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节

我在论坛上的ID是“冬菇”。披着毯子,整天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很形象。认识比尔之后,他就总是逗我说,把ID改成“胡思乱想”才最合适。

比尔也是“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个论坛的成员之一,而且是论坛上唯一知道我就是“冬菇”的人。说起来,我们的相识还与我一段很丢人的往事有关。

二〇〇七年的平安夜,我窝在沙发上无所事事,看到论坛上有个新帖子,就发表于十二月二十四日十九点五十二分,一个小时前。楼主的ID是“小艾”,标题是“今天以后,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今天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公共汽车里。

一回头,你竟然就站在我背后,还跟我拉着同一根栏杆。

毕业三年了,我时常在心里念你的名字,这么小,这么大的厦门,为什么一直一直没有遇见你呢?今天听到别人叫你的名字,我还以为是我心里的声音忽然泄漏出来。唉。

见不到你的时候,我笑话自己,当初何必傻乎乎地看见你就躲呢。

见到你的时候,我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看着你惊喜地跟我打招呼,又匆匆跟我道别。

你说你的手机号码没变呢,可是我知道,我恐怕永远也拨不出这个电话。

亲爱的,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你了?

当我打开这个帖子,忽然有一种模糊的心痛。我想起,有一段时间,无论我走在商厦、超市,还是闹市街头,总会看见很多非常像他的侧影、背影、发型、下巴,但是没有一个是他。时隔两年,这种幻觉终于消失。

可是,就在那年十一长假的前一周,连续七天,在每天早上八点十分从陕西路经过的地铁车厢里,我都会看到一个跟他像极了的人。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满脸,赶紧扭头拿外套捂着脸,结果半边领子全湿了。想要躲,又忍不住一直一直偷偷端详他。跟着他乘过站,眼睁睁看着他靠在车厢尽头的栏杆上,发短信,打哈欠,四站之后在汉中路站下车。十一长假之后,我每天早上在站台上空等三班地铁,却再没见到过那个人。

他,权且称他为“柠檬”吧。我们的笑容、言语和身体都曾经像是一个人的。可是现在,他的身边不再是我的家。有时候我会怀疑这只是一种莫名的迷恋,他于我,我于他,都是如此,完全没有任何基础和根据。

还记得“胡桃公子”的那个旧帖,发布时间是二〇〇三年十月二十三日。二〇〇三年的秋季,正是我和“柠檬”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如果说世上有个词叫作“天堂”,我想,那时我曾去过。我还以为我会一直留在那儿的。只安坐了半个晌午而已。时过境迁,就让我更加怀疑这一切的真实程度。有时候我会想,可能“柠檬”对我的了解,还远远不如“胡桃公子”这样一个暗恋者对“周游”的了解。

“柠檬”从来没有注意过我皱眉毛的习惯。他从不主动问我,MSN上的新签名是什么意思。他甚至不知道我家门口有电影院。他不会知道,他发给我的每一个短信,我都用一个大本子抄下来,连年月日和时刻都记下来。他也不会知道,我偷偷藏了他的一根白头发,至今还夹在我的塑料文件夹里。还有他牙齿咬过的英语六级考试铅笔。

毕业退掉宿舍,帮我把行李运回茂名路,是我们并未明说的分手的日子。他不会知道,他转身离开,我立刻关上门,是因为我已经哭得蹲在了地上。最后一次,他打电话来,说有本《环境资源保护法》可能还在我这儿,让我帮着找找。我说我得了重感冒,匆匆把电话挂掉,是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从听到他声音的第一刻起,我就开始流泪,从头流到尾。

这些他都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我们从此不再联系,就像“小艾”帖子里说的,心里天天念着他的名字,却恐怕永远拨不出这个电话了。

这一切本来已经开始渐渐封存,直到那个平安夜,我瞪着这个帖子,疼痛渐渐苏醒,变得越来越尖锐,像一把冰凉的刀在剜空我的心。窗外是欢快的圣诞音乐,伴着人声鼎沸和一切关于温馨、甜蜜和安宁的想象。论坛上这个才发出一小时的帖子,就立刻有了十二条跟帖,今夜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在一群虚构的ID中寻找温暖。我抱着电脑,窗户之内环绕着我的只有黑暗和冰冷。

就是那个晚上,我注册了“冬菇”的ID,第一次发帖,一边哭一边敲键盘,想着“柠檬”看到这个帖子的几率之小,满心绝望。当时的情景,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着实狼狈。

这个论坛有个特点。楼主们期待的人从不出现,但是论坛成员彼此都很热心。先说关于“小艾”发出的这个帖子,二十点零七分,已经有一个ID叫作“花语”的网友坐了沙发。二十点十分,有个叫作“蟑螂”的网友评论了两句:

干脆再也见不到,也就好了。

最怕是天天见面,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二十点十六分,网友“鸵鸟哥”的跟帖说道:

姑娘,为了不让杯具发生,把你同学的电话公布出来,让强大的论坛代表你去跟他说!

翌日,“鸵鸟哥”就私下联络到了“小艾”,然后真的替“小艾”打了这个电话。结局出乎意料的好,“小艾”的这位同学原来也一直悄悄喜欢着她。十二月二十八日晚九点二十一分,在四十二个跟帖之后,“小艾”宣布说:

真像是一个梦!我和他待了整整一天,在海边散步,捡贝壳,吃墨鱼仔,逛书店。

谢谢花语,谢谢鸵鸟哥,谢谢大家,谢谢论坛,谢谢斑竹!

斑竹“千夏”也跟帖幽默了一把。

谢谢主办方,谢谢CCTV!

好吧,如果你们一定想要知道的话。关于我发的那个帖子,“鸵鸟哥”也自告奋勇了一把。他怕我当众回帖害羞,还给我发了一个论坛短信,把他的MSN告诉了我。

有人愿意充当使者,把我想让“柠檬”知道的这些一并告诉他。这个时候,我退却了。我忽然发觉,我埋怨他永远不会知道的这些,是不是真的就是我想让他知道的?抑或,他最应该知道这一切的时刻,已经永远过去了。

最后,我只是拜托“鸵鸟哥”去看看他,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并且把我找出来的《环境资源保护法》给他带去。已经足够了。

“鸵鸟哥”就是比尔。

比尔三十七岁,短发,半公分长的胡须,不到一米八,有些发胖。喜欢橙色、黄色、绿色的休闲装,大口袋的裤子,Nike篮球鞋——虽然他从不打篮球。他的外形看上去高挑,眼神却出奇的温和与静默。每次只要看着他的眼睛,我总会错觉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衣裳。

他其实和我在同一幢办公楼里工作。他在底楼的魅影发廊,是发型创意总监之一,剪发单价两百四十元,买卡打折一百八十元。世界上凑巧的事情就是如此。

说起来,网络的力量真是神奇之至,无所不能。比如,苏亚这个案件其实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推理就能破案,只要有网络。

五月十五日傍晚,苏亚的自杀遗言刚在论坛上一公布,就引来无数跟帖的劝说。等到五月十六日晚上,电视台夜间新闻和网络同步报道了苏亚的死讯,广大网民出于强烈的惋惜和不平,立刻开始了对Y和他后任女友的人肉搜索。线索,恐怕仅仅是Y曾是苏亚的同学。

就在五月二十五日傍晚六点二十五分,几乎是我和王小山在衣帽间里发现线索的同时,在苏亚“其实……我很介意”这个热帖的最新一页上,终于出现了张约和徐鸣之的详尽信息和照片。四天之后,张约和徐鸣之仓皇逃离上海,正是为了避开已经在公司、家宅附近出现的愤怒的网民。

所以说,有了网络,王小山即便没有我,用不了几天,他也能在这两个案件中发现关系,联想到刀片、毁容和苏亚。

我又想到,有了这万能的网络,即便没有王小山,没有苏亚的父母强烈要求刑警支队参与调查,其实,任何人只要在GOOGLE输入苏亚的名字,也能发现苏亚留下的最后一个跟帖,揭开她自杀动机的真相。

这么想着,我一边下载MP3,一边就无所事事地在GOOGLE输入了“苏亚”这两个字。看不出来,她是一个名人,各种关于她公司的报道、个人的专访还真不少。

我一页一页往下翻,打算闲逛到汪峰的这张CD下载完,就关机睡觉。就在下载显示还剩百分之二的时候,我猛然发现,“苏亚”的ID竟然在论坛里发过两个跟帖。打开,第一个就是五月十五日傍晚六点三十二分的自杀遗言。第二个也是在“其实……我很介意”这个帖子里,在二百零二页上,两千三百一十三楼。

冷漠啊,多么可怕的冷漠。我要怎样才能让你知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当我静静地走过你的面前,你却视而不见,我在内心黑暗的舞台上日夜斟酌着连篇累牍的台词,你却宁愿相信我是一个天生的哑巴。难道只有流血和死亡才能让你听到我的声音吗?

好吧,现在你给我听着,我还在这里,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

如果你听不见这些话,没关系,她的血会让你听见的。

时间是二〇一〇年五月二十五日深夜十一点四十二分,人肉搜索成功的当天,苏亚被发现躺在血泊里的十天之后。叮咚一声,MP3下载完毕的提示音,吓得我差点把鼠标扔掉。

比尔的MSN对话框正好跳出来,这次,他打字的速度比之前快多了:

“还在梦游啊?正好!我刚才无聊查了一下,上上周木马攻击服务器,实际上是在五月十四日星期五,当天晚上九点之前就修复了。在正常状态下,由于服务器要支持几个网站的运转,通常会每隔一段时间自动核对时间,差五分钟的可能性都不大。所以说——”

所以说,苏亚确实是被谋杀的。

而且,凶手已经宣布,他将继续这个可怕的游戏。

“你这个小脑袋还不算太糟糕。”比尔的结论和我角度不同。

液晶屏右下角的时钟显示,已经是二〇一〇年六月一日周二,凌晨三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