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纽约醒过来了,接连两个星期那可怕的噩梦仍然萦绕人心,徘徊不去。曾经轰动一时的电台节目现在是关于外星人侵略地球的讨论,倘若这种消息是真的的话,相信纽约市民一定会大排长龙为一睹火星人的尸体,然后讥讽说外星人也不过如此。而此时这个怪物已被关入牢笼,面容、形体看得到,声音听得见,甚至还可以捏一把,而媒体对他的报道更可以任人阅读、议论,甚至引起怜悯,纽约人排起了长队,大白的真相和事后的事实纷纷出笼。成为街头巷尾人人既扼腕叹息又津津乐道的话题。怪猫不过是个精神有毛病的老头子,这样一个疯子能对这个城市有怎样破坏性的影响?把他归档把他忘掉,感恩节快到了。

纽约开怀大笑。

不过,尽管对怪猫一切骇人的臆想都已烟消云散,它的狞笑却仍挥之不去。那不是关在监狱里那个老头子的狞笑,那个老头子不会狞笑,那是存在于人幻想中魔鬼的狞笑。小孩子的感受最深,他们的记忆虽短暂,却最敏锐,他们的父母仍然得和梦魔搏斗,他们自己也不例外。

不久后,在休战纪念日的隔天早上,牙买加湾附近发现一个分散各处的少女尸体残骸,被害者后来被人指认出是住在法拉盛的瑞娃·泽文斯基。她被凌辱、截肢、分尸、斩头。这桩案子以其令人熟悉的恐怖及惨无人道的细节,立刻转移大众的注意力。凶手是一个陆军逃兵,典型的有性变态病史,抓到他的时候,这所谓的注意力转移——至少对成人而言——已经大功告成了。从此以后,“猫”这个字在一般纽约人的心目中再也激发不起任何令人毛骨悚然的印象,它只不过是一种小型的家畜,爱干净,独立,喜欢吃老鼠罢了。(瑞娃·泽文斯基分尸案对年轻一代的纽约人是否也造成相同的影响,也许还有待商榷,不过大多数父母似乎都认为,在感恩节与圣诞节的脚步逐渐接近之际,孩子们梦中的怪猫应该很快会被火鸡及圣诞老人所取代。或许他们是对的。)

然而,有一小撮人因为身份特殊这一原因还是对怪猫紧抓着不放。对某些人来说——这里指的是一些市府官员、记者、精神科医生、怪猫案被害者的家属——这关系到责任、特别任务、职业和个人情感。而对其他人而言,例如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哲学家等等,九件谋杀案的凶手被捕,正是展开一项社会科学调查的大好时机,主题则集中在探讨自6月初以来纽约市民的反应及行为模式。后面这一群人对艾德华·卡扎利斯完全不予理睬;第一群人却将关注焦点全放在了他身上。

罪犯本人此时则自我退缩,抑郁封闭。他拒绝说话,也拒绝运动,有一阵子甚至拒绝吃东西,他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他妻子的探视,他也不断地打电话给她。在姐姐和姐夫的陪伴之下,卡扎利斯夫人10月30日自佛罗里达飞回纽约。一开始,她拒绝相信她丈夫被怀疑是怪猫而被捕的报道,她对迈阿密和纽约的记者抗议:“一定是搞错了,不可能,我的丈夫是无辜的。”不过这是她与他第一次见面之前的情形。看到他之后,她面无血色,如枯木死灰般地对着记者摇头,然后就直接到她姐姐家里去。她在那儿待了四个钟头,然后就回自己的公寓。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妖魔被捕后的头几天,整个纽约市愤慨的情绪都是他的配偶在承担。她被指指点点,被嘲讽,被跟踪。她的姐姐和姐夫则干脆失踪了,没有人知道或愿意说出他们到哪儿去了。她的女佣也辞职不干了,她一直请不到人接替。公寓的管理公司要求她搬出去,而且很不客气地表明,如果她拒绝,他们会用尽各种方法把她赶出去。她丝毫没有反抗,她把所有的家具寄放在一个仓库里后,住进下城一家小旅馆。可是,次日早上旅馆经理知道她的身份后,她又被赶了出去。后来她终于在格林威治村贺瑞修街一栋破旧的楼房里找到歇脚之处,她的大哥,缅因州班格地区的名门望族继承人罗杰·布拉汉·梅利葛鲁后来就是在这儿找到她的。

梅利葛鲁来探视他妹妹,没有过夜就离开了。一个提着公事包的肥胖家伙陪他一起来的。

凌晨3点45分他们从贺瑞修街上那栋楼房出来的时候,发现一群记者正在等候他们,梅利葛鲁的同伴护着他让他先溜,并发布了一封隔天各大报都有刊登的声明。

“我以梅利葛鲁先生的律师身份,获得授权发表以下声明:过去数天梅利葛鲁先生曾企图说服他的妹妹卡扎利斯夫人回到缅因州与她的家人团聚,卡扎利斯夫人均婉言拒绝。所以梅利葛鲁先生亲自飞抵此处重申他的意图,不过仍遭卡扎利斯夫人拒绝。目前梅利葛鲁先生已爱莫能助,正在返家途中。谨此声明。”

当记者问到为什么梅利葛鲁先生没有留在纽约陪伴在他妹妹身边时,这位来自缅因州的律师很快地回道:“这你得问梅利葛鲁先生。”后来,班格地区的一家地方报纸好不容易从梅利葛鲁口中套出几个字,他的说法是:“我的妹婿精神不正常,我没有必要去支持一个杀人的疯子。这件案子对本家族甚为不公平,不管是媒体的报道或是其他等等。关于此案进一步的说明,请直接向我的妹妹询问。”

梅利葛鲁家族在新英格兰一带拥有庞大的家族企业。

所以,卡扎利斯夫人住在格林威治村这间肮脏的房间里独自面对这艰难的困境,她随时得应付记者的纠缠,有空则去探视她的丈夫。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仓皇,也越来越沉默。

她请来名律师达若·艾伦斯为她丈夫辩护。艾伦斯一点儿消息也不透露,不过有谣言说他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

听说卡扎利斯“拒绝”辩护,而且也不愿意和艾伦斯不断请到监狱的精神科医生合作。犯人在狱中狂躁暴怒、企图自残、出现前后不一的呓语狂言等等的传言开始四处流传。

认识达若·艾伦斯的人表示,如果真有这种情况,那可能都是他唆使的,因此,很可能事实根本不是如此。艾伦斯会采取此种辩护方式已经一目了然,因为检察官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卡扎利斯当做一个清楚自己所作所为之本质及意义的人来起诉,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即使在他犯下罪行的那段期间也一样,他的行为都证明他是一个有能力运用理性判断的人,因此,根据法律解释,他的精神状态必定是“健全的”,不管医学定义怎么说。据了解,检察官尤其重视的是,在雷诺·理查森命案当天晚上,警方前往进行调查时嫌疑犯和市长特命调查员及警察局的奎因警官的一席谈话,其间,嫌犯谈到他对于怪猫案的研究“理论”时,直言不讳地指出凶手是精神病患者。据悉,检察官认为,这是老谋深算的凶手处心积虑的安排,故意要将侦查引向“迷途”,一切都是为了更有效地移转对勒杀者真实心理状态的注意力。

一场戏剧性的审判是可预期的。

埃勒里对这个案子的兴趣早就消失了。这个案子已经纠缠他太久,让他始终处在持续紧张的精神状态下,因此10月29日到30日晚上的事件过后,除了筋疲力尽之外,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发现自己不只想要忘却过去,他也想闪避现在。可是,现在却是无从逃避的,而且不断有各种噱头、名目来增添它存在的沉重——各个团体颁发的勋章,报纸、电台、电视的采访,民间团体邀请演讲、写文章,甚至邀请协助解决悬案等等。他尽可能谦恭有礼地回绝了大部分邀请,而对那极少数躲不掉的,他则生闷气,破口大骂。

“你到底怎么啦?”他的父亲问他。

“这样说好了,”埃勒里回答道,“成功把我冲昏头了,我头痛。”探长噘起嘴来,他也不是没患过偏头痛。

“好了,”他愉快地说,“至少这次不是因为失败引起的。”

然而埃勒里心中仍然觉得不踏实。

有一天,他认为他终于找到他的病因了:他感受到一股压力在酝积。不过并不是过去或现在所造成的压力,而是来自未来的。他还没脱离干系。1月2日早晨佛利广场高等法院灰色圆顶下一间大法庭里,某位身穿黑袍的法官将会从法庭后的办公室走进来,一个叫艾德华·卡扎利斯,别名“怪猫”的人,将会因谋杀罪被起诉。在这场审判里,一个名叫埃勒里·奎因的市长特命调查员,将是代表人民的主要证人。要一直等到这场煎熬结束,他才有可能松口气,才有可能脱离一切污血腥臭,重新过自己的生活。

一场审判怎么会让他这么坐立难安?埃勒里不想去探究。既然已经发现——至少他是这么认为——不适的根源,他调整自己的心态,接受这无法逃避的事实,同时把心思放到别的事情上面。此时,瑞娃·泽文斯基一案已近收尾阶段,社会的焦点也已转移,他几乎可以轻松一阵子了,甚至想到再重拾笔杆。从8月25日起就再也没碰过的那本小说现在正孤单地躺在坟墓里。他把它重新挖掘出来,惊讶地发现,他对里面的情节竟和尼罗河三角洲所挖出来的3000年前税务抄本一样陌生。他曾经为它下过一番工夫,如今它却散发着历史的霉味。眷顾我的作品啊,万能的神!

真是令人伤心绝望!埃勒里心灰意冷地把他在怪猫案发生之前努力的结晶丢到火炉里。

接着他坐下来,开始谱写新的奇事。

他两条腿还没来得及在桌底下放好,就被一个好消息给打断了。吉米·麦凯尔和赛莱斯特·菲利普斯要结婚了,而且看起来奎因先生将会是婚礼中唯一的客人。

“麦凯尔邀请的独一无二的嘉宾,”吉米咧嘴笑着说。

“吉米的意思是,”赛莱斯特叹了口气,“他的父亲气炸了,不肯来。”

“他气得咬牙切齿,差点儿没拿牙齿去磨他的古董家具,”吉米说,“因为他一向自认为是所向无敌的武器——断绝父子关系或拒绝让我继承财产之类的威胁——已经不管用了,因为我已经有外祖父留给我的几百万财产了。至于我妈,泪水鼻涕还没干,就嚷着要开始筹备一个盛大的婚礼,准备要邀请2000个客人。所以,我说去你们的……”

“我们已经登记了,而且也作了健康检查……”

“一切正常,”吉米接嘴说,“所以,可否请你明天早上10点半在市政府为我们主婚,把新娘子交到我手上,奎因先生?”

他们的公证是排在哈林区阿尔图尔·杰克森·比尔斯夫妇和布鲁克林区的朗士维尔的凯利·科恩夫妇之间。市政府办理这项业务的职员对他们礼遇有加,用比平常快一倍的速度帮他们办好一切手续;奎因先生把新娘送上去的时候,还故意热情地说:“让你久等了!”守候在大厅的也不过只有区区15位记者和摄影师……

詹姆斯·盖莫·麦凯尔夫人不由得惊呼:“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她和吉米一个字也没泄漏,除了对埃勒里以外……

新郎对以前的记者同事大声吆喝着,说不让他请一顿不够意思,于是婚礼规模骤然扩大,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拉瓜底亚机场,在里面的一个鸡尾酒吧就举行起婚宴来了,《纽约号外报》的巴雷·菲尔·葛诺奇甚至起哄要大家一起跳方块舞,而且不知怎么回事,还一个接一个欲罢不能。正当大家玩得兴高采烈,把整个酒吧闹得震耳欲聋时,机场的警察突然出现了,客人当中几个对宪法所赋予的权利坚信不疑的人纷纷拿起照相机、酒瓶和高脚椅,说要捍卫神圣的新闻自由;快乐的新婚夫妇和他们的主婚人则在这一团混乱中乘机溜走。

“你和你的乱世新娘要飞到哪去?”奎因先生问,声音还有点儿发颤,“或者我根本不该多管闲事?”

“你尽管问没关系,”麦凯尔先生回答道,态度大方,可是却透露出一丝狡诈,“因为我们哪儿也不去。”说完,他就拉着他的新娘大步地往出口走去。

“那为什么选在拉瓜底亚机场?”

“那不过是为了引开那群吵翻天的食蚁兽罢了!”

“我们要在‘半月酒店’度蜜月,”新娘红着脸透露,这时一部计程车刚好急驶而至,“你绝对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麦凯尔夫人,我以我的名誉发誓,我坚决为你保守秘密。”

“麦凯尔夫人……”麦凯尔夫人喃喃念道。

“我这一辈子,”她的丈夫看似对她耳语,可是那声音连20尺以外的人都不免转过头来听,“一直梦想能在冬天的康尼岛和那群‘北极熊’一起度蜜月。”然后,麦凯尔就对着会意而笑的司机吃喝着说,“好了,白牙,上路了!”

埃勒里满怀祝福地看着他们在一阵烟尘中扬长而去。

之后,他发现能够静下来工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一本新推理小说的灵感就像喜宴里的香槟酒一样源源不绝,唯一的问题是如何明智地取舍。

一天早上,埃勒里忽然想到圣诞节快来临了,他惊讶地发现,今年纽约将会有个白色圣诞,八十七街在一夜之间被白雪覆盖,晶莹闪烁。对街有只萨摩耶犬在雪地打滚,让他想起北极猎犬,也让他想到在康尼岛和一群专爱在冰天雪地里凿冰游水健身、自称是北极熊的纽约人一起度蜜月的吉米。埃勒里不由得莞尔一笑,一边纳闷着怎么这么久没得到吉米和赛莱斯特的消息。然后,他忽然想到事实上他曾收到他们的来信,于是开始在被他弃置未理了好几个星期的一堆信件中寻找。他在那堆邮件当中找到吉米的信:

我们非常喜欢那里,埃勒里,非常喜欢。

如果你想跟老友聚一聚,喝杯小酒,麦凯尔夫妇明天下午两点,会在东三十九街的凯利酒吧宴请亲朋好友。我们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现在到处栖身借宿在酒肉朋友家。我决不会带我老婆去住旅馆。

附言:如果你没来,我们就在法庭见。

麦凯尔太太向你问好。

邮戳的日期是十天以前。

麦凯尔夫妇和圣诞节……这得要有点儿勇气才行。

半个钟头后,埃勒里已经列好了一长串的送礼名单,又过了半个钟头,他已经穿好雪鞋准备出门。

第五大道上已经泥泞遍地。铲雪车还在两侧的街上忙碌着,大道上的雪在昨天晚上就已经铲清了,一堆堆肮脏的雪堆积在路边,挑战随意穿越马路的行人的功力,但也使得车流受阻,造成严重的交通堵塞。

好个白色圣诞,在烂泥中穿梭的每个人都这么说,一边还打喷嚏、咳嗽个不停。

洛克菲勒中心圣诞歌曲悠扬绕耳,从长岛砍来的一棵百尺高的圣诞树正树立在广场,对比之下,广场上随着《铃儿响叮当》的旋律轻盈滑行的溜冰人显得特别渺小。

几乎在每个角落都可以发现穿着皱巴巴红衣服的圣诞老人,一边摇铃一边发抖。商店橱窗有如奇幻的世界,全托广告魔力之赐。处处行人都是滑滑走走,连埃勒里也跟着他们边滑边走,每个人脸上呆滞苦闷的表情都是一样的——这是圣诞节前一个星期纽约人的标准表情。

他在各大商店里进进出出,有时候不小心踩到小孩,和大家一起推来挤去,为的是抢购他要的商品,然后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和住址,写支票——他一直这样奋战,直到下午已经过了一大半,而他的送礼名单也只剩下一样还没被划掉。

麦凯尔夫妇真令人伤脑筋。鉴于他们住的问题还没确定,他连结婚礼物都还没送,本来以为圣诞节之前这个问题应该已经解决了,到时候他可以把新婚礼物和年节礼物一起送了。现在年度大节转眼就到了,麦凯尔的新居却还没着落,他也没想好到底要送什么礼。整天下来他始终张着大眼祈求灵感,银器吗?玻璃杯?丝织品吗?不,不要买丝的东西,绝对不要买丝做的东西。陶器怎么样?他看到一个埃及布巴斯时代闪闪发光的陶器皿,可是却觉得毛骨悚然。印第安人的木刻,来点儿原始韵味的东西怎样?古董呢?没有定论,没有一件东西令他满意。

直到傍晚,埃勒里发现,自己已走到第五、第六大道之间的四十二街的史丹百货公司门口前,有一个救世军慈善兵团的女孩站在搁在泥泞中的手风琴边,正在她冷得双唇发紫的同伴的伴奏下,吟唱着圣乐。

风琴的高音部分非常清脆,猛然一听很像八音盒发出的声音。

八音盒。

八音盒!

八音盒原本是法国精致文化的一种流行风尚,是一种可以发出金属清脆乐音的香盒,几个世纪流行下来,它己经变成无忧无虑童稚时期不可或缺的点缀,情人听了那清纯甜美的乐音也都会发出由衷的微笑。

埃勒里在救世军的铃鼓里丢了一块钱。他在兴奋地思索着他的点子:这个八音盒要别致……主旋律得是《结婚进行曲》……对,一定要有才可以……要镶有珍贵的木材、珠母贝和精巧的石头……要大一点儿的,做工要精巧。要进口货,那是当然的,最精致的货色通常来自中欧……瑞士。

高级精致手工制的瑞士八音盒可是价钱不低,不过别管价钱了,这是要成为传家之宝的,跟麦凯尔的百万遗产比起来,这个灿烂的小盒子得丝毫不逊色,要能够摆在他们的床头,直到他们……

瑞士。

瑞士?

瑞士!

苏黎世!

在那一刹那间,八音盒、结婚进行曲,连圣诞节本身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埃勒里猛然穿过四十二街,从侧门急步冲进纽约市立图书馆。

他正在写的故事里有一个地方已经困扰了他好多天,是跟某种恐惧症有关。埃勒里想要在对群众、对黑暗、对失败这三种病态的恐惧之间建立重要的关联(这无疑是推理作家最游刃有余的领域),但到底要怎样在情节当中铺陈这三种恐惧,他则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不过,他有印象曾在什么地方看过或听人家说过这三者之间的关系。他作了研究,却没有结果,不得不暂停。

现在,他想到了苏黎世,里玛河上的苏黎世,瑞士的雅典城。

苏黎世赐予了他灵感!

因为埃勒里想起来了,他不是在哪里看到过报道,就是有人告诉过他,说某个最近在苏黎世举行的国际心理分析会议里,有一篇论文就是探讨不同恐惧症之间的关系。

不到一个小时,他在图书馆国外期刊部的搜寻就有了结果。

那是埃勒里用他生硬的德文在翻阅一堆期刊的时候,在一本叫做《苏黎世人》的科学杂志中找到的。那一期专题报道那次为期十天的会议,所有在会议上宣读的论文都全文刊载在内。他有兴趣的那篇论文有一个很醒目的标题:“暴民恐惧症、黑夜恐惧症和失败恐惧症”。他浏览了之后,发现里面的内容正是他要找的。

就在他准备开始仔细地重新读一遍时,论文末了一行附注吸引了他的目光。

此篇论文由美国的艾德华·卡扎利斯医生宣读……

这还用说!就是因为卡扎利斯,他才会知道这个东西。

埃勒里现在全想起来了。他们是在9月发生雷诺命案的那天晚上,在理查森家公寓开始进行现场勘查没多久时谈起的。那时候大家刚好都闲着,埃勒里发现自己和精神医生谈话很投机,谈到埃勒里的小说时,卡扎利斯微笑地指出,恐惧症这个领域事实上可以给埃勒里提供丰富的创作素材。在埃勒里锲而不舍的追问下,卡扎利斯于是提到自己正在做暴民恐惧症和黑夜恐惧症与失败恐惧症三者之间的发展关系研究;事实上,埃勒里记得他亲口说,他在苏黎世的一个会议里曾就这个主题发表了一篇论文,而且,卡扎利斯还谈了一会儿他的发现,后来被警官打断,叫他们回头去处理当晚发生的不幸事件的。

埃勒里做了个鬼脸。这番短暂的谈话在其后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的重量下潜入他的潜意识,直到两个月后才又在压力之下浮现,不过它的起源却己被他遗忘。创意常常是不自觉地抄袭。

竟然是卡扎利斯的功劳,这种巧合实在是具讽刺意味。

埃勒里嘴角浮起微笑,又回头再看了一下附注:

此篇论文由美国的艾德华·卡扎利斯医生在6月3日夜间会议上宣读。本篇论文原定在晚间10时宣读,可是,前一位发表者,来自丹麦的那德索勒博士,超出了指定的时间,施延到晚上11时52分才结束报告。有人提出临时动议建议散会,可是来自法国的理事长朱哈斯博士——他同时也是本次大会的主席——发言表示让卡扎利斯医生耐心地参加本次大会的所有会议,等待他发言的机会,所以即使时间已经很晚了,鉴于这是本次大会最后一个会议,所有在场的会员应该推迟散会的时间,让卡扎利斯得以宣读他的论文。大会以口头投票通过,卡扎利斯医生因此得以如愿宣读报告,在清晨2点30分结束,本次大会也在6月4日凌晨2点24分由主席朱哈斯博士宣布闭幕。

脸上仍挂着微笑的埃勒里翻到期刊的封面,瞥了一眼出刊的年份。

现在他笑不出来了。现在他坐在那儿,眼睛直盯着所标日期的最后一个数字,数字快速地变大,或者应该说是他自己迅速地萎缩。

“喝了我。”

他觉得——如果这称得上是感觉的话——自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爱丽丝。

而《苏黎世人》就是那个兔子洞。

还有那面神奇的穿衣镜。

现在你要怎么才出得去?

最后,埃勒里在桌前站起来,举步走向在主阅览室外面的询问台。

他弯着腰翻阅好几本名人录,还查了美国精神科学会最近的年度名册。

《名人录》……卡扎利斯,艾德华。

美国精神科学会全国名册……卡扎利斯,艾德华。

每一本都只有一个卡扎利斯,艾德华。

每一本都是同一个卡扎利斯,艾德华。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

埃勒里又回头去看那本《苏黎世人》期刊。

他慢慢地一页一页地翻。

十分平静。

谁看到我都会说,那个人很自信,他很镇静地在翻书,知道什么是什么。

哦,找到了。

弗尔维奥·卡斯托里佐医生,意大利

约翰·斯洛比·卡维尔医生,英国

艾德华·卡扎利斯医生,美国

当然他会名列其中。

那个老头子吗?他出席了吗?

埃勒里翻过那一页。

瓦特·旬恩兹怀格医生,德国

安德烈·赛波兰医生,西班牙贝拉·赛利受医生,奥地利

有人拍拍埃勒里的肩膀。

“关门的时间到了,先生。”

阅览室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们怎么没找到这个破绽?

他慢慢地踱到大厅,转了个弯,警卫告诉他走错了,为他指引楼梯的方向。

检察官是老手,他的部下都是本行高手,经验丰富。

他猜想他们一定是从唐纳德·凯兹开始,从后面往前追查,斯特拉·佩特鲁奇,雷诺·理查森,比阿特丽斯·维利金,当他们越往前追溯的时候,案情也越来越模糊,五个月前所发生的事根本已不知其所以然,也有太多疑点无法追查。

不过他们决不会就此罢休的。可能另外有一个、两个甚至三个疑点是他们没法清查的,不过,事实上也没必要一个一个澄清,至少在这么多起连环谋杀案里没有必要。而且,这个案子拖了这么久,案情又这么离奇,被害人的身份细节根本无关紧要,真的是没有必要。只要有六件案子可以验证,从检察官的角度来说,就相当不错了。再加上他是在犯罪现场被抓到的,还有之前他跟踪索姆斯家女孩的分分秒秒都是证据。

埃勒里踌躇地走在第五大道上。天气忽然变得冷了,地上的泥泞已经结成一座座肮脏灰黑的小冰山,上面足迹交错,像一幅不知名的浮雕地图,他就在上面摇摇摆摆,踟蹰独行。

这件事得在家里做才行……我得有个可以坐下来而且觉得安全的地方。

当斧头落下来的时候。

行刑台送上门来。

不须额外付费。

他在一个橱窗前停下来,里面有个没有脸的天使,手上拿了一根像针那么细的火炬,想要振翅高飞。他看看表。

维也纳这时正好是子夜。

那么我还不能回去。

还没到时候。

时间到了再说。

想到要面对他的父亲,他就像乌龟被踩了鼻子似的,不敢再想下去。

埃勒里一直拖到清晨4点差1刻才回到家。

而且还踮着脚尖。

除了客厅茶几上的意大利陶瓷灯亮着之外,屋子里一片漆黑。

他觉得全身都冻僵了。街上的气温已经降到华氏5度,屋子里面也只不过比外面好一点点。

他的父亲鼾声大作。埃勒里鬼鬼祟祟地朝房间走去,关上房门。

然后,他偷偷地溜进他的书房,锁上房门。他连外套都没脱。他打开桌灯,坐下来,把电话拉向他。

他让接线员接国际电话。

线路有点儿问题。

已经快6点了。暖气管里的水蒸汽开始琳唯作响,他的眼睛始终警醒地盯着门。

警官通常准时6点起床。

埃勒里一边等候维也纳接线员帮他接通电话,一边祈祷他父亲睡过头。

“你可以讲话了,先生。”

“赛利曼教授?”

“是!”那是一个非常年迈的声音,声音低哑,语气略带焦躁。

“我是埃勒里·奎因,”埃勒里用德文说,“您不认识我,教授……”

“那倒不见得,”那年迈的声音用英文说,带着维也纳口音的牛津式英文,“你是一个推理小说作家,由于在纸上犯下太多罪行,你的负罪感使你在真实生活中也以追缉不法为职业。你可以说英文,奎因先生,你有什么指教?”

“我希望没有在不恰当的时间打扰您——”

“在我这个年纪,奎因先生,除了思考神的本质时所奉献的时间外,任何时间都是不恰当的。请接着说。”

“赛利曼教授,我相信你认识一位名叫艾德华·卡扎利斯的美国精神医生。”

“卡扎利斯?他是我的学生。怎么样呢?”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不寻常,一点儿也没有。

——有可能是他不知道吗?

“您最近几年有没有跟卡扎利斯医生见过面?”

“我今年初在苏黎世见过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在什么场合,教授?”

“在一个国际心理分析大会上。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问这个做什么,先生?”

“您不知道卡扎利斯医生惹了什么麻烦吗?”

“麻烦?不知道。是什么麻烦?”

“我在电话中不方便向您解释,赛利曼教授。可是,希望您能给我最确切的答案,这是至为重要的。”

这时,电话线路忽然出现杂音,接着是一阵尖锐的声音,埃勒里心里暗自祈祷老天保佑。

原来那只是赛利曼教授沉默不语的时候,越洋线路神秘的干扰罢了。他又听到了那个年迈的声音。

这次他吼道:“你是卡扎利斯的朋友吗?”

——我是吗?

“是的,我是卡扎利斯的朋友,”埃勒里说。

“你迟疑了一下。我不喜欢这样。”

“我迟疑,赛利曼教授,”埃勒里小心翼翼地说,“是因为我对朋友这两个字很慎重。”

他原本以为他们的通话结束了,不过他的耳朵听到一个很微弱的轻笑声,那个老头子又说话了:“我参加了那次苏黎世会议后几天的议程。卡扎利斯也出席了,我听到他在最后一场会的晚上宣读他的论文,事后我还在我旅馆的房间里告诉他那篇报告简直是胡说八道,他被我困到早晨日上三竿为止。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奎因先生?”

“您的记忆力真是了不起,教授。”

“你在怀疑。”

“请原谅。”

“我衰老的过程刚好跟人家颠倒过来,很明显,我的记忆力将会到最后才退化。”年迈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以上所说句句属实。”

“赛利曼教授……”

对方说了个字,不过被一阵刺耳的电讯杂音给吞噬了,艾勒里也不得不把话筒拿开。

“赛利曼教授?”

“是的,是。你是……”

可是,他的声音又听不见了,消逝在空中。

埃勒里咒骂了一声。突然间,线路又清楚了。

“奎因先生,我在听。”

“我必须跟您见面,赛利曼教授。”

“为了卡扎利斯吗?”

“为了卡扎利斯,如果我现在立刻飞到维也纳,您愿意见我吗?”

“这件事是你来欧洲的唯一目的吗?”

“是的。”

“来吧。”

“感激不尽,再见。”

可是那个老头子已经挂断电话了。

埃勒里挂上听筒。

——他已这么年迈了,希望我去的时候他还在。

他的欧洲之行从头到尾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办理签证时出现麻烦,跟国务院斡旋了好久,一大堆问题,每个人都摇头,还填了一大堆表格。接着,机位难求,不知怎么回事,每个人都要飞欧洲,而且每个去的人都是有要紧得不得了的事。埃勒里这才了解到,如果把这世界比喻为一袋马铃薯的话,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马铃薯。

他终究还是留在纽约过了圣诞节。

警官真是太了不起了。那几天他在家里踱着方步,一个字也没问他为什么要去欧洲,他们只讨论了一下要怎么解决去的问题。

不过,警官的胡子越来越杂乱,不注意都不行。

圣诞节那天,埃勒里发了一封电报给赛利曼教授,告诉他机位和其他琐事耽搁了他的行程,不过他随时都有可能启程。

这一刻在12月28日晚上来临,及时解救了濒临急疯了的埃勒里。

他的父亲到底是怎么帮他张罗到机位的,他始终没有搞清楚,反正12月29日清晨,他发现他坐上一架非常特别的飞机,机上其他的乘客都是名声显赫之人,而且此行毫无疑问都是肩负国际重任。他不知道飞机什么时候起飞,也不知道预定抵达的时间。他听到有人提到“伦敦”、“巴黎”等等,可是没有人讲到施特劳斯的华尔兹;再者,他忧心忡忡的询问竟然都得不到任何答案,他不得不怀疑,维也纳可能是在莫斯科。

飞越大西洋时,紧张和晕机使他好像经历了一场劫难。

等到终于降落的时候,外面浓雾遍布,原来是英国。在这里,他们莫名其妙地误了点。3个半小时过后,他们又再度起飞,埃勒里则陷入昏睡。醒来的时候,机上一点儿引擎发出的声音也没有,四周一片静谧。从窗户往外看,视线所及之处,尽是一片冰原,可能是降落在北极了?他全身的血液都要冻结了。他用手肘碰了一下坐在他旁边的美国陆军军官。

“告诉我,上校,我们的目的地是北极冰原吗?”

“这里是法国。你要去哪里?”

“维也纳。”

上校吸起嘴巴,摇着头。

埃勒里开始使劲地搓揉他冻僵了的手指头。就在第一副引擎开始启动的时候,机上一名服务员拍了拍他的肩膀。

“抱歉,先生,我们需要你这个位子。”

“什么!”

“这是命令,先生,有三位外交官要坐。”

“他们个个得骨瘦如柴才行,”埃勒里站起来,不忘挖苦地说,“那我们这种小人物怎么办?”

“你得先在停机坪里等着,先生,等他们帮你在另外一架飞机上找到空位。”

“我不能用站位吗?我保证不会坐在人家的大腿上,到了维也纳的时候,我很愿意用降落伞跳下去。”

“你的行李已经下飞机了,先生。如果你不介意……”

埃勒里在一个冷风呼啸的军营里待了31个小时,四周就是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的法国。

最后,他取道罗马才终于抵达维也纳。虽然他无法置信,不过现在他正站在一个冰封的火车站,手里拿着他的行李,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轻的意大利教士,从罗马就一路上莫名其妙地紧跟着他。车站的站牌写着“威斯邦霍夫”,这个地方的确是在维也纳,所以可以证明他已经是在维也纳了。

这天正是元旦。

赛利曼教授在哪里?

埃勒里开始担心起维也纳燃料供给的情况。回想起飞机引擎出故障的时候,他的记忆里夹杂着钻心的寒冷,迫降时感觉好像是出了故障的太空船在群星中翻来覆去,所有的乘客被迫改搭那班破旧悲惨的火车,不过这段经历给他最深刻的印象还是寒冷。在埃勒里看来,欧洲正处于第二冰河期,他希望在冰河中心找到赛利曼教授时,他能像西伯利亚古代的长毛象,仍保存良好。他在罗马的时候打过电话给赛利曼教授,告诉那老头子关于意大利班机预定抵达的时间。不过他没料想到那段外太空之旅以及后来那不堪回首的火车经验。赛利曼大概得了肺炎……那个机场叫什么名字?

管他什么名字。

有两个人影向他走近,结冰的月台被他们踩得嘎嘎作响。不过,其中一个是虎牙突出的行李搬运工人,另外一个是奥地利某天主教派的修女,两个人都不符合埃勒里心中世界闻名的心理分析大师的形象。

那个修女急急忙忙地把那个小意大利教士带走,而长有突牙的搬运工人则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满嘴地方话和熏人的口臭。埃勒里因为言语不通而支支吾吾,最后他只好把行李交给他,虽然有点儿不放心,因为那个搬运工人长得跟纳粹头子海因里希·希姆莱一模一样。然后他跑去打电话。回答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非常激动。

“卡温先生吗?教授没有跟你在一起吗?天哪,保准他会冷死!他一定会去接你,你要等握。卡温先生,你就在原地等。威斯邦霍夫,对不对?教授一定会找到你的,他是这么说的!”

“好吧。”

被叫成卡温的埃勒里没好气地喃喃应道,接着就走回月台,回到冰河期。继续耐心地等,不时跺跺脚、对着冻坏了的手指哈气,一边还要猜那个搬运工讲的话,五个字能听懂一个就不错了。这可能是奥地利79年来最冷的冬天,他心想。这里的冬天一向如此。从奥地利阿尔卑斯山吹来的令人心神荡漾的暖风轻柔地抚摸多瑙河王后镶金带玉的秀发,跑哪儿去了?随着神话和幻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随着忧郁的维也纳人的血流走而徒留下遍地阴郁的深红色冰柱,随着春神的声音逝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寒冬和战后在街上叫卖报纸的报童;随着维也纳的森林传说湮灭无痕,囚禁在古董八音盒里的传奇永远失传……埃勒里打了个哆嗦,跺脚哈气,那个乔装成搬运工的希姆莱则在一旁对他抱怨着美好生活不再。

是屠杀犹太人的瓦斯房结束了美好生活,埃勒里荒谬地想,去跟希特勒说吧!

在这美丽的蓝色多瑙河上……

埃勒里冻僵的脚不住地在地上踩跳,同时张开嘴对着整个战后的欧洲大陆哈气。

赛利曼教授独自一人在10点过后姗姗而来。光是看到他壮硕的身躯——他穿了件领子上滚了波斯羊毛的黑色羊皮毛大衣,头上戴了一顶俄国皮帽,使得他更显巨大——就足以使人温暖;当他巨大、干燥、温暖的双手握住埃勒里一只已经冷得无知觉的手时,埃勒里觉得整个人都像融化到那里面去了。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到处流浪的人出其不意地竟和他家乡的老爷爷相遇。在什么地方并不重要,只要有长者在的地方,就是家乡。赛利曼那双眼睛给奎因留下的印象尤为深刻,满布皱纹的脸犹如干涸的熔浆,而那对眼睛似乎永不止息地喷着火花。

他们乘坐心理分析大师的菲雅特老爷车,由一位文质彬彬的司机驾驶,穿过高低起伏的街道进入市区,朝老人住的大学城驶去。他全身贯注在他的主人身上,如沐春风,浑然不察窗外这个城市的容貌。

“是否发现维也纳和你期待中的不一样?”赛利曼突然问道。

埃勒里愣了一下,一路上他试图不去注意这破败的城市。

“我已经好多年没来了,教授。还是大战前很久……”

“距离和平也很久,”老人面带微笑地说,“我们不能忘了太平盛世,奎因先生。那些难缠的俄国人,是不是?更甭提难缠的英国人,难缠的法国人,还有——恕我冒昧——难缠的美国人。可是,靠着传统的坚忍和毅力,我们撑下来了。第一次大战后,有一首歌在维也纳很流行,其中有一段歌词是这样的:‘昔日的华尔兹,昔日的维也纳’。我们熬过来了。熬过那段,我们不唱‘平安夜,圣善夜’的时候,我们又开始唱起这首歌了。在维也纳到处都有人在说‘dileguten,alien Zeiten’。你们英文是怎么说的?旧日好时光?我们维也纳人沉腼在怀旧的情绪里,这对我们有极大的意义,这也是我们之所以能存在的原因。告诉我纽约的情形,奎因先生。从1927年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你们那座伟大的城市。”

埃勒里飞越了一个大洋,几乎走遍半个大陆,为的就是希望能谈点儿别的,但他发现,此刻自己竟然像个时报广场观光巴士的导游司机般在解说曼哈顿的风光。他一边说,一边感觉到被严寒旅程所麻痹的时间感又渐渐复苏了;这种意识的回复带给他极大的冲击,仿佛是——亦即现实的体会——亘古久远的事物在一刹那间得重新来过一样。明天,对卡扎利斯的审判就要开始了,而他却在这里,距离纽约4000多里的地方,和一个老人闲话家常。他的情绪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车子驶进一条街道,这街名他也懒得去看。车在一栋被炮弹打得千疮百孔的公寓前停下来时,他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

赛利曼教授的管家鲍尔夫人拿出阿司匹林、茶、热水袋来迎接她年迈的主人,一边还滔滔不绝地责备他;对埃勒里呢,她则是抱着一种冷淡客气的态度。不过,老人笑着说了句“闪开”,就把她打发了。他拉着埃勒里的手——好像他是一个小孩似的——进入恬适安逸的园地。

赛利曼的书房洋溢着旧维也纳知识分子的优雅和迷人的气息,独具匠心的装潢布置使整个空间活跃起来,处处流露着安逸的喜悦,而且又带着些许狡黯与幽默。这里没有自以为是的新鲜事物的骚扰,也没有普鲁士精确严峻的气氛,所有的东西都发着老家具的光芒,它们在这里正得其所。

就像炉火一样。噢,炉火。埃勒里在一张如母亲怀抱似的温暖的椅子上坐下来,觉得自己又生气盎然了。当芙·鲍尔夫人为他端上丰盛的早餐及美味可口的蛋糕和一壶香醇浓郁的咖啡时,他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在做梦。

“这是全世界最好的咖啡,”埃勒里端起第二杯咖啡,对主人说,“少数几个名副其实的广告。”

“这种咖啡,以及艾沙招待你的大多数食物都是朋友从美国带来送给我的。”埃勒里听了不禁脸红了,赛利曼则咯咯地笑起来,“恕我鲁莽,奎因先生,我是一个老痞子,也就是坏蛋的意思,你飘洋过海而来,没想到竟要忍受我的粗鲁无礼吧。”他接着平静地说,“现在请告诉我,我的艾德华·卡扎利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该来的迟早要来。

埃勒里从慈母般的椅子上站起来,像一个男人一样站在火炉前。

“您6月时曾在苏黎世见到卡扎利斯,赛利曼教授,以后有没有再跟他联系过呢?”

“没有。”

“那么,您不知道今年夏天和秋天纽约所发生的事喽?”

“不是生,就是死。”

“对不起,可不可以请您再说明一下?”

老人脸上浮现微笑。

“这是我的看法,奎因先生,世事难道不就是如此吗?战争开始后,我就再也不看报了,那是给喜欢受苦的人看的。至于我呢,我不喜欢吃苦,所以我让我自己置身于永恒之中。对我而言,今天我端坐在这里,明天我可能就进了焚尸炉,我早有心理准备了——除非政府不允许,要把我做成标本摆在市政府的钟楼里。即使这样,我还是可以时时提醒他们注意时间。你问这做什么?”

“教授,我刚刚发现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埃勒里哈哈大笑:“您事实上知道得一清二楚。”

老人沉默地摇着头。

我从纽约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埃勒里心想,可是之后他就做了点儿功课。

“您知道,对不对?”

“后来我到处问了一下,是的。真是这么罪证确凿吗?坐下,奎因先生,坐下,我们不是敌人。你的城市为了一个勒杀了九条人命的杀人狂魔而惊慌失措,而现在卡扎利斯已经被当做凶手逮捕了。”

“您不知道细节吗?”

“一无所知。”

埃勒里坐下来,开始娓娓道来,从发现阿奇博尔德·达德利·艾伯内希的死尸开始,到在第一大道一条小巷里抓到卡扎利斯结束。接着,他简短地描述了一下犯人被捕后的言行举止。

“明天,赛利曼教授,卡扎利斯的审判就要在纽约展开了,而现在我却在维也纳……”

“目的是什么?”老人从烟斗冒出来的袅袅香烟中打量他,“18年前卡扎利斯带着太太来维也纳时,他是我的病人,之后他就跟着我学。后来他离开了,我想是在1935年。他回到美国之后,我就只见过他一次,就是今年夏天。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奎因先生?”

“协助。”

“我吗?可是这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吗?还有什么可以做的?我不明白。如果还需要进行什么的话,那我可以帮什么忙?”

“是的,”埃勒里用手指头摸摸他的杯子,“这的确令人不解,尤其是所有证据都对卡扎利斯极为不利。他是在企图犯下第十件命案的现场被逮到的,他指引警方他藏匿勒人丝绳的地方,警方果然在他说的地方找到了,也就是他办公室里上锁的医疗档案柜。此外,他巨细无遗地坦承他犯下了前面九项谋杀案。”埃勒里小心翼翼地放下杯子,“赛利曼教授,除了一般外行人所能分辨的神经过敏、神经病及精神病之外,我对您这一学科的专业知识一无所知。不过,即使——或许是因为我对您这行所知有限,我可以感受到属于我自己的一股不安,源于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

“是什么?”

“卡扎利斯始终没有解释他的……请原谅我的踌躇……他的动机。如果他是精神病患者,他的动机就是出自于对这个世界的误解,那么,这个解释只具有临床医学上的意识。可是,如果他不是……教授,只要没搞清楚卡扎利斯杀人的动机,我是不会满足的。”

“你认为我可以给你答案吗,奎因先生?”

“是的。”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老人喷了口烟。

“您治疗过他;此外,他还跟您学习过。为了当一个心理医生,他先拿自己开刀,自我分析,那是一个必经的过程。可是……”

赛利曼却摇晃着他那大脑袋:“卡扎利斯跟我学的时候,已经老大不小了,在那样的情况下,奎因先生,自我分析并不一定需要。自我分析这个过程事实上是具有争议性的,奎因先生。49岁这个年纪——这是他1931年时的岁数——几乎没有人能被成功地分析。一点儿也没错,因为他的年纪,所以整个治疗的过程是有问题的。我之所以会在卡扎利斯身上作这个尝试,完全是因为我对他感兴趣,他有医学的背景,而我想要实验看看;结果,我们成功了。抱歉,我说岔了……”

“重点是,您分析过他。”

“我分析过他,是的。”

埃勒里的身体往前挪动了一下:“他有什么问题?”

赛利曼喃喃地说:“我们每一个人有什么问题?”

“那不是答案。”

“这是一种答案,奎因先生。我们都会表现出神经过敏的行为,大家都一样,没有人例外。”

“现在您又在耍痞子了,套用您自己的话。”

老人开怀地大笑。

“我再问您一次,教授,是什么原因引发卡扎利斯情绪不稳定?”

赛利曼只是在那里吞云吐雾。

“我是为了那个问题而来的,因为除了非决定性的表面事实外,我不知道根本的原因。卡扎利斯出身贫寒,家中有14个兄弟姊妹,当一个有钱人愿意结交他、供他受教育时,他头也不回地就抛弃父母和兄弟姊妹。在我看来,他在事业中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满足他那不正常的野心,对成功过度的渴求——包括他的婚姻在内。尽管他的医德高超,他个人的一生却是充满算计,也具有过人的精力。然后,突然间,当他正处于事业的巅峰时,而且正值壮年——他竟然崩溃。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老人也没答腔。

“第一次大战期间,他会因所谓的‘炮弹惊吓’接受治疗。这和他崩溃有关吗?我不知道。有吗,教授?”

可是赛利曼还是沉默不语。

“精神崩溃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他抛开了诊所的业务,那是纽约最赚钱的诊所之一。他让太太带他乘轮船环游世界,从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康复了……可是,在维也纳的时候,在精神分析的世界重镇,他又发生了一次崩溃。对第一次精神衰竭,他们归咎于工作过度,可是对第二次应怎么解释?发生在无忧无虑的旅行之后?这里面大有文章!赛利曼教授,您治疗过他,到底是什么引起卡扎利斯的崩溃?”

赛利曼从嘴里取出烟斗:“你是在要求我,奎因先生,泄漏我因职业所需而取得的讯息。”

“说得好,教授。可是,如果沉默本身是不道德的话,那沉默又有什么道义可言呢?”

老人似乎一点儿也不以为件。他放下烟斗:“奎因先生,你来找我的原因,与其说是想从我这边得到什么消息,倒不如说是想证实你根据有限的资料所得出的结论,在我看来,这再明显也不过了。告诉我你的结论,也许这样我们可以找出一个方法解决我的窘境。”

“就这样吧!”埃勒里跳起来,不过,他马上又坐下,强迫自己心平气和地说,“虽然卡扎利斯工作上主要接触的都是女人,可是他从未与女人有过任何私人关系,在这样一段情感空白的忙碌生涯之后,他终于在44岁时跟一个年仅19岁的女人结婚。卡扎利斯太太生过两个小孩,在她怀孕期间,他不仅亲自照料她,还亲手接生,然而还没出产房,两个婴儿就都死了。发生第二次婴儿夭折后没几个月,卡扎利斯就崩溃了——从此就自妇产科退休,再也没有重操旧业。在我看来,赛利曼教授,”埃勒里说,“不管卡扎利斯本身到底有什么毛病,在产房里,这个毛病被激化到最高峰。”

“为什么,”赛利曼教授喃喃自语,“你这样断定?”

“因为……赛利曼教授,我没办法用性本能、生存本能、自我这些术语来解释,可是,我对人性有一定的了解,从我对人类行为的一些观察和我自己以及别人对人生的体验来看,我不得不得出这个结论。

“我观察到这个事实:卡扎利斯冷酷地否定他的童年。为什么呢?这是我的猜测。钳制他童年生活的人主要有三大类:第一类就是他的母亲,不是牵着个小孩就是怀着小孩;第二类是他做工的父亲,不断地制造小孩;第三类是他的兄弟姊妹,老是打乱他的美梦。我不由得在想,卡扎利斯恨他的母亲吗?他恨他的兄弟姊妹吗?他会不会因为白己对他们怀着怨忍而有负罪感呢?

“我还观察他为自己孽画的事业,我不得不说:他对女性的恨以及他的专长——如大家所知的——妇科,两者之间是否有显著的关联?他对他父母生下众多子嗣的憎恨,是否与他后来决心成为这门学科的权威,也就是接生小孩到这世界来这项工作有任何关系?

“这是一种憎恨与罪恶,以及对这两种情绪的抵御反抗。我把它们全加起来,二加二等于四。可以这样吗,教授?这种论断是否合理?”

赛利曼说:“用你这种数学来算,不免过于简化了点儿,先生。不过还是请你说下去。”

“然后我跟自己说:卡扎利斯情绪的张力处于极深的底层,如同他的负罪感一样深重。他极力抗拒无意识浮现到意识层面——这是否也是神经过敏行为的主要特征?——而这种行为也是经过精心考虑的。

“接着,我观察他的婚姻,马上我就看到新的情绪张力——或者说是旧的延伸——出现了。即使是同样44岁的所谓正常男子,在几乎没有社交生活的情况下,辛勤工作了一辈子,然后跟一个才19岁的女人结婚,这个婚姻对他而言也是很令人冲突不安的。更何况,我们的新娘出身新英格兰的名门望族,情感纤细,矜持,甚至到有点儿神经质的地步,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是涉世未深。可是,卡扎利斯一定就是原来那个样子,我想。

“于是,在我看来,卡扎利斯一定立刻就发现他在性生活上无法满足,感到挫折,甚至有难以协调的冲突。我猜,他一定时常会有力不从心的情况,或是他太太没有反应,冷淡,甚至根本厌恶跟他行房。也许,他开始感受到铭心刻骨的无力感以及怨恨。这是很自然的。他,一个生命过程中的成功操盘者,竟然无法控制他自己的婚姻。还有,他深爱的妻子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感情脆弱、迷人、矜持、有教养,即使现在已经42岁了,她还是很迷人;19岁的她所展现的魅力可想而知。年纪足以做她父亲的卡扎利斯对她全力倾注一个男人所能给予的爱,而他却患性无能。

“所以,我的推论是,他开始产生了恐惧。毫无疑问,有好几个原因造成了他的恐惧,可是这种情绪都是用同一种伪装的形式表现出来,就是他开始惧怕其他男人会抢走他年轻的妻子。”

埃勒里喝了一口咖啡,赛利曼则静候在一旁。壁炉上黄铜色的座钟为他们维持某种程度的平和气氛。

“这种恐惧持续地滋长,”埃勒里接着说,“主要是由于他们在年纪、性情、背景、兴趣等方面的差异。还有他诊所的业务,为了帮助其他男人的妻子生下他们的小孩,他得长时间待在医院;还有因为职业的关系,他长时间不在卡扎利斯太太身边——常常是在晚上。

“这种恐惧不断地蔓延,就像癌细胞一样,然后就失控了。卡扎利斯开始发狂地怀疑他妻子和其他男人的关系,不管可能性有多低,或是她有多无辜——尤其是她和年轻男人的关系。恐惧很快地变成根深蒂固的想法。”

“赛利曼教授,”埃勒里瞅着眼前这个维也纳老人,“在他们婚姻生活中的前四年,卡扎利斯是否因为妻子而到处乱吃醋?”

赛利曼拿起烟斗,刻意想把烟草敲出来:“你推论的方法,奎因先生,是科学上前所未见的,”他微笑着说,“可是,我却觉得很有趣,请继续说吧。”

他把空的烟斗塞到嘴里去。

“然后,卡扎利斯太太怀孕了。”埃勒里皱了一下眉头。

“有人可能认为这个时候卡扎利斯的恐惧应该已经消退了,可是,他并没有;相反,他的恐惧已经超越了理性的界限。她的怀孕反而助长他吃醋的心理,成为他怀疑的线索。这难道不就证实了他的怀疑吗?他自己问自己。而且,他坚持——一步也不肯退让——要亲自照顾他的妻子。不用说,他绝对是全心全意,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很不幸,怀胎需时9个月,胚胎需要九个月的时间才能长成,九个月来,折磨啃噬着他,他的疑问到最后被扭曲成一个变态的偏执:这是我的小孩吗?是吗?

“哦,他内心交战,独自打着这场永远没有结果的仗。他的敌人很顽强,在一个地方歼灭了它,它又会从另一个地方生龙活虎地冒出来。他有没有跟他妻子说过他对她的怀疑?是否曾当面指责她的不贞?是否曾经出现过难堪的场面,涕泪纵横,或是歇斯底里的否认?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那也只是加深了他的怀疑;而如果没有的话,他这股忿恨无处发泄,结果则更糟糕。

“卡扎利斯太太的孕期满了,即将分娩。于是我们看到她躺在产房里。落在他的手中。接着,婴儿夭折了。赛利曼教授,到目前为止,您清楚我的论点吗?”

老人只是拿着烟斗摩擦他的下巴。

“然后,卡扎利斯太太第二次怀孕。包含着怀疑、嫉妒、自我折磨、不确定、确定等种种情绪的循环又重新来过一次,又一次,卡扎利斯坚持要亲自照顾怀孕中的妻子;又一次,他坚持要亲自接生;又一次,他的婴儿在产房夭折了。他的第二个孩子,命运和第一个如出一辙——死在他的手中,在那双坚实、敏感、经验丰富的外科大夫的手中。”

“赛利曼教授。”埃勒里站着俯视着那老人,“您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资格告诉我事实真相的人。18年前卡扎利斯请您为他做心理治疗的时候,他崩溃的原因是因为满怀负罪感——在接生的时候谋杀了两个自己的亲生骨肉。这是不是事实?”

过了一会儿之后,年迈的赛利曼从嘴上取下那空空的烟斗,对埃勒里谨慎地说:“因为妄加猜疑孩子可能是别人的,医生谋杀了他刚出世的孩子——这叫精神不正常,奎因先生,不是吗?这样的人,你不可能期待他过后会有多灿烂辉煌的前途,尤其是在精神医学方面。至于我的看法,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那是什么?不过,你很相信这个,对不对?”

埃勒里气愤地狂笑:“如果我把问题修正为‘恐惧是他亲手杀死自己两个亲骨肉而产生出的负罪感’这样,我的论点是不是比较清楚一点儿?”

老人看起来心情似乎很好。

埃勒里继续说:“因为这符合精神官能症的逻辑推演,不是吗?因为他心中有恨,所以他觉得极端负罪,因此需要惩罚。他这个杰出的产科专家为别人接生了好几千个活蹦乱跳的小孩来到这世界,可是他的小孩却死在自己的手中。是我杀了他们吗?他饱受煎熬。是因为我过度的妒意和疑心,使得我的双手不听使唤吗?是因为我希望他们是死胎,我的双手因此就照办吗?我要他们夭折,所以他们就夭折。所以,是我杀死了他们。这是精神官能症所产生的可怕歪论。

“常识告诉他这是棘手的分娩,脚比头先出来,可是他的精神官能症却告诉他,他成功地完成无数次这种分娩。常识告诉他,比方说,他太太的体质并不适合怀孕,可是他的精神官能症却告诉他她肚里的孩子是别人的。常识告诉他,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可是他的精神官能症却告诉他,他不够尽力,他还应该做这做那,或者都是因为他忘了做这做那,或者都是因为他坚持要亲自接生,要是把他的妻子交给其他的产科医生,说不定小孩就会活下来等等、等等。

“因为内在一股极强的力量强迫他相信这种歪论,没多久,卡扎利斯就相信是他杀死了两个婴儿,心力衰竭之下他就崩溃了。然后他太太带他环游世界,他来到维也纳——奇怪的巧合,难道不是吗,教授?他再一次崩溃了,然后来找您。您,赛利曼教授,为他检查、分析、治疗……您将他治愈了吗?”

这位年迈的心理分析大师开口说话的时候,震耳欲聋的声音里夹杂着愤怒的嘶吼:“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对他此后的情绪状况一无所知。那个时候他还有因为更年期所引发的并发症。如果说,过去几年他是因为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在他人生的这个阶段……通常中年人是无法用精神官能症状来掩饰自己,他们都是全然崩溃,成为精神不正常。比方说,我们发现,偏执性精神分裂症最常发生在后中年期。可是,我很惊讶,也很烦恼。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应该去看他。”

“他仍有负罪的感觉。他一定有,这是他之所以犯下这些罪行的唯一解释,教授。”

“他做了什么?你指的是他杀了九个人吗,奎因先生?”

“不是。”

“他还做了别的吗?”

“是的。”

“除了那九桩谋杀案之外的事吗?”

“那九件谋杀案之外的事。”

赛利曼在椅子扶手上敲他那烟斗:“过来,先生,你好像在说谜语。你真正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埃勒里说,“卡扎利斯明天早上在纽约接受审判时被起诉的罪名跟他毫无干系,他是无辜的。”

“无辜?”

“我的意思是,赛利曼教授,卡扎利斯并没有杀死那九个人。卡扎利斯不是,根本不是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