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查王楼梯

“早安,来这边!……”叫声还在持续,而且越来越接近。

他们走出前门,刚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大约九十英尺外,种满常绿树的林荫道上,正悠闲地漫步走来。

是贾维斯·威拉。他正用手杖把矮树丛上的残雪拨下来。这将是个明朗的清晨,只是阳光被一动不动的乌云遮蔽了,结果,他们只看到一个黑影,俏皮的黑帽子下缘,伸出一支烟斗。

看到两人出现,他停下脚步,从口中取下烟斗。

“别过来!……”约翰·博亨冲着贾维斯·威拉大叫起来。他从门内侧摸索到一把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詹姆斯·本涅特发现,他已经恢复了过往的冷静。他戴好冷酷的面具,走上小径迎向贾维斯·威拉,脸上甚至带有某种恶意。

“老家伙,你不能进去,”约翰·博亨对他继续道,“我敢说没有人能够进去,直到警察过来为止。”

贾维斯·威拉一动不动地站住了,有好一阵子,似乎还屏住了呼吸。冬天的阳光照出他脸上的皱纹:如果不是帽子,盖住了突起的前额和灰白的头发,满脸沟壑会更明显。松弛的嘴唇本来半张着,又缓缓地闭紧了。他的双眼顿时蒙上了一层黄褐色的阴影,带着许多好奇,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约翰·博亨的脸。

“是的,玛莎死了!……”约翰·博亨仿佛在出拳,击打动弹不得的对手似的说道,然后双肩隆起,“跟巴比伦一样,跟查尔斯一样,她彻底死透了。她的头被打破了。你听到吗?……有人谋杀了她,因此,在警察到达之前,谁也不能进去。”

“是这样啊!……”贾维斯·威拉短暂沉默后说道。他盯着地面好一会儿,仿佛他被无助地固定在那儿,然后,手臂像带着难忍的痛楚一般动了动。

他摸索着把烟斗塞回口中,然后突然飞速地说:“我刚碰到你的马夫还是谁,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却不让他出去。他说你要去骑马……”

他抬起头,一脸苍白。

“我希望她死的时候不太痛苦,约翰。她很害怕那样。我们要回主屋么?”贾维斯·威拉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着,脸上现出满满的疑问,“这都是我的错,既然发生了下毒事件,我就不应该允许她在那儿睡。我没料到她有危险,但我也不该……”

“你!……”约翰·博亨温柔地说,“你是谁啊?能允许她?……”他上前一步,声音变得锐利,“你知道我们打算干什么吗?我们要玩侦探游戏,找出凶手。然后……”

“听着,约翰。”在他们要转身离去的当儿,威拉差点被路边的灌木丛绊倒,连忙抓住博亨的手臂,“我得知道什么。现场怎么样?我的意思是,看起来怎么样?她是怎么死的——我也说不清楚,应该怎么措辞……”

“我想我明白的。她正在款待某人。”

他们继续前行。

“最显而易见的问题,”威拉又说,“我不能问,即使作为朋友,我也不能问,但只怕警察会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约翰?……”

“丑闻?……”对方问道。

令詹姆斯·本涅特惊讶的是,约翰·博亨毫不动怒。他似乎在大脑里掂量着什么,却越发疑惑。他的瘦脸几乎要浮现讽剌之色,但又一闪而没。

“也许吧。如果她死在尼姑庵里,也许会有丑闻,大抵如此吧。”约翰·博亨无助地点了点头,“虽然这样说很奇怪,威拉,但我根本不在乎,这种旁枝末节。她对自己的名声毫不在意,我也不。”

贾维斯·威拉点了点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起来。

“好啊,”他说,“我想我知道原因。你知道她喜欢你——即使你对世界上别的事物一无所知,也深信她喜欢着你。”

他转头瞥向博亨的时候,仿佛第一次留意到詹姆斯·本涅特,赶紧直起身子。由于有陌生人在场,他立即闭上了口。

“抱歉,约翰。请你……”贾维斯·威拉很无奈地点头道歉。

“请你原谅,本涅特先生。今天早上,我们谁都不在最佳状态。”

他们一路无言,到达主屋,约翰·博亨带他们走上侧门的楼梯,正对着本涅特的车所停的快车道。在楼梯最顶处,他们看到一个人,正从门上往外偷看,一见他们,连忙把头缩了回去。

那个家伙正是汤普森,他已经不是仆人之中,一个道貌岸然的榜样,而像个精明的鬼。他身材矮小,头上寸草不生,满面横沟竖壑,像是因为知道这个家族里,太多的秘密一般,眼里透着忍让之色。布满血丝的眼睛,肿胀不堪的下颚,仿佛给他戴上了可敬的面具。

约翰·博亨说道:“图书馆。”并停下来与他稍作商量。威拉则一马当先。本涅特觉得自己正陷身于一个狭窄走道组成的阴暗迷宫中,鼻子里嗅着旧木头的气味,脚下踩着椰子做的地毯。路上在出其不意之处会有台阶,斜墙上装有格子窗户。

他忘记了自己早就已经寒意透骨,直到贾维斯·威拉把他带到一个大房间里。房间的一面墙上,是都铎式样的窗户,另外三面全是书。这屋里很简朴,石头地板上,铁书架绕墙而立,装饰灯架中垂下数盏电灯,火炉前面,摆着铺了织锦软垫的家具。壁炉上方也挤着书,炉中燃烧的木块,发出低吼声。

詹姆斯·本涅特只觉得眼花缭乱,不由冷得一颤,才想起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他瘫倒在一张铺上软垫的椅子里,凝视着被火苗映红的弓形屋顶。暖意渗入他的肌肤,他想闭上双眼。他微微转头,看到窗外静止不动的乌云,以及褐色斜坡上面,出现车轮印的雪地。整个房子异常地安静。

“你看到她没?”贾维斯·威拉问道。

詹姆斯·本涅特瞬间惊醒过来:“看到了!……”

贾维斯·威拉背对火焰站着,两手交叠身后。火焰把一束灰色的光,投射到他的头发上面。

“真是凑巧,我不得不这么说。”他语速骤然加快,“我想问,为什么你刚好会在这?”

“是意外。我刚从镇上开车回来,半路上听到博亨大喊着什么,同时又有条狗不停地吠……”

“我明白了,”贾维斯·威拉点头说,用手揉揉眼睛。低沉的声音变得更快更柔和,而且充满暗示的意味,“我认为,你比约翰·博亨要冷静。你留意到什么线索了吗?任何对我们有帮助的线索?”

“没有多少。她是……”

詹姆斯·本涅特粗略地描述了一下现场。贾维斯·威拉将手臂撑在壁炉架上,凝视着炉中的火苗。看着他原本优雅,如今却略显无力的侧面。詹姆斯·本涅特心想:他真是个便衣偶像,战前的大人物,还会与时俱进;他一脸庄严,从某种意义上讲,具有莎士比亚的气质;他明智决断、讲究逻辑、诙谐幽默,堪称家族之友。如果约翰·博亨有个侄女(想起来,他提到过,自己还真是有个侄女),她可能会称威拉为伯父。

“很可能,”他心不在焉地继续道,“她正跟某人喝酒,然后发生了一场小规模打斗……”

“真不明智啊,竟然得出那种推论。”贾维斯·威拉一边说着,一边微笑着望向一边,“实际上,我还为她的健康,喝了一盅呢。”他直起身子,开始快步走来走去,“言归正传,情况很糟糕……你确信那些燃过的火柴是线索吗?”

詹姆斯·本涅特住口不言了。房间对面的门倏地关上,仿佛陷了进去。约翰·博亨走到壁炉前,把手摊在火上。马鞭在他的手腕上绑成一圈,一头垂了下来。他甩了甩手,松开结在喉咙处的羊毛围巾,解开斜纹软呢夹克。

“汤普森,”他对着火焰说,“过一阵子会端咖啡来。詹姆斯老兄,你的包被带上楼了,车也开进了车库。你可以去洗个热水澡,换下白领结。”他又转过头去,“顺便问一下,燃烧过的火柴是怎么回事?”

“我多希望,”贾维斯·威拉从容地说,“我们能把它栽赃到一个强盗头上。”

“什么?……”约翰·博亨询问道。他似乎有点犹豫。

“你看……玛莎被杀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散落一地的、燃过的火柴棒?”

约翰·博亨愤愤地说:“我不关心燃烧过的火柴棒。不,我没有开灯。总而言之,你们出什么毛病了?……有话就大声说啊!……”

贾维斯·威拉走到壁炉另一边坐下。

“它们似乎都是有色火柴,自从莫里斯对这类火柴着迷以后,我想,这幢房子每个卧室里都有了……”贾维斯·威拉轻轻摇着头叹息说,“等一下!……”他举手截住对方的话,“警察会问这些问题的,约翰,心智健全的正常人,都得去想一想。水榭中没有这种火柴。不幸的是,我可以发誓说:事实如此。除了凶手以外,我应该是最后一个,看到玛莎还活着的人。他们昨天晚上,为她生炉子的时候,并没有在那边留下火柴……”

“那倒提醒我了!……”约翰·博亨说,“女仆!她的女仆。卡萝塔。这么长的时间,卡萝塔哪去了?”

贾维斯·威拉尖锐地看着他:“奇怪啊,约翰,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她把卡萝塔丢在伦敦,当是休假还是什么,别管这个。水榭里没有有色火柴,任何种类的都没有。我离开的时候,只给了她一盒普通的火柴。

“我们面对事实吧。一般的强盗,不会把有色火柴,扔得满地都是。给你一个提示,不必很露骨也行。这房子本身,也发生了不少怪事。昨天晚上的某个时辰,有什么东西把卡尼费斯特的女儿吓了一大跳,几乎教她发疯了。我听到她的尖叫声,又发现她倒在盥洗室前走廊的地板上。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只能听出来,有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在走道上走来走去,还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她下半夜就跟凯瑟琳一起睡了。”

詹姆斯·本涅特听到火焰噼啪作响。约翰·博亨正打开一个银色烟盒,又“啪!”地一声关上了,把头转过来。

“露易丝?……”他说,“露易丝·卡拉维在这里?”

“为什么不行?……她是凯瑟琳的朋友,去美国待了几个月,结果没有办法见她。你干吗这么吃惊?上帝保佑你,不要这么神经质,小伙子!……”他又暴躁地补充说,“你没有去当演员,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你会在五分钟内,把观众全弄得局促不安。”

“哦,我还不知道。”对方说。他的长手护住火柴头,往香烟那里送去,火苗在他的眼中,映出一种傲慢、狂热、神秘的笑意,“我不知道呢。也许当演员的话,我会比你想象的要好些。”他苦笑着说,“不,我并不吃惊。只是昨晚早些时候,我在卡尼费斯特的办公室,跟他聊天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提到。好吧好吧,也许她只是惊扰了,一个家族的幽灵。还有其他访客吗?”

“有,就是你的好朋友雷格。”

詹姆斯·本涅特忽然坐直了。

“现在镇定一点。”贾维斯·威拉继续说道,此时,约翰·博亨把香烟从口中拿下来,“放松点,听我说。你什么都做不了。他在这里很受莫里斯宠爱。我不想提及这种事情,不过,如果你提议去扭断他的脖子,就让我说句提醒的话:你是弟弟。莫里斯为人粗枝大叶、心不在焉,但要是你反对他,他就会凶相毕露……你也不要低估埃默里。他们的生意,就是紧靠着莫里斯,而他们做到了。”

“那么,这头猪策划了什么?”

贾维斯·威拉眼里的一丝笑意加深了,好像终于摆脱了迷惘和惊愕。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斗。

“这很容易想到了。卡尔·雷格是个精明狡诈、智计百出、文质彬彬——正是如此,不要打岔——的人。昨天下午,在我们赶过来之前,他就抢先一步到了。我们进门时,大忙人莫里斯像父亲似的,拍着雷格的肩膀……”

“也就是说,莫里斯没去伦敦?”

“没去。卡尔·雷格已经给他发了一封如此有趣,并且充满暗示的电报。他似乎有个构想,迫于某些权威人士的压力,制作电影的时候,都得用到莫里斯那充满学者气质的研究结果,以及他的技术建议。这真是个笑话,莫里斯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我开始明白了。有人伴舞,有主题歌,被称为‘国王开酒会’。”约翰·博亨声音变大,“我说吧,威拉,我哥哥是不是已经背离初衷了?”

“你错了。听我说,约翰,你得承认他想法不错。把方向定在‘拉·波吉亚’和‘凯瑟琳女王’身上,真是绝妙。他对历史颇有了解,所以才能轻易地虚构情节。”

约翰·博亨往前走了一步。他说:“感谢你的衷心赞美。要是我告诉你,他现在把聪明才智用在什么地方,也许你会更钦佩他。”

詹姆斯·本涅特感到这个人,正在说些他不该承认的话,他会后悔的,而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却没有办法停下来。

“要不要我告诉你,他是怎么妨碍我们的?……即使玛莎·泰特还活着,我们也不会有表演了……卡尼费斯特拒绝赞助我们。”

贾维斯·威拉的手痉挛了一阵。他又把烟斗拿起来,从椅子上半站起来。

“可是,卡尼费斯特说过……”

“他昨天晚上跟我说了,一分钱也不赞助。我去环球杂志办公室拜访他,他就跟放在角落的、自己的雕像一样气派。经过深思熟虑……哼哼!……”约翰·博亨大声说,“因为政策上的理由,加上个人判断,他认为:影视界借用卡尼费斯特这个名字不好。名字的重量!……因此,他不打算现身了,去他的……我说,威拉,你很震惊吧?经理们不是还跟过去一样,喜欢你的表演吗——或者说跟玛莎一样,曾经喜欢过?所以,如果你不接受,这个挑战的话……”

他停了下来。

“我从不自诩是个伟大的演员,约翰,”贾维斯·威拉静静地说道,“我也不觉得自己有这种资格。”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约翰·博亨揉了揉眼睛,平静地回应道:“请原谅,老先生。上帝帮帮忙吧,要是我没说过……我想你们现在都知道了,我只是一头任性的驴,常常害怕开口说话,一旦开口,我只会把事情搞糟。我并非故意,只是这些事情同时发生,叫我万分震惊……现在这些不重要了。雷格肯定跟卡尼费斯特谈过,那就是全部。我认为雷格还不知道。要是玛莎不是这样一个笨蛋……”

他再次住口,这次的原因不一样了。双方都赞成无视刚刚对威拉的评论,但贾维斯·威拉在这句话上,并不打算放过他。

“说吧,”贾维斯·威拉重复道,“你那句话指的是什么?”

“不……没什么。”约翰·博亨匆匆否认。

“也不是,比如说,暗示我们有名的发行人,在考虑把玛莎变成卡尼费斯特女士?”

约翰·博亨嗤笑出声:“真荒唐,你自己肯定也知道的。你觉得她会找上他?……你怎么产生这种念头的?”

贾维斯·威拉看着他,讽剌地微微弓身鞠了个躬:“我认为这是对我年纪老迈、精血衰竭的惩罚吧。我对扮演天主教神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只是年轻女士总觉得我应该有。哦,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秘密。卡尼费斯特的女儿告诉了你的好侄女凯瑟琳,凯瑟琳又告诉了我——我相信,这是经过许可的——这女孩儿好像满心忧虑,我只得沉默不语。”贾维斯·威拉冷笑了一声,“我发誓,如果卡尼费斯特跟玛莎结婚,这胖子等于马上把自己置身于火焰之上,就是字面的意思。”他突然停下来,“她死了。她死了——于是我也忘了。我没有办法习惯这种事,约翰,”他野蛮地说,“我还在不断幻想着,她随时会从那扇门走进来。”

房间里的孤独感增强了。约翰·博亨走向靠墙桌子上的一瓶白兰地,中途又停了下来,肩膀绷紧,再次回望。

“让我们听一听,”他说,“昨天晚上,发生的每件事情。”

贾维斯·威拉考虑了一会儿,含糊其辞地说:“很难说明事实。玛莎在演戏,仅仅靠着自己的力量,那该死的力量,你所无法抗拒的催眠——不管它叫什么。但是,我私下里从来没有见过,她演得如此夸张。她说她在自我协调,还有诸如此类的胡言乱语……”

“你觉得,她说的都是胡言乱语?”

贾维斯·威拉看了看他的表情,继续开口说:“是的,我知道你们两个,怎么看待这个地方,对她造成的影响。也许她深信如此,但另外还有人,给了她一个宣泄的机会。我想,现在,我明白雷格的能力了:他是驯兽师。如果是他在执导这场演出的话,那还真的把各方力量,都摆到了正确的方向上。”

他略略抬头一看,又继续填充烟斗。

“说下去。”

“晚饭的时候,我心甘情愿地承认她充满才气。一方面是受你那大餐厅的影响——擦得闪闪发亮的橡木家具,轻盈的烛火,背后有个月亮若隐若现的大窗户……另一方面,她身穿银色的长袍,头发精心梳理过,俨然一副壁炉上方,照片里克里夫兰女爵士的派头。即使是她的姿势,也叫人浮想联翩。雷格一脸木然,莫里斯却几乎五体投地了。为表敬意,他戴上了最厚的眼镜。至于凯瑟琳和卡尼费斯特的女儿,我不认为她们会被感染。我甚至觉得小露易丝讨厌她。而凯瑟琳呢,在听到玛莎胡言乱语,大放厥词的时候,拿起了一支锋利的画笔……”

“小凯特……”约翰·博亨喃喃自语地说,“上帝啊,我从来没有想过!……天哪,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办法想了。我一直待在伦敦,一走数月都没来过这儿,甚至没有想起来,要看一看小凯特……”

贾维斯·威拉从鼻子里,喷出了一口气。

“小凯特,”他说,“真是该死。听我说,约翰,你了解她吗?……除了自己的梦,你考虑过别的事情吗?……她二十一岁,为你打理这幢别墅;她是个美人,到现在还没有到过,比伦敦更远的地方。在你和莫里斯之间,整幢别墅都存在于梦幻和阴影之中。你当然不去看望她,你从来就不曾看过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约翰·博亨斯文地问。

贾维斯·威拉好像在脑海中,跟自己争论着什么。

“是这样的。你甚至不了解玛莎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为什么竟有人想杀她。你也许感觉不到,这屋子里的恶魔气息。无论她去什么地方,恶魔气息总是跟着她,如影随形。如果你不爱她,她会很乐意地,让你——或者其他任何人——去恨她。”

贾维斯·威拉挥手打在椅子的抉手上,他那奇怪的黄褐色眼睛,瞬间闪了一下。

“哦,是的,我知道。她会又摸又戳,甩鞭子驱动事情发生,完全是火上浇油。至于我们,我们这群可怜的老畜生,钻过纸环爬到高地去,但只要违反了规矩,她就经常向我们发射空包弹。我说经常……”

贾维斯·威拉愤怒地挥动着双臂,低着头喃喃自语,说得脸红脖子粗。

“现在我要告诉你,晚饭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为什么看到发生谋杀案的时候,我并不感到吃惊。

“玛莎坚持要在月下参观别墅,身边只有莫里斯,他一边拿着蜡烛,一边讲述白修道院的浪漫史。当然,玛莎很快乐。我们其他人也一并跟去了。雷格表现得很幽默,一心放在尊敬的露易丝·卡拉维小姐身上;凯瑟琳跟我一块儿。”贾维斯·威拉终于开始叙述了,“接下来,玛莎跟我们所有人都聊上了,哦,真是胆大。她会不时从莫里斯手上取过蜡烛,照着自己的眼睛和笑容,把莫里斯迷得神魂颠倒;她甚至还向迟钝的雷格抛媚眼,而他只是为她捡起了一件快落在地上的披肩;至于那些女孩,她就用一种如母亲般的讽刺态度对待她们。我想我得了忧郁症,情绪低落……”贾维斯·威拉说话声渐渐低沉下来,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开玩笑说:我扮演的查理二世,看起来一定很可怜。看,这是我第一次突然开始意识到,这个角色要怎么演。在那些黯淡的房间里,你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人们才刚刚走出房间。而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演这个角色的感觉,仿佛我从来没有演过彼得·埃贝森这个角色似的。我甚至开始想象,在观众面前获得了巨大成功……

“然后,我们来到查理二世的房间。”贾维斯·威拉好像还想着那些观众。他转头望向詹姆斯·本涅特,开口说道,“恐怕对你而言,刚才的话很莫名其妙吧。查理二世的房间,现在被我们的朋友博亨占有了,还保持着原有的风格。它的特色就是墙壁中镶嵌着一个楼梯,在里墙和外墙之间,楼梯下方对着一扇门,通往现在已经成为带有现代风格的侧门走廊——也就是我们进屋的走廊。门——当然不止是一扇暗门——在走廊后头。建造的目的是,为了让查尔斯能从草坪上,来往于这里和水榭之间,而不必走正门被人看到。”

“哦,这当然,”约翰·博亨不耐烦地说,“然后呢?”

“莫里斯……”贾维斯·威拉继续道,“向我们展示了秘密楼梯。我以前当然看过了。可是,大家都在那挤成一团时,玛莎·泰特还拉着我,走到楼梯下方的石砌平台上。那儿通风很好,只有玛莎手中的蜡烛在照明。楼样陡峭而狭窄,梯级好多。我记起当时感到,它危险得像个悬崖。然后……

“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是不是通风太好,居然把蜡烛吹灭了,还是有人往玛莎·泰特的胳膊上推了一把,或者什么别的事情发生了。蜡烛熄灭了。我听到有人在黑暗中傻笑。不是讥笑,是傻笑,这更糟糕了。接着我感到,有人撞在我身上。在玛莎差点要头向前掉下楼梯时,我连忙抓住她。”

“她,”约翰·博亨声音沙哑地说,“她……?”

“被推了一下?……是啊,被推倒了。”

贾维斯·威拉站了起来。他点着烟斗,深深吸进一口烟雾,又将烟斗杆往桌上点了点。

“而且,她心知肚明。但当烛火再次点着时,她转头展现一脸闲适优雅、艳光四射的笑容说——哦,那样子我可模仿不来,但我记得她说的每一个词——‘好危险啊!……我差一点就杀了自己。’她会的,约翰。她乐在其中,享受这种暴力,那会让她的妩媚,反过来把她干掉的。”

约翰·博亨开始焦躁地,在壁炉毯上走来走去。香烟已经烧到嘴唇处,抖落烟头的时候,他不小心把手烫着了。他说:“你不知道是谁干的?”

“不知道。”贾维斯·威拉摇了摇头说,“在那之后,我们终止了游玩,当时大概十一点过一刻。”

“接着呢?”

贾维斯·威拉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接着,她就开始闷闷不乐了……哦,不是说她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到紧张和不安,而是焦躁难耐、恍惚出神,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他眼前笼罩着一层好奇的薄纱,温柔地补充道,“也许是你?”

“可能吧。当时我还不大想……回来。你是否了解,”约翰·博亨询问道,“我从卡尼费斯特处听到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毁了我们全部计划。如果你想听到事实,我告诉你我在喝酒。在街上开车的时候,以上帝的名义,我不知道回家以后,我该说些什么。”他拍了一下手,“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本该好好地思索一番。”贾维斯·威拉沉思道,“她的态度……算了。午夜时分,她坚持要上床睡觉,对她来说,这时间稍微偏早了一些。我不想她去那边——她让主屋一个女仆睡那儿,当作是她的佣人——但是她不肯。我们就陪她过去。那时天空乌云密布,开始下起雪来,还刮起了狂风。当我们回到主屋……”他突然吐出一个词,“在安置好她之后,莫里斯把雷格拉到图书馆,去讨论电影,他已经完全忘了剧本的事情。我说要回自己房间时,雷格用奇怪且带着几乎是恶意的语气,跟我说了一声‘晚安’。”他从烟斗上磕下一些烟灰,“实际上,我走回水榭去了。”

“噢?!……”约翰·博亨点了点头。

“我在那儿,就待了十分钟。”贾维斯·威拉静静地说道,“她只让我待这么久。当我敲门的时候,她看起来很惊讶,又惊又怒,就像在等其他人似的。我们在卧室里聊天的时候,她走出去,从客厅的前窗向外望,足足有两次。然后,她越发紧张不安、心烦意乱。我们喝了一杯葡萄酒,抽了一根烟。可是,我越是冷静而诚恳地说,有人两次计划谋杀她,她就越觉得好玩。她说,'你不懂巧克力是怎么一回事;至于另一件事,我完全不害怕……'”

“那是谁干的?”约翰·博亨问道。

“不知道。她仅仅拉直双手,悬在头顶——你知道她这个小动作吧——她仿佛正吸入生命,心满意足地吸着。那一刻,她不是在演戏。十分钟之后,她跟我一起走到外面的门,她依然身穿银色长袍,外面的雪越积越厚。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了。”

那场雪……詹姆斯·本涅特倚身在壁炉旁,脑海中一片混乱,却还纠结在那个关于雪的问题上。

“你是否记得,”詹姆斯·本涅特突然说,“清楚地记得:那场雪是几点开始下起来的,威拉先生?”

“怎么了……我记得,记得,如果真有那么重要的话。我们带玛莎去水榭时,开始下的雪,大概十二点十分的样子。”

“但我猜想,你应该不知道,雪是几点停的吧?”

老演员转过头来。看到詹姆斯·本涅特一脸肃然的表情,他仿佛急着要回答,又带着深思的神色,快速瞥了约翰·博亨一眼。

“碰巧我知道。因为某种原因,我整个晚上都睡不着。首要原因在于,狗一直吠个不停。我起来好几次,走到窗边,尽管……尽管我房间不靠别墅后方,看不到水榭。但我留意着雪是怎么纷纷扬扬,下了好一段时间的。大雪持续了两小时左右,大约从十二点多到两点多。昨晚我看了手表好几次……”他顿住了,“怎么了?……”

一阵敲门声传来,在房间中激出空荡荡的回声。风越过高地,在烟囱中隆隆作响。

詹姆斯·本涅特的眼角瞄到,汤普森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先生,”汤普森说,“怀恩医生和你叫来的警长,刚刚都赶到了。还有,”他满心疑惑地描述道,“还有个人跟着他们……”

如此说来,玛莎·泰特应该是两点以前被杀的,也许离两点有好些时间呢,因为凶手所有繁荣足迹,都被湮没不见了。詹姆斯·本涅特很惊讶,为什么他仍为此烦闷不已?他几乎又开始心烦意乱。

此时,却听到汤普森继续说话:“另一位警长——另一位先生让我把他的名片给詹姆斯·本涅特先生。你是本涅特先生吧?谢谢。”

詹姆斯·本涅特接过名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我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朋友,想私下跟你碰个头。”字迹颇嫌潦草。而名片本身则印着如下字样:

汉弗瑞·马斯特斯

警长

犯罪调查部

苏格兰场,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