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堕尸的悬崖 第二节

抵达热海车站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四十四分,预定到达东京的时间是八点十五分,因此尚要忍耐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在车子里有一种想睡觉的倦怠感,但初子还是睡不着,大概是因为太努力想睡的缘故反而睡不着,只觉得眼眶里热热的,但意识还是很清楚,闭起眼睛反而觉得疲倦起来。

初子微微睁开眼,发现车内已点上了灯,乘客渐渐的移动起来,初子并不想看他们,却不由得开始观察他们。

无论那一张脸都显得很没有生气,好象有一种无法从睡梦中清醒的虚脱感。

—个象似太太模样的妇人正在匆忙的整理旅行箱,一旁象是她先生的男子将看过的报纸和杂志丢在座倚下。邻座的年轻女儿打着呵欠慌张的四处张望,女孩对面的年轻男子也正努力地将照相机硬塞进已鼓满的旅行袋中。

每位旅客的心都早已飞到东京去了,由于逐渐接近终点站,旅客自然而然机械般的整理行李,但是长途的疲惫,使得车内仍显得静默,大家似乎不太想彼此交谈。

初子直起身子注视着旁边动也不动的新田,觉得有些厌烦。新田到底在想些什么?初子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不象在睡觉也不象在念书,他没有焦点的视线不知投向何方,说他是在凝视着空气倒是很恰当的形容。他仿佛生活在人类的死角,在车内的人群中,只有新田象是异类般地存在着。

初子不想再和他说话,把冢本给她的巧克力折成两半,将一半递给新田,新田慢条斯理的摇摇头,表示拒绝绝。初子默然的收回,很想说:随便你。

从新田侧面望过去可看到窗外融入暮色中的天空、海和红色的悬崖。从这里到汤河原、真鹤、根府川、小田原,山都突出于海岸线。东海道列车线即沿着海岸线行走。

出了隧道或山谷就能够看见海,在薄暮中海被染成乳白色,这里和普通的港湾不同,相模湾的水平线很长又看不到船。就好象一片广大的乳色原野。

天空是一片暗青色,稀疏将散的云被染成一片红色,只在近水平线处的天空还残余白天时的靛蓝。

从行驶其间的快车上眺望这如画般不可思议的景色,就有如读诗般的美。

好美!

初子好想就从窗户飞出去,投入那一片乳白色的海中。但是,初子只是一个人这样的想着,反正跟新田也讲不通。

眼前的山挡住暮色中的海,初子对于这种阻碍感到生气,只好无味的咬着巧克力,车轮转动的声音,回响在两侧的悬崖,显得很吵杂。

“……”

突然,新田的嘴唇微微动着,不知在呢喃什么,初子犹如听到意识不清楚的人说梦话一般,反射性的问:“你说什么?”

“真是美人啊……”

“美人?”

“那个女人。”

初子随着新田的视线,看到隔壁座位来了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年轻女郎,新田所说的就是这位女孩,所以初子就仔细的端详她。

她还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女孩,坐在靠窗外的位子,望着窗外,对于初子和新田的注视似乎毫无警觉。微红的披肩长发垂在胸前,穿着乳白色的套装,裙子是百褶裙。

“她是美人?”

初子望着那女孩纤细的肩膀和手腕,因为不是面向他们,所以无法看清楚,但整体看起来,她是个窈窕的少女。

“新田先生一直观察着她吗?”

“嗯!”新田深深地点点头。

“真讨厌!”初子变得很没办法理解,一向愁眉苦脸不讲一句话的新田,竟会偷瞧少女摸样的小姐,面对这样妁新田,初子更觉难以了解。她感到—种侮蔑感。新田从不正眼瞧过她,而对方那女子竟夺得新田的关心。同样是女人,初子有股要和对方对抗之感。

“对于现实毫无兴趣的新田先生怎也会如此?”

虽然感到讨厌,也为自己感到悲伤,但是初,子还是无法保持沉默。

“因为有兴趣……”新田冷冷地回答。

“毕竟是单身男子,难免会被尤物所惑。”初子故意用粗俗的话语。

“不是那样。”

“难道那女孩是幽灵。”

“那你多看看她呀!”新田重重地说。

于是初子再度将视线停在那女孩身上,此时正巧看到那女孩的正面。

确实是美女,不单只是美貌,还是相当有味道的—张脸,皮肤虽不白,但却透明而润泽,眼睛大而深邃,使初子联想到欧洲人和印度人的混血儿常是属于这种面孔。

但表情过于严谨,而予人冰冷感,并且很忧郁,是神秘的忧郁,若让她站在印度的寺院前观赏,应是很相称的。

“她如果是男孩,一定很象新田先生。”初子下了这样的评语,“但为什么你对她特别感兴趣?”

“不知道……”

“就算不知道,也应该有被吸引的理由呀!”

“没什么理由。”

“真是怪人!”

初子有一种被愚弄的不悦,愈发觉得新田是个以常理无法了解的人。

初子想,也许他是被那女子的阴郁所吸引吧!那种阴郁是他们所共有的特点,新田大概把那女孩看成他的分身吧。但对这些她也不想加以深究,因为新田是不会解答这些问题的。

初子陷入了自己刚强的个性中。

那女孩拿出白色手帕轻轻擦拭前额,右手则拿着大概是装饰用的红手帕,从这点初子推断她可能是富家女,或者是高级公司的女职员。

列车过了真鹤的时候,有个急转弯然后北上小田原。右侧是沿着海岸线必须缴费行驶的真鹤道路,左侧是沿山的热海街道。

列车在通过了如盆景般的山脉后,碰到一个急转弯,而速度突然转慢,但就在此时,在初子的附近,突然有让人惊心的惨叫,初子寻找声的来处,原来是来自隔壁座位的耶个女孩,她在中年男子的膝盖上。初子看看新田,第一次看到新田那紧张的表情,刚刚话题还在那女孩身上,就发生那样奇妙的巧合,初子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突来的变异,使车内顿时引起骚动,沉淀的空气好象被改变了,旅客纷纷站了起来,有的甚至翅首而望,大家纷纷将视线集中在那女孩身上。

“小尾小姐,到底怎么回事?”和女孩同行的中年男子,摇着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女孩的肩膀,急切的问道。

“小尾小姐,快说!”那中年男子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大概是在众目瞪瞪之下,被一个年轻女孩趴在膝上,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这位年约四十的男子一副狼狈相。

女孩终于抬起头来,不管旁人的眼光,她那颤栗,显示受到极度的惊吓,叫“课长先生,”女孩惊魂未定,目光茫然,表情十分恐怖。

“到底怎么了,赶快说。”那位被称做课长先生的男子,一面为女孩拾起掉落地上的白色手帕,虽然强装稳重都因不能镇定,而拣了二三次才将手帕拾起。

“有人被推下来……”女孩颤栗地说着。

“被推下来?”

“就在刚才。”

“在那里?”

“从悬崖上。”

“哪边的悬崖?”男子一面望着窗外,由于火车在快速的行进,因此,他并没有看到那女孩所说的悬崖。

“你真的看到了吗?”

“真的。”女孩拿起放在窗边的茶缸,就往自己的嘴里灌,旅客们均看着她一口气把水喝完。

“没有看错吗?在黄昏中……”

“不,我看得很清楚。有—个人从悬崖上掉落下来,悬崖上还有一个人影。”

“也许是岩石或其他们什么东西。”

“是人没有错。因为当时火车正在转弯,车速变得稍慢。”

那位课长先生只好闭口不语,听到女孩说话的乘客也都半信半疑的沉默着。那女孩的话太突然了。但是在行进的火车中的旅客目击到有人从悬崖上被推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反正,这种事不久就可从新闻报道中得知事情的全貌。

乘客们对自己离事件的发生是如此的近,反而更觉得无法相信。

短暂的静默中,只有听到火车走动的声音。女孩转过身子,恢复原来的姿势。

“请相信我,我真的看见了。”女孩好象喘着气,并且歇斯底里的叫着,似乎要让整个车厢的旅客都听到似的。

“不如告诉列车长,如何?”

一个象是学生模样的乘客这么说,有其他三飞四名乘客也都同意的点着头。

“那就这么办吧。”与女孩同行的课长也好象无法可想一般,慢吞吞的站起来。

“列车长来了!”在人群后面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挂着“乘客组”臂章的列车长排开聚集的旅客从中间的走道过来。

“发生什么事?”列车长以公事化的语调问道。

“啊……”那女孩的同伴说道:“她看到有人从悬崖上被推下来……”

“就在刚才吗?”列车长趋身问那女孩。女孩点头。

“就是在火车转弯的那个地方,从左边的悬崖上掉下来?”

“对呀……”听到列车长如此准确的问话,女孩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

“好象是真的?”那名学生模样的青年对列车长说道。

“虽然尚无法确定,但有二、三名乘客也和这位小姐一样看到有人从那边的悬崖上掉下来。但是列车正在行进中,只好等到小田原停车时,再与有关单位联络。”

说完之后,列车长又再度对女孩说:“我想警察大概会有一些事情要问……你愿意在小田原站下车吗?”

同行的男子连忙伸手制止:“我们正在出差的回程中。回到东京做完工作报告之后,接着马上又要到仙台去,恐怕没有时间。”

“那么,可否请您到东京车站的铁路公安室走一趟……”

“如果只是五分钟十分钟,那还可以……”

女孩顺从的点头,男子则显得面有难色。

“那么我就先和东京车站联络,可否请告诉我您的姓名职业和年龄。”

列车长从口袋中掏出记事本。男子则想要表示其不愉快,而把脸朝向旁边。

“土居京太郎,全通的秘书课长,四十八岁。”男子很不耐烦的回答。

“全通?”列车长再问一次。

“你不知道吗?全通广告公司……”那个叫土居的男子用很讶异的表情看着列车长。

“哦!是那家全通啊……。”列车长卑屈的笑着回答。

全通在广告界是首届一指非常有名的。但初子认为,身为一个列车长不知道全通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而那名男子那种自认为自己公司是天下无人不晓的金字招牌,而引似自豪的表情,更引起起初子的反感。

“我叫小尾鲇子,是全通秘书课的课员,今年十九岁。”叫做做小尾鲇子的女孩小声的说着。

“真是失礼了!”列车长手扶了扶帽沿,转身离去。

乘客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仍对这一突发事件在兴奋地互相谈论着。引起车厢内一阵嗡嗡的谈话声。

初子也感到兴奋的气氛,她好象看完了一场引人入胜的电影箩叹了一口气。伸了伸背部。胸中感到一股毫无意义的解放感。

初子的耳朵听到了低声的谈活,虽然不注意的话不清楚,但可听出那声音是来自那叫土居的全通秘书课课长的口中,因此初子格外的集中注意力仔细的听。

土居带着责备部下的严厉口吻:“在出差的时候,你应该听从我的命令行动。你是公司的一份子,并不代表你自己,万—发生什么事,我还要负完全的责任。”

“我知道。”

“象刚才发生的事情,你只要跟我说一声就好了,何必要引起这么大的骚动。卷进这种不必要的风波,对工作难免有阻碍,对公司来说也是一大损失。”

“对不起……”

“你也太任性了!瞥如说这一次吧,公司的事情紧急,指示我们搭飞机往返,你偏偏说讨厌搭飞机而要搭火车。如果我们是搭飞机回去的话,也不会发生这样的骚动。”

“……”

初子毫不在意的望着他们,只见小尾鲇子低垂着头,长发盖了半张脸。同时看见课长那张—直严厉责备的嘴。

初子很同情那叫小尾鲇子的秘书课员。

本来目击到有人从悬崖上掉下来,不管任何人都会受到惊吓的。尤其,就一个这样年轻的女孩来说,对这种突发事件在瞬间目击,因过于惊恐而大叫,更是难免的。

为了避免麻烦,要她忍受这种冲击,实在是很没有道理。初子对这个男子感到嫌恶,甚至觉得他是个肮脏污秽的人。

新田闭着眼,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好象也忘了刚才还感到兴趣的小尾鲇子而回复他那惯有的虚无神情。在白椅套的衬托下,他的头发更显得乌黑。

初子无所事事的只等待着火车抵达东京。因为她只带着一个小旅行箱,放在行李架上,所以也不象其他的旅客一样需要整理行李。

初子打开手提包,里面也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只有放些经常使用的物品,如月票、化装盒、笔、记事本和钱包等。但是拿着这些东西,总比手里空无—物要来得自在。

初子注意到里面放着一封信,是二三天前,总公司以限时专送寄到她大阪住处的。

初子将这封已看过的信再度游览一遍。她抽出印着“东京人寿”便笺的信纸,右边下垂的字体,是调查科长特有的笔迹,上面写着:

“我今早收到你的调查工作报告了。连日的奔走,真是辛苦你了。虽然不久你将回东京,不过首先通知你,我已收到报告了。这个伪替事件正如我们当初所预测的一样。在这次调查行动中,你那个强劲的对手情况如何?我指的是协信人寿的新田。你和对手只要保持着竞争意识就可以了,不必象新闻记者那样竞争,要不然反而会对工作造成困扰……”

初子绽口而笑,信里提及的新田不正坐在她旁边?她越想越觉得滑稽。

新田闭着眼睛,脸是动也不动。但是又不象是在睡觉。初子想,此时新田的心思早已不住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