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纷乱

警车缓缓停靠在人行道边,终于在道伦家又厚又重的大铁门旁停了下来,这栋面朝着第五大道的大厦加上庭院,占据了左右两条六十几号街之间的大片土地。年深日久饱受风雨侵蚀的高大石墙,已经有了裂隙并长满青苔,环绕着住宅和花园。它像一件穿旧了的花岗岩斗篷,遮住深藏在绿莹莹草坪中央的那巍然耸立的建筑物的下面几层。由于听不到侧面大道上的汽车声音,置身此地就仿佛身在古代安静的城堡里,身旁有雕像、石椅和曲径通幽的小路。马路对过就是中心公园,往第五大道上走一点,大都会博物馆的白色圆顶和素色墙就出现在眼前。透过公园光秃秃的树枝,可以看到中央公园尽西头的小角楼和盒子似的正门,远远看上去,既小又精致,简直是玩具。

三名抽着烟的警察留在车内,探长奎因、区检察官辛普森和埃勒里,奎因缓步走进庭院,沿着石头小径,爬上陡直的斜坡道,顺着坡道来到了正门的回廊,这是一栋由许多根雕刻着花纹的大理石圆柱作支撑的古典建筑。

一个穿金银镶边仆役制服的瘦高个老人打开了门。探长奎因把他推到一旁,径自走进高大的、带有圆形弯顶的大厅。

“找道伦先生去。”他气悻悻地说,“不要浪费时间盘问了。”

管家刚要张嘴抗议,可是又不敢造次,把话咽了回去:“那,我该如何禀报?”

“探长奎因、奎因先生、区检察官辛普森。”

“好吧,先生。请往这边走。”

他们跟在管家后面,穿过一间间摆设得富丽堂皇的房间和一座座铺着地毯的厅堂与一层层挂着绣帷的回廊。

最后,管家在一座分成两扇的高大门户前停了下来,向内推开:“如果你们不反对,请和这位绅士一起在这儿稍稍等一下。”他鞠了一个躬,迈着缓慢均匀的步子朝来路退了回去。

“和一位绅士在一起,”老探长低声叨咕,“这能是谁呢?不会是皮特吧?……可不是,真是他!”

在铺着地毯的、光线有些幽暗的大房间的对面角落里,他们看到了皮特·哈伯,只见他安安稳稳地把身子深深埋在大皮沙发中,满脸讪笑地望着池们。

“请问,”老探长说,“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是说回你的报馆吗?你是想抢在我们的前面,对吧?”

“这是我的军事妙计,探长。”那老记者愉快地摆了摆手,“我本想见见这位寻欢作乐的亨德利克。可是我没有成功,于是我只好等你们来。请坐吧,伙计们。”

埃勒里若有所思地在大厅里踱步,浏览藏书。靠墙,从地板一直到高大的古色古香的天花板全都排放着书籍,成千上万本书。埃勒里恭敬地巡视着书名,但是当他从架上抽出一本书的时候,他那股尊敬的神情消失了,随之而起的是一丝古怪的笑容。这是一本沉甸甸的带有小牛皮烫金封面的大部头著作。埃勒里想翻阅书的内容。却发现书的每一页都紧密地叠连在一起,没有裁开。

“是这样啊,”他脱口评论了一句,“我们似乎又挖到这位百万富婆的另一桩秘密罪恶,让那么多精美的书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

“什么意思?”辛普森好奇地问。

“这是伏尔泰的著作,最完美的一版,特别设计,特别印刷,特别装订,以及——特别没人看。可怜的弗朗梭阿·伏尔泰,这本书还没有裁开呢。我敢打赌,这里百分之九十八的书从买来的那天起,就没人读过。”

老探长坐到一张大安乐椅上嘟嚷着:“我希望这个肥胖的蠢货……”

就在这时,两扇门打开了,“肥胖的蠢货”突然出现。他穿着西装,显得更胖了,神经的大笑使脸上堆起了一堆褶子。

“欢迎!绅士们!”他尖声说,“看见你们我很高兴!请坐,请坐!”

区检察官带着一脸厌恶的神色看着阿比嘉·道伦的弟弟,皱着眉头,缓缓坐下。

埃勒里对主人根本不理睬,仍然在浏览架上的藏书。

亨德利克·道伦倒在一张宽大无靠背的长沙发上,肥胖的双手感伤地交叉放在肥肚皮前。可是他一看到在房间远处角落里懒懒斜躺着的皮特,脸上的笑容马上便消失了。

“这是那个采访记者吗?探长先生,有他在场我不讲。喂,我说您呀,快滚蛋吧!”

“滚你自己的蛋。”皮特回嘴,随即他以息事宁人的态度对亨德利克说,“道伦先生,把衣服穿好,不要激动。我不是以新闻记者的身份到这里来的。对吧,辛普森先生?区检察官可以证实这一点。我只是根据我们的交情来协助破案的,以朋友的身份。”

“道伦先生,可以相信皮特,”区检察官说,“您不必感到拘束,在他面前怎样说都行,就像在我们面前一样。”

“哦,”道伦瞟了采访记者一眼,“他会不会把我们的谈话在报上披露出去?”

“谁?我?”皮特显得很气愤的样子,“告诉您,道伦先生,您这是侮辱我,我的嘴比河蚌还要紧。”

“您在医院里曾告诉我们,有一件事情,”老探长打断他们的话说,“您暗示过,这件事关系到您的生死。先生,现在您就全讲出来吧,究竟怎么回事?我听着呢!”

道伦在嘎嘎抗议着的长沙发上痛苦地挪动着身躯,小心翼翼地坐定,他连眼皮都不敢抬,讨好地说:“不过,绅士们,首先请你们向我保证,”他降低声音,“要替我保守秘密。”他很快地扫视了一遍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脸,仿佛是要共谋什么大奸大恶之事似的。

探长奎因闭上眼睛,手指伸进总是随身携带的褐色旧鼻烟盒里,他的火暴脾气似乎隐没了:“您这是怎么啦,你在和我们谈条件?想和警察局签订合同,是吗?我说,道伦先生,”他睁开眼睛,豁地坐了起来,“您必须把这件事向我们讲出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道伦狡猾地摇摇秃头:“不,那可不行!”他用尖细的假嗓说,“探长先生,您吓不住我。您要先做保证,然后我再讲。否则我不讲!”

“照我的理解看,”老探长话锋忽然一转,他毫不客气地说,“您是在为自家的性命担忧。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们可以保证保护您,这样如何?”

“您给我派警察吗?”道伦急不可待地询问。

“如果您的安全果真需要的话,可以。”

“那么好吧。”道伦俯身向前,开始急促低语,“我欠债了,一大笔钱……我欠了一个吸血鬼一屁股债。已经有好几年了,我一直向他借钱。有时借的数目很大。”

“对不起,等等。”老探长打断他的话,“这就要说得详细一些。据我所知,您的收入并不少!”

胖子举起手来,啪地拍了一下,没有理会老深长的问话:“微不足道!实在不多。我赌牌,赛马时下注。我正像大家说的那徉,是个运动员。可是我不走运,应该说是很糟。这个人总是借给我钱。然后,他说:‘我要讨回钱啦。’我可没钱还,我和他商量,他又借给我更多。我老给他写欠条。总共有多少钱……天啊!十一万美元呐。先生。”

辛普森打了一个惚哨。皮特的眼清闪出光芒。老探长的脸色变得很严峻了:“您用什么财产给他做抵押?”老探长问,“说句交底的话,道伦先生,您并不像一般人想的那样,手上有很多钱,您毕竟自己没有资产啊。”

道伦的眼睛珠缝起来:“抵押,全世界最棒的抵押。”他得意扬扬地痴笑着,“不是还有我姐姐的财产嘛!”

“您是想说,”辛普森想知道得更确切些,质间道,“道伦夫人在您的欠据上已签字认可了吗?她同意你借款。”

“咳,不,没有!”他叹了口气,“但是大家都知道,我是阿比嘉·道伦的弟弟,很自然被看成是一大笔财产的继承人。我姐姐对我欠的债一点儿都不知道。”

“这不是很有意思的吗!”老探长嘟嚷道,“高利贷者借给您钱,因为他们知道,阿比嘉·道伦死后,您会得到一大笔财产。应该说,谋划得很巧妙!道伦先生。”

道伦的嘴角耷拉下来,润湿了,他的神色变得京恐万状。

“好吧,好吧!”老探一长大声说,“这件事的重点是什么?简单说出来。”

“重点是这样,”道伦的身体向他们靠了过去,下巴的赘肉也垂了下来,“过了好几年了,阿比嘉一直没死。所以我一直无法偿清债务。前些日子,债主说,应该把她干掉。”

他讲完后戏剧化地停了下来,不再出声了。老探长和辛普森交换了一下眼色。埃勒里正要打开一本小书,闻言也停顿了下来,眼睛盯着道伦。

“这下子好玩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老探长自言自语地低声说,“是谁借给您的钱?银行家?实业家?”

道伦的脸色变得苍白,小猪眼睛非常不安地环视了一下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很显然,他的害怕是真实的,他以近乎耳语的声音吃力地挤出一句:“米西尔·卡德西……”

“大麦克!”老探长和辛普森同时高声说。老探长索性跳了起来,开始在厚厚的地毯上踱着步,“大麦克,太巧了,他也在医院里……”

“卡德西先生,”埃勒里神情冷淡地说,“有完全无可置疑的理由证明他不在谋杀现场,父亲。阿比嘉·道伦被勒死的那一刻,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正给他做麻醉。”他转身面向书架。

“当然,他有绝好的不在现场证明,”皮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种人是真正的鳗鱼,又滑溜,又不易抓住!”

“不对,这不可能是卡德西。”老探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但是,这可能是他三个力气很大的保镖的其中之一干的!”区检察官饶有兴昧地插了一句。

老探长沉默不语,他好像很不满意:“不对,我看不像。这种谋杀是精心策划的,经过周密准备的,简直是完美无缺。小威里,海克和史纳佩尔那类鲁莽的家伙干不出来这手活。”

“是这样,不过若是有卡德西的脑袋指挥的话,他们……”辛普森起来反驳。

“冷静点,冷静点,”埃勒里从他所在的角落打断他的话,“你们先别急着拌嘴,不要匆忙下结论。名言说得好:‘三思而后行。’父亲,你不应该允许自己犯错误,否则后果将是严重的。”

胖子似乎对他一手制造出来的混乱局面洋洋自得,尽管他的眼睛谨慎地眨巴着,挤出了一堆小皱纹,但确实是开心地笑着:“一开始卡德西还要我去干,可是,”他一副善良无辜的样子,“那是卑鄙无耻的计划,我威胁他要报警。什么话?那可是我的同胞亲人呐……他对我大笑,说他可能会动手。我说:‘你不是动真格的吧,麦克?’他说:‘那是我的事。不过,你必须管住你的嘴巴,明白吗?’我还能怎么办?他——他可能也会杀掉我……”

“这些话是他什么时候对你讲的?”

“去年九月。”

“后来卡德西有没有再提起这事?”

“没有。”

“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三个星期以前……就是这样。”道伦满脸是汗,显得很不舒服的样子。他那不安分的小眼睛滴榴溜地来回转动着,从在场的人的这一张脸跑到那一张脸,“今天早上当我知道我姐姐死了,被谋杀了,那时候,除了卡德西以外我还能想到什么……你明白吗?现在,我必须——我的意思是可以还清欠他的债了,那就是他要的。”

辛普森无力地摇了摇头:“卡德西的律师会把你的说法反驳得体无完肤,道伦先生,你有证人可以证实他对你的威胁吗?我想没有。不行啊,我想我们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把大麦克抓起来,当然,我们可以扣着他的那三位保镖,可是除非能找到确实不利于他们的证据,否则也扣押不了多长时间。”

“他们会想办法在今天就把那三个人保出去的,”老探长冷冷地说,“不过,那些家伙会掌握在我们手里,这我可以向你保证。亨利……只是,这件事怎么听都不像是真的,史纳佩尔是三人中唯一一位矮得可以冒充让奈的,但总有点……”

“我必须跟你讲明这件事,”道伦以急切的尖叫声打断了他的话,“是为了我姐姐。”他的眉头一收,“复仇!凶手一定要受到惩罚。”他坐得端直,像一只好斗的胖公鸡。

皮特把烟卷熏黄的手指并拢在一起,鼓起了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埃勒里看到这动作,笑了。

辛普森说:“我以为,道伦先生,你不用怕卡德西和他的手下。”

“您真那么认为吗?”

“没错儿。你活着对卡德西比死掉有价值,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他就没有机会讨还债务了。他不会那样做的,先生!他最好的赌注是留着你,处理好财产,再向你逼债。”

“我想,”老探长讽刺地问,“你付的利息是通常的利率吧?”

道伦呻吟着:“什么呀!百分之十五……”他擦拭着顺着脸颊流下的汗珠,室内一片静默,“你们不会说出去吧?”他的下巴可笑地颤抖着。

“通常来讲……”老探长沉思着,“我们会把你的事情列入机密,道伦先生,这我可以向你保证。另外,你会得到防范卡德西的安全保护。”

“谢谢,谢谢。”

“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你今天早上都干了些什么?”老探长不经意地出手了。

“我都干了些什么?”道伦瞪圆了眼,“可是,你该不会……啊哈,原来是这样,这是例行公事,对不对?我从电话上知道我姐姐跌了一跤。是医院打来的,当时我还躺在床上,格尔达和莎拉比我先走的,我差不多十点钟左右到了医院。我一直在寻找让奈医生,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差不多手术前五分钟,我到了休息室,格尔达和那位叫莫高斯的年轻律师已经在那里了。”

“只是到处游荡,嗯?”老探长看上去很不高兴,他扯了一下八字胡,埃勒里则走到他们之间,对亨德利克·道伦一笑:“请您讲讲,道伦夫人是寡妇,她怎么会被人叫做‘道伦夫人’?为什么您和道伦夫人的姓是相同的?难道她没有改姓丈夫的姓吗?还是她嫁了位同姓的远亲?”

“简直是棒极了。”那胖子尖声叫了起来,然后,他又略带忧郁地解释说,“您知道,奎因先生。阿比嘉嫁给了查理·万·德·敦克,可是他过世以后,她就又恢复了娘家的姓,再加上夫人的称呼以表示尊贵。她对道伦这个姓感到很自豪。”

“我可以证明这一点,”皮特懒洋洋地插了一句,“今天早晨我跑到医院之前,曾匆匆查阅了一下档案。”

“当然,我对道伦先生所谈的丝毫不怀疑,”埃勒里使劲擦着夹鼻眼镜,“我纯摔是好奇而已。道伦先生,我们最好还是谈谈您是如何欠上米西尔·卡德西的债务吧。您提到赌牌、赛马……可是您在更大的、更刺激的、引人入胜的赌博方面,情况又怎么样呢?直截了当地说,我指的是女人。”

“什么?”道伦满脸淌汗,脸上显得更油光闪闪。

“好了,”埃勒里尖刻地说,“道伦先生,请回答我的问题!您的欠债簿上,是不是还有些女人在您的欠账名单里?是不是您知道我是正经绅士,所以不方便讲出您的欠钱理由?”

道伦用舌头舔了舔他那油腻腻的嘴唇说:“没有,我……我都付清款了。”

“感谢您。”

老探长仔细盯着他的儿子,埃勒里才微微一动,老探长马上站了起来,以最轻松的态度好像无意中把手放在道伦一只软绵绵的胖手臂上:“我想,我们暂时就谈列这里吧,可以了。道伦先生。感谢您。”

道伦挣扎着站起身,用手帕擦脸上的汗珠。

“还有一件事,我们很想用一点儿时间见见格尔达小姐。劳驾,您上楼的时候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各位再见。”道伦蠢笨地摇摆着,很快走出门去。

大家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探长奎因看见写字台上有架电话机,于是他往警察局挂了个电话。在他通话的时候,埃勒里突如其来地、又像是随便的样子低声说了一句:“你们有这样的感觉没有,就是我们的朋友道伦,这位活着的罗德斯岛上的巨人,自动泄露给我们的这件隐秘之事,有些一反他自己以往模棱两可的狡猾天性,这是否有点儿奇怪呀?”

“当然喽!”皮特也有同感,他慢吞吞地说,“这个坏蛋,本小利厚。”

“您是想说,如果卡德西被判谋杀阿比嘉·道伦有罪,亨德利克·道伦就可以不必……”辛普森皱起眉头。

“正是这样,”埃勒里说,“这个长毛猛象就可以不必偿付他所欠的债务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那样竭力让我们怀疑卡德西。”埃勒里默不作声。门开了,格尔达依傍着菲利浦·莫高斯的胳膊,走了进来。

当着闷闷不乐、又很警觉的莫高斯的面,格尔达很快就透露了在道伦华丽宅邸的古老的、厚厚的大墙里面,道伦家深埋的痛苦夙愿。她是被老探长与检察官联手交互讯间,在任何借口和推辞都无法搪塞的情况下才被迫泄露出来的。

莫高斯站在他背后,平时爽朗的脸上阴沉沉的。

阿比嘉·道伦和莎拉·弗勒两位顽固的老女人,在紧闭的大门后面彼此对骂,像泼妇一样大吵大闹,她们不知为什么,总是吵嘴、骂街。原因格尔达也不知道。七十几岁的老太婆和因过度偏执而提前衰老的顽固老处女虽然是住在一起,却可以好几个星期彼此不讲一句话,可以在好几个月里只是在处理重要事务时才交谈,并且只用单字对话,甚至在好几年时间里,彼此没讲过对方一句好话。但是,随着时光飞逝,莎拉·弗勒依然在阿比嘉·道伦手下做事。

“道伦夫人是不是说过要解雇她,一次也没说过吗?”

年轻小姐否定地摇摇头:“唉,母亲有时非常生气,总是说要把莎拉赶走,可是我们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说说而已。有一次我问妈妈,她为什么不能和莎拉和好。她——她不知为什么很异样地看了我一眼说,这都不过是我的感觉而已。她还补充说,处在她这种地位的女人不可能和女仆保持亲昵的关系。不过,这……这也和妈妈的为人不甚相符。”

“这方面的情况,我早就已经对你们讲过了,”莫高斯急急打断了她的话,“你们为什么还要折磨——”

谁也没有理睬他。

“家庭纠纷吧,”格尔达最后试探地说,“未必包含着什么重要的内容。要不然,为什么……”

老探长突然又把话题转到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上。在追问格尔达小姐的行踪时,格尔达证实了莎拉·弗勒在医院术前准备室里的独白。

“您说过,”老探长追问,“弗勒女士把您一个人留在休息室里,自己单独出去到附近什么地方逛了一会儿,在弗勒女士出去之后不久,莫高斯先生就到您身边来了?在去手术室看手术之前,莫高斯先生是不是一直和您在一起?”

格尔达嗽着嘴唇沉思:“是的,哦,其中只有十分钟左右不在一起。我请菲利浦去找到让奈医生,向他打听一下母亲的健康情况。那时莎拉虽然去了很久,但还没有回来。过了一会儿,菲利浦回来说,没有找到医生。是不是这样,菲利浦?”

莫高斯迅速反应:“对,对。没错,很正确。”

“那么,道伦小姐,那是在几点钟?”老探长很有礼貌地提出了问题。

“嗯,准确时间我记不得了。当时是什么时间,菲利浦?”

莫高斯咬起了下嘴唇:“我想是,大概是在十点四十分左右,因为我差不多马上就得离开你去看手术,手术不一会儿就开始了。”

“是的,我知道了,”老探长站起来说,“我看,就谈到这里吧。”

埃勒里急忙问:“当宁小姐还在您这儿吗?道伦小姐,我很想和她谈谈。”

“她已经走了,”格尔达疲倦得闭上了眼睛,她的嘴唇有些发干,“由于她的一番热心,我才顺利回到这里。可是她应该回到医院去。她在那里有工作,这您是知道的。”

“顺便说一句,道伦小姐,”区检察官笑笑说,“我相信,您是乐意在各方面协助警察局的。譬如说吧,假如我们需要查阅道伦夫人的私人文件,说不定会从中揭露出新的证据。”

姑娘点点头,一阵阵痉挛使她那毫无血色的脸上流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好,可以,可是我总还是不能相信……”

莫高斯气愤地说:“这屋子里没有什么材料能对你们有帮助。她在实业方面的文件和其他公事档案全部在我手里。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得到安宁?”

他关怀备至地俯身看着格尔达。她抬起眼睛望着他,站起身来。他们很快就一起离开房间。

接着请来了老管家。他走了进来,面部毫无表情如同木雕,但是他那一对小眼睛却格外明亮。

“您叫布列斯特吗?”老探长问。

“是的,先生。亨利·布列斯特。”

“您知道,您必须讲实话,只许讲实话。”

管家眨眨眼:“哦,是的,先生。”

“很好。”老探长用食指按了一下布列斯特的制服,“道伦夫人和莎拉·弗勒经常吵嘴吗?”

“怎么说呢,先生……”

“不对吗?”

“哦,对的。一般说来,是这样的,先生。”

“为什么吵嘴?”

布列斯特的眼睛里露出无助的神情:“我不知道,先生。她们总是争吵。有时我们听见吵架的声音,可是我们从来不知道是为什么原因。据我看……据我看,她们、她们彼此性格不能相容。”

“您敢肯定仆人中没有谁知道她们不和睦的原因吗?”

“我敢肯定,先生。有仆人在场时,她们总是尽量不争吵,先生,争吵一般是发生在道伦夫人的房间或者弗勒女士的房间里。”

“您在这儿干了多长时间了?”

“十二年了,先生。”

“您可以走了。”

布列斯特鞠了一躬,沉静地慢慢走出书房,大家都站了起来。

“也许应该再把弗勒这个女人叫来?”皮特问,“我认为应该再严厉地讯问她一次。”

埃勒里猛烈地摇着头:“别打扰她了。她反正也跑不掉,先放过她。皮特,你可真让我吓一跳,我们打交道的对手是强盗和正常人。她神经上有病呐。”

他们不慌不忙地离开了这所宅邸。

埃勒里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冰冷的清新空气。皮特和他并肩走着。老探长和辛普森则精力充沛地大步走在他们前面。四个人一块儿奔向面朝第五大道的大门口。

“喂,皮特,你有什么新想法?”记者微笑着抱怨说:“这些都是瞎猜,一堆编出来的故事。我没看到哪条是真正的线索。每个人都有可能犯罪,而且大多数人都有一定的动机。”

“还有呢?”

“我若是处在探长的地位,”皮特继续说,伸脚踢飞了路上的一块小石头,“我一定要仔细翻查华尔街的卷宗。从那个角度往下挖,老太婆阿比嘉使不少未来的洛克菲勒破了产。今天早晨可能有个人出于财务上的动机,决定在医院里向她复仇。”

埃勒里笑了:“皮特,在这种游戏中我父亲不是新手,他正沿着这条线索侦查呢。你也许有兴趣知道,我已经把一些人的名字从被怀疑者的名单中删掉了。”

“删除,你?”皮特停住脚步问,“埃勒里,老小子,别开玩笑了行不行啊?你想先让我点出凶手的名字来。这件事是弗勒干的吗?”

埃勒里摇了摇头,他的笑容消失了,脸色凝重起来:“这其中总有点奥妙。两个爱吵架的凶狠女人都按拿破仑的忠告行事:‘衣服要私下偷偷洗’——家丑不可外扬呐。非常不寻常哪。若说是她下手谋害的,于情于理都不通,皮特。”

“你认为,在她们争吵的背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十分明显,弗勒知道这个秘密,而且必定是件丑闻。可是这个秘密在哪方面是不能为人知的……这一点使我困惑不解。天啊,我真担心这件事。”

四个男子汉坐到警车里。车子迅速开走了,把原先坐在车里的三位警探留在了人行道上。他们悠闲地穿过围墙大门,沿着石子铺砌雨道,朝道伦宅邸走去。

这时,菲利浦·莫高斯从正门出来,神情紧张地仔细向四处看了看,看到了三个穿便衣警探走来,律师一下子愣住了。他略一思考,迅速扣上大衣的全部纽扣,从台阶上跑下去。经过警探身边时,莫高斯低声含糊地嘟嚷了句“对不起”,便匆匆消失在大门外了。而警探们一直注视着他。走到人行道时,莫高斯犹疑片刻,然后向左转,朝市中心的方向大步走去。他一次也没有回头。那三位警探在柱廊旁分手,其中一个转了出来,掀起衣领,尾随莫高斯去了。第二个消失在主楼不远的一片灌木树丛中。第三个拾级而上,猛烈敲着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