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6月去,7月到。紧接着就是美国国庆。
在总部大楼前举行了庆祝活动,黑色的本迪戈王旗旁边升起了星条旗,埃布尔·本迪戈发表了简短的讲话。但这是做给尊敬的詹姆斯·沃尔布里琦·莫纳修看的,他作为美国政府的非官方代表光临博迪根公司,说明这个拥有独立君主权的实体对友好政府的礼貌。代表还有英国的克利兹爵士和法国的卡萨贝尔。之后,在一层大厅里举行鸡尾酒会,埃勒里和他父亲都没有受到邀请。他们事后得知几轮祝酒后醉倒了几个——当然是为了缺席的本迪戈大王的健康,特致此意的有美国总统、英国女王和法国总统。
本迪戈仍困在住宅楼侧翼的医院病床上,24小时有人守卫。斯托姆博士发布的模糊信息给人的印象是病体恢复得很快。到7月4日病人将能坐起来。但是,除了他的妻子和弟弟埃布尔,他不接待任何探视者。马克斯一号不能算是探视者,他从不离开病房,不但一日三餐在那儿吃,连卧榻也仅距他的主人一臂之遥。
卡拉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医院里过的。除了晚餐时间,奎因父子得看到她,即使神情紧张地和父子俩东拉西扯,也还是戒备地避开他们最关心的话题。埃布尔就更难见了;因为大王无助地躺在病床上,总理大臣更成了大忙人。
朱达也让人吃惊。谋杀未遂后的头一个星期他一直处在警卫的紧密控制下,三角钢琴后面那六大箱塞贡扎克上等陈酿,奉埃布尔·本迪戈的命令被搬走。但朱达仍然酒味飘身。他的套间被一遍遍地搜查,偶尔能在很明显的隐藏地点找出一两瓶;警卫怀疑他是在拿他们耍着玩。他最主要的供应源始终没有找到。有好几天朱达处处表现出他很满意这种嘲弄人的方式。对他的禁闭解除之后,他被允许在住宅区自由活动,除了位于侧楼的医院。最后,让他戒酒的尝试也放弃了。顺理成章,原本处于地下状态的私酒运输队伍也半公开地活动起来。
奎因对朱达的获释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连着几天都在追寻答案。终于,他们成功地堵住了埃布尔。当时已是深夜,他回到住宅区来,想必是奔卧榻而去。
“我说的是实话,先生们,我没有躲你们。大王躺倒,我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埃布尔比往常更显苍白,窄肩膀软沓沓地垂着,“你们想问什么?”
“很多。”埃勒里说,“我看就从朱达说起好啦,你为什么下令释放他?”
埃布尔叹口气:“我是要解释的。你们不在意我坐下谈吧?……这是让我头疼的事之一——也可以说是最让我头疼的——怎样才能让6月21日午夜发生的事不传出去。你们想必已经知道,莫纳修先生、克利兹爵士和卡萨贝尔先生都以为大王患流感而卧床。如果他们得知他实际是一次未遂谋杀的对象,这消息就会起到非常严重的一系列反响;而且是全球性的。我们的业务是很敏感的,先生们,分布很广——正像欧洲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前几天说的——大王一旦伤风,全世界都会打喷嚏。”
埃布尔微微一笑,但奎因父子仍绷着脸。
“这与你弟弟朱达有什么关系?”警官问。
“从美、英、法来的那几位先生精明得很。如果朱达长时间不露面他们就会起疑心。他们会把两件事往一块儿连——大王的突‘病’和朱达的失踪。”埃布尔摇摇头,“现在这样要安全一些。朱达不可能再接近大王。他被不露痕迹地严密监视着。”
奎因父子一时语塞。
然后警官说:“还有一件事,本迪戈先生。我们为试图求见斯托姆博士的病人,却被拒之百米之外。有些问题我们非得问他本人不可。安排一次病床边的探视如何?”
“斯托姆博士不会允许的。据他说,我哥哥仍然是个重病号。”
“据我们所知你每天都去看他。”
“只是几分钟时间。让他把心中的系挂放下而已;他非常烦躁,就是这样,真的。”
埃勒里很快插上一句:“你问过有关遭枪击的事吗?”
“当然。可他帮不了什么忙。而我又不能逼他。斯托姆博士说他一点儿也不能激动。”
“可他肯定说了点儿什么。他胸部中弹。如果是你,在没有看到谁开枪的情况下,近距离胸部中弹,你会怎么样?”
埃布尔诚恳地说:“我就是这么问大王的,知道这是你们最想听到的回答。可他说只记得在医院中醒来,别的都想不起来了。”埃布尔起身,“还有什么别的事吗,先生们?”
“有。”埃勒里说,“最重要的问题。”
“好吧,是什么?”埃布尔说,多少已带了些不耐烦。
“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埃布尔迎着埃勒里坚定认真的目光没有躲闪,看得出来,他的面部表情像被熨斗熨了一遍似的变得舒展开来。
等他再开口说话,他已经是总理大臣了:“我雇你们来证实我自己的发现,你们把信的作者找到了。然后我又请你们留下帮着缓和家庭内部的棘手局面,这件事还没有了结。”
“你要我们继续进行下去吗,本迪戈先生?”埃勒里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这一点毫无疑问。特别是接下来的这几周里。等到大王被允许下床了,朱达的问题还会来困扰我们。我不会用锁和钥匙对付他一辈子……”
“为什么?”警官问,“即使大王重新站起来,你对朱达怎样,也不会被注意的。”
总理大臣又不见了。埃布尔再次坐下,摇摇头,他的眼镜片闪闪发光:“我不能责备你们。这一切对你们来说想必是太陌生了。事实是,我们最无能为力的不是朱达而是大王本人。与我们的期待相反,大王不会允许把朱达锁起来的,他有他的弱点,你们知道。鼓励鲁莽的行为就是其中一个。极度骄傲是另一个。而把朱达锁起来,在大王来说,将是他个人的失败。我现在就可以预想的到。然后还有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我肯定不应该再说下去了……当然了,说到底还是和朱达有关。这个令我担心,奎因先生,让我担心得厉害。而大王呢,我们都说不准。你们有什么进展吗?”
埃勒里变换一下脚的重心:“说不上什么进展,本迪戈先生,因为我们在奇迹和铁证之间进退两难。事实表明你哥哥的心脏附近有一个弹孔,而从道理上讲他又不可能受到超自然力量的身体伤害。不知你是否抽出时间读了我们的弹道学实验报告?”
“不可思议。”埃布尔小声说。
“的确是这样。让人难以置信。尽管没有怀疑的余地,但从你哥哥胸膛里取出的弹头确实出自你弟弟朱达那支不可能射出子弹的枪,不争的事实是它射击过,已经科学的验证。难道你们这里有什么名堂,是我父亲和我理解不了的?”
“而且这很令你心焦,对吧?当然,一个像你这样有经验有特殊才能的人,奎因先生……无意冒犯你,警官。”埃布尔笑了,“你我是同一量级——马是好马,可就是牙口不行了。走正规步还凑合……”他站起来时又摇了摇头,“加油吧,奎因先生。我知道,如果有人能把这件事摆平的话,那就是你了。”
当本迪戈家的专用电梯门把埃布尔那小小的身影,连同他那紧锁的眉头和苍白的脸都遮蔽起来之后,奎因父子发现他们还在回味他们之间的谈话,结果是一无所获。
像以往一样,埃布尔什么也没有回答。
第二天早晨,埃布尔再打来电话时,他们正在自己的套间里吃早饭。
“昨晚入睡前,”埃布尔说,“我又想了一下昨晚咱们谈过的话,奎因先生。我感觉斯托姆博士恐怕是过于谨慎了。大王的身体的确已经好多了。我看没有理由拒绝你们直接向他提几个问题,这总比由第三者来传话要好得多。我正与斯托姆博士安排好,你和奎因警官上午11点来探视我哥哥。斯托姆只给你们几分钟时间……”
“我们只需要几分钟时间,”埃勒里很快地说道,“谢谢你!”可等他放下话筒后却没有很快说话,“埃布尔安排我们上午去见大王,爸。他是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他知道我们对他说的关于大王本人对遭枪击那一刻所作的描述是不满意或持怀疑态度的。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看什么意味也没有!”
来到医院后,他们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警卫给他们带路。沿着漂亮的走廊向大王的病房走去时,他们碰上了伊曼纽尔·皮博迪。这位律师刚从病房里出来,腋下还夹着个公文包,他和父子二人擦肩而过时皱着眉头,只挥了挥手。
“好兆头。”埃勒里说,“只是来得晚了点儿!”
“我真想知道朱达创造奇迹时他在什么地方,”他父亲说,“还有他的手提箱里装着什么鬼东西。”
这时已有人来请他们进去。
大王看上去确实很好,正像他弟弟说的那样。他瘦了一些,脸色略显苍白,可他的一双黑眼还像以前一样有神,几乎看不出衰弱的迹象。
马克斯一号又开始吃他的坚果了,他的座位就在他本人的床边。
斯托姆博士像拿破仑那样背着手站在一扇窗前,背对着他们。连身子也不转,他只说了一句:“五分钟。”
“开问吧。”大王说。他穿着白色的丝睡衣,上面有王冠的图案,用金色的线绣着两个相连的球体,位置恰好在他弟弟的弹着点上。
“第一个问题。”奎因警官说,“你还记得午夜时有报时的声音吗,本迪戈先生?”
“似有若无。我的注意力完全沉浸在手头的工作上,但我似乎觉得是有报时声。”
“响了整12下吗?”警官问。
“不知道。”
“当时——在你听到零点报时声的时候——你是坐在桌旁前吗?”
“是。”
“什么位置,本迪戈先生?我是说角度,你是正对着桌子还是偏向左边或右边?”
“正对着。我正伏在桌上书写。”
“那当然是俯视喽?”
“很自然。”
“当你听到枪声……”
“我没有听到枪声,奎因警官。”
“噢,我明白。没人开枪,是吧?”
躺在床上的人冷冰冰地说:“这是你们这些人的说法。是的,当然是有人开枪。”
“你为什么这么说,本迪戈先生?”
“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不然我胸口的枪眼儿从何而来。”
“你没有听见有人开枪,那你看到什么没有?火光一闪?突然一动?甚至无法辨别的异常?”
“我什么也没看见,警官。”
“闻到异味了没有?”
“没有。”
“你正在写着什么,然后就失去知觉了。是这样吗,本迪戈先生?”
“是的——奎因,你还没开口。你没有问题要问吗?”
“有的,”埃勒里说,“你认为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本迪戈先生?”
“我不知道。”大王阴沉着脸说,“这不是你管的事吗?”
“我管得不是很好。事实和结论完全相反。我们本指望你能回忆起什么,给解决问题提供些线索。可现在看来,你在当时是既没听见也没看见或闻到任何异常的情况下就因那几乎致命的一击而昏了过去,而本迪戈夫人也没听见看见或闻到什么,她没有受伤——事实是她在失去知觉之前有足够的清醒看到你在椅子上向后仰去,包括枪眼周围涌出的血污浸透你的衬衣。这样看来你的证词,本迪戈先生,只是把你妻子的证词印证了一下,使事情更令人迷惑……好的,博士,我们就走。”
在有人欲夺本迪戈大王性命的那一夜过去四周后,埃勒里作出了一个决定,它改变了他们调查的方向,终于走上了能够抵港的航道。
他和他父亲从住宅区的停车场里开出一辆车,驶入温柔的夏夜中,算是晚饭后的一个消遣,暂时从烦扰中挣脱出片刻的安宁。埃勒里心不在焉地开着车,不知不觉间已置身于环岛的伪装林带中。他开到一个片乱石瞬峋的峭壁前熄了火。他们脚下就是本迪戈岛的港口,千百盏灯几乎连成一片。从他们所在位置可以看到从浅滩向深水处延伸的舶位,多种多样的船并排斜靠在码头上,其中就有那艘配备枪炮的本迪戈号“游艇”。
“从第一天上岛到现在好像十年过去了,当时埃布尔发现我们看到港口还曾让机场的车转道,”警官在车停稳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不知为什么他们不再阻止我们靠近这些所谓机密设施了。好几周没见那对小兄弟了。”
“哪对儿小兄弟?”埃勒里出神地摸着自己口袋里那支瓦尔特。从6月21日以来,他一直把朱达的这支枪带在身上。
“蓝衬衫和褐衬衫啊。”
“他们正在美国本土执行任务吧。”
“那也是我想去的地方。管它华盛顿不华盛顿的,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儿子。”
“据内部消息说,大王这个星期六就要出院了。”
“恐怕朱达还会对他施魔法,把他变成一块金子或别的什么,”警官怀着希望说,“别这么不死不活的就行!”
长时间的沉默。
“爸。”
“什么事,儿子?”
“我要离开这里。”
“我也是,如果我还能活到那一天的话。”他父亲阴郁地说。然后他转过脸来,“你说你要干什么?”
“离开。”
“何时?”
“明天早晨。”
“正合我意。”警官转忧为喜,“还等什么,现在就回去收拾行李吧。”
“你不走,爸。我一个人走,你留下。”
“哪有这样的事。”他父亲问道,“你这是什么歪主意?”
“你更……”
“你想维护什么,你的名声?让我替你留守,等着他们把我逼疯?为什么我得留下?我问你呢,为什么我就得留下?我的谍报图已按计划完成,那油布口袋在我的肚皮上都磨出茧子来了。倒是你的事儿还没办完,想起来了?”
“我们中间的一个要留在这里作个接应,爸。也看着点儿朱达,有些事我必须去寻访一下。”
警官看着他的脸:“有具体的想法了?”
“还没有,”埃勒里说,“不明确。只是一种预感,就是这么回事。在茫无头绪的情况下,一种预感也可以看做是值得努力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他父亲靠在了椅背上,闷闷不乐地俯视着港口:“好吧,替我问候百老汇。”
“那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不是?那你要去哪儿?”
“去赖茨维尔。”
“赖茨维尔!?”
“我今天下午作的决定,当时你正在游泳池里泡着。信步走进花园时我碰上了朱达。他正像一个爱好园艺的帝王一样躺在一株凤凰木下,一只手拿着花枝在他那鹰钩鼻子底下蹭,另一只手拿着什么往嘴里送,我不说你也猜得到。我们有过一次长谈。朱达和我。他的话不同寻常的多。”
“可这和赖茨维尔有什么相干?”
“朱达说那是大王,他本人以及埃布尔出生的地方。”
“你开玩笑吧!”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他们在那里度过的童年时期令我产生了极度的好奇。”
“那个大人物出生在那儿?”
埃勒里换了一下坐姿:“这给我一个奇怪的触动,爸。你应该知道这些年赖茨维尔在我的生活中搅和得多么厉害,我已成为赖茨维尔专题迷。我还以为它是不存在的乌有乡呢——不管怎么说,从出生地讲,本迪戈一家是美国人……他们应该是出生在美国的某个地方……还有埃布尔的鼻音不是因为长着一个新英格兰人的鼻子又能有什么解释呢。一想到又要去赖茨维尔立刻让我来了精神。朱达说出这个神奇的字眼儿——他是一个魔术师!——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是非要飞到那里去不可。因为秘密很可能就埋藏在那里,正等着去挖掘。只要有秘密在就该有办法挖掘它。”
埃勒里远眺黑沉沉的大海。
“什么样的秘密?”他父亲没好气地问道。
“那样的秘密。”埃勒里耸耸肩,“让这些人交恶的秘密。是它让这个案子发生的,爸。我再也不会为朱达如何创造这荒唐的奇迹的答案所困扰。我们就要踏上正途了……那里有些关于凯恩,埃布尔和朱达·本迪戈的事情正等待着我去发现,赖茨维尔将还我以自尊。我内心强烈地预感到这一点,上帝呀,我明天早晨就要飞到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