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们在休斯敦街停车后下车。“你不挂上‘执行勤务中’的牌子吗?”狄雷尼问。
“不挂也罢,组长,”埃布尔纳·布恩说。“上次我挂出来,结果轮轴盖被偷了。”
狄雷尼笑了笑,然后缓缓环顾四周。他告诉布恩二十年前他在这个管区执勤。
“当时这里住的全都是意大利人,”他说。“不过我猜想如今已经变了。”
布恩点点头。“有些黑人,还有不少波多黎各人。不过大多数是由运河街搬过来的中国人。桑树街仍然是意大利小区,餐厅很正点。”
“我记得,”狄雷尼说。“我可以拼着命吃甜卷饼,就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他们悠荡到莫特街,然后往南走。狄雷尼抬头看着那些红砖廉价公寓。
“变化还不算太大,”他说。“我第一天来执勤时就让航空邮件给击中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当然,”布恩露齿而笑。“到处乱飞的垃圾。他们从窗户直接丢垃圾到街上。”
他露齿而笑时,蒙妮卡所提到的孩子气就更明显了。他有像马齿一样的大门牙,不过在他瘦长光滑的脸上看起来倒也不会太突兀。他的眼眸是浅蓝色,小而炯炯有神。他走起路来就像脚上装上了弹簧,迈着大步相当灵活,比狄雷尼沉重缓慢的步伐年轻了许多。
这是个温暖、有雾的五月早晨,天气正要开始回暖。不过在纽泽西上空笼罩着一团黑云,空气中有雨的味道。
“你还记得那个星期五的天气吗?”狄雷尼问。“就是麦兰遇害当天?”
“晴朗,阳光普照,不过气温比现在低了约十度。星期六有雨。我们星期天到现场时天空灰蒙蒙的。一个又湿又黏的阴天。”
狄雷尼在王子街伫足环顾。
“车水马龙,”他说。“熙来攘往。”
“那也是个问题,”布恩说。“忙得没有人看到任何异状。管区派了会说意大利语及西班牙语的警察挨家挨户查访,没有人提供线索。我不认为他们是知情不报,而是真的什么都没瞧见。或许有个家伙在五分钟之内进门又出门了。谁会注意?”
“没有尖叫声?麦兰倒下时没有砰声或撞击声?”
“那栋公寓有十户住家。每一户不是在上班就是出门购物去了,只除了三楼有一个重听的老妇人,还有二楼一个上大夜班的正在补眠,管理员和他老婆在地下室。他们都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也没有看到什么。他们说的。”
“公寓楼下的大门没锁?”
“本来有,不过因为被撬坏了好几次,管理员就不再修理了。每个人都可以直接上楼。”
“这条街闯空门的频率高吗?”
布恩的手掌来回翻转了几次。
“一般,长官。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坏。”
他们穿越王子街,慢慢走着,四下张望。
“他的画室为什么要选在这里?”狄雷尼搞不懂。“照理说他可以租得起更好的地方,不是吗?他那么有钱。”
“噢,他钱是很多,”布恩点点头。“无庸置疑。据他老婆说,他花钱和赚钱一样快。我们也问过他的经纪人同样的问题——他为什么在这里工作。答案不大合理,不过我想如果考虑到他是什么样的人,就说得通了。这里是他当初来到纽约市闯天下时居住和工作的地方,也是他画下第一幅作品并卖出去的地方。他很迷信,认为这个地方带给他好运。所以他在结婚并搬到住宅区后,就将原来的租处保留下来当作画室。此外,这里比较偏僻。那家伙很孤僻·他厌恶格林威治村那种狗屁艺术家小区。当画廊朝苏活区发展开来,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开始进驻休斯敦街南边的拉法叶街甚至包瓦立街的阁楼时,他就一肚子火。他告诉他的经纪人,那些浑蛋围绕在他四周,如果再恶化下去,他就得另外找一处那些艺术界的屎蛋尚未发现的地方。那是麦兰的用语:‘艺术界的屎蛋’。这里,就是这一栋,组长。”
那是一栋脏兮兮的红砖建筑,与街上的数十栋建筑没什么两样。爬上九级的灰色石阶就是大门,一楼的两户公寓在满布灰尘的窗户外都加装了已锈蚀的铁窗。
“这种格局很熟悉,”狄雷尼说。“档案里没有记下这一点;我见过数百栋类似这样的廉价公寓。每一层楼有两户,从正面直通到后面都是同一户公寓。管理员住在地下室。他可以由台阶下的气窗进入,不过他通常都会锁上,由走廊后方的楼梯走下地下室。地下室除了是他的住处之外,还摆着锅炉、暖器设备、保险丝盒等等,也是一间贮藏室。还有一道后门往外通到一座小中庭。麦兰的画室在五楼,空间很大——整层楼都是他的,有流理台及浴缸,马桶则是在楼梯顶层的一间小厕所内。怎么样?”
“没错,长官,”布恩佩服不已。“地下室的门,就是通往后院那道门,是上锁的,有铁闩及链扣。没有人动过。凶手没有从那道门出去。此外,管理员与他老婆当时都在他们的住处。他们说如果有人在地下室,他们会听见。但他们没有。”
“走吧,”狄雷尼说。
他们吃力的拾阶而上。楼下的铁门不仅没有锁上,也没有关好,留下数吋的缝隙。狄雷尼停下来看着信箱上的名字。
“大部分是意大利人,”他注意到。“一个西班牙人,一个中国人,一个‘史密斯’,那可能是任何国籍。”
铁门内那道门也没上锁,连把手都不见了。
“他说他会换一个,”布恩说。
“或许他换过了,”狄雷尼温和的说。“或许有人将新的也撬坏了。”
各楼层间有两段短楼梯,他们慢慢走上楼。当他们到达三楼的平台时,一道门猛然打开,推开到门链的尽头,一个凶巴巴的妇人将脸凑近往外看着他们,艳红色头发上缠卷着像啤酒罐般的发卷。她穿着俗伧的宽松便袍,领口紧紧拉向枯瘦的颈部。
“我看到你们盯着这栋房子,”她指控他们。“想干什么?我要报警了。”
“我们‘就是’警察,夫人,”布恩轻轻说道。他让妇人看他的证件。“别担心。我们只是到楼上再看一次。”
“你们抓到他了没?”妇入追问。
“还没。”
“狗屎!”妇人不屑的将门砰然关上。他们听到门上锁及扣上门闩的声音。他们继续往上走。
“我们需要她的时候她又在哪里了?”狄雷尼咕哝。
他们在楼梯尽头停了下来,两人都气喘如牛。狄雷尼看着厕所,只有一个污秽不堪的马桶。冲水用的水箱在靠近天花板处,有一个木质把手系着一条已无光泽的铜链,一拉便可冲水。有一面毛玻璃的小窗户,玻璃裂开了。
“没有暖气设备,”狄雷尼说道。“在冬天,像这种地方如果便秘的话可就有意思了。”
布恩看着他,对组长也会说这种轻浮的话感到讶异。他们走到维多·麦兰画室的门口,门上有一副崭新的搭扣与挂锁。门上也贴了一张告示:“本建筑由美国政府所属国税局查封”。告示上用较小的字体详细说明闯入者可能会遭到监禁、罚款或连关带罚。
“噢,见鬼了,”布恩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死后没留下遗嘱,”狄雷尼说。“没有遗嘱。这意味着国税局想要确保能分到一杯羹。同时,国税局对他多年来奋斗的所得也有追讨权。这下子……我们要怎么办?”
布恩四下张望。
“呃,组长……”他压低声音。“呃,我有一套万能锁。可以吗?”
狄雷尼看着他。
“小队长,”他说:“依我看来,你是越来越出色了。当然可以。”
埃布尔纳·布恩从外套的内侧口袋中掏出一个扁平的黑色皮袋。他检视沉甸甸的挂锁,然后挑出一根锁拨——一根长而细的银色不锈钢棒,一端呈小钩状。将有钩的那一端插入挂锁的钥匙孔中,精巧的探拨,仰头望着天花板。锁拨钩住了。布恩缓缓转动手腕,锁扣嗒一声弹开了。
“很好,”狄雷尼说。“我想这是你第一次干这种事。”
布恩笑了笑,收起锁拨,将门推开。他们进门,将门带上。
“站在这里别动,”狄雷尼下令。“好好观察一下。看看是否和发现尸体时完全一样。有没有什么东西不在原处?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慢慢来。”
他耐心等候布恩检视画室内部。阳光由上方的天窗泼洒了进来·有一面玻璃破了,用蓝色的碎布塞住。天窗上有一层铁丝网。没有通风孔。房间闻起来有股发霉,腐败的味道。
狄雷尼瞄了手表一眼。
“将近十点半,”他说。“六个星期前想必看来也像这个样子。你说当天是个阳光普照的晴朗日子,所以他不会开台灯。当然,目前太阳的位置高了些,不过应该和当时差不多。”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或不在原位,”布恩说。“我觉得沥干板上的杯子好像比目前更靠近流理台,他们在除尘之后移动过了,行军床上的床垫也拍打过了。上层沾有精液,是旧迹。没什么新增加的。依我看来完全一样。”
“当时窗户开着吗?”
“没有,长官。关着,就像现在。”
“收音机开着?”
“没有,关掉了。另一端那些东西,他的资料与画笔及画纸全乱成一团,那不是原来的模样,因为我们翻找过了。不过就我所知,没有什么东西被拿走。我们将所有物品都留在这里。”
“没有画?”
“没有。维纪人说他刚完成一个系列,也将最后一幅作品送到杰特曼画廊了。地板上倒有几张素描。经纪人想拿走,不过我们不准。他说那几张可能是麦兰的最后遗作,属于遗产的一部分。”
狄雷尼走到用粉笔在地板上画成的人形俯视着。人形旁的木材沾着一层深褐色几乎变成黑色的污渍。“这跟死者当时的情形差不多吧?”他问布恩。
“差不多。右手臂,这里,不大直,在手肘处较弯。膝盖也有点弯曲。不过他脸朝下,四肢张开。”狄雷尼跪在人形旁,瞇起眼凝视。
“他的脸正面朝地板?”
“或许略偏向左边,不过几乎是正面朝下。”
“你知道他的皮夹放在何处?”
“我们判断是在右后方口袋,左后方口袋内有把梳子。他的妻子及经纪人也证实了这一点。”
组长站起来,膝上沾了灰尘。
“气味呢?”他问。
“很多,”布恩说。“当天是温暖、湿湿黏黏的周日。”
“不,不,”狄雷尼说。“我是说,有没有人俯身闻他身上的气味?”
埃布尔纳·布恩显得困惑。
“我没看到,组长,”他说。“做什么?”
“噢……”狄雷尼含糊的说。“很难说……”
他走到流理台,检视肮脏的水槽及沥干板。
“排水管清查过了?”
“当然。还有浴室的排水管,以及抽水马桶和冲水用的水箱。”
那座旧式的浴缸有一个白色的金属盖,狄雷尼掀起来察看,然后蹲下身看浴缸底部。
“蟑螂,”他表示。
“屋子里很多,”布恩点点头。“到处都是。他不是那种爱干净的人。”
狄雷尼缓缓走向画室前面,在天窗下的平台前伫足。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
“经纪人说那是摆姿势用的伸展台,模特儿站上去让麦兰画素描或油画。”
狄雷尼绕着地板上乱七八糟的物品移动,停下脚步,往下俯视。
“这些东西我大都可以猜得出来是什么,”他说。“不过为什么会有锯子、钉子、锤子?还有那个东西——拔钉爪——那是什么?”
“杰特曼说麦兰自己裁制油画用的帆布。他买整卷的,做好木框后,再将帆布铺上去裁剪下来。拔钉爪用来撑紧帆布。这些小木楔要钉入画框的内侧角落,同样可让帆布绷紧。”
“墙边那种黑色的东西是什么?面包屑?”
“炭笔的碎片。经纪人帮我们辨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麦兰似乎是用炭笔画素描,大部分的画家都用铅笔。”
“为什么碎成那么小块?”
“那很容易脆裂。不过墙壁上有一个污迹,在那上面,你的右边。看来好像是麦兰将炭笔丢向墙壁。杰特曼说他就是会做这种事。”
“为什么?”
“他不知道,我想是麦兰画得不顺手火大了。”
狄雷尼捡起地板上的两张素描,用手指头拎着画纸的边角,拿到前面的窗户仔细看着。
“木箱上的素描本还有一张,”布恩说。“尚未完成。旁边还有半根炭笔。经纪人说照他看来麦兰好像正在画第三张素描,炭笔断成两截,接着麦兰就把他手中的断笔掷向墙壁。”
狄雷尼没有回答。他凝视着那些画作,肃然起敬。麦兰在平面的画纸上,用炭笔以苍劲大胆的笔触画出了一具立体的躯体。没有传统的明暗对比,只靠线条本身塑造出了血肉之躯。不过他在两处地方用大拇指或手指头涂抹过,造成留白与阴影的效果。
那是少女的胴体,娇嫩欲滴、含苞待放,令人几乎可以感受到由纸上散发出的那股热气。她俯身站成一种扭身的姿势,肌肉鼓起、乳房突出。麦兰勾勒出俯扑式的背部、烈焰般的臀部、曲线玲珑的肩膀和手臂。侧脸几乎看不出轮廓,看起来像是东方人。画到膝盖为止的胴体栩栩如生,跃然纸上。黑色的线条似乎具有生命,扭动翻腾着。你不会怀疑她的体内有一颗心脏在搏动,呼吸在吐纳,血液在循环。
“老天爷,”狄雷尼低声说道。“我不在乎那家伙是什么样的人,他不该就这么死了。”然后,他稍微抬高音量问道:“那个经纪人知不知道这是何时画的?”
“不知道,长官。可能是当天上午,也有可能是之前一个星期。他从来没有见过。”
“他认得画中的模特儿吗?”
“他说不认得。他说那些素描在他看来只是草稿,麦兰在试用新模特儿时画完就丢的玩意儿,藉此看看他能否捕捉到他所想要的灵感。”
“画完就丢的玩意儿?不会吧。我要带走,以后我会交还给遗产继承人。第三张呢?”
“这里。仍然在架子上。”
狄雷尼组长端详着木箱上那幅静物写生:松节油罐上摆着素描本、半根炭笔、威士忌酒瓶。他先看着威士忌再望向画室入口,然后再将视线拉回来。接着他将第三张画作从素描本上撕下来,再翻阅簿子内其他的画纸以确定没有其他的画。没有了。他小心翼翼的将三张素描卷成紧密的圆筒形,然后再看看四周。
“想想看还有其他的事情吗?”他问。
“没了,组长。没有通讯簿。什么簿子都没有。流理台下有些旧报纸,一些美术用品社的型录。电话旁边的墙壁上写着几个电话号码。我们都调查过了,一个是附近卖酒商店的外送电话,另一个在拉法叶街。还有一个名叫杰克·达克的艺术界友人,我们有他的档案。就这些。没有信件,没有账单,什么都没有。衣橱的抽屉里有几件旧衣服,他的私人物品大都放在住宅区的住处。一点帮助也没有。”
他们将门锁扣上然后走下楼,那个红发妇人的脸又从门缝里露出来。
“怎么样?”她质问。
“日安,夫人,”狄雷尼彬彬有礼的说着,顶一下他的毡帽。
走到外头的街道后,埃布尔纳·布恩说:“如果国税局过来询问的话,她会指认我们。”
“瞎说,”狄雷尼说,耸耸肩。“她没有真的看到我们走‘进’那个地方。别担心,有必要的话,索森会帮忙善后。”
他们踱回休斯敦街,一路无言。布恩绕过他的车子,检视一番,没有被动过手脚的迹象。他们上车,狄雷尼点了根雪茄。布恩在车上的置物箱内找来一条橡皮筋绑住那卷素描,他也将麦兰的画册带来了,用一个旧的黄色牛皮纸袋装着。狄雷尼将素描摆在腿上。他没有打开。
他们默默坐了片刻,现在彼此都更为自在了。布恩点了根烟。他的手指头有黄色渍痕。
“我正试着戒掉,”他告诉狄雷尼。
“运气好吗?”
“不好。自从我戒酒后,烟瘾就更大了。”
组长点点头,将头往后靠在椅背上。他隔着车窗往外望,有人在晌午时分的休斯敦街车阵之中玩着软式棒球。
“我们也来玩玩,”他像说着梦话一般,没望向布恩。“试着评估这种情况……麦兰钓到了一个小妞。在街上、酒吧或任何地方。或许他认为她可以成为很好的模特儿——,那些素描里的身材真不是盖的——也许他只是想要来段一夜情。总之,她在星期五上午出现在画室。她脱掉衣服,他画下素描。我不晓得他本人对那些素描有什么看法;我认为那些画很出色。他画到第三张时炭笔断了,就将他手上的断笔丢向墙壁。或许他是因为笔断了而光火,或许他只是想宣泄旺盛的活力。谁知道?他给那位小妞一杯酒,就在流理台与行军床附近,所以酒杯上才会留下她的部分指纹。或许他们谈到了钱。他逗她开心,或者没有。她离去。他将门锁上,拎着那瓶威士忌走回那个木箱,望着他的素描。有人敲门。是谁?有人回话,是他认识的人。他将酒瓶摆在木箱上,走到门口将锁打开。门开了。那个家伙进门来。麦兰转身走开。‘结束’。你认为如何?”
“动机呢?”
“耶稣基督,小队长,我甚至都还没‘开始’想到那些呢。我知道得还不够多。我只是想试着推敲出那个星期五的上午发生了什么事。这个过程。听起来如何?”
“是有可能,”布恩说。“符合所有的基本事证。他们或许鬼混了一或两个小时。命案发生在十点到下午三点之间。”
“没错。”
“不过没有证据显示她当时在现场。那些素描或许是麦兰遇害之前一个星期画的。没有化妆用的粉底、没有发夹、酒杯上也没有沾到任何口红印。只有那支安全别针。”
狄雷尼猛然坐直,转过身来盯着布恩。
“那支什么?”他厉声问道。
“安全别针,长官。在行军床附近的地板上。档案里没有提到吗?”
“没有,可恶,档案里没有。”
“应该有的,组长,”布恩轻声说道。“一支安全别针,打开着。实验室人员拿去检查过了,与其他的几亿万支没什么两样,在数百万家店里都有得买。”
“多长?”
布恩将大拇指与食指张开。
“像这样,大约一吋。上头没有纤维或头发。没有任何迹象显示麦兰曾经用过,也不能证明是某个小妞的东西。”
“亮晶晶?”
“噢,是的。最近才用过。”
“绝对是女人用的,”狄雷尼说。“麦兰用它做什么——挂他没穿的内裤?不,当天上午有个女孩在现场。”
两人在驱车前往住宅区的漫长路上都没有说话。到十四街附近时,狄雷尼说:“小队长,我很抱歉刚才因为那支安全别针的事,对你大吼大叫。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布恩匆匆转头,朝他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爱怎么吼就怎么吼,组长,”他说。“更凶的叫骂我都见识过了。”
“我们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狄雷尼说。“听着,我在想……我干这一行也很久了,我知道,我‘知道’有很多东西没有登记在报告上。负责侦办的警官无法将‘每一件事’都写下来,否则他一辈子都要用来打字,没有时间调查了。撰写报告就是一种筛滤的过程,警官挑出他认为有重大意义的、值得注意的。他不会在报告中写下他所跟监的那个家伙在嚼口香糖,或他所访谈的那个女人用的是香奈儿五号香水。他将那些无关紧要的全都删除,或者他‘认为’是无关紧要的。你了解吗?他只将他认为重要的列入报告中,或是他认为他的长官会觉得重要的。到目前为止,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大致同意,”布恩谨慎的说。“不过,有时候某个警探也许会将某些他不认为有太大意义的东西列进去,因为不寻常、很怪异或与众不同,他揣测他的上级应该知道。”
“那他就是个好警察了,因为那正是他应尽的职责。即使最后会不了了之。如果后来证明事关重大,那也不干他的事,因为他已将之列入档案中了。对吧?”
“对,长官。这一点我同意。”
“然而,”狄雷尼继续说下去,“有些东西从来没有人会列进去。杂七杂八的小东西,绝大多数对案情没有帮助,也不应该列入报告中。不过有时候,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如果列入报告,或许会更快破案。我曾在二零管区办过一件凶杀案,一栋大楼内发生了勒毙案件。一层楼有十户。当然,所有的左邻右舍都问过了。没有人听到任何声响;走廊上铺着一层厚地毯。有位老妇人提到,她唯一听到的声音是有只狗在她的门下闻闻嗅嗅,发出细微的哀嚎声。她告诉那位警察,不过那没有任何意义,因为那层楼就有四个人养狗,而且他们都会带狗去散步。那个傻瓜竟然就信以为真,没有记在报告中。两星期后我们仍毫无进展,必须重新来过。老妇人再度提起有只狗在她的门下闻闻嗅嗅,这次记在报告中了,队长指派我去清查那层楼中所有养狗的人。案发当时他们都没有带狗去散步。不过死者有一个很粗暴的男性友人,而‘他’就有一只狗,而且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那只狗。就这么一条线索牵出另一条线索,我们终于逮到他了。如果在稍早的报告中曾经提起那只在闻嗔哀嚎的狗,我们或许就可以不必绕了一个月的冤枉路。现在有许多探员都办过麦兰案,我知道有些东西没有列入报告中。我不是怪罪那些人员,我知道他们的任务繁重。不过他们在急着想要破案时所忽略的若干东西,极有可能对你或我会有很大的帮助,反正我们如今有的是时间,可以将所有细节调查个一清二楚,没有人在后头催着我们。”
布恩立刻接口。“你要我做什么,组长?”
“侦办此案的人你大都认识——至少较具份量的那些探员——由你跟他们谈比由我出面更合适。我们没在一起办案时,我要你去找那些人,或打电话给他们,问问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他们记得但没有列入报告中的。我是说‘任何东西’!告诉他们不会因此遭到惩罚,你甚至不会告诉我他们的名字。确实如此。我无意知道他们的名字。你试试看能否让他们回想起一些没有列入报告中的小事。想必有人曾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一些枝梢末节。事实上,如果很重要,就会列入档案中了。我想找的是些芝麻琐事,杂七杂八的小东西。你了解吗,小队长?”
“当然,”埃布尔纳·布恩说。“你要我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下午。能否麻烦你先载我回家?我今天有得忙了。你可以开始跟那些曾经办过麦兰案的同事聊聊,同时你也不妨到实验室走走,查查看为什么那支安全别针没有列入他们的证物分析中。或许有,我没注意到。不过我不认为如此。我想应该是一时疏忽,那吓到我了,因为或许不止这一件,还有一些我阅读档案时无从得悉的其他事物。所以我很高兴你和我搭档。”
布恩小队长也很高兴,他眉开眼笑的。
“还有一件事,”狄雷尼说。“我打算将今天上午查探麦兰画室的事写一篇报告。我看到的、找到的、拿走的。我每天都会就我的侦查进度写一份报告,就如同我还在当差。我要你也每天写报告。你会发现那有助于让案情步入正轨。”
“没问题,长官,”布恩迟疑的说。“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他在狄雷尼的褐石住宅让他下车。组长绕过车子,俯身凑近布恩摇下的车窗。
“索森副局长有没有告诉你,要私下向他回报我的侦办进度?”他问。
布恩垂下头,再度面红耳赤,雀斑不见了。
“很抱歉,组长,”他喃喃低语。“我别无选择。”
狄雷尼拍拍他的臂膀。
“向他回报吧,”他告诉布恩。“照他的命令做。没关系。”
他转身走向住处的台阶。布恩看着他将门关上。
狄雷尼将毡帽挂在衣帽架上,把画作及画册直接拿入书房,摆在书桌上,然后再回到走廊。
“蒙妮卡?”他叫道。
“楼上,亲爱的,”她回应道。她走到楼梯口。“你吃过午餐了吗?”
“没有,不过我不饿。我想这一餐就省了。或许喝杯啤酒就好。”
“如果你想吃三明治,有火腿及奶酪。不过别碰牛肉,那是今晚要用的。”
他进入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拉开封口。肥美的烤牛肉用铝箔纸裹着,吸引住他的目光。他看了许久,然后毅然决然将冰箱关上。他走到书房,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步,转身走到走廊,偷偷往楼上瞄。没有见到蒙妮卡的身影。他回到厨房,拿起一把尖利的切肉刀,迅速将牛肉端出来,撕开铝箔纸。结果发现上头用牙签插了张小纸条:“只准做一份三明治。蒙。”他笑出声来,替自己做了份三明治,连同啤酒端入书房。
他在书桌上摊开那几张素描,画纸的角落用重物压着摊平。然后他将布恩小队长那本维多·麦兰的画册由牛皮纸袋中取出来。他坐在旋转椅上,戴起阅读用的眼镜,迅速浏览画册。
麦兰所有的黑白及彩色画作印在光面纸上,有一些简短的介绍文字,还有一篇作者小传、他的全部作品列表,以及一篇画评家对麦兰作品的分析。狄雷尼组长对那个画评家的名字不熟,不过从资历看来倒是令人觉得真有那么回事。狄雷尼读了起来。
画家小传与索森副局长送来的官方纪录所列的数据相去无几。画评家所写的文章虽然试图客观,不过也只是在歌功颂德。据作者所言,维多·麦兰将伟大的意大利大师们的技巧赋予新气息,对当代艺术的新潮流不屑一顾,坚持走自己的路,为传统的、具象派的风格注入一股已失传数世纪的热情及激情。
还有许多技巧的形容狄雷尼无法完全理解,不过不难了解画评家对麦兰画作的欣赏及“仰慕”。评论中用的就是“仰慕”这个字眼。狄雷尼深表认同,因为那正是他在麦兰画室中看到那几张潦草的素描时的感受。不只佩服那个人的才华,也因为得以见识到前所未见的美而感到由衷的赞叹及敬畏。
“终于,”画评家结论:“美国拥有一位出类拔萃的画家,将他的艺术奉献给对生命的讴歌。”
然而只是昙花一现,狄雷尼黯然想着。然后他站了起来,这是观赏画册作品较好的角度,他开始慢慢逐页翻阅维多·麦兰的作品。
他看了两遍,再重头细细回味令他特别感动的几幅作品。然后他轻轻合上画册,由书桌上拿开。他看到他的三明治与啤酒,原封未动。他端着三明治及啤酒走到沙发椅,坐下来开始慢慢享用。啤酒已经不冰了,泡沫也没了,不过他不在乎。
他对艺术是个门外汉,他承认这一点。不过他喜爱绘画与雕刻,以及美术馆那种静谧,有条不紊的气氛,还有金框的富丽、大理石基座的优雅。他曾试着藉由阅读艺术史籍与艺术评论来自我教育。不过他发现那种语言深奥晦涩,他搞不懂是不是刻意设计来让初学者困惑费解的。不过,他承认,错可能在他自己:他无法掌握艺术理论,无法理解立体派艺术家、达达主义者、抽象派以及不断推陈出新、快得令人目不暇给的各类“流派”的夸张风格。
最后,他被迫回头诉诸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品味:也就是那句陈腔滥调“我看到时就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并认为不管是喜欢在黑色天鹅绒上画夕阳的屠夫,或是对那些刻意写些“不对称张力”、“卵形沉滞”、“外生僵化”等深奥专业术语、最意识形态挂帅的艺术专家,这句话全都适用。
狄雷尼喜欢一目了然的画作。裸体就是裸体,苹果就是苹果,房子就是房子。他觉得好的技巧也令人乐在其中;十八世纪的英国画家安格尔作品中那种绸缎的绉褶就很赏心悦目。不过光是技巧还不够。要让人真的心满意足,画作必须要能“感动”他才行,让他在看着画中所揭示的人生时,能够令他内心悸动。画不一定要美,但一定要真。真则是美。
他嚼着凉掉的烤牛肉,喝着已变温的啤酒,回想着维多·麦兰大部分的作品都很真。狄雷尼不仅看到了,也感受到了。有几幅静物写生、几幅肖像画、几幅街景。不过麦兰画的大都是女性胴体。少女与老妇,女孩与老太婆。许多题材当然都不美,不过所有的画都体现了那位画评家所谓的“对生命的讴歌”。
狄雷尼组长对麦兰作品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这一点,而是这位艺术家创作的目的,他对才华的运用。其中有些许狂乱,几乎是疯了般。狄雷尼认为,那是一个超人尽心竭力要了解生命,并用冰冷的资料捕捉在粗糙帆布上的一种心理呈现。那是一种狂烈无餍,想要了解一切、拥有一切,并且毫不保留展现战利品的一种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