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从三十六层下来的电梯更加安静也更加快速。我为了不让自己到这里才跟丢她,于是在她警戒的视线下进入了电梯。她对我的态度就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这次她改对电梯少爷低声说“欧佩利克斯”是她儿子设计的。抵达一楼时,老妇人从电梯出来走向大门口。

我走向服务台领回青鸟的钥匙。服务台的人员已经交班,我等了三十秒后回头一看,老妇人正和大门口的男服务生交谈。领回钥匙之后再回头看时,老妇人已经从自动门离开了。我快步横越大厅。

门口的男服务生在我问他话之前先开口说:“刚才那个老婆婆不是和你一起来的吧?”

“没错!怎么了吗?”

“我问她是不是要叫计程车,她用很认真的表情说:‘我不是能乘坐那种奢侈东西的身分。’可是她明明是搭计程车来的……那就是老年痴呆症吧?”

“没有那种事。”我说:“因为她是绑架杀人事件的重要关系人哦!”

男服务生表现出“你的笑话很冷”的表情,礼貌地笑了。

“她走到哪里去了?”我问道。

“从门口出去往右边走了,因为她问我‘新宿车站是往右边直走的吗’。”

我向他道谢后从门口走出来。旅馆前的道路因为路灯和建筑物灯光照射的关系,能够看得很清楚,而从那条宽敞的大道向右走约八百公尺即可抵达新宿站西口。老妇人拿着旅行箱和手提包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也许是因为吃过饭和喝了葡萄酒,她的精神看起来很好。在那附近,除了漫步的情侣和喝醉的上班族外,不见其他的行人。我决定徒步尾随她,于是离开旅馆的屋檐下。

在那之后的二十分钟,老妇人和我隔着约五十公尺的距离,持续着星期天夜里在新宿副都心的散步。我已经知道她要去新宿站的事,也不须担心会在一目了然的人行道上跟丢她。我尽可能地隔开和老妇人的距离,这样倘若有任何人打算跟她接触,也才能避免我的身影进入那个人的视野。虽然老妇人看起来好像知觉很迟钝的样子,但如果因此放心而懒散的进行跟踪,说不定到最后会变成从自己手上放弃可能得到的线索。

老妇人走过“京王广场饭店”旁,接着走上连接甲州街道和青梅大道替代道路的楼梯,进入西新宿一丁目。此时,我突然发现到情况有点异常,有一个男子正走在老妇人和我正中央。之前也出现过那个人影,不过都因为我们的步调太过缓慢,所以他马上就会赶过老妇人走到前头去了。但这次男子故意配合老妇人的步调,用不太沉着的态度跟在她后面约二十公尺左右。男子恐怕是从替代道路那边出现的,在自来水研究所的转角弯过来跟在老妇人背后,夹在我们之间。他还频频回头看向自己的背后。

他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太外行了,所以我先将身体隐藏在建筑物的阴影里,他转回视线。不过即使不这么傲,他的视野也只限定在自己后面不远的狭窄范围而已。男子是个削瘦的二十几岁年轻人,穿着磨破的牛仔裤和薄质的浅蓝色运动外套。我一直认为要直走到新宿车站的老妇人忽然向右岔道转弯,消失了身影。男子惊慌地快走并追赶着老妇人;我也加快脚步在十秒钟后抵达了那个转角。

男子正要追上走在二十公尺前的老妇人。老妇人发现身后有声响,回头一看却为时已晚。男子从背后把手伸向老妇人的旅行箱和手提包,老妇人发出“啊”的尖叫声。男子抢了老妇人的手提包后迅速转过身体,旅行箱掉落在两人之间,发出和内容物相符的轻微声响滚动着。老妇人出声大喊“小偷”,然后像是要压住旅行箱般地伏倒在地上。抢夺手提包的男子因为深信后面没有任何人,就以我隐身的建筑物角落为目标迅速地跑过来。在转角拐弯经过我面前的瞬间,我伸出右脚,在男子踏下脚步前拐了他一脚。男子发出一声惊讶的怪叫声,身体漂亮地飘浮在半空中飞到两公尺外,以分不清是脸还是右肩先着地的姿态掉落在人行道上。手提包则落在男子和我中间。

男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吃力地站起来回头看着我。他的右脸颊上猛烈地流着鲜血,而他正用左手痛苦地按住右边的肩膀。我用眼神打了个暗号——“走开!”男子好像无法马上明白般张着嘴呆立着,不久转过身慢吞吞地跑开。此时老妇人一边呼喊着“小偷”,一边弯过转角出现了。男子的逃跑速度一口气变成了十倍快。

“婆婆,你的手提包没事。”我捡起掉在人行道上的手提包交给她。

“哎呀!是您帮我拿回来的吗?”她向我道了谢,视线转向已经逃走的抢匪。“但如果不报警的话——”

我也认为在这时这么做是正确的。因为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只是将重要证据置于危险之中,但我却说出和内心想法相反的话。

“……对方看起来是一时冲动才做出这种事的学生。如果去报警的话,婆婆也会被问东问西的,反而更麻烦不是吗?”

老妇人的视线快速地往下移,仿佛要看透自己手上拿的砖红色旅行箱。

“……这么说也对。托您的福手提包才能平安无事。对了!要怎样才能向您表达谢意?”

“没有那个必要,我只是恰巧路过而已。婆婆不是也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正要去哪里?现在已经这么晚了。”

老妇人莞尔一笑。“是的,我现在正要去一个地方哦!”她用神秘的声音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慎重地抱着这个旅行箱吗?”

“不知道。”我撒了谎。不,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现在正要去一家不大的小料理屋。在那里有一个我必须把这个可爱的旅行箱交给他的人。”

“咦……”

“请您也务必一起去……那里虽然比不上一流的日式料理店,却是个料理相当好吃的店。为了表达谢意我请您吃饭吧!”

“走吧!但不必请我吃饭,让我送你到那家店就好!”

根据老妇人的指引,我们走进刚刚那条抢匪袭击她的岔道,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向左转,“新宿邮局”前的丁字路口向右转。我想起一年前在这附近的银行分店碰见强盗持枪抢劫的事,当时那个持枪的强盗反过来被持有手枪的分行行长射死了。这一带是银行和人寿保险公司密集的区域,混杂餐饮业的杂居大楼则零零星星散落着。老妇人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十公尺,指引我进入银行停车场隔壁一栋三层楼建筑的大楼。

一家叫作“淡雪”的小料理屋位于那楝大楼二楼。时间已超过十二点了,不过入口处还挂着营业的门帘。店里四、五个客人分散地坐在吧台及小房间里,是典型的那种位于大楼里的日式装潢小料理屋。店里每个座位都传出快乐满足的说话声和笑声,没发现正焦急等待旅行箱到达的客人。

我们一进入店里,在吧台里的五十几岁、皮肤白嫩的老板娘马上就发现老妇人,还发出惊讶的声音说道:“姐姐!”

老板娘沿着吧台从收银台的出入口飞奔出来,抱着老妇人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你打电话说要过来,但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出来了……怎么了?不在家里睡觉是不行的哦?本来我还想说等店里关门之后要打电话到羽根木那边的。”

“你在大惊小怪什么呀!”老妇人用斥责妹妹的表情说道:“我并没什么问题,不要用像对待病人一样的态度来对我。”

“但是,姐姐……”

吧台里穿白衣的厨师向我招呼道:“欢迎光临!”他的年纪明显地比老板娘小,不过一看就知道是可靠稳重的男子。无法马上判断是老板还是被雇来的厨师,也许都是正确答案!

老妇人在吧台旁的椅子上坐下说道:“好了,不要再站在那里,快把你自做的料理端出来。我今天要招待重要的客人,而且还要送你一个惊喜的大礼物。”

“这……”女主人把不安的脸转向我。

老妇人正踌躇着该如何为我介绍,但马上又自信地说道:“这是吉冈先生,他是卓也设计的那家‘欧佩利克斯’的经理。刚才我被一个危险的抢匪抢手提包的时候,幸亏吉冈先生救了我。”

“真的吗?都是因为这么晚了你还四处闲晃走动。”女主人回头看着我,虽然还是向我道了谢,不过她的表情很清楚地表现出对于姐姐说的话只相信一半。我隔着老妇人放置旅行箱和手提包的那个座位,在面对吧台的座位坐下。

“比起那件事,我们的料理比较重要。我从早上开始就什么也没吃了,我决定要吃和吉冈先生一样的食物。”

女主人举起手打了个暗号,厨师用领会的表情点了点头。

“对了!在吃饭前,我想先让由纪子看一下这个。”老妇人把隔壁座位上的旅行箱移到吧台上面。“怎么样……很可爱吧!你喜欢吗?”

老板娘用看起来很诧异的表情注视着姐姐的脸。

“你为什么一脸像是鸽子被竹枪吓到一样的表情?昨天晚上你不是还因为借来的包包太脏觉得很丢脸,无法去参加毕业旅行而哭吗?还让妈妈那么为难。”

老板娘像是分不清姐姐说的事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一样愣住了。

“这是姐姐特地准备的,你可以安心拿去参加旅行哦!喏!像新的一样漂亮吧!”老妇人说着打开旅行箱的拉锁,唰地掀开上盖。将近一百张一万圆纸钞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旅行箱里面。老妇人抽出几张纸炒的那一束,在抢匪把旅行箱弄掉在地时好像整束都松开了。

“什么,姐姐?这些钱是怎么回事?”老板娘大吃一惊,不过老妇人好像比她更惊讶。

“我……我……这些钱……我不知道……”老妇人的眼神变得很迷茫,下颔开始病态地震动着。“我明明只是要拿旅行箱来给由纪子而已,为什么会有这些钱……我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姐姐,不要紧吧?”老板娘的手抚着姐姐的背。

“头很昏……我想休息一下。”

我站了起来,就到此为止吧!在附近的客人也都对这阵骚动开始表现出关心。我向吧台里的白衣厨师招招手,等他走过来时低声说:“结城女士的状况好像不太好。因为这牵涉到有点复杂的情况,最好请客人们先尽快回去比较好。”

他把视线从我这里移向老妇人,然后是女主人,接着再次面向我。就如同我所预料的,他马上做出决断,用沉稳的声音说道:“我明白了。”而后走向吧台的客人们。

老妇人把手肘支撑在旅行箱旁的吧台上,用双手抱着头。老板娘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担心地抚摩姐姐的背。

我阖上旅行箱的盖子对老板娘说:“借一下电话。”然后走向收银台拿起粉红电话的听筒按下红色按钮,拨了“二九”。对方一接听,我立刻请求派出救护车,并迅速地描述老妇人的模样,看着收银台旁篮子里的宣传火柴说出了店的地址。从厨师那边听说情况的客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我背后走出店里。

我拨了新宿署搜查课的电话号码,这次是锦织警部接了电话。我沉默地听他破口大骂三十秒,田岛主任用“大发雷霆”来形容还真是高雅!

“如果你想知道持有那个旅行箱的人现在的地址,就不要再啰唆下去了。”

我再一次宣读了小料理屋的名字和地址。

“从这里过去的话,就像是眼跟鼻子那么近。”锦织说道:“三分钟就到了。”

“她是个生病的老人,没有任何危险,所以请你不用带太多人,安静地过来。”

“啰唆!不要命令我。”

“告诉我目白署毛利搜查课长的电话号码。”我借用了收银台的原子笔。

“有什么事?我帮你转达。”

“最糟糕的情况,绑架案件的共犯者可能已经被杀死了。我直接和他说会比较快。”

锦织用不高兴的声音怒吼出七个数字。我在宣传火柴的留白上记下号码,立刻压下话筒切断电话。

拨了那个电话号码后,我从口袋取出嘉村千秋交给她母亲的纸条。马上就有人接听电话,不过好像是大迫警部补。

“我是泽崎,请转搜查课长。”

“在三十分钟前接到从新宿署来的联络,持有重要证物旅行箱的人——”

“你的耳朵没有孔吗?可能会出现第二个牺牲者这个最糟糕的情况!快叫搜查课长来听!”

“我是毛利,快说。”

“没时间详细说明了。”我先报告了结城家在羽根木的地址。“在那里叫作结城卓也的设计师和叫作嘉村千秋的女人同居。因为一个我认为是结城母亲的老人从那里把旅行箱拿出去,所以我才跟踪她。”

“……啊!”

“结城和嘉村千秋今天中午确实在家,不过老人晚上十点左右出门时,两个人都不在了。”

“明白了。现在是零点二十五分了。”

“老人和我现在就在新宿署附近,巳经向锦织警部通报完毕。结城家那边就拜托你们了。万一发生什么情况,最好是先请辖区内的警署紧急过去比较好。”

“知道了,我马上安排。”

我切断电话离开收银台。老板娘和厨师整理了桌子使小隔间变宽敞,让老妇人能够横躺着。她闭上眼睛,似睡似醒。微弱的异臭飘浮在周遭的空气里。因为大约三小时“徘徊”的紧张和疲劳,筋疲力尽的老妇人说不定失禁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老板娘坐近姐姐枕边,用含泪欲哭的声音说道:“卓也明明有告诉我‘妈妈的样子很奇怪’,我却因为生意忙而没去慰问。老人痴呆症的事我也听别人说过,但现在看到这样的姐姐实在觉得很害怕……尽管如此,姐姐竟然还记得三十多年前我因为想要旅行包而哭的事——”老板娘把脸埋在姐姐的肩膀上。

我和厨师只能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大楼外因传来好几台车紧急煞车的声音而骚动起来,并和远处的救护车警示笛声音重叠在一起。我为自己竟期待今晚老妇人会有所行动而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