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浊芽 第一节

新田沉默了半晌,胸中感到一阵轻微的痉挛。这几年来他从没有这么紧张过。

自从三年前发生过那件事情以来,新田就怀疑一切的事情。甚至,连他惯有的对事情追根究底的热情也失去了。他在忙得忘了自我,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也会几次虚脱地突然感到,长久做这种事,又能怎么样呢?因此,他并不期望他的工作能有什么成果。有美好的成果或者毫无成果,对新田来讲,都只是一种工作的完成,而不具任何意义。

但是,这一次的小尾美智雄的事件却是一个例外。在调查的过程中,对于它的进展,新田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已已经卷入事情的旋涡之中,更要来解答它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想,八成是因为鲇子的存在所造成的。新田心里想,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使得他对于目前在他脑中所认定的可能原因感到莫大的冲击。

新田一直到他的悸劲平息为止,久久不能言语。因为他不想说一些冒失的话,鲇了也保持沉默。看不出来她有任何想要回去的表情。

“因为结论在明天之内就能出来”,新田想借这句话来告诉鲇子,今天的谈话就此结束。话中更隐含有今晚你先回去,明日我们再见面的意思。

但是,鲇子不知是没有体会他的意思,还是有什么原因。总之,她依依不舍地,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鲇子接着说,她自己一个人住在小田原,觉得很寂寞,于是到东京来走走,顺道来拜访新田。可是,她该不是想要留宿此地吧!回小田原的班车也有间时性。年轻女孩,应该首先会注意到这些的。

“时间上不会太晚吗?”在心情平复之后,新田委婉地问她。

“你是说班车的时间?”鲇子仰起脸,随即垂下双眼。

“是的。”

“有晚上十—点四十分的车子。”

“但是,这样回到小田原不就已经半夜了吗?”

“一点三十四分可以到达小田原。”

“那已经很晚了……没关系吗?那么晚?”

“无所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东京找一家旅馆住。”

鲇子好象没有要站起来离开的意思。而新田却感到一种甘苦交杂的奇妙的焦躁。

“或者,在你这儿打扰一晚,会麻烦你吗?”鲇子别扭地动了动肩膀。

“啊!话虽然不能这么说,但……。”新田的眼光落在鲇子纤细的颈部上。发际上的头发,更烘托她少女的气息。

为什么鲇子要在夜里造访新田的公寓,又那样地粘着他不放?其实,新田心里也明白那根本不象她所说的,是因为在小田园的家待不住的原因。

恐怕是鲇子对于新田的行动感到不安,而想要来探测他的心态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她的目的就是想借着增加点新田之间的亲密感,以便进入他的感情世界。总之,鲇子是不希望给新田有客观地观察自己的机会。

而对新田来说,那却是痛苦的。他确实已经被鲇子所吸引。但是,另一方面,他也认清了她的企图。听鲇子说那种和新田认识真高兴之类的话,新田感到肌肤上的喜悦,可是心底却是一片空洞。他有一种把两种完全相异的东西,勉强结合在一起的不愉快感觉。

但是,这样子白白地浪费时间也不行。就因为他了解鲇子的意图,以致于这个时间的沉默就让新田感到喘不过气来。

新田心想,装作若无其事地,能够问出来的就尽量问。

“发生那件事以来,已经五天了……”他把脸转向窗户。外面的漆黑,使窗户的玻璃变成一面镜子。所有房内的摆设都映照在玻璃窗上。鲇子的优雅姿态,也在玻璃内映照出一幅黑色的轮廓。

“是啊!”在玻璃中鲇子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正好是你去大阪出差要回来吧!”

“是的,因为全通的总公司设在大阪,所以我到大阪去出差。”

“对对,你是和秘书课长一起去的。那位秘书课长叫什么来着?土居、土居……”

“叫土居京太郎。”

“嗯,那位土居先生还好吗?”

“他到仙台去了,那天晚上,他去了东京分公司后,就往仙台去了,如果不发生那件事的话,我也打算和秘书课长—起去仙台的……”

在“难波号”快车上听到这件事情,土居京太郎一听到车长说,警察有些事情想间他们请他们在小田原车站下车的话之后,是象是走头无路不惜廉价抛售的商人一般,接忙伸出手来制止车长,并且说:我们是出差,正要回去。回到东京的报告之后还要马上到仙台去出差,所以多现在实在是没有那一份空闲。

“真是向急行军一般的行程!”新田象弹钢琴一般地,以指尖敲打着桌子的边缘。

“是啊!在急切的商量之后,全国各分公司秘书课的同仁,都互相地到各分公司出差奔走。”

“这是一种例行的,为了公司开创以来的内部人事改组所做的预先准备吗?”

“与其说是预先准备,倒不如说因为全国各分公司的人事异动大都已经决定了,所以这是一项最后的调整来得恰当。”

“象你这样的公司职员多应该可以看出内部改组的大略方向吧?”

“没那回事,即使是课长,也只能在受命的工作范围内,知道从哪一分公司要调几名职员到那一家分公司之类的事情而已。一般的办事职员想得到详细的情形了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对于我以秘书课员的身份,跟着课长一起出差的事,好象每一个人都认为我能够掌握有关人事改组的情报。因此,在我出差之前,也受到二、三位课长的拜托,他们希望我到总公司去时,能够帮忙打听是否他们会被流放到外地去任职。”鲇子笑之不笑地,很想说,这些课长真是笨得可以。

五十岚代理课长也曾经说过,鲇子在全通公司内被认为是根本不把男性看在眼中的高傲女孩。

她那长得相当有个性的脸蛋,也是被认为高傲的原因之一。但是,新田认为,更重要的是鲇子那种彻彻底底的现实个性,才是无法与人融合相处的最大理由。

总之,纤细的容貌,神秘的眼神,晦暗的表情,与感情丰富的外表完全是两回事。因此,鲇子根本就没有接受梦想,或者爱之类的生活上的一种休息方式的意愿。

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她这样的?无法具体说出。但是,新田把她和自己做了比较之后,他下了某些程度的判断。

鲇子表情中的阴郁恐怕是大部分与鲇子接触过的人都没注意到的一点吧。这个想必是在当鲇字面对着使她的人生观,以及世间观做一百八十度转变的冲击时,造成的。由于那个冲击,使得她对“活着”这回事觉得变成有如铁条一般的生硬,而毫无趣味可言。在她的生活里没有所谓的轻松或者余裕。而只有实际地思考、实际地行动,实际地活下去这些事,而在那点上可以感受到鲇子的孤独。

新田再也不能忍受只有他和鲇子单独在一起的感觉,鲇子一出现在新田的眼前,新田就会有各利的想象。

而所有的想象又都只是将鲇子丑陋描绘而已。因此,使得新田感到非常痛苦。因为,那等于是他用刀子把自己画好的画布割的四分五裂一般。

新田面对着窗户说:“我想你该回去了?”

“不回去不行吗?”鲇子低着头回答。

“时间已经很晚了,而且我也必须上床睡觉了!”

“这样的话,你请睡吧!”

“你怎么办?”

“我还想在这儿坐一下。”

新田不由得又把眼光重新转回到眼前的鲇子身上。鲇子的态度稍微太积极了一点。鲇子始终在等待新田的引诱,她八成是打算,至少是在今夜,和新田结成一种不寻常的关系吧!

鲇子把自己的身体投向新田面前。新田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鲇子回答说多目前正处于寂寞中的自己,需要新田来做她的依靠。

可是新田明白,鲇子是希望拉拢他来作为她的伙伴,借着肉体关系的结合,以便来堵住新田的眼睛。鲇子似乎是撒娇地望着新田。关于新田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呢?鲇子也许低估了新田也不一定。就凭着一种他对自己有好感的直觉,鲇子似乎对于她能够掳获新田一事感到相当的自信。也难怪她这么想,因为她是年青女孩,而自古英雄往往难过美人关。

新田知道鲇子心里打什么主意,所以他并没有上了鲇子诱惑的当。

“这,不太好。”新田断然地拒绝。

“为什么?”鲇子一副不解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却又装着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你和我,没有必要在同一个房间内过夜。”

“你非得依照着什么必然性,才能做任何行动吗?”

“至少,今晚的你和我必须如此。”

“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保险金的受益人,而我是保险公司的调查员。总之,立场是相对立的。换句话说,利害关系是相反的。如果我因着某一种理由,对于保险金的支付提出异议的话,很可能多应该落入你手中的大笔金钱就会停止,或者过时。最后,除了必要的事情之外,我们之间根本无话可说。所以也不必过分亲密。”

“这么说来,你我之间就永远没有办法成为朋友了?”

“不,应该说,做朋友是等这件事完全过去以后的事。”

“这件还没过去吗?”

“至少,对我来说,还没有……”

“原来如此……”鲇子眼中有点儿悲伤。

“来,我送你到公寓门口。”新田站了起来。有点半强制性的。鲇子也背对着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鲇子站在门前,回头看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把手提包从左手换到右手,仰着脸看着新田。瞳孔中似乎燃烧着一种专注的火焰。新田也凝视着鲇子的眼睛。

那是一种男女用以预告下一步—行为的相互凝视。新田心想,这种在互相拥抱之前多表示感情的兴奋,而互相把对方望入眼中的情景,经常可以在电影中看到。新田一面这么想,一面感觉到他自己感情的亢奋。

鲇子的容貌是多么的神秘啊,她一点儿也没有引起男性欲望的媚态或性的魅力。尽管如此,却不能抑制人们想触摸她的欲求。说得通俗一点,那应该称得上是一种魔性的吸引力吧!

男人,往往都会对贵族人家的小姐,或者深闺中的小姐怀有憧憬。他们经常抱着一种欲望,那就是为所欲为地蹂躏那些高贵柔弱、清纯未成熟的少女,并要她们在自己的面前下跪。这可能是一种为了满足其征服欲的一种更具效果的虐待狂者作法。

鲇子,就是那种令人想征服的女孩。在一瞬间,新田也想象着,假使把鲇子的胴体拥抱在怀中,并且把拼命顽强抵抗的她牢牢地压倒在床上的话,那是多么爽快的事!

鲇子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新田,她好象等待新田向她伸出手臂一般。

新田心想,就接受这一瞬间的鲇子吧!如果将昨天、今天、明天的接续忘掉的话。那么,似乎也应该将现在的立场及疑虑通通舍弃。现在,只要想到男女之间的事就好了。

新田把手搭在鲇子的肩上,把她揽了过来。而鲇子就象没有重量的物体一般,软绵绵地投入新田的怀。就在互相凝视中,新田把脸凑近了鲇子的脸。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并且悄悄地看着她紧闭的双眼。两人的嘴唇重合在一起了。当新田在环抱鲇子背部的手臂上使力时,鲇子好象很痛苦地在喉咙深处发出呻吟。但是,她的右手也开始慢慢地伸入新田的肩膀附近。而皮包就会被挤到新田的胸腋处。

从鲇子的接吻技巧看来、新田判断鲇子是个了解男人的……女人,于是在他心中闪过了一个小小地失望念头。

这是一个长吻。在放开了嘴唇之后,仍然低着头的鲇子的肩膀仍在激烈地喘动着,什么也没说。就以同样的姿式重新急速地转向门的方向,用那慵懒的手势扭开门把。

就在开门走出房间的当儿,鲇子的双脚好象僵硬了一般停了下来。新田几乎撞上了她的背部,而抬起了头。

佐伯初子站在走廊上。从门下的缝隙间透出的光线看来,初子猜想房间中一定有人在。但是,从室内的凝重的安静程度看来,初子可以察知,里面可能正有什么事在发生当中。于是,在一段短短的时间里,初子始终凝神地站在走廊上。

因为从房间里出来的是鲇子,所以更确定了初子的猜测。初子脸色发青,眼睛狠狠地盯着她。

“送到这儿就好了。”鲇子说,又向新田行了个礼之后,就象从初子的面前跳开一般,急速地消失在楼梯间。微低着头的背影给人一种冷清清的感觉。一想到这个时候,她还要回到小田原,未免让人觉得她太可怜了。以致新田甚至有一种错觉,而认为或许鲇子只是因为太寂寞了才来找他的。因此,对于硬逼着鲇子回家一事,新田感到一种让大鱼跑掉的后悔。

“那个人,竟不请自来地到这里来啦……”初子等到鲇子的影子消失在楼梯间之后说。语气虽然很平静。但是,声音却在发抖。她似乎是不愿让新田察知她在嫉妒,因此,拼命地装作一副很平静的样子。

“你,不是也不请自来地来了吗?”新田又回复了他平常的样子。鲇子留在他嘴唇上的触感也已经消失了。初子,也是今天第一次到这栋公寓来。新田心想,反正初子一定是有什么企图,才会到这儿来。

“我来是有事情的。”初子大声地说。她非常不满她被看成和鲇子一样。

“那位小姐也是有事才来的。”

“怎么样?是你邀人家来的吧?”

“我才没那份闲功夫!”

“我看是你先去招惹人家吧……”初子似乎是从她已很轻易地就应回了新田的行为这点,而来做这种推断的。从她批判自己和男人关系上看来,初子在心中象是早已经觉悟到和新田是到此为止了。女人在不想将男人放弃的时候,就不会讲出类似招惹之类的话。如此说来,她是把自己和男人之间关系的价值看得太低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啊?”新田瞥了一下走廊上发红的夜灯。夜灯四周,有无数的虫绕飞着。

“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们走一走吧!”新田随即慢慢踱向楼梯的方向。

“我难道不能进你的房间?”初子一边追上来,一边挖苦地说。新田没有回答。他出乎无视于他和初子并肩走在一起的情况,径自下了楼梯走出公寓外。

“今天你到哪里去了?”看着云层很厚的夜空,初子语气中夹杂着怨气地问。

“在小尾家的告别仪式中也没有见到你,打电话去叫人询问,也不知道你的行踪……”

“我到轻井泽去了!”因为既已去了,就没有隐瞒的必要。新田若无其事地回答。

“轻井泽?”

“没错。”

“去做什么?”

“有事要去调查。”

“和小尾的轻井泽时代有关?”

“大概就是这样。”

“小尾事件,你还没调查完毕吗?”初子好象很吃惊似地停下脚步,偷偷地看了新田。

“据说,你和冢本二人都做了‘可以支付保险金’的报告了。”新田面无表情地转向初子。

“不可以吗?”

“不。因为你们已经做了那样的判断。所以,那么做也是对的”

“新田,你该不会又打算先下手为强调查了吧!”初子的眼睛被温泉的商标的霓虹灯光线照得亮晶晶地。霓虹灯在他们二人的头顶正面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没有那种打算。只是,我还没有找到结论。我还要继续调查,就这样而已。”

“既然如此,那么你有何收获啊?”

“有的。”

“有没有希望?假使有的话,希望也透漏一些情报给我。”

“如果你要帮助我的话,我也没有必要拒绝你。可是你不是已经得到结论而且也向公司提出报告了吗?”

“那并不是很有自信的结论,就算从现在开始好了,我要取消它。”

“真可谓为所欲为啊。”

“到那家咖啡店去吧?”在银行的拐角处,初子指着对街的一个正门。从川流不息交错来往的车辆缝隙间,可以看到写着“绿园”的门灯。不知道是否因为两旁的商店都已经关门了的关系,从那家咖啡店的窗户流泄出来的光亮,给人一种豪华的感觉。

初子的气还没有完全消。脸颊上尚有一股严厉的感觉。语调多少有点冷冰冰的。她好不容易地总算恢复了她的职业意识,她完全感觉不出一种类似沉醉于昨日的回忆之中的甜蜜感。她能不太在意鲇子的事,而把话题转到工作上来就是最好的证据。

在三丁目的十字路口,红灯亮了,趁着车行中断的空当新田与初子是横越过了车道。

一面推开挂着绿色窗帘的“绿园”的门,初子回头问新田,“难道说杀死小尾的人不是国分久平?”

“不是……”新田从半开着的门缝间,注视着昏暗的店内。

“那么,犯人到底应该是谁?”

“是鲇子。”

“啊”?初子的手从门上放了下来。因为反作用力的关系,门在那儿吱吱嘎嘎地多自动地开关了几次。

“是小尾鲇子。”新田再次地重复了这个名字。当这个名字从新田口中说出来的瞬间,鲇子留在新田脑中的印象已经毁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