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东京 第一节

11月中旬过后,秋生接到了那通电话。

破纪录的酷暑终于结束,早晚的风已经有了凉意,但在香港的这个季节,路上的大部分行人仍然穿着短袖上衣。

这四个月期间,秋生接待了十几个从日本来的顾客。大部分都是希望在银行开设账户,还有几个是在香港和境外登记法人,也有人想要买最低金额五万美元的对冲基金。

最近,他拒绝了所有麻烦的委托,因为出现了许多不知道来香港干什么的客人。上次的客人是一个其貌不扬、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希望在香港汇丰银行开户。结果,他一句括也没问,就按照秋生的指示,在资料上签了名,留下钱就走人了。秋生仍然没有买股票,每个月的月结单上,只有银行存款的利息不断增加,扣掉一些生活费。

自从那次之后,他就没有和阿媚说过话。听陈先生说,她刚好在半岛酒店门口看到秋生和丽子在一起。虽然秋生后来在陈先生的公司见过阿媚一次,但阿媚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听说之后她大哭大闹,吵着要辞职。于是,秋生去拿信件时,陈先生就派阿媚外出,避免了一触即发的风暴。秋生也觉得很尴尬,觉得反正那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信件,久而久之,就很少再去了。最近,几乎一个月才露一次面。

这四个月期间,手机接到了四五次无声的电话,几乎每次都立刻挂断了。只有一次,听到了女人啜泣般的呼吸声。屏暮上没有显示号码,可能是对方设定电话保密,也可能是国际电话。但最近就没有再接到这种电话,甚至连手机也不再响了。

只有一封寄给丽子的月结单寄到了陈先生的信箱。可能是她之后申请了其他信箱服务,变更了地址吧。也可能听从了她未婚夫的指示,把月结单寄到日本。如果没有缴第四个月的租金,信箱的租约就会自动到期,秋生又帮她垫了三个月的月租费,但并不代表他在期待什么。

秋生的生活完全没有变化,但这个世界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两个月前的这一天,秋生像往常一样打开计算机,确认美国股市的开盘。这一天,到了晚上,天气仍然很闷热,打开窗户,看到对面大楼一个肥胖男子身穿背心,拼命踩着脚踏车。这几年,香港流行起一股健康风潮,每家健身房都生意兴隆。

他喝着加了冰块的波本酒,看着实时股价表,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已经超过纽约时间上午九点三十分,股市还没有开盘。

一开始,他以为是法定假日,但他不记得九月的这个时期有什么节日。他以为是图表软件出了问题,立刻进入华尔街日报的网站,突然看到画面上出现了巨大的标题。他还以为有人在开玩笑,打开CNN—看,才发现电视上不断回放着他以前上班的世贸中心被摧毁的画面。

在这场多处同时发生的恐怖袭击后,世界各地都开始严格管制洗钱。首先,瑞士和列支敦士登、卢森堡等欧洲的避税天堂都“沦陷”了,所有被认为与恐怖组织有关的账户都被冻结,配合FBI,逮捕了相关人员。有几家受美国影响很大的加勒比海金融机构,甚至冻结了所有的法人账户。对冲基金甚至主动把投资客的名册提供给调查当局。匿名运用的巨款资金无处可去,四处徘徊,已经引发了全球性的资金移动。

10月,炭疽病毒在华盛顿蔓延。11月,美国航空的客机在纽约近郊坠落,世界最大的能源公司安然公司的经营不良问题逐渐浮上台面。安然公司广纳金融技术人才,在公司私设的市场进行能源交易,公司规模得以迅速成长,在华尔街被视为第二个微软。这家公司的负债高达500亿美元,也就是6万亿日元的天文数字,很可能会破产的睇测,为恐怖袭击后动荡不安的金融市场更增加了不确定因素。

然而,即使美国轰炸阿富汗,喀布尔沦陷后,即使在巴勒斯坦展开无止境的厮杀,阿根廷冻结存款,香港依然不变。最近,大街小巷都在讨论中国足球队第一次参加世界杯足球赛的话题。

秋生用MMF和银行存款,购买了美国国债。当金融局势动荡不安时,资金都会转去买美国国债避风头。由于机构投资人无法轻易将拥有的资产脱手,因此,只要抢先买到美国国债,几乎可以稳稳地从中小赚一票。恐怖袭击后,美联储紧急下调了利率,秋生轻而易举获得了10%的利润,实在是简单而又无趣的操作。除此之外,他一如既往地去餐馆吃饭,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喝廉价的酒,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的污渍。

然后,秋生就接到了那通电话。

“工藤先生吗?”

秋生按下手机的通话键,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这是下午四点过后,他很晚才吃午餐,正在一边上网,一边看CNN新闻。电视画面上,小布什义正词严地说:“美国的正义绝不会输给恐怖分子。”

“我想当面和你谈一些事,我现在在湾仔的凯悦饭店,你可不可以来一趟?”

男人的语气好像秋生理所当然会这么做。他的声音低沉,传递出一种危险的信号。

“请问你是哪一位?”

“见面的时候再告诉你。”

“找我有什么事?”

“这也要见面再谈。”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这不重要。”男人冷冷地说道。

男人指定在香港会议展览中心旁的凯悦饭店地下楼层的日本酒吧。这是1989年开张的名列前五大豪华饭店的主酒吧,最大的噱头,就是以黑色和金色的颓废装潢打造出的“往日巴黎”情调,也是全香港香槟收藏最丰富的酒吧。旁边就是迪斯科—到周末的深夜,精心打扮的情侣们纷纷聚集而来。

听到要去凯悦饭店,秋生放弃了平时的T恤和球鞋的休闲打扮,换上一套名牌的休闲西装和名牌皮鞋。因为他知道,如果穿着太随便,可能会被拒绝入内。阿媚很喜欢那家洒吧,以前他们经常去那里约会。秋生不禁苦笑起来,现在没时间想这些了。

他在家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十分钟左右,就来到饭店大门。挑高的豪华大厅内只随意放着几组沙发。回头一看,弧形中二楼上的咖啡厅延伸到大厅上方。据秋生所知,那是最薪新的设计。由于这里距离地铁车站有一段距离,所以,观光客很少来这里,和已经沦为温泉观光饭店的半岛酒店气氛大不相同。

五点才刚开始营业的酒吧内几乎没什么客人,如果对方了解这一点而特地约在这里见面,代表他对香港相当熟悉。酒吧中央有一个很大的圆形吧台,里面放了不少桌子,靠墙壁的位置放了一台大三角钢琴。一走进酒吧,坐在桌旁喝香槟的四十多岁男人向他挥了挥手。

男人的身材并不高大,穿着一套黑色双排扣西装,系着黑色条纹领带,脚上穿着黑色漆皮皮鞋,感觉很阴沉。旁边的桌子上坐着的两个年轻男人虽然同样是一身黑,但不合身的西装一看就知道是廉价的成衣。

他们很不自在地坐在那里,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杯香槟。其中一个人染着金发,另一个人光头,都不停抽着烟。光头的一只眼睛瞎了,装了假眼,外表就让人感到不寒而栗。金发男人太瘦,心浮气躁地抖着脚。无论怎么看,都可以一眼看出,他们是黑道大哥和他的保镲。

秋生走过去时,男人站了起来,很敷衍地说了声:“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一趟。”他从西装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一张比普通尺寸大一号的名片,名片上写着“KS物产株式会社常务董事黑木诚一郎”。公司的地址在日本东京都港区赤坂。秋生为自己没有名片致歉,黑木没有多说什么,请他入座。服务生立刻拿着厚厚的酒单走了过来。

秋生随便点的粉红香槟送上来后,黑木默然不语地拿起自己的杯子,做出干杯的动作。他向后方梳得一丝不苟的油头反射着灯光,乍看之下,好像是一般的中年男子,但眼里没有任何表情。一旁凶神恶煞的独眼保镖斜眼瞪着秋生。

“工藤先生,你为什么来这里?”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秋生不知说什么好,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因为你找我过来。”黑木哼笑了一声:“只要有人找你,天涯海角你也去吗?”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骆驼香烟,叼在嘴上,光头男立刻伸出手,用一只老旧的Zippo打火机帮他点了烟。

接到黑木的电话时,秋生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他早有预感,或者说,他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秋生应丽子的要求,在所能想到的方法中,提议了最佳的方法。这件事绝对没有半点虚假。然而,这也是绝对无法成功的提案。任何人一旦照这种方法去做,必定后患无穷,到时候就再度需要秋生出手相助。当然,他没有想到来找他的竟然是黑道大哥。

“今年7月,不是有一个叫若林丽子的女人来找你吗?”黑木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感情,“结果,你到底做了什么?”

秋生快速地思考着。他已经猜到黑木为什么会知道“工藤”这个名字和手机号码。和丽子最后分手时,秋生留下手机号码,丽子放进了钱包。虽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黑木拿到了这个号码。

问题是,丽子到底对黑木说了什么?和盘托出吗?

“不,不可能。”秋生心想。如果是这样,黑道大哥不可能对协助丽子在境外设立法人和银行账户的自己产生兴趣。之所以会特地找上自己,—定是和丽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该怎么回答?秋生盘算着自己的风险和优势。

自己的优势,就是黑木并不知道秋生的本名和住家。在一流饭店的主酒吧,他们也不至于大动干戈。而且,丽子带回去的数据上,根本找不到秋生的名字。

风险就是自己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既然这样,现在就不能轻易亮出自己的底牌,必须静观其变。

“我们在中环的饭店见面,她说要把5亿日元汇到国外。因为她要我协助她偷漏税,所以,我第二天拒绝了她。”

黑木不发一语地端详着秋生。他的双眼好像爬虫类,看不出一丝表情。

“不是5亿。”过了一会儿,黑木说,“是50亿,丽子卷款逃走了。”听到“50亿”的金额,秋生情不自禁瞪大了眼睛。顿时,他知道黑木察觉了自己的感情变化。

“丽子在加勒比海的避税天堂设立了公司和银行账户后回到日本,拿了50亿的钱,由她未婚夫汇到这个账户。第二天,丽子就把钱汇到其他账户,她也销声匿迹了,账户也同时遭到了冻结。”黑木淡淡地说完后,好像事不关己地补充说,“这50亿中,也有我们公司的钱。”秋生发现自己无法掩饰狼狈,事态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

“好,那我再问你一次,你教丽子做了什么?”

秋生好不容易才把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如果丽子真的带着50亿逃跑,就代表丽子根本没有告诉他们任何事。既然这样,更没必要对他们实话实说了。

“香港有很多类似的业者,可能她委托其他人了吧。”

秋生低着头。他不想被黑木识破表情,但对方似乎看透了他的意图。

“丽子来香港时,除了你以外,不认识任何人。难道你要我相信她在短短的十多天内,能够一个人在避税天堂设立匿名公司,开设银行账户?”

黑木发出短促的笑声。与其说是笑,更像是空气战栗的震动。香槟杯里冒出一个小气泡,在表面破碎了。

“接下来是谈生意。”黑木说,“我们要怎么追回丽子带走的钱?至于顾问费,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秋生顿时惊觉这是陷阱,黑道不可能主动付钱。他思考了一下,“多少钱?”

黑木露齿一笑说:“追回金额的一成,5亿怎么样?”虽然这种口头约定根本毫无意义,但他并没有反驳。

“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根本无从回答。”

“你可以随便问。”黑木再度开始观察秋生的表情。他到底看透了自己多少心思?

“银行账户是谁的名义?”

“丽子和她的未婚夫真田。”

“银行账户已经冻结了吗?”

“对!”黑木简短地回答,“我们叫真田打了电话,对方说,根本没有这个账户,所以也无从着手。”

丽子听从秋生的建议,回到日本后,把未婚夫真田加为账户的共同持有人。而且,采取了任何一方的签名可以自由操作账户的方式。在欧美银行,这是很普遍的做法。

“那就没办法了。”秋生叹着气说道。

如果在丽子消失后,立刻凭着她未婚夫的签名,申请确认汇款流向,就可以查到汇入的银行。然而,在账户冻结后,银行方面会产生警戒,不可能轻易作出回答。如果经常有莫名其妙的询问,反而会打草惊蛇。秋生简单扼要地向黑木说明这些情况后说:“如果可以证明犯罪事实,可以通过律师向银行方面交涉。”

黑木再度用鼻子哼笑了一声,把正在抽的香烟媳灭了。

“这么说,不可能通过银行去查了?”

秋生默默点了点头。

“丽子没有和你提到银行的事吗?”

秋生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谜。据他所知,丽子对境外金融机构一无所知。当然,只要有经过认班的护照复印件,有很多境外银行可以用电子邮件开户。至于护照的认证,只要找那种接不到案子的律师,付一万日元就可以搞定。然而,秋生不认为丽子知道这些。还是说,她之前的行为都是演戏?

“这50亿日元是什么钱?”

“这和你没有关系。”

“丽子用什么方法把这笔钱偷走的?”

“这也和你无关。”

“你对她去哪里完全没有线索吗?”

“如果有线索,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黑木没好气地说道。这是秋生第一次看到他的感情流露。难道他也被逼入绝境了吗?秋生稍微镇定下来。然而,黑木接下来的那句话,摧毁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

“你的名字是假的吧?”

黑木立刻恢复了好像能剧面具般的表情。

“你一定想不到为什么会被发现吧?通常,被叫到这里来的人都会吓得发抖。每个人都害怕暴力。即使没有老婆孩子,如果突然有人闯入自己的老家,谁都会感到伤脑筋吧?”

黑木说着,瞥了一眼隔壁桌旁的两个人。光头男翻着白眼瞪着秋生。金发男的脚抖得更厉害了,他的脸色很难看,而且,眼神空洞。

“为什么你这么镇定?因为你觉得我们伤害不了你。我说错了吗?”

秋生没有说话,酒吧内放着怀旧的伊夫.蒙当的香颂歌曲。这个男人并不是普通的黑道大哥。

黑木微微歪了歪嘴角,可能想要露出笑容吧。

“我会再打电话给你。如果你有事找我,可以打名片上的电话。下次见面时,希望我们可以谈一些实质性的内容。”

黑木向两名保键使了个眼色,起身离席。

金发男摇摇晃晃地走向出口。在经过秋生身旁时,秋生发现他不知道在小声嘀咕什么,只听到“我要,我要,我要,我要……”,这时,秋生发现他夹克的口袋特别鼓。

光头男紧跟在黑木身旁。

“五郎,去结账。”

黑木把账单交给光头男。名叫五郎的男人显得不知所措。

服务生慌忙跑过来。这里不像日本,要去收银台结账,香港都是在座位上结账。黑木从西装内袋拿出厚实的钱包,抽出几张千元港元丢在账单上。

“告诉他,不用找了。”

秋生缩头缩脑地翻译说:“Keep your change.”服务生好像中了乐透般,露出满脸笑容。

“钱要趁活着的时候用。”

临别时,黑木凑到秋生的耳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