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侦讯
术前准备室的格局是方方正正的,只是在它的一端隔出了一间小屋和二个门上写着“手术室专用电梯”的电梯间。靠墙摆放着几个普通的搪瓷柜橱、脸盆、手术车和一把金属椅子。明钦在门口停下脚步,叫人再拿过几把椅子来。
这个要求马上由护士们完成了。
门关上了。埃勒里静静地站在术前准备室中央,仔细向四周打量,环视着这片没有一丝生机的地方。随后他扮了个鬼脸笑着说:“我可不能说这间屋子里会有许许多多的物证。我想,这就是道伦夫人被推进手术室之前曾经躺过的那个房间吧?”
“完全对,”明钦郁郁不乐,“我以为,把她送到这儿是在十点十五分前后。如果你也没有别的看法,那么确定无疑的是,她当时还活着。”
“有几个基本的问题得先解决,老朋友,”埃勒里说,“除了她被送到这里时是否还活着的问题以外。顺便说一句,你有什么根据能如此肯定这点呢?要知道,她当时处于丧失知觉的状态啊!极有可能她早已被杀害了。”
“这个情况,让奈应该知道。”明钦叨咕道,“给道伦夫人输氧气和注射肾上腺素的时候让奈在场,当时他在主手术室给阿比嘉检查得相当仔细。”
“那么就请让奈医生到这儿来一下吧。”
明钦医生走到门口,轻声唤道:“让奈医生!”
埃勒里听到让奈慢腾腾地一拐一拐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忽然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变成了有力的步伐,这位跛脚的外科大夫走了进来,挑战似地瞪了埃勒里一眼:“找我要做什么事儿呢?”
埃勒里鞠了个躬:“请坐,先请坐。医生,站着谈话不方便,让我们轻松点儿……”
两人坐了下来,明钦则在手术室门口踱来踱去。埃勒里把两手放在了膝盖上,两眼兴味盎然地凝视着自己的皮鞋尖。猛然,他抬起头说:“医生,我认为最好还是按时间顺序重新来过,也就是说,从头讲起。请您把今天早晨道伦夫人发生意外以来所发生的所有情形,全都原原本本地给我讲一讲。我对每个细节都感兴趣,不知是否是很麻烦?”
外科大夫把两手一摊,非常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我的天哪,这个时候你要我做完整的病例报告?我还有许多事要去办啊——排得满满的。我得去下医嘱,还有许多病人在等我去诊视呀!”
“不管怎样,医生,”埃勒里微微一笑,“您一定很清楚,你大概对《圣经·新约》不是很熟悉吧?很少研究科学的熟悉《新约》。在考新约》‘五饼二鱼’的故事里耶稣对门徒说:‘捡拾所有的零碎,一丁点也不糟蹋。’我就是捡拾所有的零碎。我想有一些碎片在你的手上,对吧?大夫?”
让奈两眼一眨不眨地呆望着埃勒里那流利吐出一连串话语的嘴唇,接着又向在一旁踱步的明钦瞥去一个迅疾而锐利的目光:“我看,只得听您的了。具体说,您究竟想知道些什么呢?”
“很简单,凡是您知道的都讲出来,从头到尾。”
让奈交叉起两腿,用手揉搓着一根香烟:“今天早晨八点十五分,我正在第一次巡查外科病房,从那儿被告知出事儿了,请我急速到主楼梯的第三层平台去。我在那里看到了道伦夫人。有人刚刚发现她趴在那里。她是从楼梯顶端跌下来的。摔倒时,由于腹部直接着地,她的胆囊破裂了。根据初步诊察,道伦夫人下楼梯时糖尿病突然发作,所以她昏迷了,失去了知觉,连带失去了控制肌肉的能力。”
“非常好。我想,”埃勒里轻声打断他的话头,“您立刻就把她送走了吧?”
“那是当然喽!”外科大夫愤愤叫道,“我把她送到三楼单人病房,立即把她的衣服脱掉,安放到床上。胆囊破裂了,她的病情十分危险,必须立即动手术。可是,糖尿病的麻烦使我们不得不采取有一定危险但是必要的胰岛素、葡萄糖注射,以降低血糖的含量。昏迷倒还算运气,也可称之为不幸中的万幸,因为麻醉会增加手术的危险性……结果呢,我们采取静脉注射的疗法,把她的血糖降低到了正常程度。后来,我去A手术室做另一个紧急手术。这会儿道伦夫人被送到术前准备室,手术之前她一直待在那儿。”
埃勒里急着问:“医生,您有把握证实道伦夫人在到术前准备室之前还活着吗?”
外科医生的下牙咬得很紧:“这个我根本无法证实,奎因。要知道我那会儿并没在现场。我在A手术室做手术时,患者当时是处在我的一位助手雷兹里医生的照料之下,你最好问问雷兹里……不过各种情况表明,若是从我们发现勒在死者脖子上的铁丝的时刻算起,她的死亡不会超过二十分钟,甚至有可能还稍许早些。”
“清楚了。您说的是雷兹里医生?”埃勒里沉思地注视着铺着橡皮垫子的地板,“老朋友,约翰,若是雷兹里医生有空,请把他唤到这儿来。让奈大夫,这没关系吧?”
“哦,没问题,当然没问题!”让奈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明钦从通向手术室的门走出房间,不一会儿他带回了一位穿白色手术工作衣的外科医生,正是方才准备协助让奈动手术的两名助手中的一位。
“雷兹里医生。”埃勒里欠身招呼道。
“阿瑟·雷兹里。是的。”外科医生说着向让奈医生点了点头,让奈正闷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抽烟,“这是干什么?是侦讯吗?”
“差不多。”埃勒里倾身向前,“雷兹里医生,从让奈医生离开去做另一个紧急手术,到把道伦夫人送进手术室,这段时间您是否一直守在道伦夫人的身边?”
“不!”雷兹里满腹疑团地望着明钦,“约翰,莫非怀疑是我谋杀的?不,老哥,我并没有一直待在她身边。我把道伦夫人留在术前准备室,委托普莱丝小姐照料来着。”
“是这样!可是在把道伦夫人送到术前准备室之前的每一分钟,您是一直待在她身边的吧?”
“你总算说对了,没错,是一直待在她身边。”
埃勒里用手指轻敲着膝盖,问道:“雷兹里医生,您是否敢于发誓,在您走出术前准备室的时候,道伦夫人肯定还活着?”
外科大夫的眉毛一扬:“当然敢。我不知道我的证词有多大威力,但我可以发誓,在我离开术前准备室之前,我检查过患者。她的心脏无疑还在跳动。毫无疑问,那时她还好好活着。老哥。”
“好!我们终于弄出了一些头绪,”埃勒里低声说,“这样谋杀的时间有了一定的限制,同时也证实了让奈医生对死亡时间的估计。雷兹里医生,我对您再没有什么问题可提了。”
雷兹里微笑着准备离去。
“顺便问问,医生,病人是什么时间送到术前准备室的?”埃勒里慢吞吞地问。
“哦,这并不难回答。是十点二十分。当时我们把她从三楼单人病房推到这个电梯,”他用手指着术前准备室一端那扇写有“手术室专用电梯”字样的门,“用电梯直接送到这个房间里,您知道,这架电梯是专门用来接送病人出入手术室的。说得更确切些,是普莱丝和克蕾顿两位小姐随我一道从四楼走下来的。后来,我得到手术室去做各项准备,克蕾顿小姐则去完成另外的一些事,所以普莱丝小姐留下来看护病人,您一定知道,普莱丝小姐是让奈医生的助手。”
“她协助让奈医生照顾道伦夫人已经有许多年了。”明钦插了一句。
“我可以走了吗?”雷兹里医生问。
“差不多了。请您转告普莱丝和克蕾顿两位小姐到这儿来一趟。麻烦您。”
“没问题!”雷兹里吹着口哨,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
室内顿时沉默起来。寂静不久被让奈打破了:“喂,奎因,您大概不再需要我了,让我走吧。”
埃勒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在室内踱了几步:“非常抱歉,医生,我们还需要您……请进,请进来!”
明钦敞开门,放进两位身穿医院白制服的年轻妇女。
埃勒里殷勤地向两位女士鞠躬施礼,眼光由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身上。
“普莱丝小姐?克蕾顿小姐?”
其中那位高身材、淡黄发、蓝眼睛、面颊上有两个酒窝的护士连忙回答:“噢,我是克蕾顿,她才是普莱丝小姐哪。这件事多可怕呀!我们……”
“一点也不错。”埃勒里退后,指指两张椅子。一旁的让奈没有站起身,他冷冷的目光瞪着自己的左腿。
“请坐。请听我说,克蕾顿小姐。我听说,不久前是您和普莱丝小姐一起把道伦夫人用手术车从四楼送下来的。陪同你们的还有雷兹里医生。对吗?”
“是的,先生。后来雷兹里医生去了手术室,我得赶回G病房——在三楼远远的那一边——只有普莱丝小姐留在这里。”高个子护士解释说。
“情况全属实吗,普莱丝小姐?”
“是这样,先生。”另一位护士说。她是个黑发女郎,中等身材,头发、眼睛都是深棕色的,粉红色的皮肤纤细而柔嫩,一双眼睛明亮有神。
“好极了!”埃勒里微微一笑,“普莱丝小姐,您曾经单独和道伦夫人待在这间大厅里。当时发生过的事情,您还都记得清楚吗?”
“我全都记得很清楚。”
埃勒里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大厅里所有的人。让奈仍在皱着眉头闷闷生气,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他正沉浸在悲伤的思绪中。明钦靠着门,用手支着头,注意地倾听着。
克蕾顿小姐眼盯着埃勒里,有点魂不守舍。普莱丝小姐则把两手交叠,放在膝头,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
埃勒里身子往前倾:“普莱丝小姐,自从雷兹里医生和克蕾顿小姐走后,有人进过大厅吗?”
埃勒里那过分急切的腔调显然使这位护士感到张皇失措。应该如何作答,她狐疑不决:“我不记得别的人,先生,只有让奈医生来过一趟。”
“什么?”让奈一声怒吼。只见他从椅子上猛然站起,吓得克蕾顿小姐低沉地喊叫了一声。让奈冲普莱丝小姐大声叫道,“你说什么?露西莉,你疯啦!看着我的眼睛,您还敢再重说一遍手术之前我曾经到过术前准备室?”
“可是,让奈医生。”护士的声音细小得如同蚊子叫,勉强能听清。她的面色煞白:“我……我的确看见过您啊。”
外科大夫睁大眼睛,瞪着自己的助手,一双猴子般的长手臂无力地垂下,滑稽地在膝盖旁荡来荡去。
埃勒里看看让奈,又瞅瞅普莱丝小姐和明钦(他低低咳了一声),巧妙地收住脸上露出的笑容。一分钟后,他再度开口,一字一板地拖长声调,委婉地说:“克蕾顿小姐。”
那金发的女护士睁大了眼睛:“啊?可是……”
“现在您可以走了。”
克蕾顿不情愿地走出大厅,离开前还回过头瞟了一眼,明钦在她身后把门关上。
“原来如此呀!”埃勒里摘下夹鼻眼镜,轻轻地一圈又一圈地擦拭着镜片,“我们似乎发生了一些不太大的分歧。您说,医生先生,您敢肯定说手术之前您没到过这个房间?”
让奈站了起来,怒目相视:“当然,我敢肯定!普莱丝的话纯属无稽之谈!简直岂有此理!要知道,十点三十分前后,您亲自同我在走廊里谈过话。在此以前,我做过二十分钟的手术。再往后,我想,您看见我随着门卫库柏到候诊室去了。在这段时间,我怎么能到术前准备室?露西莉,您准是弄错了!”
“等一等,医生,”埃勒里打断他的话,“普莱丝小姐,请您尽量回忆一下,让奈医生是在什么时间进来的?”
护士的手指神经质地摆弄着浆洗过的白罩衣。
“这就奇怪了,我记得不十分准确,大约是在十点三十分前后,也许稍微晚几分钟。医生,我……”
“您根据什么断定那就是让奈医生,普莱丝小姐?”
她不耐烦地笑了:“怎么说,这是十分自然的事……我认出了他……我认为进来的不言而喻就是让奈医生。”
“哦,是这么回事,您认为是不言而喻!”埃勒里说着迅速向前逼近一步,“为什么呢?难道您没看见他的面孔吗?如果您看见了他的面孔,大概您就会确定无疑地认出他吧?”
“正是,正是,”让奈急忙插言,“您认识我已经相当久了,我真无法理解,露西莉!”在他忿忿不平的神色后面隐藏着一种惊慌失措的神情。
明钦震惊得怔怔地望着他。
“噢,您……那个人穿着罩衣,戴着手术帽和大口罩。”
护士结结巴巴地说:“所以我只能看到他的眼睛。但是要知道,他走路一拐一拐的啊,先生。他的身高也几乎和您一样。要不然我怎么能说不言而喻,我指的就是这些。为什么非要确信无疑?理由并不总是能够解释准确的。”
让奈瞪着她,紧紧抓住自己的头发:“我的天哪!有人冒充我!”他叫着,“就是这样,这一点儿不难,我是很容易被冒充的……走路一拐一拐,大口罩……奎因!有人——定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