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东京 第三节

中国餐厅的入口旁,挂着整只的鸡和依然可以看到外形的猪肉。店员站在旁边的柜台向行人拉生意说:“这里有点心卖。”狭小的店内已经人满为患,坐在里面的陈先生眼尖看到秋生,向他招了招手。他还是穿着绿色夹克、打着领结,一身令人不敢恭维的打扮。

走向陈先生的餐桌时,秋生环顾周围,发现大部分客人都在吃大闸蟹。他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吃大闸蟹的季节。大闸蟹很小,为了避免它在挣扎时“缺胳膊断腿”,需要五花大绑地绑住它的钳子,趁活的时候放下去蒸才最好吃。这是上海餐馆在秋天的时令菜,在香港也很受欢迎。每到这个季节,海鲜店门口就堆满了青色的大闸蟹。

陈先生的桌子上放了一个茉莉花茶的大茶壶,已经有几道菜上桌了。由于他们只有两个人,所以,应该都是点了小份的。香港人觉得如果桌子上没有摆满菜,就是不吉利,所以总是会叫很多菜。而且,香港人几乎都不喝酒,年长者喝茉莉花茶,年轻人则喝西瓜汁或是柳橙汁,一边吃,一边聊天。听阿媚说,香港人之所以不喝酒,是因为他们觉得“被人看到自己喝醉的样子很丢脸”,在自己家里时,通常会喝一点酒。如果在北京或是台湾,大家都会用白酒比酒量,但在香港,一旦喝醉,就会被视为“人格破产”。

秋生刚坐下,陈先生就不由分说地聊起股票的事。他最近好像买了投机股。在全世界的股价都跌声连连时,中国股市从2001年年初开始了泡沫景气。

中国有上海、深圳和香港三个股票市场,长期以来,上海和深圳股市就分为只能由国内投资人购买、以人民币计价的A股,和只能由外国投资人购买、用外币认购的B股。上海股市的B股用美元计价,深圳股市B股则用港币计价,而且,香港股市还有中国内地企业直接上市的H股,和在香港的子公司上市的红筹股,彼此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

由于中国股票市场不透明,内幕交易横行,外国投资人对B股市场敬而远之,因此,交易量很小,股价也持续低迷。开放给国内投资人的A股则因为改革开放经济的博弈行情,在纳斯达克指数暴跌引发的全球股价低迷期,仍然一枝独秀,行情一路看涨。结果,虽然是同一家企业的股票,A股和B股的价格产生了大幅的落差。简单地说,就是同样是索尼的股票,在某个市场是一股5,000日元,在另外一个市场则可能是一股1万日元。2001年,中国玫府宣布将在6月1日开始,开放国内投资人购买B股。

于是,势必会发生大规模卖掉股价较高的A股,买进B股的套利交易。由于预料到这种情况发生,香港和台湾的庞大华人资金涌入,从2月到6月的四个月期间,上海B股指数上升了2.5倍。当B股行情告一段落后,夏天以后,又出现了大量上海、深圳的B股和香港市场的H股、红筹股的套利交易,使得在香港市场上市的中国内地企业的股价一路走悄。香港的投资人都很投机,看到短短几个月,股价就翻番的个股层出不穷,市场上充满狂热,就连旧城区的路边摊上,都可以听到人们口沫横飞地评论三大股票市场的相关公司和同业其他公司的股价分析,以及哪一只股价偏低,哪一只偏高的股市解盘。

中国股票市场无法进行融券放空交易,也就没有真正的套利,只能在股价上涨后出售持股,换另一只股票。最后一个抽到“鬼牌”的投资人,一旦买进之后股价下跌,就会输得一败涂地。秋生曾经亲身经历过这种博弈行情的可怕,劝陈先生也早日落袋为安。7月后,中国政府开始进行宏观调控,陈先生买的几只股票也产生了亏损。有人揭发中国银行的一个分行违法融资购买股票的资金,协助股票上市企业做假账的会计事务所和公认会计师相继遭到处分,和巅峰时的6月相比,在短短两个月期间,针对国内投资人的上海A股向下调整了三成,以美元计价的上海B股下跌了四成。

据陈先生说,中国股票市场的内幕交易是理所当然的,投资人纷纷通过关系,掌握主力的动向和企业内部的情况,呼朋引伴,大肆购买后,捞一票就卖掉。这是唯一的投资方法。然而,使用这种方法时,如果不背叛同伴,就无法赚到钱。一旦买到的股票开始下跌,就会赔得很惨。

根据中国国务院的报告显示,当时中国股票上市企业的总市值为23,730亿元,但实际资产价值只有3,100亿元。40%的上市企业资产价值为负值,80%是濒临破产的有名无实的企业。所以,买股票根本就是把毫无价值的废纸标价后进行买卖。

秋生随意吃着菜,心不在焉地听着陈先生的股市分析。即使跟他说教,他也不可能听得进去。

“对了,你说的麻烦事是什么?”

陈先生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的持股后市看俏,一吐为快后,才正式进入主题。秋生把丽子的事、在加勒比海设立法人、开设银行账户的事,以及丽子偷了公司的钱卷款逃跑、有一个叫黑木的黑道大哥找上门来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但并没有提及50亿日元的金额。

“情况我了解了,到底有什么问题?”

陈先生露出纳闷的表情。

“这种事,在香港根本是家常便饭,谁叫他把钱交给别人。阿秋,这和你没有关系,不必理会他。”

秋生担心黑木看过法人登记资料后,会找到陈先生的公司,他也一笑置之说:“日本黑道在香港能够干什么?到时候我会说,那个叫丽子的女人在路上看到我制作精美的宣传单,自己找上门来。我收了她三个月的定金,开始代为收信。结果,没有收到一封信,也没有电话。因为她没有汇第四个月的租金给我,租约就自动解除了。”

黑木如果想要和陈先生交涉,必须通过香港黑社会的人居中牵线。一旦他这么做,风声早就通过联络网传到陈先生的耳朵里。的确,日本黑道在香港根本没有立足之地,不可能有什么作为。

“这种事不重要,你倒是想想办法处理阿媚的事。”

陈先生改变了话题,似乎无意继续谈。他应该从阿媚那里听说了秋生和丽子的事,但他并没有提起。

“那么开朗的女孩子现在竟然整天闷不吭气,看她的样子,好像连饭都没有好好吃,我真是于心不忍。反正,你只是鬼迷心窍的外遇,不如送她一个贵重的礼物,逗她高兴一下,她就没事啦。”

秋生并不认为事情这么简单,但还是回答说:“我考虑看看。”他自己还没决定要怎么处理和阿媚之间的关系。

“在眼前这件事解决之前,我没心情处理。”

陈先生为难地皱了皱眉头:“你知道要去哪里找那个女人吗?”秋生把陈先生带来的丽子申请信箱的资料摊在桌上。

“开设银行账户需要地址和电话号码,地址问题比较简单,只要月结单不会因为查无此地址被退回,银行方面就不会起疑心,所以,租信箱并没有问题。但电话就没这么简单了,如果汇款金额不超过10万美元,问题还不大,如果一下子汇100万美元的大金额,银行方面一定会打电话给顾客确认。如果电话接不通,就会引起银行方面的警戒。”

“所以,她才会申请我们公司的电话转接服务。”

“的确,在这份申请书上,这个电话转接到丽子未婚夫的公司。但你想一想,既然她想骗取帐户里的钱,如果确认汇款的电话转接到她未婚夫的公司,她的计划不就功亏一篑了?你觉得她会冒这样的险吗?”

“你的意思是,这个电话是乱写的吗?”

“这样的风险太大了。如果她指示汇款,银行打电话确认时,发现根本没有这个电话号码,不就等于向银行宣称这是正在洗钱的非法资金吗?”

陈先生想了一下说:“那现在就打电话确认一下。”

秋生拿出手机。虽然店里很嘈杂,但他还是按下了号码。不一会儿,就听到日本电信公司“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的语音。难道真如陈先生所言,是胡乱写的号码?秋生立刻转念一想,发现很可能是丽子盗取那笔钱后,在冻结法人和银行账户时,取消了这个电话。

陈先生仍然半信半疑。

“也许像你说的那样,但果真如此的话,那几个黑道大哥早就发现,四处寻找了。”

“我想,他们可能没发现这个电话号码。至少,丽子绝对没有把这个电话告诉他们。月结单上应该有地址和电话号码。”

秋生打开陈先生带来的那封寄给丽子的月结单,上面只写着账户号码和开户人名。由于是第一份月结单,帐户的余额为零。

“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陈先生问。

“我想明天去日本。”

秋生把家里的钥匙放在桌上。他向来随时把护照、信用卡和支票簿带在身上,随时都可以搭机。但他需要放在家里的笔记本电脑和丽子申请法人和账户时的数据复印件。秋生请亨利帮他把所有数据都复印了一份。为了避免日后发生问题,秋生向来把自己客户的数据存盘管理。

“我想,我暂时不能回自己的家。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帮我把需要的东西拿出来吗?”

陈先生虽然惊讶于是否有必要这么紧张,但还是爽快答应了。他说会在回家时,顺便去秋生的公寓走一趟,明天早晨会送到他手上。陈先生的家在铜锣湾东侧的太古,他和秋生一样,一个人住两室一厅的房子。

“为什么你非找到那个女人不可?”陈先生问。

“因为有利可图。”

“多少钱?”

“女人盗取了5亿日元,一成就是5,000万。”他故意少报一位数,“大约300万港元。”

“那好像在买乐透嘛。”陈先生笑道。

“如果我中了,一定会好好酬谢你。”秋生说。“我会伸长脖子期待的。”陈先生大笑起来,像往常一样,用厚实的手掌拍着他的背。

结账时,秋生正要伸手拿钱包,陈先生态度坚决地阻止了他。结果,这次又是陈先生请客。中国人不习惯各付各的,桌子上的菜剩下了一大半,但这也是中国人的习惯。如果菜都吃完了,会让主人觉得自己招待不周。

陈先生最后吃了一口大闸蟹的蟹黄,又叮咛了一句:“等你从日本回来后,要和阿媚重修旧好。”

回饭店后,秋生开始不安起来,觉得刚才应该更强烈地提醒陈先生提高警觉。黑木不是笨蛋,当然会试图找到丽子申请的信箱。但陈先生满脑子都是自己的股票,对秋生的话充耳不闻。

他从冰箱里拿出冰块,打开小瓶的威士忌。深夜十二点后,路上的行人减少了。秋生关掉房间的灯,坐在窗边。他很想再打电话给陈先生,但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

即使黑木想威胁陈先生,也不见得有这个本事。秋生知道,陈先生和黑社会的关系很密切。

香港的黑社会称为“三合会”。在香港,参加黑道组织本身就是违法行为,因此,不会像日本那样招摇地高挂堂口的牌子,或是彼此交换名片。不可思议的是,香港人都知道谁是哪一个堂口的人。秋生想起以前曾经听阿媚提过,“别看陈先生这样,其实他很厉害”。

一般认为,中国的黑道组织都是起源于秘密结社,“三合会”就是其中之一。

在日本,黑道分子和一般民众有着一线之隔,但在香港,黑道组织也是社会的一部分,两者的界限极其暧昧。参加组织或是退出组织都比较简单,有些黑道分子赚了一笔钱后,就会回归正道,这也被视为理所当然。黑道的组织成员和非组织成员没有明确的区分,所以,即使陈先生参加了某个黑道组织,也丝毫不足为奇。虽然成员可以自由地离开组织,但如果背叛自己所属的组织,或是践踏对方的面子,就会进到严厉的制裁。

如果陈先生是黑道分子,日本的黑道分子根本不敢动他。万一黑木不小心想动用香港当地的黑道,那么,在他还没有威胁陈先生之前,自己就会被人收拾掉。香港人不会为了日本人的一点小钱背叛自己的朋友。

秋生回想起陈先生问他的问题。

“为什么你非要找到那个女人不可?”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钱?

秋生发现杯子里的威士忌已经变得很稀,便又开了一瓶迷你酒。一个捡垃圾的男人拉着拖车从暗巷里出来,翻找着附近餐厅的残羹剩饭。

秋生知道丽子会卷入是非。因为这是他一手安排的。按照他的计划,丽子的未婚夫会身败名裂,丽子会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丽子却带着50亿日元销声匿迹了。也就是说,她比秋生更加棋高一着。她是怎么做出这么大胆的事的?

一定要找到丽子,无论如何,都要亲口听她说出事实真相。

秋生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执著,还是因为自尊心?抑或是为了钱?

第二天早晨,秋生等到日本时间上午九点,打电话到丽子曾经工作的菱友不动产。他说:“因为私人的事,想要联络一年前离职的女职员。”于是,电话转接到人事部,在确认名字后,对方说:“她是派遣公司派来的,我们不知道她离职后的情况。”当秋生提到“听说她是担任高级主管的秘书,我想请教一下,是哪一位主管”时,对方突然产生了警戒,气势汹汹地问了秋生的名字和理由后,就挂上了电话。

秋生在网络上查询了菱友不动产的股价和财务情况,发现在泡沫经济崩溃后,经营相当辛苦,已经连续三年亏损。看他们的资产负债表,发现股本只有100亿日元,虽然银行已经放弃债权,但仍然背负着5,000亿日元需要支付利息的负债。以市价评估该公司的资产,显然已经债台高筑。公司的营业额有将近2,000亿日元,业务的现金流量为220亿日元,但是财务现金流量为-250亿日元,需要支付的利息超过了公司的盈利。股价已经跌破了50日元的上市价,根本是靠政府和主要银行的支撑而苟延残喘的企业。公司裁员后,人员大幅缩减,但总公司仍然有600人,包括子公司和关系企业在内,总共有2,500名。

该公司有15名兼事,当然无从得知丽子曾经担任谁的秘书。股东除了总公司和老板以外,还有银行、寿险公司和员工持股,并没有发现可疑的名字。谁都不想出现在这种随时会倒闭的公司的大股东名册上。

接着,秋生打电话到派遣公司。对方冷冷地回答说:“无法透露登记者的个人资料。”秋生耐着性子问,至少请帮我查一下丽子目前有没有登记,对方才勉强去查了一下。丽子已经没有登记派遣工作。

之后,他打电话到航空公司,订了下午从香港到成田机场的商务舱。自从“9·11”恐怖袭击后,每家航空公司都生意清淡,即使当天也可以轻易订到机位,价格也比以前便宜三成。以前,即使坐狭小的经济舱也不觉得怎么样,如今,只要和其他乘客一起挤在会彼此碰到手肘的座位,就会觉得很痛苦。

九点过后,他接到了陈先生的电话,约好十点在搭机场列车的香港车站拿数据和计算机。陈先生还特别叮咛:“里面有要送诚人的礼物,代我问候他。”

如今,诚人是陈先生的老主顾。上次诚人来香港玩时,秋生约了陈先生和阿媚,一起去卡尔洛的餐厅吃饭。晚上来卡尔洛餐厅的英美金融机构的股票交易员,几乎都是酒精中毒的家伙。无论当天的大盘是涨还是跌,他们都喝酒狂欢到天亮,在因为宿醉而浑浑噩噩的状态下回公司上班。因为,这根本不是神经正常的人能够胜任的工作。他们认为,股市行情越乱,越有赚钱的机会。一旦无法做到这一点,他们身为交易员的人生也就画上了句号。

诚人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把那天的所见所闻写在网站上,获得了很大的回响,许多人提出想要租用陈先生的信箱。在诚人杜撰的幻想中,卡尔洛的餐厅是“金融黑手党的巢穴”,陈先生是打着领结,掌控着香港黑社会的神秘中国人。根据他的描述,“就连顶级交易员,也对这个中国人刮目相看。”

秋生趁闲暇之余,把这篇散文翻译成英文给陈先生看。阿媚看了捧腹大笑,陈先生却说诚人是“很有才华的作家”,从此对他另眼相看。

在盗版猖獗的香港,大部分软件都是中文版,很少能够买到英文版的软件。自从那次之后,陈先生经常为诚人找软件寄给他。这次又要带十张专业级程序工具的光盘。如果以定价购买,绝对不止100万日元,但陈先生最多花5,000日元就搞定了。诚人可以为他在日本大肆宣传,他当然稳赚不赔。

秋生办理好退房手续,搭城巴来到中环,绕到位于金融街一角的当地银行,从保管箱里拿出日元的金融卡和信用卡,还有预付卡式的手机。虽然账户里没有多少钱,但为了方便回日本时使用,他在日本国内银行办理了非居民用的日元账户。他的信用卡直接从那个账户自动扣缴,就不必每次支付额外的汇兑手续费。

他在多年前,买了这部预付卡式的手机。以前有为期一年的电话卡,但由于有人用假卡打国际电话,使电话公司蒙受了巨额的损失,电话公司为了避免外国人伪造,最近已经缩短为最长三个月。如果到期后,又超过三个月的缓冲期间,电话卡就会作废。这是为了预防用匿名手机来犯罪。在购买时,需要出示身份证明。虽然很不方便,但对秋生这种用假名工作的人来说,却是很方便的工具,所以,每隔半年,就会拜托回日本的熟人帮他换卡。

从怡和大厦穿过新建的交易广场的购物中心,由靠近维多利亚港的出口走出后,来到香港车站。他十点准时来到车站,看到阿媚等在中央大厅前。

“好久不见。”

秋生想不到其他的话。他已经有四个月没有和阿媚说话了。阿媚比以前清瘦,脸颊也凹了下去。她穿着蓝色簿毛衣,深蓝色的长裤。她的打扮也变得素雅了,感觉比以前成熟了。

“陈先生说,他实在抽不出空过来。”

阿媚说完,把东西塞到秋生胸前,转身离开了。

这时,秋生看到阿媚热泪盈眶。然而,此刻的他,根本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