却也曾半抱着兴趣的做过瞄准练习,有自信能够正中目标。

“我判断,子弹会贯穿野末身体,斜飞向泳池,掠过运动场,击中围墙。所以,第二天我检查围墙,果然找到弹孔,同时拾获弹头——正好是大家都在泳池附近搜寻时。我特别注意不让弹头飞向泳池内,也不射中树干。

“我把弹头丢进河里。

“野末掉进池内,你母亲晕倒。看到这里,我就小心翼翼的穿行于树间不让你发现的赶往北门,不过,在抵达北门之前,见到楯跑过来,就紧贴围墙,幸好没有被他发现。我十分钟就跑回到家,因为我猜你可能会来找我。

“如果你也携带手枪,一定会处于非常危险的立场,所以绝对会找我商量……果然,你来了,但是未携带手枪,你说手枪不见了。我既安心,同时也拼命猜测究竟是谁携出手枪。你也明白了吧?那个人对我来说乃是最危险的存在,因为只有他知道用于杀人的手枪不是你家的手枪!

“当时,你是七时来找我,我们伪造了不在现场证明,一方面是为了你,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我,虽然,没多久就被哥哥拆穿……我已习惯于擦拭手枪,又知道储藏柜的钥匙放在哪里,所以趁你来之前匆匆拭妥手枪,收进储藏柜内。

“我虽讨厌楯,却不憎恨他,如果我是男人,说不定也会像他一样。之所以要杀他,主要是他已知道事情真相。你记得吗?上月底,楯曾在你家后院徘徊搜寻。那里是他练习射击的地方,弹头射入土内……而,这中间就隐藏着我的秘密!可是,楯发觉了,也明白我所做之事。

“坦白说,我打算全力将楯和寿利塑造成嫌犯,我不能杀楯,对于自己这样做也极厌恶,和杀死野末时完全不同。但,如果不杀他,我的一生就幻灭……我想活下去,希望全力追求彩虹般的美梦,希望永远和你在一起……我终于下定决心!假设一切顺利,我或许能活下去,若不顺利,等待我的只是死亡,胜负的结果相差千里……

“游泳池开放之日,我把刀缝在泳装不易引人注目之处,一直注意楯的举动等待机会。楯拉走你,寿利气愤的追过去时,我静观事态发展,发现楯往下沉,你和寿利匆促逃走……我想,机会来了。我静静潜入水中,见到楯蹙眉、双手按住被寿利踢的部位,正想往上浮起。

“我从底下抓住他的双脚往下拖,同时自背后抱住他,用刀朝他胸、腹猛刺……终于,他宛如打了一个大呵欠般,静静沉在池底……”

我往前走,不停地走。此刻已将身体靠在小村身上,不知是往上爬或往下走,也不知是走向山里或山外。我的左手搭在小村肩上,她从腋下扶住我,呼吸也急促了。但,我们仍继续走,同时不断低声说话。她的声音时而在我内心中造成莫大回响,时而如梦般遥远缥缈。我一丝恐惧也没有,只是一心一意的想着一件事:小村以后要怎么办?而,我呢?

眼前一片灰黯。不只是我已筋疲力竭,同时也因为倾盆大雨笼罩在我们四周。

几乎无路了。周围全是与人同高茂密的杂草,树很少。身旁有棵半枯的松树摇曳,雨丝遮挡视线。

从这时起,我的意识逐渐朦胧。没有地方能躲雨,两人坐在草丛中相拥。我很冷,全身发抖,只能以体温相互取暖。雷声愈来愈响,整个天空轰隆不绝于耳,闪电将草映成蓝色。我把脸贴在小村胸前,用力闭着眼。雨打在我们身上,小村的胸部和我的脸都有水流窜。但,很不可思议的,我非常安心——每当我怯惧时,小村就用力的抱紧我。

我觉得把自己完全交给小村了。

“以后会怎样呢?”

“典子,我打算由哥哥带我去自首,详细说明一切都是我个人的犯罪行为,责任并不在哥哥,让这次的事件不会对哥哥的考绩和升迁造成影响……我已寄请愿书给局长了!为留下开朗、快乐日子的最后回忆,我才和你单独登山,之后,一切就告结束……为了你那对我另眼看待的祖母,我必须安全送你回家,然后才去自首……可是,我已经做不到!”

小村哭了,边哭边以激亢的语气继续说:“我真笨!大白痴!居然为这样一个女孩杀人,在如此年轻时就毁灭自己一生。我背叛哥哥、你祖母、甚至所有人……不,是背叛自己……什么品学兼优……不过,这样也好,不论谁说些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寿利可能认为你属于她吧?很抱歉,你就在这里,在我手中。本来你就是我的!寿利曾经占有你,对吧?但,那又算什么?像她那种法国洋娃娃般的人,岂能抓住你的心?寿利不会明白,我和你是在更高更高之处合二为一……”

雨打在我脸上。同时,小村的嘴唇有生以来初次吻在我的脸上。我很快乐,有一股茫然的恍惚。

“典子,请你至少觉得我很可怜吧!我不会像寿利那样叫你爱我,我很丑!啊,我是如何羡慕寿利,又是如何恨她!但,我必须装作毫不在乎,恰似我们的友情与众不同……我知道自己丑,你不可能会爱我,才会一直隐瞒自己的感情,纯粹以友情拉拢住你……典子,你讨厌这样的我?很恶心吗?”

我摇头,只是好困……

“寿利有璀璨的未来,一定有无数英俊男人捧着鲜花等待她,而我什么也无……没有任何男人想看我一眼……只有你……把你让给我吧!”

接下来小村所说的话,我只能记得片断。清楚记得的是她打算死在这山上,也要我陪她一起死。但,很矛盾的是,她仍很担心我的身体,叫我不要乱动,等人上山找到我,而且要我不能脱掉衣服,以免感冒。

我觉得和小村死在一起也无所谓。母亲和祖母的脸浮现眼前,还有寿利……和寿利交往的每一幕……

……怀念的寿利!不能和她死在一起。但,小村也行,如此深爱着我的小村……

不知何时,雨停了,恢复明亮、爽朗的天气。云层已碎裂成片片,在阳光下灿耀辉映。草叶上、树枝上的水珠也都七彩缤纷。

远处似有人在喊叫。但,也许是风声吧!

“典子,我们走吧!走到无人能到达的地方。”

小村扶着我站起。像刚才一样,她支撑着我,一步一步往前……

小村钓一的手记

从调查的相当早期,我心中就开始产生疑念,只不过那太令人不快,又太奇怪,所以故意漠视。

碰到无法超越的障壁,我绝望了。凶手绝对是在极端狭窄范围的几人之中,而且凶器绝对是御厨家的手枪,可是再怎样也无法向前半步。我成功的推翻所有关系者的不在现场证明,也具有解开谜底的希望,但,那只不过是须臾之喜,我连携出手枪之人是谁都找不出丝毫线索。

我无数次从头开始思考:是否有根本上的错误呢?是否前提的设定有错呢?

但,限定涉嫌者为御厨家有关联之人,这方面的调查完全正确,那么,凶器为御厨家的手枪之推定难道有错?凶手会自别处携来别的手枪吗?我想起和妹妹的谈话,我也持有一把手枪!通常虽携带在身,但,休假之日或穿便服去看电影时,我总不可能携带,这时,妹妹确实有持有手枪的可能性!

五月二十五日就是这样的日子。那天,妹妹并无一直待在家里的证据,至少,她和典子共同伪造的不在现场证明已被推翻。

但,不可能使用我的手枪之理由很明显——子弹并未减少。二十五日的子弹数和二十四日的子弹数相同,而且,不可能从警局偷出子弹。再说,妹妹也无射击经验。我的手枪应该没有问题!

关于市内拥有手枪的其他人,我也经过缜密调查,更逮捕数位非法持有手枪者,但,仍是一无所获。

替我找到暗示的是楯陆一所说的话。在讯问楯时,我问他,凶手为何使用容易引人注意的手枪,他回答,这样对凶手也许较为有利。

那么,什么是对凶手有利的条件?应该是能轻易拿到手枪,也能在不被人所知的状况下携出。但,其他就没有了吗?不,还有一点:伪装使用这把手枪杀人,事实上却是用别的手枪,如此,就能将嫌疑转嫁至他人身上。

我再次重新分析。已经无法漠视对妹妹的怀疑了。妹妹在命案前一天的二十四日曾至御厨家,但是没有上二楼拿手枪的机会。依典子的证言,还有女佣筱原高子的证言,妹妹并未至二楼房间。

由于知道典子和野末之间关系异常紧张是在二十三日,不可能在那之前就携出手枪,因此,妹妹是清白的。但,也正因为这样,手枪的诡计才能成功奏效。

妹妹能够使用的……只有我的手枪。在此,却有子弹数目问题的障壁,子弹如何补充?是否我的推断有很大漏洞?如果子弹能补充,妹妹的嫌疑就非常浓厚了。

在野末事件的几天前,我的手枪使用过,却仍未细部分解的擦拭过,就算妹妹使用了,只要擦拭干净,所有痕迹都将消失,这是很偶然的绝佳条件,妹妹难道不是利用这点?

从这时起,我开始害怕继续深入调查事件,如果可能,我甚至想退出调查阵容。

楯被杀,从他的住处找出四颗手枪子弹弹头。楯是发现事件的秘密而被杀,其秘密在四颗弹头上。能够解释的理由有三:

一、楯以前试射时使用四颗子弹,却误以为是三颗,所以,野末命案并非使用这把手枪。(子弹原本有七颗,剩下三颗由警方保管)

二、楯射杀野末后,拾起弹头,埋在御厨家后院。

三、第三者将弹头埋于御厨家后院。

若“二”为事实,楯应该会立刻报警,消除他自己和所有关系人的嫌疑,但,手枪确实在命案之日前后射击过。若“二”为事实,则楯自己是凶手,即毫无意义。因此,我推断应该是“三”!

埋弹头的人是凶手。为何有此必要?目的在嫁罪于楯。我将“三”予以修正,获得结论,但,那正是我最害怕的!

凶手未使用御厨家的手枪杀人,但是却必须有证明该手枪已使用过的证据。这样一来,能想到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凶手偷偷携出手枪,将枪管插入后院的土堆里,其他部分则以手帕或包袱巾裹住,尽可能不发出声响的向土堆内开枪。

我能想象五月二十七日,命案发生后,妹妹至御厨家时的行动。她借口不打扰典子和寿利以便单独行动。典子的祖母住在别院,典子的母亲待在二楼自己的房间内,妹妹上到二楼,不声不响的进入御厨的房间,拿出手枪,装填入一颗子弹。当时,手枪已送回。

妹妹小心的不被任何人发现身上带着手枪,走出户外。她一面假装在庭院散步,一面绕至后院,来到小水池对面的土堆前。那是不会有人注意的场所,也是楯的试射靶场。一旦弹头在此被发现,警方将认定是楯杀害野末后,拾起弹头,拿回来埋在此地。而事实上,这是崭新的子弹,并非杀人时所使用的子弹!

妹妹可能捡来适当粗细的竹筒,事先深插入土中做为弹道,然后把枪管伸入竹筒内,开枪射击,一切就告完成了。这么做能使弹头附着最微量的泥土,也很像是人为埋入土中。

无人听见枪声。妹妹拔出手枪,仔细的拭掉枪上的泥土,用柔软的布擦拭干净。最后,再踩踩泥土表面,使之看来不会不自然……接着,妹妹回到御厨家中,把手枪放回匾额后。

在此,妹妹犯下大错,她想嫁罪于楯,却反而被楯识穿真相。由于四颗皆为同样弹头,但是自己只试射三颗,因此楯判断另一颗是有人故意射入土中。他仔细一看,发现那并非只是用手埋入,而是真的朝土里射击。这时,他知道御厨家的手枪并未用于杀人!

那,是谁用哪一把手枪杀人?很明显,答案指向妹妹!

我过度拘泥于子弹的数目问题。只射击三颗子弹,却有四颗弹头……这时,我也明白自己的“错误”观念了。

回到家,我重新回想五月二十一日晚上追缉窃盗杀人犯当时的状况。由于曾写过报告,脑海里仍记得很清楚。我离开家,依当时的记忆逐一去实地演练,以确定在追缉过程中开了几枪。

第一枪和第二枪的射击地点和记忆完全一致,但在开第三枪的地点,我陷入混乱。因为就算是紧急缉捕,在那里开枪实在是太危险了。

路面很窄,在郊外的这块田地和空地极多的地域,两侧的住家相当稠密。我确实追踪杀人犯进入这里,由于刚病愈,体力很差,完全靠意志力奔跑,但,凶手体力奇佳,如短跑选手般往前冲。道路在前方缓缓右弯,再过去则为三岔路,地形转为复杂。

如果无法在此逮捕住,或许会被逃脱也不一定。我很焦急,于是用枪瞄准凶手。

在打算开枪的地点,我望向前方,当时的状况又在脑海中重现。凶手正转弯,已经快要消失,我基于射杀对方的意志开枪……那么,我射出的子弹应该飞入市场正中央才对!那时,是晚上八时过后,市场里的商店仍大半在营业,也有不少购物客人。

市场大门很宽,子弹应该射中某一家店内才对,搞不好,还有人因此受伤。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敢开枪吗——对此,我的记忆开始动摇了。

凶手转过弯抵达岔路口时,被同事们逮捕了,所以并无射击的必要。我在追至一半时听见已逮捕住凶手的哨子暗号声,颓然无力的坐在道路上……

我前往市场,见过当时还在市场所有的商店老板。大家都记得追缉凶徒之事,但,没有流弹飞入店内!

经营糕饼店、面向马路的老太婆说,她正面看见刑事(我)边挥动手枪边紧追凶手,由于枪口像是瞄准她,就尖叫的趴在地上。

在此一情景于脑海中复苏的同时,我明白自己的“错觉”了。老太婆不停扭动身体避开枪口……那情景在无意识之中深烙我脑海,等凶手被捕后,转为强烈印象浮现意识表面,而错觉当时自己真的开枪!

当然找不到第三颗子弹的弹壳了。

离开市场时,我曾问市场里的人“有没有人受伤”,他们回答“没有”,于是我认定为“有流弹射向市场内,但是无人受伤”。

这就是子弹数目之谜!事实上,我是凭瞬间的判断,发现流弹会射进人多吵杂的市场里,而没有开枪。

回家后,将手枪交给妹妹处理,自己去洗澡。只开两枪却自以为开了三枪的哥哥……这时,妹妹才想到要利用这把手枪杀死野末吧!她藏起一颗子弹,擦拭手枪。愚蠢的我后来并未发觉有异!

和我期待的正好相反,妹妹是杀人凶手已无可怀疑。有了这项觉悟时,又发现一项在此之前完全忽略的事——诱野末至游泳池之人是谁?

典子和寿利都否定。典子前往野末的住处,因此没必要诱对方至游泳池。贱子则因当天野末要至家里,也没必要这么做。楯和鹰场则无法诱出野末。寿利也前往野末的住处,如果她诱野末至游泳池,就没必要到野末的住处。野末告诉贱子“我和典子要在游泳池畔碰面”,假定诱出野末的人并非典子,则一定是有人利用典子之名撒下诱饵,而,详知野末和典子的关系,且能轻易接近野末之人……不是寿利,就是妹妹了。

还有更具决定性的打击等待着我!明明是解决事件的关键,照理应该欣喜雀跃才对,却不得不称之为决定性的打击,那是何等悲哀……

那就是楯在现场拾获的校徽;典子的校徽有J的姓名缩写字母,寿利的则有N的姓名缩写字母,那么,校徽是谁的呢?妹妹企图巧妙的逃避追究,却反而露出马脚。除了楯拾获的校徽之外,游泳池附近未掉有其他校徽,而且该校徽并非早就掉落,没有污秽和锈蚀,地点又正好是判断为凶手埋伏狙击野末的树林旁。

妹妹当然一直佩戴着校徽。为求慎重起见,我前往出售校徽的文具店,问五月二十六日是否有学生来购买校徽。老板回答,虽然没有太多人购买,但他也记不得购买校徽的学生之模样。

不过,老板又说,五月二十日以后购买的人一看即知,因为当时已无存货,开始售出新采购的货品,而新校徽图案中的鸽子色泽接近桃红色,四周框有细金线,旧校徽则为白色,金线稍粗……

本来,如果不知道就好了,我已无法忍受继续调查下去,但……我看过妹妹制服上的校徽,知道是五月二十日以后才买的……

我已经没什么可调查的了。剩下的只是将前面所述的一切向上级报告,逮捕凶手——妹妹——而已。但,我仍整天黯郁的工作、默默回家,在局里,几乎不和同事交谈,回到家也避免和妹妹交谈。我身心俱疲,一天天的磨耗时间,同事们和妹妹都认为我是因调查没有进展而颓丧。

在这次事件中,局长和调查课长经常鼓励我,希望我全力以赴。我的勤务成绩一向获极高评价!

妹妹是我到目前为止最信任的人。在逆境中成长的我们,比世上任何兄妹都更深深相爱,庇护妹妹,让她出人头地是我活下去的价值。我只是旧制中学毕业,必须自力维生——在官场,没有学历之人的未来早已决定!

我对自己的升迁不抱持丝毫梦想,但是对妹妹的未来却抱持极大希望。妹妹自幼聪明,我内心常引以为傲,而,随着年龄成长,她的聪慧更显突出,而且她又有坚强的意志和耐心。在念高校为止的这段期间,确实经历很多辛苦,不过,以后前途应该豁然开朗才对,只要妹妹读大学,我能一步步升迁……

但,妹妹为何要做出那种事呢?那样聪慧的妹妹为何会鬼迷心窍?

替好朋友担心是应该,以妹妹的立场,当然憎恨诱惑典子的野末。妹妹乍看冷漠、人际关系也处得不好,但是事实上却有着深厚的感情。不过,就算是为了好朋友,又何必要杀死野末?为何只是为了学生时期短暂的一位朋友,一位小女孩,就毁掉自己灿烂的未来?

原因都在那位名叫御厨典子的少女!我希望能全心全意憎恨她、痛骂她将我唯一的妹妹导入歧途……但,见到典子时,我能说出的话语只是悲哀和无力的牢骚。典子为了妹妹和我哭泣,那溢满泪痕美丽的眼眸深处凝宿着无可救赎的苦恼之色。

典子温柔地把脸埋在我胸前啜泣,我抱住她那玲珑的身体,忽然觉得她似能取代妹妹,我的喉头也梗塞了……

妹妹告诉我典子出门旅行未归的翌日,我去了御厨家,安慰典子的母亲之后,前往别院见老夫人芙美。

“你终于来了,我等很久啦!”老夫人说。

那是窄廊环绕的清静房间。我只是默默坐着,但,很不可思议的:心情非常平静。芙美也不发一语,缓缓的沏茶。

凉风吹入。含一口芳香的茶在口中,沁凉的苦味扩散了。我开口:“我想该就此结束调查了。”

芙美理所当然似的颔首。“或许我对你做出过抱歉之事,但,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吧?”

“我认为那是理所当然。”

芙美安慰我似的,眼含笑意。“发现手枪之人是高子,在打扫时找到的。我很久没至儿子的房间,不知是否保持干净,就在打扫时前往。高子发现手枪很震惊,所以我说交给我保管。因为那种东西放着不知会引起什么样的危险,尤其那几天正是大家人心惶惶的时候,就把手枪带回自己的房间。”

“那是五月二十四日了?送回呢?”

“二十七日早上。在这之前还好,但,后来你们来搜查,表示有人使用过手枪……”

“所以你知道是家妹?”

“我很替令妹惋惜,如果可能,我也打算全力替她隐瞒的……”

“谢谢你。”

“我知道口头上的安慰没用,但是,一切事情都将会过去,不管是高兴之事或悲伤之事。在人漫长的一生中,很可能会遭遇多次的生离死别,但,一切都予以淡忘最好。你还年轻,你的世界才刚开始,虽然目前遭受打击,可是,不要颓丧,振作……”

妹妹活着的最后一天,我毫无所知的至局里上班。正好中午时分,一位少年来了,交给局长一封厚厚的信件。后来我才知道,是妹妹去典子家之前,向附近的快递公司指定时间,请他们送交局长。

我被留置。所有同事们都紧张的准备行动。我觉得奇怪,但,问同事究竟发生什么事,他们也只是含混回答。无论如何,我也必须参加行动!

“不必了,你留下来。”

“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不,反正又没什么大不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件?为何只是不让我知道?”

课长把手搁在我肩上,说:“听我的话,你留在局里。理由以后再告诉你。”

突然,我明白事态了。我默默和同事上车,已经无人阻止我。

后来才知道,妹妹在信中写明一切事实,也大致说明要和典子前去的地点,而且在信中也说明,我早就知道妹妹是凶手,可是却有不得不隐瞒的苦衷,替我身为警察的能力辩护——妹妹最担心的是我因这次事件受到影响。

我们分别从贮水池附近登山,我走在最前面。少年时代,我多次带妹妹爬过这座山,大致猜得出妹妹带典子所走的路线。

骤雨沛然来袭。在我们这一组后面的是开车赶来的御厨贱子和鹰场庸次郎、南方寿太郎和寿利。妹妹呀!至少让我亲自逮捕你……不,你留下典子,逃走吧!然后,就像你平素的自傲般,找个无人知晓的地点,投入大自然的怀抱而死……

雨势完全遮挡住视界,只好摸索前进。爬过第二座山时,雨突然止歇,水像瀑布般沿山路冲下,跟在我背后的人已落后很远。

我记得路径。往下走不久又是上坡,前面马上是森林地带。若穿过森林,眼前将是广阔的草原,已到达标高六百公尺的山顶,山顶的一侧是深谷,谷底有溪涧流过。再往上走就危险了,我加快步伐。

我穿过森林地带,眼前是壮阔的草原景观,万物皆在阳光下璀璨亮丽。草木、空中的流云都生气盎然,奏出夏季讴歌,周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香气,而,妹妹正朝着山顶前进!

她双手抱住典子。体力绝佳的妹妹,此时步伐也显得迟缓了,时而踉跄,但,距山顶已不远。

我害怕了,边拼命叫喊边紧追。妹妹连头也不回!

典子一定是昏迷不醒了。她打算怎么做呢?想和典子死在一起?妹妹啊!你不能再罪上加罪。

我打开手枪的安全保险。

“停止!再不停止我要开枪了。”

妹妹没停止,踉跄的继续往山顶爬。我追到距离三十公尺远。妹妹没有回头,已抵达山顶。

不能再犹豫了!一切都已结束。我静静瞄准,开枪,澄亮的枪声在四面八方回荡。

妹妹前进两、三步,放开典子,然后有如筋疲力尽的登山健行少女,倒在典子身旁。

南方寿利跑过我身旁,往上爬,然后是贱子和鹰场。我垂握着手枪,脚底如生根般牢牢站住。

寿利跪在典子身旁,以手帕不停擦拭典子的额头和脸,抚摸其头发。鹰场扶住贱子,似在告诉她典子安全无事。可怜的妹妹,抱住你,送到暖和床上的人,只有我这个杀死你的哥哥……

有人静静扶住我的肩膀,是南方寿太郎。他一句话也未说,只是静立在我身旁。

山顶上,贱子蹲在妹妹身旁,替她拉好裙子。

南方往前走,看着我,轻轻颔首,意思是“走吧”。

我一面祈祷着自己的双脚永远走不到山顶,一面开始缓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