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追踪 第九节

床上,干瘦憔悴的男人沉睡着。

听说这二十多年来,他一次都没有苏醒过,一直沉睡着。医生说,他以后再睁开眼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乎没有——

普莱斯一边听着解释一边盯着床上的男人,心头一片茫然。

不可能……不可能是这样的。竟然说这个人是他?若是这样的话,究竟,为什么……

就在身边紧挨着的地方,有人正说着话。

“是啊,今天是晴天呢。已经完全到夏天了啊。”

好像对方还有回应似的,认认真真地说着话、动作麻利地照顾着沉睡男人的这个人——

是他带着普莱斯来到了这里。

如同扫地出门似的被宪兵队总部释放,普莱斯认出了外面那个小个子老人的身影,不由得哑然。

因为说是保释人,原本预想肯定是英国大使,或至少也是妻子埃伦。里村老人为什么要为被宪兵队逮捕的普莱斯提供担保呢?

脸上挂着温和笑容的里村老人看到了普莱斯,急忙低头致礼,请他登上已经等在外面的车。之后,也没做什么解释,就直接把他带到了这座建在郊外小丘上的疗养院。

里村老人领着普莱斯走进建筑,以目光示意那个睡在床上的干瘦憔悴的男人,小声介绍:

“这位是晃少爷。”

晃少爷?

普莱斯皱起了眉。

他是说,这个躺在床上睡着的干瘦男人是有崎晃?

怎么可能!

普莱斯下意识地摇头。有崎晃,也就是结城中校,现在应该是作为现役军人率领着D机关暗中策划间谍活动……

蓦然间,脑袋宛如遭了重击。

我弄错了吗?

有崎晃,他并不是结城中校。自己是在追逐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幻影……然后因为这个,暴露了间谍身份,结果被宪兵队抓走了?

里村老人动作熟练地照顾着沉睡的男人,一边淡淡地讲起事情的原委。

上一次在欧洲发生的“世界大战”即将终结的时候,晃作为陆军观察员去视察战场,结果受到德军毒气战的波及,陷入昏迷。昏睡不醒的晃被搬上军舰,送回日本。可是,在那之后,陆军医院拒绝接受晃,理由是,他不是正式的帝国军人。另一方面,普通的民营医院则说是“没有先例”或者“处理不了”,拒绝为其治疗。曾经有个医生诊断过晃,摇着头说:“脑部受创了,写死亡诊断书吧。”可是,对里村来说,晃始终是活生生的存在。他能够自己呼吸,也摸得到脉搏。身体还是热的。就只是没有醒过来而已。为什么要说他死掉了?

就在他抱着沉睡不醒的晃走投无路时,有一个人来拜访了里村。

——在欧洲时承蒙不弃,跟他关系很好。

男人做了这样的自我介绍,他的外表看起来和晃一般年纪,自己也用绷带吊着一条胳膊,半张脸上还带着新鲜的伤口。

男人的视线静静地注视着沉睡在床的晃,半晌,回过头来,向里村提出了一个建议——


“那位先生介绍给我的,就是这家疗养所。”

里村老人做完了一轮对沉睡男人的护理,轻轻地舒了口气,说道,“您已经看到了,这里是笃志先生家里经营的私人疗养所,一般不对外公开,而且,若是没有足够的钱财也进不来。每个月的治疗费应该不是个小数目——完全不是我这种人能负担得起的。”

介绍了疗养所的男人说,今后所有的费用他会支付。

面对惶恐不已的里村,男人提出的条件着实很是奇特。

一是,绝对不要问他的名字。然后,再一个就是——

“那位先生告诉了我,将来如果有谁来了解关于晃少爷的事情,我该说些什么——他告诉了我晃少爷的‘新的过去’。”

里村老人哧哧地笑着继续说下去。

“那还真是够仔细的。所谓细致入微,肯定说的就是这种事儿吧。他要我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背诵,直到把晃少爷‘新的过去’完全记住。亏得这样,我现在已经牢牢地记着了,甚至都已经分不清楚哪个才是真正发生过的晃少爷的过去。”

仿若雾气慢慢散去,真相在普莱斯的眼前呈现开来。

结城设想着将来可能会有人追索自己的过去,于是采取了对策。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的,但是结城完全抹杀了自己的过去。然后以此为基础,把自己的过去作为诱饵,使其成为让敌方间谍现形的手段。每次留下一点点作伪的线索,故意让人有迹可追。把有崎(ARISAKI)换读成(YUUKI)结城,让里村老人讲述伪造的有崎晃的过去——

追逐着野兽的痕迹,猎手逐渐地沉溺其中不顾一切,随后必然会出现空隙。

普莱斯自以为“能够把‘有崎’改音读作‘结城’的,只能是身为外国人同时又通晓日本汉字的特殊人物”。心思已经用了那么多,全神贯注地追逐着眼前的特讯,结果就放松了背后的警戒。

果真是机灵的野兽能够设下陷阱,让猎人去追踪伪造的痕迹,将之引上绝路。正和“C”说的一样。可是——

设下陷阱的时间是在二十多年前。让人心生恍惚的久远往日。结城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预料到了将来可能出现的这种情况?然后启动了旨在迫使敌方间谍现形的陷阱?

不会有点奇怪吗?

最近,滞留在日本的外国人已经变得极少了。像结城这样的人,对于《泰晤士报》远东特派员普莱斯同时也是英国间谍的事情,应该用不着费这么大工夫也能查清楚的。不对,找出普莱斯并不是真正的目的。若是这样,究竟……

霍然一惊,伸手去摸口袋。

——中招了。

不知什么时候,口袋里的遗书消失不见了。

“我已经完了。在宪兵队得到了很好的招待。谢谢。”

在用英语飞快地写下了遗言的那张便条纸上,普莱斯以特殊墨水详细记录着他在日本国内组建起来的资源关系网、和他们的接触方式、代号称呼、确认安全的暗语等信息。

政界、财界、海军,乃至皇宫里,花十年时间组建起来的情报网,准确掌握全局的只有普莱斯一人。知道当地线人的人越少越好。间谍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谁是自己的线人。这是保护线人安全的唯一办法。

可是,从深夜突然被捕以后,普莱斯和外界的联络被完全切断了。从记者的经验可以很轻易地想到,逮捕一事没有被公开。与此同时,他也不知道日本方面对他的线人掌握到了什么程度。必须要有谁去代替普莱斯警告那些线人。必须给他们机会隐藏证据,销声匿迹,或者逃亡去国外。

从审讯者的话里话外可以窥知,搜查的手已经伸向了线人们。

这样下去,不止是十年成果要毁于一旦。如果普莱斯组建起来的情报网大白于天下,日本国内隐蔽的亲英人士将会成为日本国民憎恶的对象,日英关系完全破裂。由于自己的过错,两国外交关系将会陷入无法挽回的态势。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必须避免那种局面——

留给普莱斯的办法,就只剩下一个。

写下遗书,然后自杀。

就算能够遮掩逮捕的事实,死了人是隐瞒不掉的。

负责审讯的宪兵队担心普莱斯的自杀发展成为外交上的麻烦,发现遗书以后应该会松一口气。“在宪兵队得到了很好的招待。谢谢。”他们肯定会把这作为“审讯中没有做错”的证据,急急忙忙把遗书送给英方。在那种时候,肯定是不会检查纸张的。

普莱斯的死讯一旦公布,军情六处会立刻出动。他们会从大使那里收回遗书,然后就会对那些用特殊墨水记录下来的日本线人,分别适当地发出建议或者警告了吧。在外交方面造成致命创伤的局面应该是得以避免了——

他基于这样的考虑而做出了决断。

可是,错了。

遭到逮捕的时候,日本方面对于普莱斯的情报网根本一无所知。普莱斯作为间谍,行动无懈可击,应该没那么容易就被抓住马脚的。

——无法轻易找到的东西,让藏起它的人自己拿出来就好了。

那也是“C”爱用的格言之一。

结城把情报告诉审问者,让他们略微透出些“我知道了”的口风,以此使得普莱斯疑神疑鬼。然后,他甚至预料到,普莱斯最终愿意以自己的死亡来交换,要这十年间的成果无论如何都能得以延续。但是那之后的情况就取决于间谍个人的性格了。秘密未必就一定放在身上。普莱斯的话,是碰巧用了“写下遗书的便笺纸”。

再接下去根本都用不着想了。

普莱斯正准备采取行动的那个瞬间,身穿军装的男人推开审讯室的门走进来。他大概是结城的部下吧。仅以眼神的动作就制止了普莱斯的行动,然后提交文件,让宪兵队放人。接着,把胳膊伸进普莱斯的腋下,架着他站起来的时候,从口袋里拿走了遗书。

普莱斯呼出一口憋在胸中的气,叹息着摇头。

整整十年,倾注了所有心血构建起来的日本情报网,“隐藏的亲英派”们,这么一来泄露得一干二净了。什么时候来上演一出一网打尽的好戏都不稀奇——

可是,不会变成那样的。

同样作为间谍,普莱斯准确地理解了结城的意图。

从今往后,他们也还是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着日常生活吧。

证据就是,他没有让普莱斯在最后的关头自杀。死人了是隐瞒不掉的。若是让普莱斯自杀,就有可能因此发展成麻烦的外交问题。结城不想出现那种局面。既然这样,就应该避免在目前情况下把“隐藏的亲英派”一并逮捕,为日英关系引来不必要的风波。

忽然,脑海的一角里有什么东西给卡住了。

想来该是结城的那个男人在最初拜访里村老人时,自我介绍说“在欧洲时承蒙不弃,跟他关系很好”。会不会是,两人真的在什么地方有过接触?

普莱斯眯起了眼,但立刻就苦笑着把疑念驱逐出脑海。

就算那是事实,也不可能查出来了。

——暴露了身份的间谍,就如同死掉的狗一样,没有用了。

正如“C”喜欢的格言所说,暴露了身份的普莱斯,再也没剩下任何手段可以用于调查结城的过去。

里村老人正满怀怜爱之情为沉睡的晃按摩着双手,普莱斯冲着他的背影行了一礼,默默地离开了疗养所。


一走到户外,外面依然充溢着夏日强烈的日晒,像要刺破人的肌肤。普莱斯仰望天空,微微地眯起了眼。他取出香烟,点上火。漫步着走下小丘,一边迷茫茫地思索着。

虽然被释放了,但曾经以间谍嫌疑被捕。邻居也都看到了。都用不着等待被正式驱逐出境,在如今排英热情高涨的这个国家,想要跟从前一样安居是根本不用想了。

——没办法。总之先回到香港,弄一个别的身份来吧。然后……

盘算着下一个任务的普莱斯的脑海里,突如其来地浮现出了正在家中忧急等待的妻子埃伦的脸。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普莱斯叼着香烟,嘴角歪了起来。

困扰的时候,若是最先想到的是伴侣的脸,就该洗手不干了。

“C”的确说过那样的话。

结城让普莱斯活着,释放了他。之后竟又通过里村老人袒露了意图,以此将普莱斯的自负摧残得体无完肤。他作为间谍,已经不得不引退了。

败北。

这两个字浮现在脑海中,似乎无论如何都消散不掉。

普莱斯停下脚步,仰望炫目的晴空。

埃伦的祖国比利时,现在正陷于和纳粹德国的战争。可是那也不会持续很久。“人类永远不会和平,也不会永远战争。”这句话,还是“C”钟爱的格言之一。

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埃伦两个人去比利时生活吧。

听说那是个美丽的国家。

一定能度过美好的余生的。

普莱斯浮起自嘲的笑,用指尖把叼在嘴里的香烟远远地弹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