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无意间走失的孩子

马戏团很少会到北边的城镇演出,因为那些镇子太分散,镇子里的居民又很穷,不值得花费人力物力,大老远地把动物、杂耍道具、马戏团的人员都运过去。道路偏僻,观众又少,在这样的地方表演一个星期实在挣不了几个钱。马戏团那些五颜六色的车辆在这种满是雨水坑洼的路上行驶,显得格格不入。在灰黑的乌云和绵绵阴雨的背景中,大帐篷仿佛失去了昔日的庄严和活力。

一些被遗忘的电视明星会不时来小镇逗留一周,表演哑剧。某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只靠一首曲子成名的乐队可能会在周末来小镇,去一个坐落在郊区的俱乐部,试图在那里寻找一些听众。那些俱乐部通常很阴森,形状像箱子。但是很少有马戏团光临这些小镇。威廉不记得马戏团来过他住的镇子,自他出生以来,整整十年都没有来过,但他的父母说起过,在他出生那年年初,有个马戏团曾来过。他妈妈说,帐篷里所有的灯光一熄灭,第一个小丑一出现,她就感到威廉在肚子里踢她,好像他能感觉到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似的。自那以后,森林边的田地上再也没支起过大帐篷,再也没有狮子和大象,再也没有在高空荡秋千的杂技演员,再也没有马戏班主。

也没有小丑。

威廉几乎没有朋友。他身上有某种特质,小伙伴们都不愿和他接触。他总是渴望取悦别人,或许,那是一种更阴暗、更令人不安的东西的另一面。大多数时候,他都自己一个人待着。学校的生活像走钢丝一样,一端是想成为焦点的渴望,另一端是不想因此被人欺负的愿望。他身材瘦小,根本不是那些小混混的对手,但他有办法离他们远远的,或是用尽办法逗他们开心。

大多数时候,他都失败了。

那个地方的生活几乎没有亮点,因此,当威廉第一次看到商店橱窗和大街的灯柱上贴的马戏团宣传海报时,他感到无比的惊奇和幸福。这些海报给毫无生机的街道增添了几分色彩,海报色彩鲜艳,涂着橘红色、黄色、绿色、蓝色。每张海报的正中都画着一个身穿红衣、戴着高礼帽的马戏班主,他的胡须末端微微上翘,就像蜗牛壳。班主身旁围着一群动物,狮子、老虎、熊。还有踩高跷的人和几个穿着闪闪发亮的戏服的女人,她们动作高雅优美,摆出要飞上云霄的姿势。那些小丑在角落里,他们戴着又圆又大的假鼻子,用油彩画出夸张的大嘴。,这里有杂耍表演和骑乘玩具,还有大帐篷里前所未见的精彩表演。海报上写着“卡利班马戏团,来自欧洲,仅一个夜场。”这场表演竟然要在十月九日上演,那天正是威廉的十岁生日。

威廉仅用了十分钟就找到了贴海报的马戏团演员。他们在一个小巷里,正踩着梯子为他们的表演张贴广告。梯子顶端,一个穿着黄色套装的小矮人正往灯柱上挂两张海报。一阵寒风袭来,差点儿把他刮下来。多亏一个披着塑料斗篷的大块头和一个穿红衣服的瘦男人扶着梯子,小矮人才没摔下来。威廉坐在他的自行车上,静静地看着他们。那个红衣男人转过身,看向威廉,他才发现那人粉红的嘴唇上长着卷翘的胡须。

马戏班主笑了笑。

“你喜欢看马戏表演吗?”他问。他的口音很滑稽。把“喜欢”说成“喜帆”,把“马戏”说成“麻奇”。他的嗓音很低沉。

威廉点点头,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你不会说话?”马戏班主问。

威廉这才张口说话。

“我喜欢马戏表演,至少我觉得我喜欢。我从来没看过。”

班主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几步,做出吃惊的样子,同时松开抓着梯子的手。站在梯子顶端的小矮人晃了一下。多亏那个秃顶的大块头扶住了梯子,才没让小矮人和他手里的东西掉下来。

“你从来没看过马戏表演?”马戏班主问,“那好,你一定得来,你必须来。”

说着,他从鲜红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三张门票,递给威廉。

“这是给你的,”他说,“给你、你妈妈和你爸爸。卡利班马戏团。只有一个夜场。”

威廉接过门票,紧紧地攥在手里,不知道放在身上什么地方才好,生怕把票弄丢了。

“谢谢。”他说道。

“不客气。”马戏团班主说。

“会有小丑表演吗?”威廉问,“我看见海报上有小丑,但我就是想再确认一下。”

大块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梯子上的小矮人咧嘴笑着。马戏班主俯下身,抓住威廉的肩膀。不一会儿,威廉就感到刀扎一样的剧痛,他觉得马戏班主那又尖又长的指甲就像一根根细针似的刺进他的皮肤,正给他注射某种不知名的毒素。

“一直有小丑表演。”马戏班主说。威廉闻到他嘴里飘出来一股甜味,就像薄荷糖、口香糖和小熊橡皮糖混合的气味。“没有小丑,就不叫马戏表演。”

小矮人从梯子上下来了,马戏班主松开威廉的肩膀,他们三个人一起朝另一条街、另一个街灯柱走去。毕竟他们只表演一个夜场,为了使那一晚的表演成功,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接下来的一周里,越来越多的马戏团演员抵达小镇。乘骑玩具已经组装好了,杂耍台也搭好了。那些表演节目的动物身上散发出臭烘烘的气味。马戏团的演员已经警告过那群孩子,让他们退到墙外,因为动物很危险,而且他们不想破坏惊喜。但孩子们还是聚在田边,看着马戏团一点儿一点儿成形。威廉一直努力寻找小丑,却没发现他们的踪影。他猜想,小丑在平时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只有当他们穿上戏服,装上一个大鼻子,戴上滑稽的假发,才能被称为小丑。要是他们没穿上那套行头,你就很难发现他们的真实身份。没穿上小丑服,没把观众逗得开怀大笑的时候,他们只是男人,不是小丑。

演出当晚,威廉吃了很多生日蛋糕,喝了很多碳酸饮料。他们一家开车到镇里,把车停到农田旁边。很多人大老远地跑来看马戏表演,售票车旁边竖起一个“已无空座”的牌子。威廉看见很多人手里都握着黄色的入场券,但马戏班主给他的免费票是蓝色的。他没发现有别人拿着蓝色门票。他认为马戏班主不能免费发放太多门票,因为马戏团仅在镇里表演一个夜场。

马戏团的帐篷矗立在场地中间。黑色篷顶上有一圈红色的装饰花边,一面红色的旗子在柱子最顶端飘扬。后面是表演者用的大篷车,还有动物的笼子和在镇子之间往返运送东西的车辆。大多数东西看起来都很旧了,这个马戏团似乎穿越了时空,从上一个世纪中期来到这个世纪初期,动物都老了,外表却没有变化,秋千表演者都上了年纪,却仍保持着年轻人的体型。威廉能看到装狮子的空笼子栏杆上的锈迹,瞥见一个大篷车里面装满了红色的天鹅绒布和很多奢华的深色木头。一个女人看到威廉,就关上门,不让他看到更多的东西。但威廉还是匆匆地瞥见了屋子里其他人:镜子中照出了一个微愠的胖男人的裸体,一个女孩在烛光下给他洗澡。女孩穿着极薄的吊带睡裙,她的身体一览无余。在那一瞬间,威廉牢牢地盯着少女,看见她的双手在胖子身上摸索着,然后,女孩消失了。威廉站在那儿,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恶心,仿佛自己是这次不良行为的同谋。

威廉跟着父母穿过杂耍表演的人和骑乘玩具。这里有射击场,套圈场,都是一些技巧性或是碰运气的游戏。站在摊位后面的男人女人吆喝着,承诺获胜就能拿到精美的奖品。威廉发现没有人能拿走摆在游戏摊最高的架子上的大象和泰迪熊玩具。玩具的玻璃眼中发出空洞的光。没有一个人能获胜。那些自认为是露天广场神射手的人都没射中。飞镖从纸牌上弹了回来,铁圈没能落在金鱼缸上。所有人都感到失望,没有一个承诺能够兑现。威廉看到人们的笑容逐渐消失了,听到那些不高兴的小孩飘在风中的哭声。小贩们在召唤新来的客人,他们仍怀有希望,仍期待成功。站在摊位上的小贩们相互交换着眼神,露出了狡猾的笑容。

威廉没有意识到自己渐渐远离了父母。一分钟之前,他们就在他旁边,下一分钟,好像整个马戏团都轻轻地移动了,在一个大圈里悄无声息地旋转着。于是,威廉不是站在玩具设施和游戏摊位之问了,而是站在表演大篷车边上。他能看到表演用的灯光,能听到坐在旋转木马上的孩子们的欢笑声,但这些都被车辆和帐篷挡住了。这些车和帐篷看起来比主帐篷附近的更脏、更破,帐篷布的破洞已经被敷衍地修补过。人篷车的控制板也生锈了。地上有几个垃圾坑,空气中飘着廉价的劣质熟肉的气味。

威廉有些害怕,他小心翼翼地按原路返同,寻找爸爸妈妈。他跨过钢缆,免得被大篷车的拖车杆绊倒。最后,他走到了一个黄色帐篷前。这个帐篷距离其他的帐篷很远,外面停着一辆装饰着气球的旧车,车轮变形了,车座平稳地架在一个个大弹簧上。威廉能听到帐篷里的说话声,他知道他找到小丑了。他匍匐在地上,爬近帐篷,这样就能从帐篷下面窥视了。他知道,如果有人在门口看到他,他肯定会被赶走,那样他就不能去了解他们了。

威廉看到破旧的梳妆台和被灯光照得发亮的镜子,看不见的发电机在嗡嗡作响,为灯泡供电。四个人坐在桌旁,身上分别穿着紫色、绿色、黄色、橙色的连身衣,脚上穿着尺码过大的鞋子。他们都谢顶了,都没有化妆。威廉略微有点儿失望。他们只是凡人。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小丑。

正当威廉看得起劲儿的时候,其中一个男人拿了一块布,在装着液体的黑瓶子里蘸了一下。他冷冷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然后用那块布擦脸。瞬间,白色的线条和一张红色大嘴的轮廓就出现在他脸上。他又擦了几下,这次比刚才的劲儿更大了,脸颊上出现了红脸蛋。最后,他把布整块蒙在脸上,使劲儿地搓着脸。把布拿开的时候,一个刚刚化好妆的、色彩艳丽、鲜活的小丑出现在镜子里。其他人也在做相同的事,擦掉遮在小丑脸上的妆。

那些脸既不搞笑,又不吸引人。确切地说,这些人看起来像小丑,有大大的笑脸,眼睛周围画出椭圆形,脸颊上有红脸蛋。但他们的眼球是黄色的,肤色很不健康,皮肤上还有皱纹。他们裸露的手指很白,使威廉想起了廉价香肠和生面团。小丑们的动作无精打采,他们用威廉从未听过的语言交谈着,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他们都在自言自语。他们说的语言听起来很古老、很陌生。威廉越来越害怕了,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回响,好像有个人在他旁边为他翻译他们的话。

“孩子,”那个声音说道,“我们恨他们,令人恶心的家伙,他们嘲笑他们不理解的东西,他们嘲笑的是他们本该害怕的东西。哦,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知道这个马戏团里藏着什么。我们知道所有的马戏团里都藏着什么。讨厌的孩子们,我们逗得他们开怀大笑,但是等机会来了……”

我们抓住他们!

距离威廉最近的小丑转过身,低头看向威廉,把威廉从帆布下面拖进帐篷里。威廉紧握的双手都出汗了。直到现在威廉才发现还有两个小丑,他们跪在威廉旁边,紧紧地按住他。威廉试图呼喊求救,但是一个小丑用手捂住他的嘴,让他发不出声音。

“安静点儿,孩子。”他说。尽管他在用陌生的语言说话,威廉却听得懂。画出来的嘴唇微笑着,而那张真正的嘴却让人毛骨悚然。其他小丑都围了过来,一些小丑的脸上还带着残留的妆,让他们看起来半是人、半是鬼。他们眼睛的虹膜是纯黑色的,眼睑边缘被涂成了亮红色。一个头戴橘色假发的小丑凑近威廉的脸,嗅了嗅男孩身上的气味,张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稀疏尖利的獠牙。牙齿向里弯曲,像钩子一样,威廉能看见他牙床的缝隙。威廉还看到了紫色的长舌头,上面布满了小刺。舌头展开了,像苍蝇的舌头,像能吹长的纸口哨。舌头慢慢从口中伸出来,舔着威廉的脸,品尝着他的眼泪,威廉感觉是蓟或者仙人掌在摩擦他的脸。小丑向后退,打算再去舔威廉的脸。这时,另一个小丑——他头戴蓝色的假发,比其他的小丑更高、身材更魁梧——用拇指和食指抓住橘色小丑的舌头,使劲儿挤压,粗短的指甲刺穿了肉,黄色液体从伤口里流了出来。

“看啊!”小丑说。

其他小丑都围过来。蓝发小丑举起手指,让威廉看他手指上的东西,威廉看到了一条粉色的东西。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粉色的化妆品。

威廉立刻被拖到一张化妆台前,被按在凳子上,嘴里塞了一条破手绢。威廉挣扎着想要呼喊,但那块布堵住了他的叫喊声。小丑们按住他,他们的手按着他的肩膀、人腿、头、还有下巴,塞在嘴里的布迫使他安静下来。

突然,小丑们都扑向威廉,他们的长舌头从嘴里伸出来,他们的气息中混合着烟草和酒精的气味。威廉感觉他们的舌头舔着他的脸,小小的倒刺刷过他的眼皮,刮过他的脸颊,探进他的耳朵、嘴唇和鼻孔,小丑们用唾液覆盖着威廉。威廉的皮肤燃烧起来了,他紧闭双眼,疼得犹如被荨麻刺伤了一样。正当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的时候,小丑们停了下来。他们盯着威廉,此刻,他们的舌头都收进了牢笼般的嘴里,油彩画出的笑脸下露出了真正的笑容。他们都散开了,威廉看到了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

另一个威廉在镜子里盯着他看,镜中的威廉面色苍白,有一双黄色的眼睛,脸上有僵硬的笑容和绯红的脸颊。蓝发小丑轻轻地摸了摸威廉的头,威廉的一绺头发便掉在他手中。其他的小丑也伸出手来,他们尖利的指甲纷纷穿过威廉的头发,直到威廉头上只留下一点儿散落的发丝。威廉皱着脸,泪流满面,但是小丑的微笑一直挂在他脸上。即使他在哭泣,看起来仍然在笑。他从未像这样哭泣过,为他此刻失去的一切而哭泣。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我要找妈妈,”威廉小声说,“我要找爸爸。”

“你不需要了。”蓝发小丑说。他的口音很重,很陌生,听起来像那个马戏班主的声音。他看起来很苍老,“你不需要家了,你现在已经有一个新家了。”

“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威廉说,“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的脸?”

“对待?”蓝发小丑说,他的话里透出真实的惊讶,“我们做了什么?什么也没做。小丑不是学来的,他在子宫里就被选中了。小丑不是被变成的,小丑就是小丑。小丑不是人制造出来的,小丑天生就是小丑。”

那晚的马戏继续上演,威廉的父母不停寻找他,后来,警察也来了。马戏团的帐篷里传出了笑声,小丑们开着有装饰的汽车给孩子们发气球,那些他们讨厌的孩子。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观众都露出了笑容。除了那些聪明的孩子,他们感觉到,小丑不仅仅是穿着鲜亮的服装,开着漂亮的汽车,脚上穿着尺码过大的鞋子。如果你是聪明的人,不要嘲笑他们,离他们远一点儿,不要打探他们的事情,因为小丑孤独、愤怒,想要你陪他一起过不幸的生活。他们一直在寻找,一直寻找着,寻找新的小丑加入他们的行列。

卡利班马戏团第二天就离开了,没有任何迹象能说明他们曾经来过村子。警察还在搜寻,但是威廉再也没有出现。当卡利班马戏团出现在森林旁一个更遥远的村子里时,一个新的小丑加入了马戏团。他是最小的小丑,总是盯着大笑的观众,他在寻找自己的父母,仍然希望他们能找到他,但他们再也没有出现。

他的牙齿脱落了,取而代之的是尖利的、白森森的、像钩子一样的獠牙,这些牙都隐藏在伪装后面。他的指甲腐烂了,变成深黄色的残缺硬物,留在苍白、柔软的手指末端。他长高了,变得强壮了,直到最后,他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只记得自己叫小丑,并且是一名出色的小丑。他的舌头像蛇信子一样,他用舌头品尝那些大笑的孩子,因为小丑饥饿、悲伤、嫉妒人性。他们在不同的村子中穿梭,一直寻找可以偷走的小孩,一直寻找那些在子宫里就被选中的孩子。只要那个孩子回来找他们,他们就能发现他。

因为小丑不是被造出来的。

小丑是天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