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东京 第二节

走出凯悦饭店的大厅,沿着港湾道回到香港会议展览中心,走过天桥,在靠近地铁车站的告士打道方向下来后,来到一家露天咖啡店。秋生点了一杯咖啡,放在托盘上,坐到里面的座位。傍晚的这个时间,有许多在附近金融机构上班的粉领族。每个人都穿着黑色裤装,从20世纪90年代初期开始,华尔街的投资银行的制服都有统一的款式——男的是蓝色细条纹衬衫,女的是黑色套装。十年后,这个风潮推广到世界各地,如今,无论伦敦、东京还是香港,只要是在金融机构上班,每个人都穿着千篇一律的服装。邻桌坐了一对香港的年轻情侣,再后方是一位母亲正在喂孩子吃甜甜圈。店里坐了不少人。

秋生胡思乱想起来,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无论如何,现在绝对不能回到自己家里。如果黑木想要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跟他回家。咖啡店面向马路的那一侧都是玻璃,秋生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否被人监视。

一果真如此的话,他应该不会故意说那些令我产生警戒的话。

秋生不禁自问。

——况且,黑木来香港到底有什么用意?

据秋生所知,丽子在香港只见过代理商亨利。亨利只是为了赚钱,代为办理了法人登记和开设账户而已,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日本黑道突然找上他,一定会闹得鸡飞狗跳,他绝对会报警叫几十个警察上门。

——难道要找陈先生?

秋生终于想到这一点。法人代表的地址和寄月结单的地址都登记在陈先生的事务所,如果自己是黑木,当然会去查一下寄到丽子信箱的邮件。只要看到月结单,就可以知道她把钱汇到了哪里。当然,因为丽子已经变更了地址,从陈先生那里根本查不到任何线索。不过,黑木并不知道这一点。

秋生走出咖啡店,用手机打电话给陈先生的公司。由于市内电话是定额制,所以香港几乎没有公用电话,就连饭店的大厅都没有。一般民众只要随便走进商店,向店家借一下电话就可以解决问题。然而,不会说广东话的外国人,只能靠手机。

不巧的是,刚好是阿媚接的电话。秋生请她帮忙转接陈先生,三十秒的凝重沉默后,传来一个格外洪亮的声音:“阿秋,最近还好吗?”陈先生故意在阿媚面前表现得很开朗。

秋生告诉陈先生,自己可能惹上了麻烦,请陈先生用他的名字,在他熟识的饭店订一个房间。

“小事一桩,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里说不清楚,今天晚上,可不可以找一个地方见面?”

陈先生想了一下说:

“九点以后应该没问题,我会找一家适当的店。订好饭店的房间后,我就马上通知你。等你办理好住宿手续,再打我手机。”

秋生打完电话,正打算回到大马路,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原来是黑木的保镖,那个叫五郎的独眼光头男。对方也认出了秋生,停下脚步,一脸纳闷的表情。他的身高将近一米九,肌肉饱满的身体很结实,而且,头发和眉毛都剃光了,再加上瞎了一只眼睛,谁看到他,都会觉得很可怕。但他一手拿着观光导游书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他是外地客,脸上的表情也很傻气。

“你在这里干吗?”秋生问他。

五郎没有说话,显得手足无措。

“找女人吗?”

听到秋生的问话,他的脸一直红到耳根,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他还很纯情。

“黑木先生叫我去玩一玩。”他小声地嘀咕,然后又补充说,“听他说,这一带到处都可以花钱买女人。”

秋生忍不住笑了起来,五郎满脸通红地斜眼瞪着他。秋生慌忙向他解释。

香港的风化区大致位于香港本岛的湾仔和九龙的尖沙咀附近。香港本岛聚集了很多欧美金融机构驻香港的公司,那里的风化区大部分都是无上装酒吧,客人在店里喝酒,搭讪自己喜欢的舞女,把她们带出场。湾仔车站北侧的Hard Rock附近有很多无上装酒吧,大部分客人都是白人,日本人不会说英语,去那里根本没有人理睬。那里的舞女大部分都是从菲律宾来捞金的,出场费差不多1,000港元。秋生也曾经跟着开意大利餐厅的卡尔洛一起去过,被胸部像西瓜的菲律宾舞女敲了不少竹杜,终于惹恼了卡尔洛,最后,他们被赶出店。

日本观光客如果想找女人,只能去尖沙阻的夜总会或是三温暖。夜总会就是香港电影中经常出现的豪华俱乐部,走进店里,可以指名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付钟点费。之后,要在夜总会欣赏表演秀,或是带出去上床,都是客人的自由。三温暖里有年轻的按摩女郎,除了足底按摩和理发等一般的服务以外,还可以提供包括上床在内的全套服务。但大部分店里的小姐只说广东话,只有少数几家店可以用日语沟通。秋生知道几家这种店,偶尔也会介绍客人去那里。当介绍客人时,店家就会付他回扣。住在香港的日本人都会用这种方法赚点零用钱。

除了以上的地方以外,还有尖沙咀北侧的旺角,也是一大风化区。那里有许多挂着“日式指压”广告牌的廉价妓女户,即使是规矩的香港人,也不太敢去那种地方。虽然不知道这名字的由来,但在香港,“日式指压”已经变成色情按摩的代名词。只要5,000日元,就可以和年轻女人上床,但同时也危机四伏。

“你身上有多少钱?”

“黑木先生给我这些。”五郎拿出三张千元港币大钞。秋生简单向他解释了夜总会和三温暖的不同,问他要去哪里。反正他语言不通,唯一的差别,就是带女人出场,在饭店上床,还是在三温暖的按摩室内解决。五郎似乎犹豫不决,秋生觉得既然来到香港,应该让他去夜总会开开眼界,就打电话给熟识的店,谈好全套3,000港元的价钱。最近,由于经济不景气,再加上可以从香港当天来回的深圳和澳门的廉价色情店盛行,许多老字号的色情店陷人了经营困难。不管客人是黑道还是谁,只要有钱,店家都很乐于服务。

“你第一次来香港吗?”

“对。”五郎很老实地回答后,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也是第一次出国。”

秋生写下店名和电话号码交给他。

“你出示给出租车司机看,司机就会带你到店门口。夜总会的经理会说日语,一切交给他处理就好了。你先付钱后,可以随便换几个女孩子,慢慢挑选自己喜欢的。反正你们语言不通,就直接带出场,去附近的饭店办事。饭店的钱也包含在里面了,不必担心钱的事。”

五郎大声说:“我知道了,谢谢。”站得直直的,向秋生行了一礼,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你以前当过警察吗?”

“不,我在自卫队差不多有五年。”

“是哪个部队?”

“空投部队。”

秋生重新审视着五郎壮硕的身体。也许他是在训练中发生意外,才失去了一只眼睛。因为经济不景气的关系,大部分人在离开自卫队后找不到工作,所以,才会被黑道大哥收留,当他的保镖。

“和你在一起那个金头发呢?”

听到秋生这么问,五郎厌恶地皱起眉头。

“我和他不一样。”

他们似乎合不来。五郎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

“黑木先生呢?”

“他在饭店,你找他有事吗?”

“不,没事。”秋生回答。黑木应该回饭店叫了女人吧。这么说,对他们而言,这是一趟优雅的旅行。既然这样,自己为了隐藏身份去住饭店根本是杞人忧天。

秋生拦了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让五郎坐上车。五郎从后车座回过头,再度恭敬地鞠了一躬。

秋生对妓女没有兴趣,听内行人说,在香港、澳门和深圳一带的色情店,二十岁左右的美女如云。中国政府开放国内旅游后,贵州、四川、湖北和湖南等内地的人也到香港旅行,许多女人都直奔色情店卖春。她们既不会说广东话,也不会说英语,在香港,唯一的赚钱方法就是卖身。

那家店的生意很冷清,五郎今天晚上应该可以找到差强人意的女人上床。

秋生搭地铁来到上环,跳上往香港大学方向的专线小巴。陈先生预约了一家位于大学附近的中级商务饭店。和五郎分手后,立刻接到陈先生的电话,说只订到一间双人房。秋生原本想绕一个大圈子,用掉跟踪,听到五郎刚才的那番话,立刻打消了念头。只要搭上专线小巴,外行人根本不可能跟踪。况且,饭店是用陈先生的名字登记的,即使去查住宿登记,也查不到秋生的名字。

饭店位于距离上环车站五分钟车程的地方。虽然交通不太方便,但房间朴素、清洁,住宿费不到观光饭店的一半。秋生以前也曾经多次住过,外国人住正规的饭店时,需要出示护照。这次因为陈先生事先打过招呼,所以,在柜台报了陈先生的名字,就立刻拿到了钥匙。

走进房间,秋生用手机打电话给陈先生。虽然不需要这么谨慎,但他还是不想留下使用电话的纪录。陈先生还在公司,他们约好九点在饭店附近的中餐馆见面,秋生请陈先生检查了丽子的信箱,确定最近完全没有她的信件。

秋生说:“可能会有人跟踪你。”陈先生笑着说:“哪个白痴会做这种事?这植大楼有一个只有住户知道的后门,我从那里走,谁都不会发现。”然后又说,会请店里的伙计确认是否有人跟踪。陈先生似乎已经习惯这种事。秋生请他把丽子申请信箱的资料,和四个月前寄来的那封月结单一起带来。

挂上电话,他用电热水瓶煮了热水,用饭店准备的茶包泡了一杯茉莉茶。他拿着杯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发现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旧城区晚餐前的热闹空气飘进了空荡荡的饭店房间。

秋生坐着发了好久呆,突然想到可以打电话给诚人了解情况。当初,丽子就是通过诚人的介绍找到他的,丽子来香港之前,曾经和诚人见过面。一看手表,晚上七点多。日本时间是八点多,诚人应该还在公司吧。他拿出记事簿,找到诚人的手机号码,拨了电话。

诚人立刻接起电话,惊叫道:“什么?香港的秋生先生?”以前,他们几乎都是用电子邮件联络,秋生从来没有打电话给他。秋生说:“我有事要和你谈。”诚人说他打算出去吃饭,请他二十分钟后再打。

“我会找一个可以聊秘密的地方。”

或许发挥了无酿的想象力,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变得很尖。

秋生在指定的时间打电话过去,诚人一接起电话,劈头就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简直就像是伺机捣蛋的小孩子。

“关于那个叫若林丽子的客人。”

“啊啊……”诚人愣了一下说,“是那个大美女。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知道她来香港之前的情况。”秋生无视诚人的问题问道。

“呃……”诚人想了一下,“我记得,当初是她寄电子邮件给我。她说看了我的网站后,想去香港,希望我介绍她认识你。因为她也住在东索,所以,我约她出来当面谈。”

“你都这样和客人见面吗?”

“我总不能介绍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给你。”说完这句话,诚人“嘿嘿”地笑了起来,又补充说,“因为感觉她应该是年轻女人。见了面之后,发现是一个超级美女,我吓了一大跳。”

“她说什么?”

“她说想在香港设立公司,申请银行账户。我告诉她,即使不设立公司,也可以申请个人账户。她说,是她未婚夫的公司要用来节税的。听了之后,我还很失望。”

“还有没有聊其他的?”

“没有。其他就是闲聊。她问我做什么工作,还有秋生先生是怎样的人……”

“除此以外呢?”

“她几乎没有告诉我什么私人的事,只听说她以前在不动产公司当过秘书。”

“不动产公司?”

“对,菱友不动产是股票上市的蓝筹公司,她说她在那里当高级主管的秘书,一年前辞职了。光是靠电子邮件来往,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所以,我请她留下了简单的履历数据,像是年龄、地址还有职业。她自己写在上面的。”

“有没有问详细?”

“没有,感觉好像在等待出嫁。我说我很羡慕她,她笑了。我们约在银座的咖啡店,周围的男人都用嫉妒的跟神看着我,那些准备去上班的酒家女也斜眼看她,真是超引人注目的。之后,我们走出店里,她独自坐上出租车后,大家都做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如果不及时阻止,他会一直喋喋不休,秋生找机会打断他说:“我等一下要出门,改天再打电话给你。”诚人央求说:“什么嘛,请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秋生分析了黑木会不会去找诚人,但看诚人的样子,如果告诉他,会让他更加兴奋,反而造成反作用。所以,秋生没说理由,只叮咛他暂时不要见新客人,就桂上了电话。如今,幻想一定在诚人脑海中爆炸了。

秋生第一次听说丽子曾经在不动产公司当秘书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丽子的举手投足的确有职业的味道。虽然她的举止很优雅,但并不像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而是训练的结果。他原本想打电话去不动产公司,又转念一想,这么晚了,总机应该没人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