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原来都聚在这里?”
他的嗓音像是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一般嘶哑,却清晰地传到众人耳里。孙兵卫脸上挂着笑容,眼睛底下有着显眼的阴影,那阴影宛如某种生物在他脸上蠕动,做出各种邪恶的形状,在孙兵卫——不,曾经是孙兵卫的脸上猖狂地蠕动着。
接着,船屋众人也跑了进来。
“阿铃!”太一郎大喊,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喂,你想干什么?突然闯进来……”
太一郎怒吼着抓住孙兵卫的肩膀。阿爸力量很大,瘦得跟枯木一般的孙兵卫不太可能敌得过阿爸。然而,孙兵卫仿佛要掸掉落在肩上的花瓣般,随意晃了晃肩膀,轻而易举地把太一郎甩到走廊上。
“阿爸!”
孙兵卫悠然地跨进房里,在玄之介等幽灵以阿铃和乖僻胜为中心绕成的小圈圈外,恶作剧似的绕了半圈,最后背对着格子纸窗站着。阿铃心想,啊,对方果真是阴魂,虽然盗用了孙兵卫的身体,但是他身上那股异样的冰冷确实是阴魂才会有的,而且眼前的阴魂没有玄之介和阿蜜那种可以融化冰冷的温暖笑容。
七兵卫、太一郎、阿先和多惠先后跑进房内。转眼间,不仅是众幽灵,连阿铃的家人也紧密地包围住阿铃和乖僻胜。
阿藤在门槛上吓得爬不起身,她不知是怎么了,脸色苍白得异常。
“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来到这里。”那妖物以孙兵卫的脸、孙兵卫的声音开口说,“我早就知道你们在这里,只不过,花了比预期更长的时间才来见你们。”
“房东先生,”乖僻胜梦呓般地呼唤,“原来你不是房东?”
“对不起,小鬼,”孙兵卫的脸挤出可憎的笑容皱成一团,“你的房东先生已经不在了,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赶走,那家伙就算成了老头子还是很难应付。”
阿铃调匀呼吸,她不想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在发抖。她想像箭射出一般犀利地投以问话。
“你是不是兴愿寺住持?”
孙兵卫望向阿铃,阿铃在他的注视下,全身毛发都倒竖起来。空洞的眼窝深处确实有东西在蠕动着。
“我都知道了!”阿铃大声说,“你还回到阳世做什么?还来这里做什么!快把孙兵卫房东的身体还给我们!”
孙兵卫——不,兴愿寺住持,双手叉腰朗声笑着。
“真是个勇气十足的小姑娘,难怪没被阿梅吓倒。”
阿梅?对了,还有阿梅啊。
“阿梅在哪里?你把那孩子抓到哪里去了?”
“我才没抓她,她大概就在附近。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对她怎么样了。”
玄之介一直眯着眼像在打量对方般瞪着孙兵卫,他缓缓起身说:“那晚……我砍了你。”
阿铃惊讶地仰望玄之介。太一郎和多惠连忙搂住阿铃。
“不、不要紧的,阿爸,阿母。你们可能看不到,跟我要好的幽灵们都在这里,不用担心!”
太一郎和七兵卫又在疑心阿铃是不是疯了,紧张地缩回身子;不过多惠和阿先反应大不相同。“原来是这样!”多惠大声说道;阿先则拍了拍手,表示领会。
“像之前那样吗,阿铃?”
“嗯!”
玄之介迅速站起身对孙兵卫说:“我想起来了……”
他的声音很低,丝毫不带一丝迷惘或惧怕。
“我没有失败,我确实杀了你,你在三十年前那晚就死了,对吧?”
孙兵卫歪着嘴角,他在嘲笑玄之介:“你忘了?真没用。”
“我砍了你……”
“是的,你砍了我。我的肉体死了,不过灵魂却留下来,跟你们一样。”
“我跟这位按摩人,”阿蜜的手轻轻搭上笑和尚的肩,问道,“都是被你杀死的?”
“你们也忘了?”
“也许是太可怕才忘了。笑和尚,是不是?”
笑和尚一脸哀凄地摇着头。
“直到几天前,这儿还有另一个阴魂。”玄之介说,“是被你当成杀人工具的男人,你记得吗?那男人也在三十年前被我杀死了。”
孙兵卫眨了一下空洞的双眼,发出精光。
“啊,那疯子吗?他到我这儿来之前就已经是个杀人凶手了。”
“本人也这么说。不过,他在这里遇见船屋的人,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深深忏悔,现在已经了无牵挂地前往西方净土。”
“净土?”孙兵卫——不,兴愿寺住持的魂魄借用孙兵卫的声音,不屑地说,“你说净土?”
那妖物坚决否定:“才没有那种地方。”双眼的精光仿佛是自妖物体内迸出。
“净土根本不存在,因为神佛根本不存在。佛教说的都是胡说八道。”
“可是,你明明是和尚!”阿铃忍不住大叫。那妖物挥舞着双手。
“正因为我是僧侣我才知道,才能看穿诓骗芸芸众生的‘神佛’骗局!”
“怎么可能……”七兵卫呻吟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阿铃,这男人是谁?”
阿铃顾不得回答七兵卫,她正竭力阻挡住持魂魄发出的强烈恶意。
“神佛不存在,不存在任何地方,我确认过了。我杀了很多人,借着他们的鲜血确认过了。砍人、刺人、绞死人、烧死人、剁碎他们的骨头丢弃时,每次我都会发问,大声发问。神佛啊,你究竟存在吗?如果在请立即现身,赐予我恰如其分的惩罚。可是,神佛始终没出现,再怎么呼唤都没出现。所以我就继续杀生,继续呼唤,把嗓子都喊哑了!”
阿藤魂飞魄散地发出尖叫,抱着头缩成一团;七兵卫和太一郎也冻住般动弹不得。阿先和多惠紧紧把阿铃及乖僻胜搂在怀中。
“竟然为了这种事杀人……”
阿蜜还没说完,背后传来一个叫唤声掩过阿蜜的声音。
“阿爸。”
是阿梅。小小的阿梅直视着住持。
“阿爸。”阿梅再度呼唤着,移动小脚飘进房内,毫不犹豫地挨近孙兵卫。
“阿梅是……住持的孩子……”阿蜜呆立原地喃喃自语,她望着阿梅的背影,重心不稳地踉跄一步,“啊,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在这里……”
阿梅两只小手紧紧握拳,毫不畏缩地仰头看着孙兵卫。而孙兵卫——借用孙兵卫身体的住持那张瘦削的脸微微浮出笑容。
“我是服侍神佛的人,没有孩子。”他断然说道,“不,是不需要孩子。”
“不需要?但你是她的父亲吧?”
孙兵卫望着阿梅,回答玄之介:“这孩子是误闯寺院、来历不明的女人生的,她坚持阿梅是我的孩子。既然是我的孩子,我决定用她来帮我寻找神佛。”
“所以你杀了她,亲手杀了这孩子?”
孙兵卫慢慢蹲下,把脸凑近阿梅。他像要在沙中寻找一粒小米,直视着阿梅的双眸,探求阿梅眼中的东西。
“阿梅,”他唤道,“你看见神佛了吗?神佛听到你在井底的悲叹现身了吗?”
阿梅无动于衷,目不转睛。
“告诉我,阿梅,你遇见神佛了吗?”住持再次问道,“神佛听到死于非命的幼女的呼救声了吗?”
阿梅嚅动嘴唇发出声音:“我明明叫了阿爸。”
住持起身离开阿梅。
“我明明叫了阿爸,但是阿爸在哪里?”阿梅继续说,“我一直在找阿爸,阿爸你在哪里?躲在哪里塞住耳朵遮住眼睛?”
阿梅缓缓摇头悲叹着。阿铃凝望阿梅小小的背影,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被父亲杀死的孩子,被杀掉,被丢进井底。月亮在头上圆缺,冰冷的水冲刷着身子和骨头,而这期间这孩子竟一直在呼唤阿爸。
“阿爸在寻找神佛?”阿梅挥舞着拳头大叫,“神佛一直都在这里,那边,这边,到处都有。不在的是阿爸你!”
阿梅突然双眼发出强光,刺眼的白光像黎明第一道阳光迸出,锐利地射进住持双眼。
“哦,哦!”
住持双手捂住脸,摇摇晃晃跌坐在地,阿梅扑向他。
“阿梅!”
阿铃像是总算解开身上的束缚咒文,大叫出声。住持在吃惊呆立的众人眼前撑着榻榻米挣扎起身,阿梅像只猴子般灵活地爬到住持身上——孙兵卫那骨瘦如柴的身子。
“你做什么!”
阿梅坐在孙兵卫肩上,双手紧抱他的头,骑在他的肩上。和普通孩子骑在父亲肩头上相异的是,阿梅瘦弱的手紧紧盖住孙兵卫的双眼。
“来,阿爸。”
阿梅睁着发亮的眼睛扬声大叫。
“阿梅来当阿爸的眼睛,阿梅来当阿爸的耳朵。来,站起来,我们走!阿爸,阿梅带阿爸去看阿爸看不到的东西。”
“不、不要!放手!”
住持摇摇晃晃撑起膝盖,扶着墙壁起身,又摇摇晃晃地控制不住身子推倒纸门,冲进邻房。
“阿爸!阿爸!”
阿梅在住持肩上扭着身子,遮住他眼睛的双手像吸盘一样不移动半分,白皙的小脚像枷锁一般紧紧缠住住持的脖子。
“来,可以看到哦。这儿到底死了多少人呢?阿爸绞死的一个人,淹死的一个人,那边也有,这边也有,看,可以看见骨头,可以看见头发!”
住持喝醉般脚步踉跄,颠来倒去在房内蹒跚走动。当他身子晃出走廊时,阿梅高兴得大叫:“看,阿爸!这儿有很多小孩!都是被阿爸饿肚子的孩子。”
“放手,放手。”
此刻住持脸上明显流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他输给了阿梅。
“那边有和尚!也有小和尚!”
阿梅像是看到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欣喜地大喊:“看,阿爸!你看得到吧?大家都在这里呢。被阿爸杀掉的人都在这里等着阿爸呢!”
“喂,”玄之介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们也跟在阿梅后面。”
阿蜜和笑和尚轻轻移动身子,阿蜜牵着笑和尚的手,玄之介领头,三人慢步跟在肩上扛着阿梅的住持身后。
阿铃也悄悄起身,多惠用力扯着阿铃的袖子。阿铃回头望着母亲,说:“放心,阿母,我们一起去。”
多惠正睁大眼睛盯着住持的背影,听到阿铃的声音才回过神来,问:“阿铃?”
“阿母,你牵着我的手。”
阿铃握住母亲的手,本想伸出另一只手牵太一郎,却发现一旁翻着白眼打着哆嗦的乖僻胜。
“乖僻胜,伸出手!”
阿铃激励他,牵起他的手。乖僻胜眨眨眼,回过神来,全身颤抖起来。
“阿爸,牵着乖僻胜的手!”阿铃呼唤太一郎,“大家一起去,大家在一起就不怕,跟着阿梅走!”
受到阿铃的鼓舞,阿先牵起七兵卫的手。已经吓破胆瘫在榻榻米上的七兵卫,嘴唇打着哆嗦仰望妻子。
“我们跟在阿铃身后走。”
阿铃瞥见阿藤血色尽失趴在地上,愣愣地睁大双眼,唤她也没反应。
“让她待在这里好了。”阿先别开视线说。于是众人手牵着手,追在阿梅与住持身后。
阿梅催促着住持下楼,他走遍了船屋楼下的榻榻米房、厨房和走廊尽头。她像个吆喝赶马的马夫,用脚踝踢打住持的胸部,遮住住持双眼的手用力转着住持的头,命令他往左往右。挣扎着前进的住持惨叫着:“住手,放开!”
他奋力想甩落阿梅,她却毫不费力地变化姿势,始终不放开住持,口中不断嚷着:“这里也有,那里也有!”
来到厨房的泥地时,阿梅回头望向阿蜜。
“阿蜜,你在这里!”
阿蜜用手按住嘴巴:“阿梅……”
“你在这里安眠,这里有你的骨头,和你的梳子埋在一起。”
阿梅唱歌般说完,在住持肩上蹦跳着。她用脚踝用力踢打住持的胸部,住持身体又改变方向,这回走向北边的厕所。
“笑和尚在那边!”阿梅大叫,“在院子的树那边,一直在那边,现在也还在那,想起来了吗?笑和尚!”
笑和尚蹲下身子,全身颤抖着。阿铃碰不到笑和尚,无法搂着他的背安慰他,她觉得很可惜。甚至无法牵起那双治愈她的手,阿铃对此有些落寞。
她是那么想安慰他,想跟他一起发抖。
“阿爸!阿爸!”阿梅望向门外,“到寺院!到阿爸的寺院!我们在那边!阿爸,到我的井那边!”
住持光着脚跨过木地板边缘,穿过敞开的门,让阿梅骑在肩上走到外头。
“我受够了!”哭声响起,是乖僻胜,“那人不是房东先生吧?可是那是他的身体。房东先生到底会怎么样呢?”
不知所措的他眼中冷不防涌出眼泪,滴落在阿铃手臂上。
阿铃还没开口,太一郎先抓着乖僻胜的肩膀,望着他,对他说:“喂,振作点。那已经不是你的恩人房东先生了,房东先生已经过世了。”
“我很怕。”
“大家都很怕。可是在一起就不怕了。我们会保护你,我们会在你身边。来,走吧。夺走房东身体的恶灵最后下场如何,你得看个清楚。”
乖僻胜低头哭了一会儿。他哭得太伤心,令阿铃也喉头一紧,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不过拉着乖僻胜的手始终没放开。
众人来到阳光下,阿梅和住持已经越过马路,踏进杂草丛生的防火空地。住持看起来就像在阿梅领唱下手舞足蹈,双脚轻快地踏着舞步。
两人身后跟着透明得像烟霭的玄之介、阿蜜和笑和尚,他们的身影也摇摇晃晃的。
“我认识孙兵卫先生!”阿梅在住持肩上摇来晃去,对乖僻胜说,“孙兵卫先生想阻止阿爸!他想阻止阿爸!”
玄之介停下脚步,刺眼似的眯起双眼,望着草地喃喃自语:“是的,我也记得。我杀进兴愿寺时,孙兵卫也在寺院里,他被关在寺院居室。”
“玄之介大人!”阿铃大声说道,“你想起来了吗?想起三十年前那晚的事了?”
仰望天空的玄之介脸上露出晴空般的爽朗笑容。
“我追着住持,在寺院内放火。希望能一把火烧掉这座污秽的寺院。火越烧越大,我在火中奔跑着四处寻找住持……”
结果在居室里发现了孙兵卫,玄之介救出他,又出发去找住持,孙兵卫也跟着一起找。
“最后我找到住持把他砍死,完全不费力气。可是,那时横梁遭到大火烧毁,掉了下来。”
——我因此丧生。
孙兵卫侥幸逃出大火,他烫伤了脚,头发也烧焦了,九死一生逃到兴愿寺外。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阿爸一直在孙兵卫先生身体里。”
阿梅扭动着身子,踢打住持,命他继续前进,一边大喊:“阿爸附在孙兵卫先生身上,他没去阴间,逃进孙兵卫先生的身体里。我知道阿爸附在孙兵卫先生身上,但是孙兵卫先生没有输给阿爸,所以阿爸一直出不来。直到孙兵卫先生输给了年纪过世之前,他始终没办法占据孙兵卫先生的身体。”
所以我一直在等!
“阿爸,阿爸!看,是井!看到井了!”
阿梅在草丛中欢呼。
“那是我的井!我一直在那里!阿爸,阿爸!我们走!”
“你、你……”借用孙兵卫身体的住持已经气喘吁吁,眼珠子在眼窝转着,嘴巴喷出白沫。
“我,不进,井里……”
“阿爸,神佛在井里。看,在那边,就在那边!”
不必阿梅说,阿铃也看到井了,看到石头做成的井口,腐烂的踏板就在一旁。那个爬满藓苔、尘埃满布、被人遗忘的古井——
“我一直在这里。”阿梅催促住持说,“我在这里见过好几次神佛。神佛在这里,阿爸。”
“住手……放开我。”
住持扭身挣扎,照说阿梅的力量应该远逊住持,但住持却敌不过阿梅。他踉踉跄跄,前前后后蹒跚地挨近井边。
住持单脚踩在井口上。
“阿梅……”
阿铃唤出声后,发现自己在哭。
“你要走了,我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住持背对着众人,站在井口。阿梅在他肩上扭着脖子回望阿铃。
“扮——鬼脸!”
阿梅伸出舌头大声说:“我最讨厌阿铃!最、最、最讨厌了!”
阿铃站在原地扑簌簌掉泪。
“你明明是孤儿却有阿爸和阿母,为什么你阿爸和阿母那么疼爱你,我阿爸却要杀死我,让我一直待在井里?”
啊,是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世上有小小年纪就得死去的孩子?为什么世上有杀人凶手?为什么神佛又允许这些事存在于世间呢?
“阿铃,不要跟过来!”阿梅嘶哑着大喊,“因为我最讨厌的阿铃你还活着!”
是的,阿铃还活着。托众人之福得以留在人世,至今为止一直是这样,往后也是。
“阿爸,走!”
阿梅在住持肩上蹦跳着。有一会儿,住持用力稳住双脚,试图在井口站稳。
“放手,放手,我不要……”
他发出一声疾呼,两脚离开了井口。住持肩上骑着阿梅,像石头般掉到井内。
住持的惨叫声在空中留下微弱的余音,终至消失无声。
“我死在这口井旁。”玄之介低语,“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玄之介大人……”阿铃颤抖着呼唤他。
玄之介缓缓转过头来,低头看着满脸泪痕的阿铃,露出微笑。
“阿铃,不要哭,我们总算找到去冥河的路了。这种别离是好事。”
“可是……”
阿铃挣脱多惠和乖僻胜的手,冲到玄之介身边,但她摸不到也无法抱紧他。
“我们本来就不该留在世上,现在住持走了,我们也该起程了。”
不知何时阿蜜已经来到身边,长发随风飘动,蹲在阿铃身旁。
“阿铃,该分手了。”
阿铃说不出话,她怕一张口眼泪就会先流出来。
“最后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你不要太生那个阿藤的气。不过你也要跟我约好,将来绝对不可以成为那样的女人。”
“嗯……”
“女人啊,有时候会因为男女关系而走错路。那人正是个好例子,她的罪孽还不算深,我才不可原谅。我做过很多不可原谅的事,男人一个换过一个,说什么为了爱啊为了恋啊,像傻瓜一样,一直深信着恋爱对女人最重要。”
我确实死在这里,是被兴愿寺住持杀死的——不知是不是阳光太刺眼,阿蜜眯着眼说话。
“不过,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很奇怪吧?我又不像蓬发那样可以帮忙杀人,也不像阿玄和孙兵卫是来惩罚那个人的。”
“不是被逼来的吗?”
“不是。”阿蜜缓缓摇头说,“我啊,阿铃,我想起来了,我是那个住持的情妇。直到他厌倦我,杀死我之前,我一直是他的情妇。我老是追求眼前的利欲和恋情,不断做错事,那就是我这种人的下场。我是怪物的情妇,所以那人的灵魂一天还在世间纠缠,我就无法前往净土。”
现在总算可以起程了……不过,阿铃……
“以后你要是想起我,记得唱一段曲子给我听啊。”
“阿蜜……”
笑和尚已迫不及待站在井口,探看井内呼唤着:“再不快点就跟不上阿梅了,我可不想又在黄泉路上迷路。”
突然身后有人大声呼唤:“喂——喂——!”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长坂大人。他拼了命地跑了过来,一度停下脚步,衣服下摆凌乱。小白也跟了过来,看到阿铃汪汪地叫着。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大家在那里做什么?”
长坂大人的手搁在刀柄上,打算拔腿奔向众人。这时,他惊讶地睁大双眼发出惊呼:“哦,叔父大人?您不是叔父大人吗?”
阿铃耳边响起玄之介的声音:“往后拜托你多照顾那个鮟鱇鱼脸的侄子。别看他长得那副德行,人很不错的。”
玄之介扬声呼唤长坂主水助:“喂,小太郎!”
眨眼间,主水助的脸皱成一团,像小孩一样快哭出来。
“叔、叔父大人……”
“让你苦恼这么久,真抱歉啊。你那个没用的叔父临死前其实干得还不错哟。”
“叔父大人,我……”
主水助摇摇晃晃地往前跨一步,玄之介笑道:“不过,你还真是讨了个上等货色的老婆,真是羡慕你啊。长坂家会没落是我的责任,我对不起你们。只是,小太郎,身边有温柔的老婆陪着你,就算过着穷日子,也很轻松愉快吧。”
主水助垮着双肩,脸上挂着笑容说:“叔父大人……您就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嗯,也只有你愿意想念我这个麻烦的叔父,让你知道临死前我还做了一番好事也不错。”
玄之介笑道:“剩下的事你问阿铃吧。”
“我必须走了,我耽搁得太久了。”
玄之介像顺带一提似的,在阿铃耳边很快地说:“再见,阿铃。”
阿铃暗吃一惊,回头望向井边。玄之介的背影正好消失在井内。笑和尚接着说:“你是托我的福才捡回一条命的,不好好照顾身体,我绝对不原谅你。”
“笑和尚,笑和尚爷爷……”
阿铃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问:“这样好吗?您真的要走吗?您不是说过不想升天吗?”
笑和尚的眼珠子在紧闭的眼皮底下骨碌碌地转动着。
“我说过那种话吗?嗯,对了,的确说过。”
“是啊,您是这么说的……”
笑和尚没有受阿铃的哭声影响,一如往常口气冷淡地说:“我啊,曾经治好兴愿寺住持的病。用我这双自傲的手,用我的按摩技术治好他。”
“啊?”
“我隐约猜到他是个杀人魔,还是帮他治病,因此才经常上兴愿寺。”
所以在此地被杀?
“我啊,以为也能治好他的脑筋。”笑和尚低语,“真是太自命不凡了。结果弄巧成拙,害我丢了一条命。对自己的医术有自信的人,有时会被自己的自负扯后腿。”他感慨万千地说:“我一直受困在阳世,都是因为那男人的执念。总算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笑和尚默默地往旁边走一步,挨近井边:“能治好你实在太好了。”
说完便跳进井里。阿铃感觉一阵冷气,是阿蜜穿过身旁。
“再见了,阿铃。”
虽然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但眼前那张笑脸还是美得令人屏息。
“要当个乖孩子,当个好女孩。”
阿铃没时间阻止。三人消失在井口后,阿铃大叫着想追赶,却被草丛绊了一跤。她哭着起身,好不容易抬起脸时,眼前已经不见那口井,消失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水助奔过来,脸色苍白地环视众人:多惠在哭泣,乖僻胜打着哆嗦,七兵卫和阿先搂在一起瘫坐在地。
“船屋呢……”
船屋一如往常地矗立在原地,屋顶映在河道的水面上。
阿铃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乖僻胜也跟着哭了出来。
草丛发出沙沙声摇晃着,传来青草香。头上晴空万里,小白汪汪叫着追赶小鸟。
终于空无一人的船屋,正耐心地等待擦干眼泪的阿铃一家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