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神与恶魔的舌 第四节
两天后午餐结束,支持约翰的民众搭乘四辆巴士浩浩荡荡到教会,还有八名抬着摄影机和灯光器材的工作人员以及一名主持人。其他约两百名约翰的信仰者。
“连摄影机都准备了,好正式啊。”平贺感慨。
“毕竟是很多人的大型团体,通常都要纪录活动吧。”罗贝多回答。
教会努力招呼民众。他们打开贵宾室的门,这似乎是贵族、政治家或教会有力人士来教会时使用的房间。空无一物的宽阔空间几乎没家具,镶着拱门形彩绘玻璃的墙壁上描绘着天使脸庞的浮雕,天花板垂下几盏吊灯,脚踩波斯地毯。在朱利安的指挥下,神父将礼拜堂的椅子搬到大厅。
一共十排二十列,共两百人的位置。接着隔开一些距离,在前方摆上四张椅子。这应该是平贺、基德、罗贝多和主持人的位子。平贺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接着进来架设灯光器材、麦克风和摄影机。下午雨点准备完毕,工作人员带领观众入场,大家都很引颈期盼这场公听会。人们吵杂的话声如海浪一般响彻会场。基德拿着厚厚一堆原稿站在大厅对面,他身后竖立着几幅约翰的作品。坐在平贺隔壁的罗贝多也准备了一本笔记本。
过一会,管理会场秩序的男性干部提醒观众安静。观众安静下来后,灯光一打下来,摄影机运作起来。主持人与基德首先走出来坐在位子上,台下登时响起热烈的掌声。主持人介绍了基德,而基德装模作样地看着摄影机自我介绍。主持人接着拿出他的著作《十字架约翰的末日预言》,朗读其中几首诗,接着向基德请教预言的意思。基德口沫横飞解读着厚厚的原稿。
在这本书中,他详实描违了预言诗的准确性和已经成真的预言,也介绍了平贺与罗贝多看过的〈狮子的痛苦〉与〈头戴荆冠的娜欧蜜沉睡河中〉。基德热烈的演说将近一小时,观众也很亢奋。接着主持人以贵宾的身分介绍平贺与罗贝多。主持人一介绍他们是梵蒂冈的使者,观众便热情鼓掌。
“两人为了调查约翰·乔丹是否册封圣人而特地来本教会……”
主持人用征询的口吻说完,观众之间就传来一声声惊叹。
“是的。”罗贝多轻松答复,平贺则默默点头。
“关于册封圣人一事,两位是怎么想?”
“若约翰真如基德·高曼所说的是一名伟大的预言家,他册封圣人的可能性就很高。”
“也就是说,梵蒂冈这边可能册封他为圣人……”
“前提是——约翰·乔丹是伟大的预言家。”
“什么意思?”
“约翰的预言诗和预言画中存在疑点。”
罗贝多在镜头前大方表示。基德脸色骤变地瞪着他说:
“有什么疑点?你不是说约翰的预言诗很有意思,有讨论的价值吗?”
“我是这么说过,但我只说了很有意思,没说预言很准。”
“现在才玩这种文字游戏,太卑鄙了!”基德大喊。
“这不是文字游戏,而且我有些事想请教基德先生……你在开始写约翰预言集的两年前,在美国出版过《强纳森·怀特的预言集》。你在这本书上写强纳森·怀特是世界第一的预言家,可是这本书卖得不是很好。对你而言,强纳森·怀特与约翰·乔丹,哪位才是世界第一的预言家?”
基德的脸愈来愈红。因为他没想到罗贝多竟会调查自己过去出版的书。
“当……当然是约翰。强纳森也很准,但约翰才是真正的预言家……”
罗贝多嘴角微微上扬。
“那真是太好了。基德先生,您知道吗?强纳森·怀特是名罪犯,他今年二月以诈欺和恐吓罪在洛杉矶被警察逮捕。”
基德惊讶又尴尬地抓着头。观众窃窃私语,看得出他们产生疑虑。但基德立刻调整自己的态度,大胆直视罗贝多。
“这是强纳森对自己预言能力过于骄傲招致的恶果,但约翰不是。约翰的预言货真价实。”
“但事实上到底是怎么样呢。”
抓住罗贝多的语尾,主持人进一步问:
“神父,你是说约翰,乔丹的预吾诗不准吗?”
罗贝多嗤之以鼻地笑说,“是的,就我来看,没任何一则是准的。”
基德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说哪里不准!”
罗贝多慢条斯理地跷起脚,手交叠在大腿上。
“好比说基德先生刚刚说到最近命中的预言画——〈狮子的痛苦〉,还有相对这幅画的诗,五六一七号诗。‘痛苦和灾厄袭上帝王,两条河川处,狮腹被剖开,内脏流淌。’你是怎么解释的?”
“这首诗预知了去年八月中国的大地震,以及之后民族独立产生的纷争;帝王是中国,狮子是中国的象征,图中的ω文字代表最大数。由于东洋以前是八进位,八是最大数,是暗示八月。图中的奇怪形状是震源地一带的地形。两条河川行经的地方也一模一样。”
基德露出“没话说了吧”的表情,但罗贝多冷冷看着他。
“先从最简单的疑问说起,为何狮子会联想到中国?”
“哪有为什么,中国不是被称为‘沉睡的狮子’吗?”
“确实是这样,但其他几个国家地区也跟狮子有关,甚至国旗上就是狮子。譬如苏格兰、斯里兰卡、克罗地亚、西藏……还有很多国家都跟狮子有关。光用这首诗就将地点定在中国,不会太鲁莽了吗?说ω是最大数又代表东洋的八进位,因此就是八月……如果西方的芬兰同时间也出事了,你会不会也拿这幅画与诗说出同样的预言?况且ω还有其他解释,好比说,事情若发生在十二月,这就是西洋月份中最大的月数,十月就是十进位的最大数,又或是最大震度……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再说,不是画了地图吗?地图和实际地形完全一致,你要如何解释?”
罗贝多从容地对激动提高音量的基德说:
“说起来,那真的是地图吗?就算是好了,要找出类似地形又有震源地的城市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不只是地图的问题,我甚至可以说这可能是省、城,或是附近的湖泊形状。”
“你究竟想说什么!”
侧目看着音量愈来愈大的基德,罗贝多取出笔记本翻开。
“针对你说的预言诗,我提提自己的意见。第一首是预言诗五二二号。‘英雄在尼罗河旁诞生。他让邻国付出高额代价,独裁统治国民。人们口中的君王,更似杀戮魔。’关于这首诗,你是这么解释的:‘这是指建立捷洛比新政权的阿当大总统。他出生在尼罗河附近的咯啦嘎村,生日是诗作的号码,五月二十二日。捷洛比是伊斯兰国家,周边常发生战争,强行对国民进行军事性的独裁政治。’
“但我是这么想的。阿当大总统的确出生在尼罗河附近的村落,但符合‘尼罗河附近’的地区应该不只这里?只要出生在埃及或苏丹,都能说在尼罗河附近。此外,捷洛比是伊斯兰教国家,邻近诸国常发生战争,诗中提到各国付出高额代价,但据我的调查,这个时间并未发生付出高额代价的战争,只有炸掉公车这类小型恐怖行动。而且你说在国际上强行对国民进行军事独裁政治,但事实上,总统支持度高达百分之七十,这应该不至于称得上是‘强迫国民’?换言之,如果要根据这首诗推论到底预言什么,只要有人跟五二二这数字有关,出生在尼罗河这片广大又不特定的区域,然后成为国家的代表,后来又出一些问题,就能符合条件?”
“这根本是胡扯!住口!住口!住口!”
基德大声咆哮,但罗贝多的发言反而引起大家的兴趣。主持人劝基德息怒,要他听到最后,并且请罗贝多继续说。
罗贝多清了清喉咙:
“我就继续下去,接下来是三一七号的诗作:‘十字金星。从诸岛到国家,招惹波塞冬的愤怒。彼时家园全毁,人们不断哭嚎。救济人民的时间拉长。’关于这首诗,基德先生是这么解释的:‘支配金星的天秤座十度。诗作描写了十月八日的事件。十月八日所罗门诸岛发生大海啸,此次的救援活动引发国际政治间的冲突,导致救援进度缓慢。’
“然而,我是这么解读的,占星术中,支配金星的星座不只天秤座,还有金牛座。换言之,事件不仅可以发生在十月八日,也可以发生在五月八日。更进一步来说,金星在占星术中,无论在哪个星座,只要位在十度的位置,都可以代表金星十度。根据这项规律来计算,符合金星十度的日子一年有八次。
“但这之中藏着一个巨大的盲点,在占星术中,从天体观测的实际经验来看,每一星座的第一天不一定在每月的二十二日。所罗门诸岛发生大海啸的那一年,天秤座的起始日在九月二十日,因此实际发生灾难的那天,金星在天秤座十二度。因此,金星十度的说法,从时间来看是完全不准的;最重要的是,世上很多岛屿形成的国家,但诗中完全没明确指名是所罗门诸岛;况且也完全无法给诗作号码一个合理解释,你怎么看这些问题?诗的地点不明,日期不对,诗作号码的意义你也得过且过,解释得不清不楚。”
罗贝多修长的手指翻着笔记本,接着说下去。
“然后是诗篇号码七二二号:‘巴比伦诞生新的帝王罗迪。他在八月十一炎热的日子,确定胜利在握,受到贫困民众的爱戴。结果,金变成铜。’你是如此解释的:‘巴比伦指的是众人皆知的美国。帝王指的一定是美国新任总统罗杰·威尔顿。罗迪与罗杰的发音很像,仅一字之差。这首诗想必是预言罗杰·威尔顿在八月十一日明尼苏达州的选举中大获全胜,步上总统之路。选举完因对美元高度的期待,黄金的市场明显下滑。’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能斩钉截铁说巴比伦就是美国。美国连一个字都没出现在诗作中。还有,罗迪与罗杰发音很像,这种解释未免太牵强,如果说这是预言美国总统的选举,罗杰·威尔顿也不是八月十一日在明尼苏达州的选举中确定总统之位,而是九月六日开票完后在亚利桑那州选举上获胜。基德先生扭曲了事实。那么是下一首诗,九三〇号的诗作:
“‘广大的大陆北侧,乌拉诺斯(Ouranos)放声大喊。阿波罗往天上奔去而听到这喊叫声。蝗虫虫害肆虐当地,人们生不如死。’基德先生的解释是这样的:‘这是九月三十日芬兰发生的核电爆炸意外。九三〇号正是代表那天的日期。Ouranos中有urano的字母,暗示核电里的铀出问题导致爆炸。意外发生时,正是阿波罗号冲向天际的大白天。蝗虫虫害指的是放射性污染,该地区出现大量的核爆受害者,人们活得生不如死。’
“我不得不说这是相当随便的解释。‘广大的大陆北侧’根本没特定指定哪个区域。而且约翰·乔丹喜欢将希腊文中、属于神的名字用在其他诗作,因此Ouranos这名字常出现在诗作中。就我来看,共四十多首诗出现乌拉诺斯、宙斯或阿波罗等的名字,但没适合的事件,因此你没给解释。你只挑一首出来解释,因为这篇诗作的编号意外地和芬兰的核爆时间相同,加上里面出现的Ouranos有urano的字母,所以就被采用了。”
罗贝多继续指出预言诗的缺漏,最后他对满脸通红地瞪着自己的基德说:
“基德先生,根据我的调查,约翰的预言诗实际多达四千二百六十篇,但你公开出来的只有六十二篇。你只是有意图地在众多诗作中选出与事实相符的诗出来吧?
“听好,地球上存在无数语言,发音相似的音素实在太多了,将这些语言套上另一种语言,随自己的喜好解释,怎样都能解释出一番道理来。况且世上每天都发生各种事情,这种暧昧的诗当然能与某些事件牵强附会在一起。不过,我们的神对约定与规则是很严厉的,祂难道会玩这么无聊的文字游戏吗?祂不会,神的启示有一定规则,也就是密码。你这种解释方式,不是在解读有规则的密码,只是随意乱凑内容,写出连佛洛依德都会脸色发白、天马行空的妄想,如果要用这种解读方法,几乎所有诗篇都可以套用在任何事件上吧?”
“你是在指责我胡乱解释约翰的诗吗!”
基德气得怒吼,但罗贝多回答得很干脆:
“正是如此。”
“那些送到各国手上的预言诗,你要如何解释?”
罗贝多长长叹一口气。
“如果那些连日期及事件都准确说中的文章,真是由约翰,乔丹亲笔写下且作出备份送至各国,你能证明哪个国家公布过这些内容吗?只有一部分也行……很不巧,完全没任何国家可以证实他们确实收到你说的这些信。光靠你手上小心翼翼保管的资料,根本不能证明约翰本人发表过这些预言,你在书中写到,你将预言疯狂杀人犯的诗寄给警方,于是我向警方——也就是意大利市的警方询问了,但他们说没收到信件。”
“这是市警忘了,或为了面子而淹灭证据!那这件事你怎么说,神灵祭那天会有神父丧命,预言诗就说中了这件事,约翰也预言了教宗的死亡。在教宗逝世前,我就在当地电视上说教宗会死,这不容反驳!”
基德得意洋洋地说。
“请问约翰多常梦到神灵祭当天会有神父死亡,又多常梦到教宗逝世?”
“什么意思?”
“抱歉,我偷看你藏起来的日记了,约翰说,他在教宗过世的一星期前就梦到了他。”
“你……你竟然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偷看日记!”
“抱歉,检查这些是奇迹调查官的任务。而且向梵蒂冈申报的那刻,他的日记就不是你的私人物品了。回归正题,约翰在那天梦见教宗,听到‘蒙主宠召’应该是真的,但你胆敢在电视上公开这件事的原因,我仔细思考过了,你很聪明,你只阐述约翰的梦,并没提到任何教宗会死的讯息,只说了‘梦见教宗和听见蒙主宠召的声音’。事实上,死的是谁根本无所谓。世上很多名人,没几天就死一、两个,到时只要举出那个人,说是教宗在梦中告知约翰这件事就好了。而且教宗老了,健康不佳,什么时候过世都不奇怪。但教宗如果真的死了,你就真的中了头彩——你是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吧?”
“真是太冤枉了!”
“是吗?约翰每年都会预言神灵祭当天有神父丧命,而且当地一直都流传着精灵会攻击神父的传说,这两者结合了……因而触发神灵祭当天神父受攻击而死亡的想像吧?”
基德的眼角抽动,“那这个又怎么解释,关于艾美·波士尼的死亡预告!”
“啊,荣获死亡预告的人不只是她而已,我也包含在其中,不过艾美死了,我活着。换句话说,针对我的预言不准,而艾美的预言是你知道她死了之后才写出来的,没错吧?”
“你只是在耍嘴皮子,〈头戴荆冠的娜欧蜜沉睡河中〉的画怎么说?光用巧合无法解释得通,因为的确出现头戴荆冠、被绞杀的少女,衣服颜色和花纹也一模一样,这绝对无法用偶然来说明,你要如何解释?”
罗贝多的表情变得严肃。
“那幅画的确不能用偶然来解释,因此,我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约翰·乔丹之所以画出杀害少女的手法、知道她头戴荆冠和衣服的颜色及花纹,是因为他正是杀害少女的凶手。换言之,那幅画不是预言画,是犯罪预告画。”
“这……这是什么意思……”
基德一脸惊愕,这席话也在观众群中掀起一阵剧烈骚动。平贺也对罗贝多唐突的说词十分讶异。
“为了证明这件事,请帮我拿那幅画来。”
听到罗贝多的指示,助理连忙拿来约翰的画,罗贝多指着画中少女脖子上的手印:
“请仔细看。手印不是用画的,是将颜料涂在手上印上去的。是谁的手呢?请看手印中间,看得出淡淡的十字形状吧?没错,这是约翰·乔丹的圣痕。约翰画完少女后,在自己手掌上涂上颜料印在少女脖子。这是有犯罪倾向的人会出现的行为。换言之,他会画这幅画是因为他想杀死这名少女。少女的衣服也不特别,是常见的款式。约翰找出这种服装的少女,掐死她,戴上荆冠,将尸体放进河里……”
罗贝多宛如亲眼目睹一般栩栩如生地描绘着。
“你、你还真会幻想!哪来的证据这么说!拿出证据啊!”
基德步步逼近罗贝多。罗贝多很快地瞥了一眼平贺后转向摄影机。
“证据十分充分。我很清楚约翰·乔丹的背景,因为约翰·乔丹是我的父亲。”
观众群发出一阵惊讶声,连平贺都震惊不已。
“我的全名是罗贝多·尼可拉斯·普契尼。各位,我一直很痛恨自己的姓氏,因为约翰·乔丹的本名是布鲁诺·普契尼。这男人在二十一年前杀害我的母亲娜欧蜜,之后被通缉而四处藏匿。这幅画的名称来自我的母亲,约翰亲手杀死的妻子之名。我已经将约翰·乔丹的指纹送交意大利警方,确认和布鲁诺·普契尼的指纹一致。我的父亲布鲁诺·普契尼不仅杀了我的母亲,甚至意图杀死我,这种凶残的杀人犯绝不可能是预言家,也绝不可能是圣人。这才合乎常理!”
基德的嘴巴宛如缺氧的金鱼一般开开合合地始终吐不出一个字。
“约翰……不对,因为布鲁诺的预言而想逃离约巴非的各位。请放心,布鲁诺的预书不会发生。基德先生应该很清楚他为何会预言约巴非将发生大地震。”
基德惊愕地将原稿抱在胸前。
“怎……怎么这么说?我怎么可能知道约翰会预言这种事,罗贝多神父,你果然不相信神!你干脆跟约翰预言的一样死了算了!”
基德气愤地从椅子上起身离开会堂。这场唇枪舌战的胜利者毫无疑问是罗贝多,但这并非是值得庆贺的胜利。嗜血的摄影机贪婪地捕捉下观众安静不语的严肃神情,以及罗贝多感慨万分的叹息。平贺在一旁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然后罗贝多娓娓道出自己和父亲的过去。
那是一段极为悲惨又血淋淋的往事。
罗贝多说出自己的过去时,一幕幕关于父亲布鲁诺的记忆从脑中浮现。他是恶劣的男人。虽然自称自己是画家,绘制许多作品,但从未贩售画作。绘画以外的时间,他都在喝廉价红酒,喝醉就发酒疯缠着母亲不放,最后对她拳打脚踢,脾气极为恶劣。罗贝多晚上睡觉时,会被父亲的怒吼和摔东西的巨响吓醒。母亲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在罗贝多三岁时,趁父亲不在,带他离家出走。之后半年安然无恙,罗贝多和母亲渡过平和的日子。
那阵子是罗贝多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安稳的生活。然而,这种平静骤然被暴力粉碎,布鲁诺查到他们的落脚处找上门来。
醉醺醺的他浑身散发酒味,好言好语地劝母亲回家,但母亲严厉拒绝,她已经看透布鲁诺的本性。罗贝多从隔壁房间偷看他们。
“滚出去!我跟你无话可说!再不出去我就要报警了!”
母亲的话令对方瞬间翻脸。
他抓起手边每样东西砸上地面,掀起桌子,打破盘子。
“你不跟我回去就等着后悔莫及!”布鲁诺怒吼。
“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回家!”母亲一边说,拿起电话准备报警,“喂喂……”母亲正准备讲话,布鲁诺却高声威胁:“给我挂掉!不挂掉我就杀了你!”布鲁诺从母亲手中抢走电话用力摔到地上,母亲被他扑倒在地,他跨在她身上猛力揍她,母亲拼命反抗,但布鲁诺往母亲脸上揍好几拳。
罗贝多看见母亲的鼻子流出了鲜血。
他害怕得频频发抖,即使被打成这样,母亲还是没有停止抵抗。她尖声吼叫,挣扎着要推开布鲁诺。布鲁诺发现女人不听从自己的命令,愤怒又面红耳赤,表情因为愤怒和亢奋而扭曲。他双眼充血,向上吊起,像恶魔般骇人——那是罗贝多在“地狱之门”的梦中,从水晶球上看见的脸。
“够了没,你这臭女人!不听话就给你好看!”
布鲁诺的手放在母亲脖子上。
罗贝多怕得不敢看,一动也不动地躲在房间。房里没窗,没有可以逃走的地方。他听到母亲痛苦的尖叫。吓得心脏要裂开了,投在墙面上的灯光忽左忽右地不断摇晃,身影也不断晃动,罗贝多焦躁不已,顿时,光线中出现一道人影,一个巨大的人影,在三岁的罗贝多眼里看来,体格壮硕的布鲁诺宛如巨人。不祥的预感冲进了他的脑海。只见不远之处的人影宛如跳舞一般慢慢走近,愈变愈大。
布鲁诺想必是一面破坏着周遭的东西,一面大步走来。他发出好大的声响。罗贝多起了鸡皮疙瘩。对方的气息已在他的身后。
是恶魔。他的直觉这么说。
“Robelto, torna a casa con me.(罗贝多,我们一起回去吧。)”
背后传来絮乱的呼吸声。罗贝多光回头就花了好大力气。
“Perché non guardila mia faccia?(为何避开我的脸?)”
罗贝多几乎因为恐惧而尖叫出声,可是干哑的喉咙却无法发出声音。
“Robelto, tu sei mio figlio. Guarda la mia faccia senza avere parura.(罗贝多,你是我的儿子。不要害怕,看着我。)”
罗贝多虽然转过头了,但他不敢看布鲁诺。
“Quali sono a Tu mi deridi?(你瞧不起我吗?)”
他听见可怕又模糊的声音。
罗贝多抱着头大喊:
“Vattne, Satana.(恶魔滚出去)!”
“Hai lasciato tuo padre. Si perder? Una vita.(竟敢抛弃你父亲!这样你就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如毒药般冰冷的话语流入耳中。布鲁诺的气息一步步逼近罗贝多,接着他的手抓住罗贝多的脖子——不行!没人会来救他。会被杀。罗贝多脑海中卷起恐怖的漩涡。此时,玻璃破裂的声音响起。布鲁诺的手一抖,离开罗贝多的脖子。
“我们是警察!有人在吗!”
听到警察的大喊。布鲁诺立刻离开罗贝多冲出去。罗贝多听见打斗的声音,等声音逐渐远去,两名警察到罗贝多身边。有个人头上在淌血,或许是被企图逃亡的布鲁诺打伤的。
“小弟弟,没事了,坏人不在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妈妈,妈妈……被打了,还被掐住脖子……”
两位警察面面相觑。他们在用眼神交谈,决定别告诉小男孩关于母亲过世的消息以免他受到更大的打击。
“你知道是谁打妈妈的吗?”
听到警察的问话,罗贝多边哭边点头。
“是爸爸。爸爸来了。”
“你爸爸叫什么?”
“布鲁诺。布鲁诺·普契尼。”
“你妈妈的名字叫什么?”
“娜欧蜜……”
警察温柔地摸罗贝多的头。
“好乖。你叫什么名字?”
“罗贝多……”
“罗贝多啊,叔叔带你去安全的地方,那里没有爸爸在。眼睛闭起来,直到我们说张开为止。”警察抱着罗贝多,穿过躺着女人尸体的厨房,将罗贝多带离房子,“好,睁开眼睛。”
罗贝多听话地睁开眼,眼前是公寓前的日常景象。孩子们在路上玩耍,老人带狗散步。一片祥和的光景。
罗贝多很安心。
他之后受到警察局保护,由母亲的哥哥一家收养,那时他才晓得母亲已经死亡。约两个月后,罗贝多住在伯父伯母家,但这对夫妇养育众多子女,无力负担他的养育费用,于是将他寄养在天主教的教育机构。然而,这些记忆不知何时开始断裂、远去、消失。上学后,他忘记这段期间的记忆,也许太过悲伤和悲惨,让他下意识封印起这段回忆。
直到神的安排,罗贝多来到圣加尔墨罗教会,看到布鲁诺的遗体,回忆一幕幕浮出记忆底层。
苏醒的记忆,以及不愿想起这些的矛盾,对他的精神带来极大负荷,因此导致了过度换气的恐慌症状。
当罗贝多开始坦白自己的过去,底下的观众逐渐被一股沉重的气氛所笼罩。有些人表现出不信任的态度,也有人发出沮丧的叹息。不惯的言词只会伤害罗贝多,平贺只是默默守在旁边没有说话,而友人脸色凝重地离开会场。现场最兴奋的只剩下电视台工作人员。他们认为自己找到一则重大的独家新闻。
主持人双眼发亮发光地将麦克风递向平贺。
“唉呀,实在太惊人了,刚刚那番话是真的吗?”
“罗贝多神父不是会说谎的人。”平贺简短回答。
“那么,就如同罗贝多神父所说,约翰·乔丹不仅不是预言家,还是杀妻的杀人犯?”
“那并非我能评断的事。”
“抱歉。关于约翰·乔丹的遗体不会腐烂的谜团,调查目前有进展吗?”
“目前仍在调查中,无可奉告。梵蒂冈禁止我们谈论调查中的案件。”
“换句话说,你也不知道遗体为何没有腐烂?”
“随你怎么解读。”
“那时间到了,这次的公听会到此结束。感谢莅临的观众,还有基德先生、罗贝多神父、平贺神父,非常谢谢各位。”
主持人神采奕奕作结。灯光熄灭,摄影机关闭,平贺茫然目送观众一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