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未来 1995年9月7日(星期四)

01

蝉跳进了小学校园里的游泳池。游泳池畔,还放着基本上没喝几口的葡萄酒瓶和她的遗书。那瓶从家里拿出来的葡萄酒,还是从蝉出生那年就保存下来的。

不知道是蝉没有掌握喝酒的方法,还是她本人与酒精相克,两三口葡萄酒下肚,她就迷迷糊糊的了。之后,便脚步错乱地跳进了游泳池。

但是,她最终还是自杀未遂,被学校里巡视的勤务人员发现后救了起来。那个勤务人员不知道是踩到了切割后扔在校园里的西瓜皮,还是踩到了学生们在游泳课上扔到游泳池里的打火机,总之他是受伤了,所以此后便住在学校里进行警戒。对于蝉而言,这真是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结局。

蝉的父亲把我叫到医院。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蝉的父母并没有责怪我。贤悟去世时,我的父母挨个儿责怪了除我之外,参加棒球比赛的全体学生,以及周围围观的学生们和两个班级的班主任。

很明显,责任在于贤悟本人,但父母却不管这些,责怪了所有人。所以,我已经意识到,蝉的父母一定会对与自己女儿非亲非故的我充满敌意,即便是他们冲着我大吼:自从认识你以后。我们家女儿就变得古怪起来。我也毫无办法。但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

蝉的父亲一点责怪我的意思都没有。他说:“你一点过错都没有。虽然那些欺负过我们家女儿的孩子或许是有问题,可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当父母的错。是我们没有看好女儿,才让她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为什么,蝉要选择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呢?蝉留在游泳池畔的遗书上,虽然写着这样一句话:我受不了被人欺负,还是决定一死了之。但是,我并没有像她父母那样不假思索地接受了这样的话。

蝉苏醒过来之后,便一直哭泣。她的父亲告诉我,蝉一边哭,一边还在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想着蝉该平静下来了,我就去看她。但是蝉一看到我,马上泪水盈眶。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奔涌而出,她还泣不成声地反复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看到女儿这个样子,今日子也禁不住抽泣起来,蝉的父亲也是泪光闪烁。但我却感到了一种无法释然的东西,我实在难以适应这种氛围。站在这样一副乍一看很感人的场景面前,我反感得不得了。

真是太奇怪了!对于这一家三口的感人一幕,我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首先,便是蝉对我致歉这件事。此事性命攸关,自然可以另当别论,但我还是觉得十分奇怪。

第二天,我还去看望了一次蝉。但依旧抹不去那份别扭的感觉。经过一天调养,蝉已经在慢慢恢复了,见到我时她也露出了笑容,但是我的心情却并没有放晴。

我总觉得她对我的态度有些疏远,这或许是因为自杀未遂的阴影还未消除吧?排除这种冲击带来的影响也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出院后(蝉并无大碍。两天之后便出院了)的蝉依然有些奇怪,她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那种能将人看穿的锐利目光不复存在,也失去了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充满攻击性的外壳。

她变成了一个极其普通的漂亮女孩,一个极易受到伤害的十二岁少女。对于她的美,我的内心并没有再为之长时间地剧烈抖动。

“为什么要选择自杀呢?”我试着直截了当地去问她,“你说是因为受到别人欺负了。是真的吗?”

“动机都在这里了。”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过两次的B5大小的活页纸。

我想伸手抓住那张纸,但她却没有递给我。我想用力从她的手中夺过来,但她也用力对抗着我。

“放手啊!”

“不想!”

“不想让我看吗?”

“嗯。”

“但那上面明明写着我的名字啊。”

折叠过两次的纸上写着:致海豚先生。

“还是别再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了!”

“过家家的游戏?”

“我已经不想再做蝉了。”她略带羞涩地说。

这种表情只有在故意想隐瞒过去不光彩的一面,自欺欺人时才能见到,令人感到极不舒服。

“为什么呢?”

“为什么都行!都过去一周时间了,蝉已经不在了,这不好吗?”

“不好!”我断然反对她。

当然不好了。

“小野寺,你想怎么样呢?还要继续做你的海豚吗?”

在病房里时,她会叫我的真名。我感觉是因为在她父母面前,她才会这样的。而且她没有再在留言板上留言了,如果使用电话联系我,就说明蝉的身体欠佳。

今天,蝉把我叫到她家公寓对面的公园里,也是用电话联系的。是我母亲接的电话,然后又转给了我。

“这么说,就剩你一个人也要继续吗?”

情况越来越糟,我有点害怕了。或许接下来,她的话就该是要我们俩分开了吧?

“放手啊!这是给海豚先生的信。但是如果你看了的话,小野寺,我跟你就不可能开始了。”

“不可能开始?”

“蝉和海豚的游戏已经结束了,咱们俩作为孩子的游戏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还是开始正式交往吧!”她笑着说,但是很明显,这并非在开玩笑。

“蝉,到底怎么了?”

“不要这样叫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这个名字是我给你起的,你以前跟我说过的,怎么称呼你,那是我的自由。”

“那些很幼稚的事情,我希望你还是把它们全忘记了吧!”

“我忘记不了!”

“求求你了,忘掉吧!忘掉蝉吧,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们重新开始吧!我们一定……绝对能相处得很好。”

“你嘴里是不会说出‘求求你’这种话的。”

无论什么时候,蝉都不会低头的,像道歉、恳求这样的话语和她极不相称。

“我的心又回来了,所以才会这样。我的心里有了血液,你就那么讨厌吗?”她抬头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

“不是讨厌!”

“真的吗?你不是就喜欢我没有心的样子吗?你要是这样想的话,我就放开手。”

我感觉到她抓着折了两折信纸的手放松了力气。现在只要我稍一用力,就可以很轻易地把信纸夺过来。但我刚产生这样的想法,她的力气就又变大了。

“但是,你要想好啊!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小野寺,你也可以像我这样的。不是吗?你要紧紧抱着回忆继续活下去吗?我,现在就在这儿,就在你的面前。而且,以后也还会一直……”

“你不会再叫我‘海豚先生’了,是吗?”

这就像是我们的秘密暗号一样,只要称呼“海豚”、“蝉”,我们就能够轻易地进入对方的心灵。对我而言,我想,即便她是没有心的,只要我还称呼她“蝉”,就能够给她一颗心。对于构筑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而言,这些都是很重要的语言。

“再也不会回来了!小野寺,把那些回忆全扔掉吧!接下来我们可以创造新的回忆。以后一直都会这样的。只要我们拥有了新的回忆,那些古老的回忆就会烟消云散,抛弃它们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回忆并不是蚂蚁,可以随意踩踏。记忆确实可以稀释。但是每稀释一分,那份失落感便会增强一分。我能够感觉到回忆退色后的那份悲哀。回忆并不是蚂蚁,谁都不会因为踩踏了一只蚂蚁而感到心痛。

我不能将与蝉在一起的回忆扔掉,这是无须思索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了,但我的手还是无法用力。大脑的指令无法传达给手指,我到底是在犹豫什么呢?

“小野寺,放手吧!”她在等待着我的决断。

“我需要一点时间,我不能很快答复你。”

“你蛮不讲理!”

“我是不想后悔。”

“那,我只等你一周时间。小野寺,你可以用一周的时间将上一周的事情全都忘掉。我希望你会这样。”

拖延时间虽然成功了,但一周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我却毫无进展,只是任时光匆匆流逝。蝉、未来,我应该选择哪一个呢?这真是一对滑稽的选项。为什么一个人就不能一分为二呢?我实在无法理解。或许,与其非要二选其一,倒不如再增加一个二者全都放弃的选项。

02

在作出决定的前一天傍晚,我收到了一封信。陌生的字迹,陌生的寄件人,但是上面所写的地址是蝉所居住的那栋公寓。上面写着“1103号”,那是蝉的邻居。

我心情迫切地想尽快打开信封,但由于我紧张过度,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我从信封里掏出五张皱皱巴巴的,折了两回的活页纸,上面的斑斑点点显示出这封信曾经在水里浸泡过。

首先,衷心希望热衷于打高尔夫球的您可以将这封信帮我寄到这个地址。即便您不喜欢打高尔夫球也没关系,请帮我寄一下吧。拜托您了!

我无法回报您。也不能支付邮费。但这是我一生的愿望,请您答应我!如果您能够答应的话,希望不要看第二页以后的内容,因为这是只有真正的主人才能明白的事情。

接下来是一个指向左面的箭头符号,箭头的另一端,写着我的住址和姓名。第一页上的内容只有这些。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读第二页。因为我想起了未来警告过我的话:“不可能开始”。

如果我继续读下去的话,或许就等于我放弃了与未来重新开始的权利。但我还没有与蝉告别,蝉也不大可能就这样模棱两可地终结与我的关系吧?

海豚先生,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已经进入了损耗时间阶段,不再是我的时间正在一步步逼近。我逮到了屋顶上去写信,这是最后的阵地,是我作为蝉所能待的地方。

我刚刚给你写了一封信。就放在桌子上的抽屉里,但是我一直为那封信是否能寄到你那儿而深感不安。我感觉那个孩子是不会把那封信交给你的。即便交给了你,也只是想要试探一下她的海豚先生,就像是在游泳池里想要自杀时一样。

我的话有点混乱,请你不要介意。总之是太快了,心一下子就回归了。原本以为不该是这样子的,原本想要一点一点回归的,原本是打算一点一点从“蝉”回归到“未来”的。

如果这样的话,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就可以与你的回忆一起被扔掉了,就像被丢弃在里山的那些可怜的垃圾一样。但是我也没有一点办法,因为原本这就是那个孩子的身体,我只是暂时趁她不在时,留在了她的躯体里。海豚先生,你可以作为小野寺与未来在人前相互拥抱。

如果能够就此慢慢消失的话,那可真是太幸福了!不过我做不到,还是受不了,我无法忍受把与海豚先生的全部记忆抹掉。所以,我选择了死。我现在的心情应该与海豚先生的祖父是一样的吧?

对不起!我拜托我的父亲对海豚先生的情况进行了全面调查。由此,我才知道你祖父是苦于老年痴呆才选择自杀的。真的很对不起!我只是想更进一步了解你。现在,我只能说对不起了。

但是,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心开始回归了。因为我感到了自己的心在开始剧烈运动,而且正逐步上升。海豚先生,请你快逃开吧!那个孩子是个很危险的存在,她一定会夺走海豚先生的全部的。可能我已经无法再回来了,所以你不用等待,逃离就可以了。

或许,我会这么想也是因为我的心很混乱吧?或许是嫉妒心在作祟-巴!我很难接受在我消失后,海豚先生会跟未来好好相处下去。或许正是这种嫉妒心理,才是我选择自杀的原因吧。

心确实是一个很麻烦的东西,不仅可以使人变得十分美丽,也可以让人交得极其丑陋。我非常憎恨那些欺负过我的人。海豚先生,虽然你曾告诉过我,大部分人都是在脱离痛苦之后才走向死亡的,但我真希望他们现在马上就全都死掉。只是,主要的那个家伙要特殊对待。只有那个家伙,我希望在她处于幸福的巅峰时刻,把她打入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

即便是我,也不想使用这种负面能量。恨一个人并不快乐,只能够使自己远离幸福。但有一种情感还是自然地涌现了上来。我憎恨欺负过我的人,我嫉妒海豚先生周边的人们,我想要得到海豚先生的全部。

在我的心里,各种情感开始泛滥,纷繁复杂,目不暇接。我不想让海豚先生看出来,海豚先生一定也很想避开自己的视线吧?

我自杀未遂,请谅解!如果我能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才可以在海豚先生心中永远保留美好的回忆。结果,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半途而废。这只能给海豚先生徒增烦恼而已,真的非常对不起!真是太奇怪了,我又在道歉了。

哦,海豚先生?你会爱上有心的我吗?会不会还是认为没有心的我更好呢?这样问是不是显得有点故意刁难你啊?

我已经无法支配自己的情感了,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能否继续成为蝉。或许,我已经受到未来的影响了。从我要选择自杀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注定是这样了。

那个孩子想要打扰我的正常生活。大半夜打电话到海豚先生家里。想叫你到游泳池这边来。她想要权衡一下海豚先生对游泳池的恐惧感和对我的爱,哪一个更强烈一些?

但聪明反被聪明误,海豚先生并不在家,而是你父亲接了电话。所以,那个孩子的报复心理变成了我自杀的推进器。并且,手拉着手的蝉和未来都跳进了游泳池里。虽然这是一个令人难以发笑的玩笑,但是我却得救了,所以不能不觉得很可笑。我开的这些玩笑是不是也很奇怪啊?

海豚先生,那天晚上你去哪里了?听起来,这样的嫉妒心理真是愚不可及。你是去安慰由利了吧?她父亲去世了,所以我本应该大方地去考虑这件事,可是我却做不到。即便我比谁都相信海豚先生,但还是非常嫉妒。有心真是不方便啊!

是的,我也调查了由利。因为了解由利和了解海豚先生休戚相关。这一点我也需要向你道歉,但结果却是作茧自缚。这并不是一个可笑的玩笑,但我想可以称作因果报应吧,所以还请你能原谅我。

或许,是我背负着他去世的怨气吧,所以才想要去死。我经常会忘记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去死。越是去想,越是觉得模糊。

是为了不失去记忆,还是因为对未来的嫉妒呢?抑或是源于对由利的偏见,以及对海豚先生的讽刺呢?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在另一个世界召唤着我吧?还有可能是因为被别人欺负?

我感觉哪一个都是无的放矢,但结果又似乎与这些都相符合,我不太清楚是不是还有别的理由。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前兆,我已经无法继续做蝉了。我还这样写信给你,其本身就不像是蝉的作风吧?

海豚先生,请不要自责。因为我并没有死,就当做互不相欠吧,但是我一点都不希望过去所有的一切都一笔勾销。海豚先生是这样,那个孩子也是这样。所以,我想要忠告海豚先生一句话:海豚先生,快逃!

我读完了蝉写的信,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是:“要是我不写一封回信给热心的打高尔夫球的人家的话……”蝉是将写好的信揉成一团,扔在隔着高尔夫球网的她邻居家的屋顶上的。

我坐在书桌旁,在第一页便笺与第二页便笺之间夹了一个横滨飞翼足球队的吉祥物,然后拔下笔帽准备写点什么。

但是我的手指却无法动弹,头脑中形成的文字,怎么也传达不到我的指尖。手中的钢笔没办法滑动,刚要下笔。就在笔尖接触到便笺纸的第一行时,手指却又僵住了。

我不能这样一直干坐着。这样想着,我站了起来,将桌子旁边放着的垃圾桶移到了屋子门口。之后,我又坐在椅子上,将只写了一点的便笺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离我两米以外的垃圾桶里。

揉成一团的便笺纸被准确无误、悄无声息地扔进了垃圾桶,我又撕了一张,团成一团,瞄准垃圾桶扔了过去,还是扔了进去。第三、第四、第五次也朝垃圾桶投了过去,依然能准确无误地投进去。

这样的距离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为什么我连着好几次都能扔进去呢?即便是我随便一扔也能扔进去,难道这都是上天的旨意?我想一直持续到失败为止。所以不停地将便笺揉成纸团后扔出去。但结果竟然那么不可思议。当我扔第八次时,闭上了眼睛。但结果还是一样。

不管我扔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纸团以相同的弧线进入垃圾桶。机械性的重复动作已使我的大脑不会再出错了,我不知道扔了多少纸团,我知道现在并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但我只能做这个。我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这些我全都不知道。在我与蝉都迷失了自我的时光。1995年的夏末,就这样匆匆离我而去了。

03

蝉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了,但我并没有扑在由利怀里痛哭。我还不知道这能不能算做失恋,但我的心里,的确已出现了一个莫大的空洞。这毫无疑问是蝉留下的。

但是周围的人并不能察觉到这个空洞的存在。大家似乎都感觉不到我的变化。对于大家而言。仅仅是一个并不显眼的季节消逝而已。

季节轮回变换。考试、入学仪式、成人礼等,每次突然感觉到时间流逝的速度时便会惊叹:“不知不觉”、“眨眼之间”。当我们突然间驻足。观察当时的季节时,季节已经将我们远远抛在了脑后。

谁都无须担心时间,它就刻在时钟之上,自然有人会去翻动日历,一年的时间就像是一场接力赛一样,按照顺序进行,根本不会给我留下停留的时间,因为季节是在不停地向前行进。

我很容易考上了第一志愿报考的大学,也非常顺利地度过了四年的校园生活,并当上了梦寐以求的图书管理员。我的人生实在过于一帆风顺了,因此我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并不是通过自己的双脚走出来的,而像是通过某种不正当的行为得来的。

即便我已成为一个社会工作人员,却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值得一提的挫折。刚刚步入工作岗位,我便离开了住惯了的地方,出来一个人生活,但我很快便又习惯了图书馆与新居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工作上也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重大纠纷;在职场与邻居们中间,我也总能保持良好的人际关系;伤痛与病魔也从来与我无缘。

二十九岁那年年底,我极其自然地结了婚。即便是结婚这种事情。我也没有感到有任何麻烦。求婚很顺利,双方的家长也都没有反对,然后就是顺利举行婚礼,自然也收到了众人的祝福。

似乎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为我们涂上了一层润滑油,我们的婚姻是那样甜蜜。

婚后的生活也一样顺利。妻子的厨艺日渐进步,我也没有什么不满,家庭生活按部就班。婚后半年,妻子便怀孕了,我们一起享受着平凡的喜悦。

当然,我们夫妻之间也时常拌嘴。但我们都已决定改变单身时的行为习惯,制定了共同的生活模式,所以我们也没有什么矛盾会吵到天翻地覆。

我们多因为饮食习惯不同而发生争吵。妻子不吃素面包。所以端上餐桌的基本上都是面包卷儿、纺锤形面包、英式松饼,等等。但是,我最喜欢吃切成八片的素面包。

每次吃饭,她总会一次夹很多咸菜送进嘴里,而我最多只吃三片。她说我吃炸虾时蘸酱油的样子很傻,我便给吃任何食物都喜欢放点辣椒的她起了一个外号,叫“辣椒傻瓜”。

我也不喜欢吃加进葡萄干的咖喱饭。搬人新家一年以后,一次我请求她说:“我对荞麦过敏,可以做面条吃吗?”

她非常喜欢吃猪骨拉面。偶尔想吃时,就会迅速跑向拉面馆。大体每个月都会去一次,而且多数都会选择在深夜。

我的胃口与拉面相冲,不管吃什么拉面都会腹泻,加之我特别讨厌猪骨的味道,所以一看到店里挂着的招牌上有猪骨拉面,就会望风而逃。

她总是在脖子底下挂上一个防身铃铛,一个人出去吃拉面。她有时也会发牢骚:“就像个小学生似的,真讨厌!”“周围又不会发生什么骚乱!”但为了防患于未然,在我们的家规中还是加上了这一条。

防身铃铛只是为慎重起见,我是看准了此处治安很好,才会把新居建在这里的,所以我基本上也用不着太担心。然而,比起年轻女性独自夜行来说。十点以后出去吃饭会更加危险。再说。随便摄取卡路里。她的体形一定会变得很难看。

每当发现她的体重又发生变化时,我就会马上警告她。但是生完小孩以后,就很难观察到她的体重变化了。她至今还会为吃拉面而跑出去。

怀孕时我反对她一个人出去,但她事先已做好了准备。她带上了加入辣椒的催泪剂,非要出去不可,她还说:“就用这个来打败你。”科普读物告诉我怀孕的人食欲会很旺盛。但我还是为她那样迫切想吃自己喜欢的食物而感到吃惊。现在她似乎还会带上那种催泪剂去吃拉面。

不过那时。她的腹部还不是那么大,所以我决定做出让步。我让她戴上口罩前往,这并不是说为了让她躲避拉面馆角落里喷洒着的防臭剂,而是为了让她在使用催泪剂防身时用。

作为我同意她夜间外出的代价,我们约定:她不能进入香烟缭绕的拉面馆。因为她回家后。经常能在她的头发和衣服上闻到一股烟味。于是我们又增添了一条新的规则。她说:“我们约定。如果我身边有人想要吸烟的话,我就试着去阻止。要是人家不听,我就立刻出来,这样可以吧?”

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是不是真的去了拉面馆,那一定是在撒谎。怀疑她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也曾一闪而过:那种烟味会不会是她的相好留下的?

刚结婚时,我也提议过开车送她去拉面馆,但她却反对说:“在这个国家,还没有开车去吃拉面的文化呢,再说了要是不走两步,更会变胖的。”虽然她说得很在理,但我昕起来总觉得还是怪怪的。

我也想向她要拉面馆的收据。但难于启齿。我既不想暴露自己无聊的一面,也觉得怀疑自己妻子的贞洁,是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情。既然都已经选择了结婚,我就应该完全信任她。我越是害怕她会背叛我,自己的心便越是被牢牢束缚住了。如果我真那样做的话,在心灵上就无法与妻子同步,从而陷入恶性循环之中。

所以每当她去拉面馆,我都会笑脸送迎。即便我的头脑中会出现不好的想法,但我也不会无聊到去调查她什么。即便是在孕期,她都主张“想一个人出去”,所以我会竭尽全力地支持她。

仔细想想的话,我总觉得孕妇去拉面馆和孕妇偷情。这两者之间前者反而更正常。妻子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所以我并不能和她同床,因为她那里会觉得很痛。我一旦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也不会有什么性欲。我们不缺乏交流,但我们确实已经变成没有性爱的夫妻了。

通过阅读科普读物,我知道有很多夫妻在孕期会禁止房事,有的书还会鼓励夫妇一直到分娩之前都要节欲。我很难想象一个孕妇和老公“不过夫妻生活”,却将有孕之身投入情夫的怀抱中。对于这样的事情,即便你再怎么去想象也是毫无意义的,没有任何建设性。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对于和即将出生的孩子一起构建三人世界也会缺乏期望的。

虽然我有时也会被一些外在因素吸引,但我对自己的生活大致上还是非常满意的。如果要问我过得是否幸福,我一定会作出肯定回答:我拥有一份平凡的幸福。对于胸无大志的我而言,这种现实已经让我很满足了。

我并没有过高的奢望。即便有,那也只能是无法实现的愿望。因为我的心里有一个莫大的空洞,即便被任何幸福时光围绕,我也无法忽视那个空洞的存在。

04

自那以后,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我也快变成三十岁的人了。我的内心依然为蝉的事情而苦恼。我无法忘掉蝉,直到现在我还无法理解蝉的突然消失。不,应该说是不想理解。我也知道在未来的身上丝毫感受不到蝉的影子,但我还是不愿承认这一点。

每当夏季来临时,我就会胸口发痛,因为心里的空洞会在这个时候扩大。今年夏天,朦朦胧胧中我又想起了蝉,我度过了比炎热天数还要多的不眠之夜。

直到现在,无眠的夜里,我还是会想到海豚。十三年间,有关海豚故事的情节也在一点点增加,海豚也有了新的说法。海豚之所以有两个名字,是因为其和某一事物或某种意思相关联。有海豚手袋、海豚隐形眼镜、海豚铜钹、海豚嘴唇、海豚手镯、海豚牌轻便运动鞋、海豚耳环等名字。这也是海豚的宿命之一。

假定海豚有两颗心,就像左右脑交替休息那样,心也可以交替使用。也就是说,海豚拥有了双重人格。

故事的框架并没有改变,最终海豚还是走向了死亡。但是,只有左边的心脏知道这一点,右边的心脏却毫不知情。因为左边的心脏与右边的心脏明显不同,它无所不知,不会时常抱有疑问或者不安,左边的心脏知道所有的答案。

我知道,海豚的骨头会在特殊场所的海水中长时间浸泡后溶解,变成梦的成分。然后梦的成分又会浮到海面上,乘着海风、海潮,抵达沉睡的人的心间。我也知道,海豚的职责就是使人做梦。

我想把新的海豚故事讲给蝉听。也想听听蝉分析的结果。但那就像是夜间的露水,只是一个虚幻的愿望而已。我所认识的蝉,早已沉入游泳池底部。蝉已经死了。我只能这么认为。但是,我又不能如此简单地下结论。其实,蝉还活在现实的世界之中,因为我一直都还深爱着蝉。

无论何时,我还打心底想要在未来身上寻求蝉的影子。假如蝉的自杀没有失败的话,或许我的苦恼也会完全不同吧?我就可以只去哀叹蝉的死,并且应该可以随心所欲地责备自己了吧?每当夏天夜深人静时,我就会放飞自己的想象,不停地去“假设”。

我常常看着妻子安详、熟睡的面孔,追寻蝉的容颜。不忠贞的是我。因为我心中有愧。所以我无法去怀疑妻子。

05

夏天结束后,蝉对我的影响力就会变得很微弱。而且凑巧的是,秋天被称为“读书之秋”,受这种语言的鼓动,上图书馆的人便会慢慢增多。我也便进入了一个繁忙的季节。

所以每到此时,我便很自然地不再去想蝉的事情。尤其是今年,打四月份开始我便调到了现在这家图书馆,我还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每天总是为一大堆工作而疲于奔命。

今天也是繁忙的一天。为了体验“读书之秋”的风采,大量的人拥向图书馆。很多问题蜂拥而至,我都有点应接不暇了。老年人在争抢椅子,孩子们也在争夺手冢治虫的漫画。复印机出了故障,男厕所里也产生了纠纷。

快到闭馆时间时,图书馆里读者们的身影也开始稀疏起来。我也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就在我一边想着晚饭该吃什么,一边开始收拾东西时,一个孕妇在将要闭馆时拿着一本书走到我坐着的借阅柜台前。

“这张卡还能用吗?”她把一张借阅卡放在了柜台上。

她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岁左右的女性。

“嗯,可以用!”

“太好了!上学那会儿。我经常来这个图书馆,可是上班以后,就没时间读书了。我都已经有好多年没来过了。”她说完,苦笑了一下。

她是一个给人感觉很好的女性,虽然我们紊昧平生,但我还是祈祷她能够平安分娩。或许是因为我自己的妻子也正好处于孕期,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我胡乱地猜测着,看她肚子大小。估计预产期就在一两个月之内吧。

“很多女性都会趁孕期好好看书的。”

“是吗?”

“是的,不过你是不是改名字了?”

“哎呀。是的。”她说着。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这个动作真像一个大叔啊,我这样想。她随即补充道:“不好意思。这是以前养成的习惯。”看她的脸颊和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红晕。

“那就再办一张新卡吧。”

“不好意思啊,我还没有习惯过来。”

“改名字实在是很麻烦啊!”

由利父母离婚之后,由利也将自己的姓从“品川”改成了母亲的姓——“由利”,当时她也是非常痛苦的。

“是啊,带来了很多的麻烦,完全习惯不了。直到现在。别人喊我新名字时,我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带驾照之类的证件了吗?”

“带了,驾照正在办理变更手续,所以应该可以用。”她说着,从钱包里取出了驾照。

我复印了一份她的驾照,之后又还给她。然后,办好了一张新卡。

“请在这里签名。”我指着借阅卡的空白处说,将卡递给了她。

“好的!”她说着,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或许是还没有写惯这个名字吧,名和姓看上去写得并不协调。我扫描了一下她拿过来的书上的条形码,那是文库本《野蛮天鹅》的上卷和下卷。书中有很多残虐的描写,并不太适合孕妇阅读。我意识到这一点后,便试着问她:

“中卷不要吗?”

“还有中卷吗?”她慌慌张张地问我。

“精装书是只有上下两卷,但文库本却是分成三册的。我查一下吧。”我说完便试着在电脑上检索起来。

“好的。麻烦您了!”

我好不容易才赶上现代文明的潮流。虽然暂时能用电脑了,但还是有些不太习惯。被模拟图书包围、移动鼠标、敲击密码,对于这些行为,我总会画上一个问号。我总是在想一些宏观的问题:人类将要走向何方?书本与电脑,哪个才真正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呢?

“正在借阅状态中,还书期限是一周以后。精装书的话,就只有下卷。”

“这样啊?”

“怎么办?你要预约吗?”

“暂时就先借上卷,中卷就听天由命吧。如果我与这本书有缘的话,我想我自然可以得到这本书的中卷,还是交给命运来决定吧!”

虽然我无法理解,但觉得预约非常麻烦的人还是很多的,不管男女老少都有。会不会是觉得多次来图书馆很麻烦呢?

“知道了。”我说着。把上卷递给了相信命运的她。“旧卡可以销毁了吗?”

“嗯,好的。”

“你原来的名字该怎么读呢?”

她原来姓“幸”。她改掉的姓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对于我而言,遇上一个没怎么见过的姓,也是琐碎工作中的乐趣之一。

“接下来,如果想要消除之前的信息,不会念你的姓。是输不进电脑里去的。”

“读uki!”

“uki?”

“是的。”

“这名字真好!”

“我也很喜欢这个姓。但现在却变成了很平凡的‘田中’了。”

“看这个姓,您的丈夫一定很有魅力吧!”

“可能是吧!”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麻烦您这么长时间,非常感谢!”

“回家时路上小心啊!”我目送她离去之后,开始消去与她原来的姓——“幸”有关的信息。

我先输入了田中的出生年月,然后再输入“幸麻美”这个名字,之后她的信息便出现在屏幕上。就在此时,我的头脑中闪过一丝什么。我抬起头,再看看电脑。只觉得大脑“嗡”的一声,似乎是被什么刺激到了一样。

我闭上眼睛,慢慢地做深呼吸。我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气,又一点点地将其吐了出去。在我一片空白的脑海中,我所听到的是蝉的声音。

“幸麻美,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她,都要狠狠揍她一顿。”

我睁开眼睛再次确认。通过她的出生年月日计算的话,她与蝉是同一年级的学生。一定是她!她就是欺负过蝉的幸麻美,一定不会还有别人使用幸麻美这样的名字。

我这样盲目地断定之后,一个中年男性白领走了过来。这时,已经过了闭馆时间。

“非常抱歉,但我想还一下这本书。”他说着,将想要借的书放在了柜台上。

那正是文库本《野蛮天鹅》的中卷。

“这本书的下卷还有吗?”他有几分傲慢地问我。

“现在,正在借阅过程中。”

我这样说着,手忙脚乱地将手头的下卷藏了起来。

“那就不能借了啊。”

“您要预约吗?”

“我不太喜欢预约。”

“要是精装本的话,有下卷,只是与文库本的中卷有重复的部分。”听了我的建议,他便借了精装本的下卷后匆匆出去了。

我拿着文库本的中卷和下卷,走出图书馆。我四处寻找着田中麻美的身影。她现在是个孕妇,自然不能快速走动的。正如我所想的那样。我很快便找到了她。她正要上过街天桥上的台阶。

我只是不想让她腆着大肚子一趟趟跑图书馆而已,我一边这样对自己说。一边冲她追了过去。她刚刚爬上台阶,我便追上去,跟她说话。她完全没有感觉到我在向她靠近,或许是她将自己的注意力过分集中在了天桥这个对她而言的障碍上了吧?

因此,当我从她后面喊了一声:“田中!”她才大吃一惊。或许是她费尽了力气才上了一层台阶,所以放松了警惕吧?冷不防被我这么一喊。她一慌就踩空了台阶吧。

那一瞬间,我想接住她,但体内却突然感到一阵乏力,我并没有扶住她。我原本伸出右手想要救她。但那只右手就像是斗牛士的斗篷一样松软无力,她的身体还是滑倒了。

她从台阶上滚下来,摔在混凝土路面上,鲜血随即从体内涌出。我就像是在看一部小说一样,眼看着那黑色的血液将她的衣服浸湿。与其说是淋漓的鲜血,倒不如说是一只掉在台阶中间的鞋子,把我唤回到现实的记忆之中。我这才明白,这不是小说中的场景。

我的右手上,至今还残留着那种永难忘怀的触觉。我战战兢兢地摊开自己的手掌,但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可我还是感到一阵恶心,似乎我的心脏就在我的手掌之上。我开始惧怕我的右手。我感觉在我的右手中,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生物。钻进了我的体内。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锯断我的右手。我想把锯下来的右手拿到河马公园里,放进河马嘴里。但是,首先我必须做的是,用我那只正常的左手,拨通手机。叫来救护车和警察。

文库本掉在我的脚下。那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中卷保持着打开的状态,可以看到“请大家爱护公共图书”的字句。这是一个图书管理员的失职。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