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猎手
“福尔摩斯先生,这是上帝的惩罚!”在贝克街的房间里,我们曾多次听到这种说法,但鲜有几次能比詹姆斯·艾普利牧师的求救更令人惊愕。
不必翻查笔记本我也能记起,那是一八八七年的一个大晴天。早餐时来了一封电报,夏洛克·福尔摩斯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将它扔到我手里。电报中只说詹姆斯·艾普利牧师欲于当天早上登门求见,咨询一桩教会事务。
“说真的,华生,”福尔摩斯照例在早餐后点燃了烟斗,有些刻薄地评论道,“每当牧师们来向我求教布道该持续多长时间或是收获节的活动该如何安排这些事情时,我的生意就陷入困境了。我深感荣幸,但爱莫能助。《圣职者名录》如何形容这位古怪的委托人?”
我一直尽力按我这位朋友的步调行事,所以早就开始翻查圣职人员名录。我只查出这位先生是萨默塞特一座小教堂里的牧师,曾写过一篇关于拜占庭时期医学研究的论文。
“对于一名乡村牧师,他的志趣倒颇为独特,”福尔摩斯说,“啊,除非是我大错特错了,否则他已经亲自上门来啦。”
话音未落,便听得楼下门铃声大作,哈德森太太还未及通报,来客便冲进屋来。他又高又瘦,双肩嶙峋,一身乡村牧师装束,面容和蔼,有几分学者风范,留着长长的络腮胡。
“尊敬的先生们,”他边说边用近视眼从椭圆形的眼镜后头凝视着我们,“请务必相信,我保证情势已迫在眉睫,所以我才提前赶来打扰。”
“没关系,没关系,”夏洛克·福尔摩斯愉快地回答,示意他坐到壁炉前那张空空如也的柳条椅中,“我是个顾问侦探,因此我的私人空间比起医生也多不到哪儿去。”
牧师刚刚坐定,便急急忙忙口出惊人之语,也正是本文开头我引用的那句话。
“上帝的惩罚,”夏洛克·福尔摩斯重复了一遍,虽然他已经压低了嗓门,但在我听来却带着激动和兴奋。“那么,亲爱的先生,此事定然在你专业领域范围内,而非我所擅长吧?”
“请多包涵,”牧师急忙说道,“我的用词或许有些过火,甚或十分不敬。但你必定能够理解,这起可怕的事件,这……”他倾身向前,音量愈发微弱,近乎耳语,“福尔摩斯先生,这是罪恶,是冷酷无情、处心积虑的罪恶!”
“请相信,先生,我正洗耳恭听。”
“约翰·崔朗尼先生——我们都喊他大地主崔朗尼——是方圆数英里内最富裕的地主,四天前他在睡梦中过世了,距他的七十岁生日仅有三个月。”
“唔!这也算不上多么离奇。”
“不,先生,听我说!”牧师喊道,伸出一根长长的食指做了个挡住嘴唇的古怪手势,“约翰·崔朗尼身强体壮,精力旺盛,没有任何内脏病变,看上去至少比同龄人年轻十来岁。村里的保罗·格里芬医生——顺便说一下,他是我的侄儿——断然拒绝出具死亡证明书。更糟的是,还进行了所谓的验尸。”
夏洛克·福尔摩斯穿着他那件鼠灰色的便袍,本来一直懒洋洋躺在安乐椅中,此刻半睁开眼睛。
“验尸!”他说,“是由令侄进行的吗?”
艾普利先生吞吞吐吐:“不,福尔摩斯先生,是利奥波德·哈珀先生主持的,还健在的法医学家之中,他堪称首席权威。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可怜的崔朗尼并非自然死亡,但既没有报警,也没有惊动苏格兰场。”
“啊!”
“另一方面,”艾普利先生不安地说,“崔朗尼也不是被谋杀的,而且他不可能被谋杀。最先进的医疗检验技术显示,不可能有任何原因导致他的死亡。”
一时间我们的客厅里鸦雀无声,夏日的阳光照耀在半掩的窗帘上。
“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温和地说,“麻烦你把放在沙发那边架子上的陶制烟斗递给我好吗?谢谢。艾普利先生,我发现吸陶制烟斗最有利于思索。哎,烟斗在哪儿?来一支雪茄如何?”
“明日扬帆再出海。”牧师那长着斑点的奇特手指摩挲着络腮胡,“谢谢,现在就免了。我不抽烟。我不敢抽烟!烟雾会让我窒息。我明白,必须再告诉你进一步的细节。但这很困难,也许你会认为我有些心不在焉?”
“的确如此。”
“是的,先生。在我还年轻、还未奉召前往教会效力之时,我曾渴望投身医学研究。但就因为这心不在焉的毛病,被我的继父阻止了。家父说,假如我成为一名医生,没准会出现如下情况:病人仅仅是有些轻微咳嗽,我却会立刻用氯仿将他麻醉,并为他除去胆结石。”
“好了,好了,”福尔摩斯颇不耐烦,“但你今天早上又走神了,”他那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我们这位委托人,“毫无疑问,这就是为什么你今天早上乘火车来伦敦前,先在书房里翻查了好些医学书籍的缘故吧?”
“是的,先生,都是医学著作。”
“你不觉的书房里的书架建得那么高很不方便吗?”
“天啊,不。用于藏书的房间再高再大也不够。”
牧师突然收声了,张大了嘴,于是他那留着络腮胡的长脸显得更长了。
“现在我能肯定,非常肯定,”他说,“我既没提到过我的藏书,也没说起过我书房里书架的高度!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嗨,雕虫小技!打个比方,我是怎么知道你要么是个单身汉,要么是个鳏夫,而且还有个懒得不能再懒的管家的呢?”
“行行好,福尔摩斯,”我嚷嚷着,“除了艾普利先生,这儿还有另一个人也想知道你的推理过程!”
“灰尘啊,华生!灰尘!”
“什么灰尘?”
“请留意艾普利先生右手的食指,你会发现指尖上的深灰色污迹正是来自于书堆顶端积聚的尘埃。那污迹微微有些褪色,是今天早上刚刚沾上去的。既然艾普利先生身高臂长,显而易见他是伸长了手从一个很高的架子上把书拿下来的。除了书架积灰这一点之外,他的礼帽也没认真擦拭过,因此无须多费心思便可以判断出他家里没有妻子,却有个拙劣的管家。”
“真了不起!”我叹道。
“华而不实的伎俩罢了,”他说,“请我们的客人原谅我打断他的叙述。”
“这起死亡用任何方法都查不出原因,不可思议!但最糟糕的还在后头,”我们的客人接着说道,“我必须告诉你,崔朗尼有个活着的亲戚,是他二十一岁的侄女。她是多洛蕾丝·戴尔小姐,格拉斯顿伯里已故的科普雷·戴尔夫人之女。
“这位年轻女士几年来一直担任崔朗尼的管家,那座规模庞大、漆成白色的宅邸名叫‘古德曼居’。多洛蕾丝订婚的消息业已公开,对方是一个出色的年轻人,名叫杰弗瑞·安斯沃思;她将会继承她叔父的财产。
“这世上再没有谁会比她更漂亮、更善良了。她的头发比荷马笔下的酒暗海还要乌黑发亮,有时她会展现出南方血统带来的雷厉风行——”
“知道了,知道了,”福尔摩斯闭上眼睛,“可你刚才说最糟糕的还在后头。”
“是真的。事情是这样,崔朗尼死前修改了遗嘱。这冥顽不灵的老家伙认为他的侄女过于放荡,竟剥夺了她的继承权,将全部财产留给了我的侄儿保罗·格里芬医生。先生,这事引得全村上下议论纷纷!两周之后,崔朗尼死在自己床上,而我那郁闷的侄儿现在成了谋杀嫌疑犯。”
“细节上请说得具体一些。”福尔摩斯说。
“首先,”牧师继续说道,“已故的大地主崔朗尼生性刻板固执,我眼前不禁浮现出他那高大的身躯、硕大的头颅;在耕耘过的褐色田野或是一排墨绿色的树林衬托下,白花花的胡子银光闪闪。
“每天晚上,他都会在卧室里阅读一节《圣经》。然后他会给那时几乎已经停走的手表上好发条。他每晚十点准时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五点起床。”
“等等!”福尔摩斯打岔,“他的这些习惯可曾改变过?”
“唔,如果他沉浸在《圣经》中不能自拔的话,可能会一直读到很晚,但这非常罕见。福尔摩斯先生,我想你大可忽略这一点。”
“谢谢,这很明显。”
“其次,很遗憾,他从来都没给侄女好脸色看,严苛得几近残忍。
“两年前有一次,他用剃刀的皮带把可怜的多洛蕾丝打了一顿;还把她锁在房间里,只让她用面包和水充饥,原因竟是她去布里斯托尔看了一场吉尔伯特与苏利文的滑稽歌剧《耐心》。我迄今仍能记起她那红润的双颊上泪流不止的模样。请你务必谅解她的过激言语,‘老恶魔,’她抽泣着说,‘老恶魔!’”
“是否可以这样理解,”福尔摩斯又插话了,“这位年轻女士将来的幸福就取决于能否继承这笔钱?”
“大错特错。她的未婚夫安斯沃思先生是位声名鹊起的律师,早已事业有成。崔朗尼他自己也在他的客户名单中。”
“当你提到令侄时,我似乎有一种感觉,”福尔摩斯说,“既然格里芬医生继承了这笔财产,想必他和崔朗尼友情甚笃?”
牧师在椅子里别扭地动了动。“他们的关系好得不能再好了,”他有些迟疑,“其实,有一次他还救了这位地主一命。同时,我得承认,他一直都是个狂放不羁、头脑发热的人。他过于出格的言行举止长期以来颇受当地人诟病,所以现在才会被千夫所指。”
牧师停了下来,四下张望。有人十分霸道地捶了捶门。片刻后,门被猛然推开,我们刚好瞥见哈德森太太的脸,她身前是一个又矮又瘦、獐头鼠目的男人,穿了件方格套装,头戴圆顶礼帽。他那蓝眼珠里射出的严厉目光刚落在艾普利牧师身上,整个人便不由在门口收住脚步,讶异地低吼一声。
“雷斯垂德,你有一种特殊的天赋,每次现身总那么富有戏剧性。”福尔摩斯意兴阑珊地说。
“而且总能令某些人尴尬万分,”警探将他的帽子放在汽水制造机旁边,“唔,鉴于这位牧师打扮的先生在场,我猜你已经准备介入这起发生在萨默塞特的小小谋杀案了。事实一目了然,全都有如路标清晰地指向一个方向,对吧,福尔摩斯先生?”
“很不幸,路标轻易就可以被反向扭转,”福尔摩斯答道,“这种老生常谈,过去我也曾为你点出一两次小小的例证,雷斯垂德。”
苏格兰场来客气冲冲地涨红了脸。
“得了,得了,福尔摩斯先生,以前也许是*不离十,但这次是确凿无疑了。动机和机会都齐全,我们也知道凶手是谁,只剩下谋杀手段悬而未决而已。”
“我告诉你,我那倒霉的侄儿——!”牧师心急火燎地插话。
“我可没点到凶手姓甚名谁。”
“但从你得知他是崔朗尼的医生那一刻开始,就先入为主、欲盖弥彰了!无可否认,那份要命的遗嘱确实让他成了受益人。”
“你忘记提及他的个人声誉了,艾普利先生。”雷斯垂德冷冰冰地说。
“放荡不羁,没错。爱做白日梦,做事不经大脑,随你怎么说吧!但冷血的凶手——绝无可能!自从他还躺在摇篮里开始我就认识他了。
“嗯,走着瞧吧。福尔摩斯先生,我想和你谈谈。”
雷斯垂德与我们这位不悦的委托人唇枪舌剑时,福尔摩斯一直盯着天花板,脸上挂着那种高深莫测的恍惚神情,按我的经验,每当出现这种情形时,就说明某些微妙的线索已近在咫尺,但仍被隐藏于明显的事实和明显的嫌疑所构筑的迷宫深处。他突兀地站起身,转向牧师。
“我想你今天下午就会回萨默塞特?”
“乘坐两点三十分从帕丁顿车站开出的列车。”牧师也站起来,微带喜色,“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这是否意味着……”
“华生医生和我会陪你一起去。可否拜托你去请哈德森太太叫一辆马车,艾普利先生?”
委托人噔噔噔下楼去了。“此案有些蹊跷。”福尔摩斯边说边从波斯拖鞋里取出烟草放进旅行包。
“很高兴你终于来了兴致,亲爱的朋友,”我说,“因为我觉得从一开始你就对这位可敬的牧师有点不耐烦,特别是在他说起早年对医学的热情,以及他可能会心不在焉地摘除病人的胆结石的时候。”
我语出无心却收效显著。福尔摩斯怔怔地望着空中,忽然跳将起来。
“老天!”他惊呼道,“老天啊!”
他那高高的颧骨上泛起红晕,眼中闪烁着我所熟悉的那种光芒。
“一如既往,华生,你的助益真是无价之宝,”他热忱地赞赏道,“虽然你自己并不发光,却能够指点光的方向。”
“我帮到你的忙了吗?光是提了提牧师的胆结石……”
“一点没错。”
“真的吗,福尔摩斯!——”
“现在我必须查出某个姓氏。对,毫无疑问,我必须查出某个姓氏才行。麻烦你把B字母开头的那份备忘录递给我,好吗?”
我将厚厚的册子交给他,这种粘满剪报的册子有许多,内容都是引起他关注而我却不以为意的各种事件。
“可是,福尔摩斯,这起案件中没有任何人的姓是以‘B’开头的呀!”
“没错,这我知道。巴……巴尔……巴特利特!唔!哈!旧索引还真有用。”
夏洛克·福尔摩斯急匆匆翻页,短暂浏览一阵后,砰的一声合上册子,端坐着用修长而神经质的手指轻叩封面。在他身后,化学实验桌上的试管、烧杯、曲颈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当然,我掌握的情况还不够充分,”他沉吟道,“而且还远远不够完整。”
雷斯垂德对上我的视线,眨了眨眼。
“对我而言也还不够完整!”他露齿一笑,“他们可骗不了我。那个红胡子医生——唔,我们知道谁是凶手,也知道他的动机。”
“那你来此有何贵干?”
“因为还有一个缺失的环节。我们知道是他干的,错不了!但他究竟是如何下手的?”
在我们的探案过程中,雷斯垂德问过几十次同样的问题,在我的脑子里,这个问号已经变得像火车车轮的震动声那样一成不变。
这天白昼很长,天气炎热,我们在一个小站下火车时,落日的余晖仍然徘徊在萨默塞特绵延起伏的山峦顶部。山坡上的村落里举目皆是一半为木制的山墙,白嘴鸦还巢途中的啼鸣随着清爽的晚风从远方传来,遥遥可见一座庞大的白色宅邸坐落于榆树丛中。
“还得走上一英里。”雷斯垂德不怀好意地说。
“我想先不要到那宅子里去为好,”福尔摩斯说,“这个村子里有旅店吗?”
“有一个名叫‘坎伯维尔战役’的旅店。”
“我们先去那儿吧。我不想带着先入为主的思路展开调查。”
“不会吧,福尔摩斯!”雷斯垂德喊道,“我想象不出……”
“严格说来……”福尔摩斯开了个头,却再未接上下文,直到我们在这家历史悠久的旅店里的私人客厅安顿下来,他才在笔记本里草草写了几行字,撕下两页纸。
“那么,艾普利先生,可否容我使唤一下你的马夫,请他将这两张字条分别送到‘古德曼居’和送给安斯沃思先生?”
“一定照办。”
“好极了。那么在多洛蕾丝小姐和她的未婚夫到来之前,我们还有时间抽支烟。”
我们默默坐了一会儿,各怀心事。就我个人而言,我对我的朋友非常有信心,因此只要他看上去仍在冥思苦想,我就不会轻易相信那些表面看来无可置疑的情况。
“唔,福尔摩斯先生,”到头来还是雷斯垂德坚定地说,“别再神秘兮兮了,连华生医生都吃不消。让我们听听你的高论吧。”
“我没有什么高论,只是在聆听我掌握的事实而已。”
“你掌握的事实把凶手给忽略了。”
“下此结论为时尚早。对了,牧师,多洛蕾丝小姐和令侄关系如何?”
“你会问起这个还真有点奇怪,”艾普利先生答道,“过去他们的关系曾令我头痛不已,但说句公道话,都是那姑娘的错。她平白无故地就对他非常无礼,最麻烦的是她还把这种厌恶之情公开化了。”
“啊!那么安斯沃思先生呢?”
“安斯沃思太过善良了,对于他的未婚妻对我侄儿的态度听之任之。他将此视为私人恩怨。”
“真的么,那可相当令人钦佩。哎,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的客人到了。”
陈旧的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位高挑、貌美的姑娘快步走进屋来。她那漆黑的眼珠里闪烁着颇不自然的光辉,那依次徐徐扫视我们的目光中,似乎蕴含着某种敌意,但更多的是绝望。在她身后是一位消瘦的金发年轻人,皮肤白皙,一双蓝眼睛里的神采清朗而机敏。他很有礼貌地和艾普利打了招呼。
“哪一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那姑娘喊道,“啊,好的。我想你发现了新证据吧?”
“我是来听取你的陈述的,戴尔小姐。事实上,我已经听说了一切,只除了令叔父……去世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着重强调了‘去世’这个词,福尔摩斯先生。”
“得了吧,亲爱的,要不然他还能说什么呢?”年轻的安斯沃思勉为其难地笑了笑,“你脑子里多半也有很多荒谬的迷信言论,因为星期二晚上那场雷雨让你叔父很不舒服。但那是在他死去之前好一阵子的事了。”
“你怎么知道?”
“格里芬医生说他是在凌晨三点左右才去世的。不管怎么说,早些时候他还安然无恙呢!”
“你好像很有把握。”
年轻人大惑不解地望着福尔摩斯:“我当然有把握了。雷斯垂德先生也可以告诉你,那天夜里我到那间屋子里去了三次。地主叫我去的。”
“行行好,从头说起吧。戴尔小姐,可否请你……”
“没问题,福尔摩斯先生。星期二晚上我叔父请我的未婚夫和格里芬医生到‘古德曼居’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他从一开始就十分不安。我本以为是远方雷声轰鸣的缘故,因为他很害怕暴风雨。但现在我怀疑他是在潜意识中产生了不好的预感。这暂且先不提。随着夜色渐深,气氛越来越紧张,导火线就是格里芬医生的幽默感。当闪电击中林子里的一棵树时,他说:‘我今晚得开车回家,但愿我在暴风雨中不会出什么事。’格里芬医生真叫人忍无可忍!
“‘唔,真庆幸我留下来过夜,’杰弗瑞笑道,‘我们这儿有古老的避雷针,很安全。’
“叔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幼稚的蠢货,’他吼道,‘你难道不知道房子里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吗?’叔父站在那儿浑身战栗,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安斯沃思一脸无辜地说,“然后他就大发雷霆,开始谈论他的噩梦……”
“噩梦?”福尔摩斯问道。
“对。他扯着嗓子嚷嚷,说是他老做噩梦,这种夜晚可不能一个人呆着。”
“后来杰弗瑞答应夜里过来看他一两次,他才冷静了些,”戴尔小姐说,“真的很令人同情。我的未婚夫是在——杰弗瑞,你是什么时间过去的?”
“一次是十点半,一次是在午夜,最后一次是凌晨一点。”
“你和他说话了吗?”夏洛克·福尔摩斯问道。
“没有,他睡着了。”
“那你如何知道他还活着?”
“唔,和许多老年人一样,大地主也有一盏夜间照明灯,那是点在壁炉旁边一只碗里的蓝色烛光。我看不太清楚,但在凄厉的风声中,还可以听见他粗重的呼吸。”
“第二天清晨刚过五点……”戴尔小姐说,“当时……我说不下去了!”她失声喊道,“我办不到!”
“冷静点,亲爱的,”安斯沃思凝望着她,“福尔摩斯先生,这对我的未婚妻而言实在不堪重负。”
“也许该由我说下去,”牧师提议,“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猛烈的敲门声吵醒了。一名马童送来一封‘古德曼居’寄出的急信,带来了可怕的消息。
“女仆照例把大地主的早茶端去他的房间。她刚拉开窗帘,看到她的主人死在床上,便惊惧交加地尖叫起来。我草草穿好衣服,赶到‘古德曼居’。多洛蕾丝和杰弗瑞跟在我身后一起走进卧室时,格里芬医生——他们先把他找来了——已经检查完毕。
“‘他死了大约两个小时,’医生说,‘但我以性命起誓,我搞不明白他是怎么死的。’
“我走到床的另一边,开始祷告。我瞥见崔朗尼的金表在晨曦中闪闪发光。这只手表是用转钮上发条的,而不是用钥匙。它躺在一张小桌的大理石桌面上,周围那一大堆杂乱的药瓶和擦剂瓶子在憋闷的房间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据说在危急时刻,我们的思维反而会被一些琐事占据。这话不假,否则就无法说明我自己的行为了。
“我以为那只手表没发出声音,就把它举到耳畔,发现它依然在滴滴答答走动。我把转钮转了整整两圈,直到它被弹簧挡住;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该继续下去了。上发条发出的刺耳响声惊得多洛蕾丝失常地尖叫起来,我还清楚地记得她说的每一个字——‘牧师!把它放下!这听起来就像……就像死人的嘶鸣。’”
我们一时无言以对。戴尔小姐把头扭到一边。
“福尔摩斯先生,”安斯沃思急切地说,“这些伤口未免太新,还没来得及愈合呢。恳求你今晚就不要再问戴尔小姐其他问题了,好吗?”
“如果没有证据的话,恐惧是不会自己生根发芽的,戴尔小姐。”他边说边掏出怀表,若有所思地看了看。
“时候也不早了,呃,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
“我倒不觉得。不过你说得也对。现在我们去‘古德曼居’吧。”
我们乘牧师的马车走了一小段路,来到庄园的两扇铁门前,进门后是一条狭窄的车道。月亮升起来了,林荫路在前方微微发光,一棵棵大榆树的树影斑驳摇曳。转过最后一个弯后,马车车灯的金黄色光焰隐约照出了一座其貌不扬的荒凉大宅。所有窗户上的黄褐色百叶窗都紧闭着,前门仿佛是一具用皱巴巴的黑色寿衣裹起来的尸体。
“阴气森森的房子,好吧,”雷斯垂德压低嗓门说,拽了拽门铃绳,“哈!怎么回事!你在这里做什么,格里芬医生?”
门开了,一名长着红胡须的高个男子站在门口,身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宽外套和一件灯笼裤。他把我们挨个狠狠瞪了一遍,我注意到他那紧紧绞在一起的双手和急遽起伏的胸膛,说明他内心其实既害怕又紧张。
“难道我走出一英里远也需要你的允许吗,雷斯垂德先生?”他吼道,“你那该死的怀疑已经煽动全村人都与我为敌了,这还不够吗?”他伸出一只大手抓住我朋友的肩膀,“你是福尔摩斯!”他热切地说,“我收到你的字条,所以赶过来了。谢天谢地你说话算话。在我看来,只有你才能把我从绞架下救出来了。唉,唉,我真不是个东西!我把她吓坏了。”
戴尔小姐低低呻吟一声,用双手把脸捂住。
“我精神压力过大了,一切……一切都乱套了!”她呜咽道,“噢,你们想象不到有多么可怕!”
我对福尔摩斯着实相当恼火,因为当我们围在那哭泣的姑娘身边好言相劝时,他仅仅是对雷斯垂德说了句死尸可能还在里面什么的,然后就转过身大步走进屋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
过了好一会儿,我和雷斯垂德才匆匆赶上他。我们经过黑沉沉的宽阔大厅,穿过大厅左侧的一扇门,往一间点着蜡烛的房间里看了一眼,里面高高堆放着已半枯萎的鲜花;福尔摩斯修长瘦削的身影停在一口敞开的棺材前,俯身审视那具裹着白色寿衣的尸体。他弯下腰,直至他的脸和尸体的距离只有几英寸。烛光在他的镜片上跃动。在他检视下方这具一动不动的东西期间,周遭是一片绝对的死寂。随后,他缓缓直起腰,转身离开。
我本想开口,但他急匆匆掠过我们身旁,一言不发,径直往楼梯走去。上到二楼,雷斯垂德领我们来到卧室。只见昏暗的光线下,诸多身形硕大的家具幽影浮动,阴气森然,桌上那盏台灯旁边摆着厚厚一本翻开的《圣经》。葬礼花束那病恹恹的窒息感,以及整座房子的潮湿阴森,仿佛如影随形。
夏洛克·福尔摩斯双眉深锁成两道浓黑的墨迹,手脚并用在窗台下爬来爬去,用镜片检查每一寸地板。我厉声质问,他便站起身来。
“不,华生!这些窗户三天之前并没有打开。如果刮那么大的风还开窗的话,我肯定能发现一些痕迹。”他吸了吸气,“但也没必要打开窗户才能下手。”
“听!”我说,“那怪声是怎么回事?”
我仔细查看那张床,包括床帘和又高又暗的顶篷。床头边一张堆满蓬头垢面的药瓶的小桌吸引了我的目光。
“福尔摩斯,这就是死者的金表!就放在那张小桌上,还在走动。”
“你对此很惊讶吗?”
“当然。都过去三天了,他们还会给它上发条么?”
“不会。给它上发条的人是我。我去查看楼下的尸体之前就来过这间卧室。事实上,我从村里赶到这儿,目的就是要把大地主崔朗尼的手表时间准确地调到十点钟。”
“你说什么啊,福尔摩斯……!”
“瞧,”他急忙走到那张小桌旁,“我们发现宝贝了!看这个,雷斯垂德!看看!”
“可是,福尔摩斯,这只不过是一小瓶凡士林,在任何一家药店都能买到!”
“正相反,这就是套在凶手脖子上的绞索。不过,”他沉吟道,“还有一个问题仍在困扰我。怎样才能成功利用利奥波德·哈珀爵士呢?”他突然转向雷斯垂德,问道,“他住在这里吗?”
“不,他在附近和几位朋友一起。验尸的日程定下之后,本地警方额手称庆,因为英国最负盛名的法医学专家近在眼前,所以他们就去请他出马。花了好长时间才请动他。”他狡猾地一笑。
“为什么?”
“因为他患了感冒,正抱着热水袋躲在被窝里,喝一杯热腾腾的烈酒。”
夏洛克·福尔摩斯双臂往空中一展。
“我的推理已经完整了。”他高喊道。
雷斯垂德和我惊异地对望一眼。
“我只剩另一条指示,”福尔摩斯说,“雷斯垂德,今晚不许让任何人离开这座房子。将所有人留下的策略就有劳你费心了。华生和我就在这间房间里休息,直到明天清晨五点。”
鉴于他那颐指气使的天性,即便问他为何如此安排也是徒劳的。我根本不想坐在死人的床上,更毋论在上头小睡片刻,而鉴于他已经霸占了唯——把安乐椅,即便我提出抗议也是白费力气,只好将就一下。我开始还很不情愿,直到——
“华生!”
我睡得正香时,被这喊声从梦中生生拽了出来。我笔直坐在被褥上,衣冠不整,清晨的阳光十分晃眼,死者的手表依旧在耳畔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夏洛克·福尔摩斯站在床边望着我,脸上挂着他那一贯的狡黠神情。
“现在是五点十分,”他说,“我想最好把你叫醒,华生。啊,雷斯垂德,”听见敲门声,他又说,“我想其他人都和你在一起吧。请进。”
我慌忙跳下床来。戴尔小姐走进房间,身后是格里芬医生和年轻的安斯沃思,颇令我吃惊的是,牧师也来了。
“说真的,福尔摩斯先生,”多洛蕾丝·戴尔的双眸中怒火闪耀,“仅仅因为你的突发奇想,就把我们关在这里一整夜,实在令人难以容忍——就连可怜的艾普利先生都受不了。”
“请相信我,这不是突发奇想。我想要解释已故的崔朗尼先生是如何被残忍地谋杀的。”
“谋杀,呃!”格里芬医生脱口而出,“那么雷斯垂德探长一定很想听听。可是谋杀的手法——”
“简单得如同出自恶魔之手。是这位华生医生的敏锐才令我注意到的。不,华生,别说话!艾普利先生说过,如果他去行医的话也许会在心不在焉的情况下摘除病人的胆结石,其实当时这就已经为我们提供了线索。但他说的还不止这些,他还表示,他可能会先用氯仿麻醉病人。关键词是氯仿。”
“氯仿!”格里芬医生不禁失声惊呼。
“没错。估计凶手是受去年中央刑事法庭那起著名谋杀审判的启发才想到这一招的。阿德莱德·巴特利特夫人获得无罪开释,她被指控趁丈夫熟睡之际,给他灌下液体氯仿。”
“可是,真该死!崔朗尼并没有喝下氯仿!”
“当然没有。但想想看,格里芬医生,如果我将一大块浸透了氯仿的棉布按在一个老人的口鼻上——他睡得很熟——持续时间达二十分钟呢?会发生什么事?”
“会置他于死地。但这也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啊!非常好!留下什么痕迹?”
“氯仿会灼伤皮肤,或在皮肤表面形成水泡。如果用了氯仿,应该会有灼伤的痕迹,即便是非常小的灼伤,也可以看得出来。”
夏洛克·福尔摩斯将长长的手臂伸向那张大理石桌。
“那么请想一想,格里芬医生,”他举起那一小瓶凡士林,“如果我先在被害人脸部搽上薄薄一层这种药膏,之后才使用氯仿,还会留下灼伤的痕迹吗?”
“那就不会了!”
“想必凭借医学知识,你已经可以猜到我的结论了。氯仿的挥发性很强,很快就在血液中消散殆尽。只要将验尸拖延两天,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了。”
“别这么快,福尔摩斯先生!还有……”
“在死者房间里,或是在验尸中也许还能检测到一丁点轻微的、非常轻微的氯仿气味。但在这里,药品和搽剂的浓烈气味会将其掩盖过去,而在验尸时,患了感冒的利奥波德·哈珀爵士也不至于嗅出来。”
格里芬医生的脸庞在红胡须的衬托下顿时显得一片惨白。
“老天,这是真的?!”
“现在我们可以扪心自问,正如牧师的思路那样,谁是受益者?谁从这起卑鄙的罪行中得到了好处?”
我注意到雷斯垂德往医生身边挪了一步。
“当心,可恶!”格里芬吼道。
夏洛克·福尔摩斯放下药膏,拿起死者那只沉重的金表,它的滴答声显得分外凝重。
“请各位注意这只手表,它堪称一名金色猎人。昨晚十点钟我给它上满了发条。而现在如你们所见,它正指向五点二十分。”
“那又如何?”戴尔小姐问道。
“不知你可还记得,这正是你发现令叔父死去的那天清晨牧师给这同一只手表上发条的时间。虽然接下来的一幕可能令你不快,但还是要请你仔细听好。”
夏洛克·福尔摩斯慢慢开始给手表上发条,咔啦咔啦的响声异常刺耳。他拧了一圈又一圈,转钮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等等!”格里芬医生说,“有点不对劲!”
“好极了!哪里不对劲?”
“见鬼!牧师才把转钮拧了两圈,发条就上满了!你拧了七八圈,却还没结束!”
“一点没错,”福尔摩斯转过身,“但我要强调的并非仅有这一只手表。任何一只手表,如果在夜里十点上了发条,到第二天早上是不可能只拧两圈就再次上满发条的。”
“上帝啊!”医生喃喃自语,瞪着福尔摩斯。
“因此已故的崔朗尼先生不是在十点上床睡觉的。考虑到当晚他心烦意乱,暴风雨又持续不停,他非常有可能一直坐着阅读《圣经》直到很晚,牧师也说过他偶尔会这样。他睡下的时间不会早于三点钟,照例给手表上好了发条。凶手是趁他熟睡时下手的。”
“所以呢?”多洛蕾丝几乎要尖叫出来。
“所以——既然有一个人告诉我们,他在十点半、午夜、凌晨一点都看见崔朗尼睡着了——足以证明这个人显然是向我们撒了个弥天大谎。”
“福尔摩斯,”我惊呼道,“我终于把一切都串起来了。罪犯就是——”
杰弗瑞·安斯沃思突然冲向门口。
“啊,你敢!”雷斯垂德断喝一声,朝那年轻人扑过去,很快就传来手铐的清脆响声。
多洛蕾丝·戴尔小姐哭着跑上前去。她并没有跑向安斯沃思,而是扑进了张开双臂的保罗·格里芬医生怀里。
“知道吗,华生,”那天晚上我们又一次安坐在贝克街,惬意地品尝苏打威士忌时,福尔摩斯总结道,“安斯沃思急于和那位年轻女士结婚以图谋家产,他的罪行即便没有那只手表为证,也是昭然若揭的。”
“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亲爱的朋友,考虑一下崔朗尼的遗嘱吧。”
“也就是说崔朗尼其实并没有立下那份不公正的遗嘱?”
“不,他确实立了遗嘱。他把他的意愿宣扬得路人皆知,而且也依愿行事了。但只有一个人知道最终的结果:也就是,他从没真正在遗嘱上签字。”
“你是指崔朗尼他本人?”
“我说的是安斯沃思,起草遗嘱的律师。他已经全部招供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靠回椅背,十指指尖相抵。
“英国民众已从巴特利特一案中获悉,氯仿唾手可得。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安斯沃思这样的家族密友很容易就能搞到牧师书房里的药剂。他利用空闲时间制订了一个相当高明的计划。幸亏我昨晚透过镜片在死者脸上发现了决定性的证据——极其细微的灼痕以及毛孔里的微量凡士林,否则我那不值一提的分析也不会那么自信的。”
“可戴尔小姐和格里芬医生……”
“他们的举止把你弄糊涂了?”
“哎,女人真是古怪。”
“亲爱的华生,当我听说一名生性热情的年轻女子与一位性格如出一辙的男人朝夕相处——而那名把她看得紧紧的冷静律师性情却截然相反——的时候,我便起了疑心,尤其是她还无缘无故地在别人面前公开表现她的厌恶之情。
“那她为什么不干脆取消婚约?”
“别忘了,她的叔父屡屡斥责她的反复无常。如果她悔婚的话,她自己都会觉得自己丧失了尊严的。华生,你为什么咯咯笑个不停?”
“只是觉得有点不协调罢了。我在想萨默塞特那个村子的奇特名字。”
“坎伯维尔村?”福尔摩斯笑道,“对,确实和伦敦的坎伯维尔区天差地别。华生,你可得给这起案件起个特别的名字,如果用‘坎伯维尔投毒案’的话,读者会误以为案件是在伦敦的坎伯维尔区发生的呢。”
“一八八七年我们经办了一系列颇为有趣和趣味不大的案件,我还保留着这些案件的记录。在这一年的十二个月的记录的标题中,最后一条是坎伯维尔投毒案。”
——摘自《五个桔核》(《福尔摩斯探案集》之《冒险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