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终局 第二十八章 围猎
安·卓尔邀请奎因父子共进晚餐。老警官敷衍地微笑着谢绝了,说是还有一大堆工作等着。埃勒里则欣然接受。
安和雅克又双双恳请帕西沃不要回家孤单地吃晚饭。于是这四个人其乐融融地坐到了一个餐桌旁。施里沃太太烹调食物,大块头警官维利笨手笨脚地帮着端菜送碟,耐着性子听任施里沃太太挑剔的呵斥和那只德国牧羊犬的嬉戏追逐。维利的块头和埃勒里的风度,更不要说与安情意缠绵的雅克,几乎都对帕西沃构成强烈的刺激,他赞美友情、表达谢意的那副激动的样子,就像他第一眼看见那张白色卡片所表现出的恐惧一样令人不安。
他狂热而急切地询问着有关邮票的各种知识,对这个新近接触的题目兴致勃勃;埃勒里和雅克发现他们必须轮流伺候,才能应付那个饥渴的集邮新手:他们必须搜肠刮肚地找出适当的方法给他解释印刷邮票的程序和方法;印刷机工作的原理和特殊纹理的加工手段以及有关鉴定真品和赝品的诀窍——在水里浸泡多长时间能够既不损坏票面又能鉴别真伪……如此种种简单而又专业性的问题。帕西沃贪婪地不断地问下去,直到埃勒里意识到这可能是他用以遣散逐渐向他袭来恐惧情绪的一种招数。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晚餐后,他们回到书房,又乘兴聊了几分钟,帕西沃就坐在他堂兄罗伯特的写字台旁边,背朝着通向露台的玻璃门。汤姆·雅克退回到他自己那张高高摞着许多集邮册的书桌后面忙他的去了。施里沃太太清洗完了碗碟告辞回家。维利警佐也走了。最后,安·卓尔道过晚安也上楼去了。
埃勒里踱进客厅,找到自己的帽子,重新回到书房,又在书桌旁站了一会儿。事情过去很久以后,埃勒里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告别前跟帕西沃的简短交谈。
“这东西实在太美妙了,”约克家最后一个幸存者说,“有时候我总有‘点金成石’的坏手气,我叫它Sadim之手。”
“什么意思?”
“就是把Midas反过来拚写。意思是说我碰到的每一点点金子(gold)都会变成dlog——一毫无价值了。”
“把金子(gold)倒过来拼写?”埃勒里后来回忆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
“正是如此,而且,你明白那个意思。我会解释的,但是现在我不想带给年轻人雅克什么坏影响。”
然而雅克此时抬起头来,准确地解释了那个意思。埃勒里听得乐不可支,摆着手呵呵笑着走了出去。
在预谋的地点,沃尔特在车库后面的黑暗中停下脚步观察了一下身后、两侧以及前方灯光映照下的露台。灯光是从罗伯特书房的法式玻璃门透射出来的。
在沃尔特上方的车库房顶上,侦探泽尔吉特用指尖轻轻点按着他另一只手里攥着的民用波段信号发射器上的按钮。
在罗伯特房子里昏暗的过道上,维利警佐那个柔软地塞在耳朵里的信号接收器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嗒嗒的声响。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细如钢笔的手电筒,让它亮了一下,站在书房门口的埃勒里看见了。隐藏在露台两侧的两名探员以及埋伏在灌木丛中的第三名探员也同时通过耳机接收到了嗒嗒作响的信号。三个人一动不动地继续埋伏原处。
沃尔特隐蔽在建筑物的阴影之下,抹过车库的拐角,穿过后面的草坪朝露台靠过去。
前方房子里雪亮的灯光下,穿着黑色运动夹克的帕西沃就坐在玻璃门里的书桌旁,从外面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沃尔特摸了摸裤兜里那个扁平的物件。
他头顶上方的屋顶上,又一台信号发生器被悄悄点击着。几辆警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城堡间的通道,静静停在各处。几个黑影从沃尔特刚才驻脚的地方悄悄移动过来。所有行动都发生在一片寂静之中。
突然,纹丝不动的沃尔特像火山熔岩一样蠕动了一下,准备迅猛地行动了。
就在此刻,埃勒里·奎因手里拿着帽子,正好走到帕西沃的书桌旁,像是在跟帕西沃·约克交谈。
沃尔特只好伏身等待。远处一辆汽车呼啸着驶过;附近,一个孩子气的嗓音高声骂了句下流话;不知哪里又传来一块玻璃被打碎的声音;周围不时还响起行人的脚步声……沃尔特全不理会,一动不动地静侯着。
书房里的埃勒里说笑着,挥了挥手,走出门去。
沃尔特立即朝左侧移过去,伏身在灌木丛的暗影中。
他的手再一次伸进裤兜。
正当他要从隐蔽处一跃而出的时候,对面书房的灯突然熄灭了——书房、露台以及草坪,统统陷入黑暗之中。
沃尔特能够听到书房里帕西沃高喉大嗓地叫喊:“灯灭啦!灯灭啦!”
汤姆·雅克的声音说:“可能只是保险丝烧了,帕西。忍一会儿,别到处乱撞——坐在那儿别动。”
——坐在那儿别动。
沃尔特越过草坪,这里每一处的地势他都了如指掌。
他肯定自己是从露台较低的那边上去的,朝左侧跨步过去,就到那些法式玻璃门的边缘了。他等在那里。这时候,他从裤兜里抽出了那把小巧扁平的手枪。黝亮的枪身划动着新星一样的凛凛寒光。
沃尔特放了五枪。前三枪统统打在帕西沃·约克黑色运动夹克的后背正中。第四枪的子弹打在写字台最上面的抽屉上。第五颗子弹飞过去把另一个书桌上摞着的集邮册打掉了一本。第四枪和第五枪是他拚尽全力挣扎着放出去的,因为这时几只有力的大手已经从下面抓住了他的两条腿,上身也被几条扑过来的大汉扭住,最后被七手八脚地按倒在冰冷的露台地面上。
埃勒里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那个还在地上蠕动的一堆人旁边。
探员们这才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每个人还都抓着沃尔特的某个部位,使他看上去像个六脚天使。
埃勒里看着那张毫无惧意、神色轻松而且挂着冷笑的面孔,不禁打了个冷战。
“看在老天的分上,”埃勒里嗓音发颤地说,“把他……带走吧。”
埃勒里靠在沙发扶手上,充血的眼睛盯着那排第十一版不列颠百科全书,苦苦地思索着。他想:或许他们登上了珠穆朗玛峰,攀上了最后一个制高点,却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正站在谷底?或者,就像一个跑百米的人起跑时忘了按秒表?
他想:算了,别再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了。心境不好的时候,应该多想想有利的东西。可是,我们得到了什么有利的东西呢?
他们的凶手。当然,约翰·亨利·沃尔特已经锒铛入狱,并且在四项谋杀指控的起诉书上欣然签署了他的大名。约翰·亨利·沃尔特根本不为自己辩护;他什么也不否认;所有事情他都承认。
所有事情,但是不包括一些重要的因素。
他不回答谋杀的原因。
目前他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掌握了Y写给他的信。
倘若问他:“你有没有同谋或协助者?”或者“还有什么人参与谋杀?”……他就用一脸笑容作为回答。
埃勒里想:哦,那个矮小、粗壮、古怪,而且面无表情的家伙,居然会有那么灿烂的笑容。你想看看最为灿烂的笑容吗?你就问他:“帕西沃·约克收到的那张印着‘H’的卡片意味着什么?”他就会笑啊笑啊,让你看个够。
埃勒里想:那家伙肯定是疯了。最糟糕的一种疯病,就像万有引力定律一样成为疯狂的、不可否认、无以扭转的现实。对于怀有神秘动机的Y来说,持久处于疯癫状态的沃尔特无疑是一个比雇佣杀手更为可靠的工具。
埃勒里一拳捶在沙发扶手上,心中愤慈不已。错了,全错了。捕到沃尔特就像缴获了凶手的枪。
另一方的玩家……
他突然被钥匙开锁的声响和相继而来的脚步声带回了现实。
“爸?”
“嗨,”老人应了一声。他走进埃勒里的书房,一把揪下头上的帽子扔在地板上,同时沉重地跌坐在沙发里面。
“还在审问沃尔特?”
警官点点头:“我认为,我们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让我受不了的是,什么对他都不起作用。他会受到审判。他的余生得在免费供应食宿的地方过了,星期天还可以看场电影,外加不用操心上缴所得税。你猜怎么着?我敢打赌这正是他一直乐得那么开心的原因。”
“您从他那儿什么也没问出来?”
“除了更多的傻笑,没别的。”警官模仿着沃尔特的样子毗牙一笑,埃勒里见状说了声:“您饶了我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那把枪有什么结果?”埃勒里问道。
“没有。”
“您跟他提起那些信件了吗?”
“没有。我只追问我们在他身上发现的那封信。”
“指纹鉴定……?”
“只有沃尔特的指纹。”
两人又一次陷入沉默。
埃勒里嘀咕起来:“您是不是问过实验室,最后那封信上面的指纹是不是同样集中在信纸的两个上角?”
“我没问他们,”警官说,“是我亲自看的。是集中在那两个位置。没错。”
“多吗?”埃勒里急切地问,“我是说——比以前那些信上的指纹多些、少些、还是一样多?”
“我认为差不多一样。”
埃勒里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怪异的呻吟。他俯身过去,拿起一篇《埃勒里·奎因之谜》杂志的出版目录,两手的拇指在前,捏住纸张的两个上角,举到眼前。
“究竟捣什么鬼,这个沃尔特干吗非得用这种姿势看东西呢?奇怪……爸,他在牢里有没有阅读什么东西?”
“不知道,”父亲叹了口气说,“别再缠着我了,儿子,这一天已经够我受的了。”
“等等,爸。有没有人跟他提起过帕西沃?”
“没有。他也没问过。顺便问一句,那位英雄今天怎么样啊?我忙得没顾上打电话去问。”
“据雅克说,还处在半休克状态。”埃勒里突然发现,自己除了感到困惑和懊恼,更为强烈的潜在感觉是对帕西沃·约克的怨愤和厌恶。所有事情都为他预先安排好了;整个晚上他们都在布设天罗地网——后院草坪上和露台上统统用沃尔特不会发觉的红外扫描射线罩住;车库房顶上的狙击手时刻把高倍望远镜里的十字丝对准沃尔特的脑袋;而埃勒里和老父亲花费了巨大的精力策划出每一个人员,每一种设备,每一个步骤的具体安排,包括用制造停电的手段巧妙地用穿着帕西沃夹克的假人替换下坐在书桌旁的帕西沃(他们甚至把百货商店里撑着时装的模特脑袋摘了回来)
“……我想,帕西沃根本不是他自称的什么新人。休克!他已经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
“你的基督怜悯之心跑哪儿去了?”警官用揶揄的口吻说,“我想你现在倒像是原来那个帕西沃了。你看,埃儿,我真累坏了,就想冲个澡……”
“爸。”
“又怎么啦?”警官只好坐回沙发里。
“我想,我们得重新考虑帕西沃了,”埃勒里慢悠悠地说。
“……重新?”
“是呀,他是惟一能够从三次谋杀中得到好处的人。”
“他也策划了最后一次谋杀——谋杀他自己?嗯?”
“假如帕西沃就是那个Y,为什么不呢?如果你安排了除掉三个共同继承者而没有编排第四次谋杀——谋杀自己——那怎么能障人眼目呢?”
“这种思路么,”老人说,“我倒是也偶尔想到过。不过,太冒险了,是不是?假如帕西沃就是Y,沃尔特是不会知道的。那是个机器人,只要给他命令,他可分不出真假,死活也得玩真的。”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风险。帕西沃知道我们不会拿他的生命不当回事儿。”
“可是,子弹都是真的呀,又不是弹球儿。”
“我们部署得也是魔高一丈啊,原谅我又搬弄词藻。”
警官思索着,抚弄着那把灰白的胡子:“我不知道,儿子……假如帕西沃是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他应该去申请资产公证才对呀。另外,每次沃尔特接近他的时候,他那魂不附体的样子装得也太像了。按你说的,他也应该知道他是安全的,对吗?”
埃勒里摇着头说:“你越是细看这件事,越觉得它吸引力巨大。您不能忽略一个事实——罗伯特、埃米丽和麦拉死后留给帕西沃千万家产。除了他,没有别人可以从那些谋杀中受益。帕西沃当然知道他那三位堂兄、妹的生活习惯、特点和作息时间。他有足够的机会从内部观察和判断沃尔特。而且租一个廉价旅店里的房间他也办得到。打印和邮寄这些信件也完全不在话下。”
“怎么突然一下子,”警官说,“听上去你好像又抓到帕西沃什么把柄了。”
“但是,不……是这样,我想,我一直不想考虑关于沃尔特是幕后策划者的思路。实际上现在我认为他根本不可能是。一只鸽子而已!”
“当然啦,”父亲诡异地说,“可是我非凡的儿子一点也不比一只鹰逊色。”
“哦,别瞎扯了,爸。这可不是一件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即便帕西沃就是我们捕猎的对象。至于那个罪犯——假如这是一部侦探小说里的情节——他至少也得表现得让自己满意。”
“根据我的经验,”父亲叹了口气,“虚则虚之,实则实之。”
“太对了!所以别跟我提什么鹰不鹰的。”埃勒里拿起一支烟斗,朝烟杆里面看看,又在烟嘴上吹了吹。警官长时间愣愣地望着儿子摆弄着他的烟斗,“自从在罗伯特房子里的那次晚餐和后来的交谈,我的想法就变了。假如帕西沃就是Y,爸您说,他有那么精明吗?有那么诡异吗?”
“你算说到点儿上啦。”警官说着合上了眼皮。
“看看这些毫无规则的卡片——令人莫名其妙的字母。JHW,那个傻瓜名字的起首字母。签署姓名的犯罪。这类案子总会出现非常棘手的问题。对方在你视线之外牵线,操纵全部行动。假如不能亲自亮相行动,他怎么炫耀他的智慧和能量?所以——就有了这些签名。留下象征性痕迹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门。有时候是一支口红,有时候是某种古怪的代号,就像佐罗到处留下的记号一样。有时候天知道,他们或许会在一个地球仪上画个小圈。而我们面前这个家伙采用了缩写字母。”
“我儿子还是个精神分析专家呀。”警官喃喃地说着,又合上了眼皮。
“我想说的是,”埃勒里执拗地继续说下去,“显然,把沃尔特姓名的缩写字母与一系列事件联系在一起——全部过程中人们把怨恨统统集中在一个替罪羊身上——而我们那位策划者按捺不住地想要通过他添加的某种特征炫耀一下:是他操纵沃尔特为他行凶杀人的。”
老人听到这里睁开眼睛:“他的特征?”
“不错。而且是一种非常明显的特征,因为它可能有两种解释……有一天我突然悟到一个事实,写信的那个人为什么签名不用X而非得用Y?我忘了,Y也同样是未知数的代表符号。所以……Y,就是未知数。他要告诉我们的是: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在这个案子里Y也代表已知数,所以,当他在信的末尾打上字母Y时,是在告诉我们:我们实际上知道他是谁。”
“约克,”警官坐直身子说道,“约克的起始字母Y。”
“还有Q,E和D,”埃勒里阴郁地说,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满意这种解释。
“我准得挨骂,”警官说,但是接着他又皱着眉头说,“等一下,埃勒里,你漏掉了什么东西。一共有四个字母,前三个是J,H和W。第四个又是个H——帕西沃那张卡片上。这又作何解释呢?”
“那个么,”埃勒里坦白地说,“您还真把我问住了。后加上的这个H作何解释一直是让我伤脑筋的问题?我看不出把它拚在哪里合适。J、H、W——接着是另一个H?”他摇晃着脑袋说,“甭管怎么说吧,您觉得我这个思路怎么样?——帕西沃·约克就是Y先生?”
“现在我觉得靠点儿谱了,”奎因警官说,“假如再推我一把,我甚至可以把这些毫无证据的推论报告给地方检察官了。”
假如事情真的那么充满戏剧性,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传过来的信息就真会如警官所愿——推上他一把。
实际上,有趣的事情当时并没有出现。而当那个事件真的来临,其中并没那么复杂的说法——字母啦,符号啦,等等。
第二天早晨,警官接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紧急”的字样和一串电话号码。他拨通了那个号码,这匹中央大道的老马听到的是一个女郎的娇吟的声音,告诉他她马上就可以签署一份起诉书,指控帕西沃·约克在约克广场犯下的谋杀罪。他马不停蹄地前去会见了这位金发女郎。随后很快,他就挥师直奔约克广场,正式逮捕了帕西沃·约克。
时值阳光明媚的上午,帕西沃正在跟汤姆·雅克和安·卓尔一同在罗伯特·约克的——现在是他自己的——城堡里,心静如水地摆弄着那些美妙的邮票。
当警官向他宣读完逮捕令和被捕者的权益,帕西沃慢慢扭过头,朝安和雅克眨了眨眼。
“我跟奎因先生说过,我有‘点金成石’的坏手气。我告诉过他。”说完,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他拍了拍比兹巴布,算是道别,然后就顺从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