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列举

又过了几小时。这一小群闭紧嘴唇的人还是稳稳当当地坐在死者的办公室里。办公室里笼罩着一片灰蓝色的由抽烟形成的烟雾,显得格外朦胧阴沉。他们那岩石一般的脸庞、僵硬的下颌、皱纹密布的前额和蜷缩的身躯似乎表明,他们已经走到黔驴技穷的地步,承认让奈凶杀案又与阿比嘉·道伦凶杀案一样,离真相大白之日实在太遥远了。

人数已经开始减少。面色铁青的警察局局长先走了。

非常有自制力的皮特在他之前一小时就离开了,就忙着去给自己的报纸发消息。辛普森也同他一道离开了医院,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焦虑不安,他匆匆赶回办公室,准备同新闻界和大众作一次无法避免的接触。

警官维利还在走廊里东奔西走。他正忙着收集物证和人证,他已判定,那根罪恶的铁丝同前一个谋杀案中的铁丝属于同一类型。他没有发现什么新线索,对罪证的寻找,目前还一无所获。而老探长下令再次寻找那铁丝的可能来源,也看不到一点成功的希望。

屋里只剩下奎因探长、埃勒里、明钦医生,还有女护士露茜·普莱丝——死者的女助手。这位年轻小姐被急忙唤来,是要在老探长起草结论时替他做速记的。

在场的四个人中,如果除去心情极为悲伤的明钦医生;埃勒里可算是被第二起谋杀案打击最大的了。他那激动的脸上出现了极为专注的、痛苦的神情。他的眼神呆滞,反映出内心的苦痛。他弓腰驼背,蜷缩在那扇窗户旁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呆呆地瞪着地毡。

“您准备好了吗,普莱丝小姐?”老探长冒出了这么一句。

护士坐在小写字台前,摊开速记本,拿起削得尖尖的铅笔,看来似乎有点害怕。她脸色煞白,看上去毫无血色,双手颤抖着,把头埋进空白记录本,不愿抬头去看办公室另一端那张默默无言的大写字台——不久前,惨剧就发生在那里。

“请这样写,”老探长开言道。他在女速记员面前踱着步,双眉高扬,两手紧紧握在背后,“尸体发现者为菲利浦·莫高斯。详情如下:九时四十五分左右,莫高斯拿着皮包来到医院。他想找让奈医生谈他在道伦遗产中应继承的份额问题。这与门卫艾萨克·库柏见他走进医院的时间也相符。交换台的值班电话员同让奈医生办公室联系,转告了让奈医生:莫高斯要求见他。回答的声音肯定是让奈的——普莱丝小姐,请在这一句下面划上一道横线——他说现在非常忙,很快就可以腾出空来,请莫高斯稍等片刻。电话员说,莫高斯对此颇不满意,但还是决定等候,库柏看见莫高斯又从前厅走进会客室,坐了下来——我说得不太快吧?”

“不,不,先生。”

“请再加上一个情况,”老探长接着说,“在下面的整段时间内,库柏无法断定,莫高斯此后是否从未离开过会客室。库柏在前厅值班。会客室还有一扇门通往南走廊,因此,假如这一段时间南走廊里没有人的话,会客室中的人有可能使用这扇侧门随意出入而不为人所觉察。

“下面继续报告细节:莫高斯证实说,他在会客室坐了约半小时,即至十时十五分左右。然后回到前厅,走进值班室,耐心地请电话员再次给让奈打电话。电话员的电话打过去,却没有人接听。莫高斯极为气愤,激动地横过南走廊,敲让奈办公室的门。没有回音。库柏见此情景,走上前来制止他,请他不要破坏制度。正厅附近值班的警察莫林亦闻声赶来。莫高斯询问在这半小时内让奈是否走出过办公室。库柏答未曾看见,但无法肯定,因为他并未负有监视办公室的责任。莫高斯猜测让奈也许出了事。库柏一无所知。莫林上前敲门,想把门打开,发现门并未上锁。库柏、莫高斯、莫林三人进入办公室后,发现了让奈的尸体。库柏当即按警铃呼救。莫林召来在医院里的警探帮忙。此时恰好明钦医生来到医院大楼。在官方人士赶到之前,明钦采取了必要的措施,掌握了现场。几分钟后,埃勒里·奎因到达医院——写下来了吗?普莱丝小姐?”

“是的,先生。”

明钦架着二郎腿,咬着大拇指,他的眼里充满了凄凉与无法用言辞表达的恐惧。

老探长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读着他口授的一段段记录。他向护士打了个手势。

“请在莫高斯那一节中添上这一条:注意。莫高斯无法证实,凶杀案发生时他绝对不在场。现在另起一页:关于格尔达·道伦小姐。

“格尔达·道伦小姐于九时三十分到达医院。库柏和莫林都看见过她。她来医院的目的是到病房收拾阿比嘉·道伦的私人物件。星期一道伦夫人于楼梯上发生了不幸事件后,曾一度住在该病房。没有人陪伴道伦小姐前往病房,亦没有人伴同她留在病房。据她本人声称,进入病房后,小姐目睹母亲遗物,悲从中来,极为哀坳。据称,因悲伤过度,已无力行走,仅独坐病房,寄情缅怀云云。十时三十分,护士欧别尔曼小姐发现她在病房。当时格尔达小姐正坐在病床上悲泣。但无人证实她宣称自己一刻也未离开过病房的说法。”

铅笔在纸页上疾速移动着。除了沙沙作响的轻柔书写声,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陆西亚斯·当宁医生和莎拉·弗勒,”老探长把后一个名字拖得很长,但是吐字仍是非常清晰,“当宁清早抵达医院之时与平日相仿。按预定时间进行了工作。这一点他的数名助手可以证实。”

“莎拉·弗勒于九时十五分抵达医院,目的是会见当宁。这一点可由莫林、库柏和电话员证明。她与当宁在办公室关门密谈约一小时。莎拉·弗勒于发现让奈医生的尸体的后一分钟曾试图私自离开医院。

“当宁、弗勒两人拒绝交代他们的谈话内容。审讯时互为对方作证,坚持声称确未曾离开过当宁医生的房间。他二人供词无第三者做旁证。”

老探长停下来,望望天花板:“遵照警察局局长指示,当宁和弗勒两人,被作为与案情有重大关系的人证,曾予扣留,他俩一直拒绝招供。最后决定每人交付保证金二万美元开释,保证金由莫高斯法律事务所代为支付后,两位证人已获释。”

老探长很快继续往下口授道:“艾迪特丝·当宁从九时起在门诊部值班。她未曾离开医院,整段时间一直在进行本人正常负责的社会服务工作。口供未核实,未曾深入调查她有无犯罪时间,无旁证,没有助手与她长时间在一起,故无法将其从怀疑对象名单上删除。

“米西尔·卡德西仍住在三二八号病房。阑尾手术后正趋于康复。由警探监视。他尚不能起床。据警探报称,该人与外界无任何联系。但卡德西神通广大,深谙各种有效的工作方法,故此说并非绝对可信。

“比妮妮医生在产科进行日常工作。上午处理了约二十名患者。她的行动未经核实。据库柏、莫林两人称,她上午未离医院大楼。

“莫理茨·肯奈泽尔上午一直在实验室工作,无人打扰。此说无旁证。据其宣称,让奈于上午近九点时来过实验室。让奈对报上宣布他将遭逮捕一事深表烦恼,并称他将回办公室写作,不接待任何来访者。他俩就实验情况简短交谈后,让奈离去。肯奈泽尔就让奈被害一事未作任何推断,但情绪极为低沉,似乎受到巨大打击——写完了吗,普莱丝小姐?”

“是的,全写完了,探长先生。”

“太好了。还有一点,”老探长匆匆看了一眼她字迹潦草的记事本,继续口授道,“亨德利克·道伦本日晨九时二十分抵医院接受放射线治疗。他正在治疗神经过敏,每星期三固定时间来医院诊治。在五楼放射线医疗室等候到九点三十五分。治疗于九时五十分结束。治疗后于一楼单人病房静卧休息,直到让奈的尸体被发现。无人能证明他从未离开过病房——完了,普莱丝小姐。全部材料打印两份,交给维利警官,就是那个大个儿小伙子。现在他在门外走廊里。午饭后他一直都会在这儿。”

女护士顺从地点点头,开始在桌上的打字机上打印记录稿。

埃勒里疲倦地抬起双眼:“爸爸,如果你已经结束了这种空洞无物、令人生厌、犹豫不决的报告,我建议,咱们还是回家去吧。”他茫然地注视着窗外。

“再等一会儿,马上就走,孩子。别太难过。不能事事总那么顺利。”老探长靠着让奈的桌子,捻了一大撮鼻烟,“真是乱七八糟,情况实在太使人震惊了!”他以一种很惊诧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说,“我说过那是件不可能的事,你想想,竟然没有一个人好好注意一下他办公室的门,从而看到什么事情,而这个地方到处都是训练有素的干将。”他悲哀地摇了摇头,“让奈好像一手策划了他自己的死亡,似乎故意使自己的死变得这样神秘。据普莱丝小姐说,他回来时气得像个凶神恶煞,说上午再也不用她了,于是就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这样,谁也没法再保护他……凶手来了,冷不防动了手,而且运气好到极点,这些简直像有意安排似的,一个见证人也没有。当他从肯奈泽尔的实验室回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时,生前见到他的最后一个人是库柏。那时是九点过几分。此后再没人同他打过交道,或是听见他说过话,电话员除外,她同他在九点四十五分左右通过一次电话。电话员通知让奈,莫高斯找他。医生们和法医都异口同声说,让奈是十点至十点零五分之间被杀害的。因此无可怀疑,九点四十五分同电话员通话的的确是让奈本人。你看呢?”

“确实是乱得够可怕的,”埃勒里缓慢地说。他仍旧停留在窗前,“格尔达·道伦、亨德利克·道伦、当宁、莎拉·弗勒、肯奈泽尔、莫高斯——他们全都到医院来了,而且谁都无法被可靠地排除在怀疑之外。”

明钦微微一笑,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唯一不可能成为凶手的倒是米西尔·卡德西。当然,还有我。探长先生,您有把握对我不怀疑吗?发生了这样可怕的事件,谁都有可能……哦,上帝!”

打字机在寂静中发出清晰的嗒嗒声。

“是这样,”老人面色严峻地说,“如果这是您干的,明钦医生,那么,您一定是会分身术的幽灵。否则您是不可能在两个地方同时出现的。”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然而,在明钦医生的笑声中,却听到一种歇斯底里的余音。

埃勒里扣上了所有的大衣纽扣:“走吧,”他生硬地说,“这么毫无结果地想下去,我的脑袋瓜子简直要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