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顶鹤

“二”字伤痕

每年例行的鹤御成,明天就要举行了。正值月班的北町奉行永井播磨守,去城内西溜,与南町奉行池田明斐守商议安全警备事宜。

一个茶坊主过来迎接道:“阿部大人突然召集两位。”

鹤御成与十月隅田川和滨御殿的雁御成、驹场野的鹑御成、四月千住三河岛的雉御成一样,是将军鹰狩的项目之一。而鹤御成则是其中最隆重的一次。

自第九代将军以鹰狩猎得白鹤,上贡朝廷,获得御嘉纳的封号以来,鹤御成便成为一年之中的重要仪式。

按照惯例,鹤御成在农历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上旬期间,选天气格外寒冷的一天,于千住小松川畔的鹤御饲场内举行。最初猎得的鹤,会在将军面前,由鹰匠头剖开左腹,取出脏器奖赏猎鹰,后将粗盐揉入鹤腹内缝好伤口,从小松川日夜兼程,送往京都进贡。沿途经过时,小吏们会喊“鹤大人来啦”、“鹤大人来啦”的开道吆喝。

那之后猎得的鹤,会将肉存放在粗盐中,于新年第三天,做成将军早餐中的鹤御吹物,当天猎到鹤的鹰匠,赏金五两,协助制伏的赏金三两。另外,那天午餐会配两桶菰樽,敲开镜盖拿酒兑上鹤血,做成“鹤酒”。以犒赏平时劳苦功高的重臣。

文化初年,鹤御饲场共有三处,分别在千住的三河岛、小松川畔和品川的目黑川畔。这三地都建成四方形,周围挖有深深的护城河,与世隔绝。要去御饲场里,只能掐准时间,坐专门的御饲场船,守备非常森严。

到了嘉永年间,相关规矩放松了不少,但是,如果杀害了御饲场的鹤,仍属死罪,哪怕只是弄伤鹤,都要受流放之刑。

御饲场里一般有十五处代地,设鸟见役一职管理代地。此外,还有六个网差和下饲人,常住在御饲场里,每天为鹤撒三次精白米,每次撒米五合,并与在代地歇脚的鹤套近乎。与鹤套近乎的方法有很多。待到鹤见人不再害怕闪躲,鹰匠便来御饲场查验,并将此情况上报若年寄。若年寄与老中商议后,确定鹤御成举办的日期,便上报给将军。

永井播磨守和池田甲斐守穿过大走廊,去往柳宫房间,老中阿部伊势守正在那里等他们。伊势守长得大度慈悲,见二位奉行到了,满面笑容地道:“二位辛苦了。大家得以专注于家国大事,一举一动格外风光,这都多亏了二位平素在暗地里,费尽心力管理的这两个衙门。御府内能有如此安宁,我先在此向二位道谢。明天就是鹤御成的日子了,虽说国事繁重,却不能疏忽祖宗传下来的例行祭祀,而且,这鹰野的御成,有体察民情之意,需要心怀诚意进行庆祝。奈何当下并非万事太平之时,街中警备,想来要比平时更加森严,关于此事嘛……”

阿部说到这里,稍稍向前挪动膝盖,严肃地说道:“我今天找你们来,是要说一件意外之事。此事不是别的,正是关于主公喂养、且格外宠爰的那只名叫‘瑞阳’的丹顶鹤。不知为什么,此鹤从今年夏天起,一天比一天衰弱。我命人将瑞阳送去小松川的御饲场,让饲养员十合重兵卫调养,可是今天一早,重兵卫进代地的围子一看,瑞阳竟已死去了,正浮在水面上呢。”阿部缓缓抿了一口苦茶,继续说道,“我们找来鸟见役、网差,和专门给鹤诊断的滋贺石庵验尸,翻开翅膀一看,只见那胸口心脏正上方,有个‘二’字形的深深伤口。小松川沿岸的御饲场护城河里,有很多水蛭,看那伤口的形状,确可能为水蛭咬伤。可若是水蛭咬伤,全身上下只有一处伤口,委实反常得紧。且这点小伤应该不会致死,真是史无前例的怪事。”

池田甲斐守微挪膝盖,探身问道:“那石庵大夫的判断是……?”

“他说看着像是刺伤。”阿部顿了顿,又道,“若真是刺伤,那究竟是何人,又为何做出这等大胆事来?这背后的缘由,让人摸不着头脑。将鹤刺死又得不到半分好处,奠非是发疯或醉酒所为?我最初想到的,就只有这两种可能。”

永井播磨守点头道:“言之有理,这动机确实十分可疑。”

“这次的鹤御成,除了按照惯例进行鹰猎,主公还有别的考量,即让大家一同观赏,瑞阳的优雅身姿。现在出了这样的坏事,主公的郁闷自然不用多说,他要求彻查瑞阳的死因,辨明犯人的作案动机。说到这事……”阿部瞟了一眼播磨守,“你们衙门那个叫仙波阿古十郎的小吏,可真是个奇人啊,听说他之前在甲府勤番做传马役,却有超乎常人的查案才能。”

播磨守顿时微红了脸,略自豪地应道:“确实如此。”

“还听说他还长着一张怪脸。”

播磨守苦笑道:“要说他的长相,容我说句粗话,那就是马儿叼着提灯——这下巴真是长得出奇。就是因为这副异相,他才留下了‘颚十郎’的绰号。”

阿部伊势守兴致盎然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也有所耳闻。人们都说诸葛亮的脸长达二尺三寸,天生异相,往往伴随着大智慧。南番奉行所有藤波友卫,北番奉行所有仙波阿古十郎。最近他们两人相互竞争比试破案,主公也有所耳闻。所以这次……”阿部好像掂量比试一般,看了两个奉行一眼,“主公想鼓励他们,今后更加努力破案,除暴安良,命两人一起调查瑞阳横死一案,当场断案。因此,明天在鹰猎后,主公将于假面屋寄垣内,听取两人的断案问答。”

在将军面前举行断案捕犯的对决,实乃前所未闻,两位奉行闻言,登时都惊得呆了。

阿部伊势守依旧一脸和蔼,继续说道:“当日,两人均临时赐以鹰匠头副役官职,着装随官职,上身当穿弁庆格子花纹半缠,下身应着浅黄绞小纹木棉股引,头戴头巾,外披背割羽织。两人需在辰时到假面屋前集合,趁鹰猎时去饲养代地的围子,勘察现场。午时下刻(十三点二十分)主公用妥中饭,会到假面屋寄垣,本次特批在垣边,给两人放置马扎设座,两人均限带随从一名。断案先后以抽签决定,两人分别查验完尸体后,就在主公面前推论。此鹤究竟如何死去,若是被杀,则犯人使用何种手法,出于何种理由,犯下这次罪行,将本案的前因后果,清清楚楚地当场解释。”

池田甲斐守紧张过度,脸色铁青,抬头道:“您……您刚刚说,这次是断案问答……”

伊势守狡黠一笑道:“此次乃是真本事的较量。若对对方的推断心存异议,可自由进行反击反驳,直到对手屈服。”

“是这样啊!……”永井播磨守仓皇地点了点头,心里甚是忐忑。

“本次佐田远江守担任吟味闻役,我来做审判役。待两人对决完毕,石庵大夫将现场对鹤进行解剖验尸,验证两人的推断。蠃得本断案对决的一方,奉行赏时令正装一套,断案人赐黄金五枚,鹤酒一盏。这是主公亲临的断案对决,两方切莫粗心大意,全力准备,好好表现。”

“是!……”永井播磨守忙起身点头。

“卑职明白!……”

两位奉行一出西溜,便马不停蹄着手准备上了。

当务之急,是尽快将此事传达给下面,让他们做好各种准备。若在将军面前,被对方驳倒的话,可真是让奉行的脸面没处搁了。不论是断案双方,还是两位奉行,被对方驳倒,都将成为一生的耻辱。

佐田远江守想简单地,过一遍翌日的流程,便追到下城口来,唤住了两位奉行道:“且稍等片刻!……”

两位奉行闻声回头,应了一声:“啊?……”两人脸上都不带一丝血色。

前夜

池田甲斐守快步如飞地走进书院,整了整衣冠,顾不上捧手炉,劈头就问:“事情的原委,你应该从组头柚木伊之助那里听说了吧。不论怎么看,此对决都非易事。”

说到这里,甲斐守顿了一顿,抬起五官端正的脸,观察藤波友卫的反应。藤波只是轻轻点头,并未作声。

“你是大家公认的江户第一名捕,想来定是不会大意。可这只看一眼伤口,就要当场推断出犯案手法、案发时的情况、行凶器械的类别、何人下手和下手动机,实在不简单呀。”

甲斐守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看着藤波,好像在等待他的回答。

藤波依旧不语。他面容清瘦,好似削过的竹子,只顾低着头,两片薄嘴唇紧闭,一声不吭地坐着。

这藤波友卫乃是南町奉行所的控同心,捕犯人当世第一,再玄妙的疑难案件落到他手上,也都如探囊取物般迎刃而解,当时的人都称赞他是个“断案鬼才”。

只可惜藤波友卫脾气乖僻,是为美中不足。他常常闷声不悦,而今天晚上的情绪,却又与平时不同,只见他眉头紧锁,双目圆瞪,简直是拼死之相。

池田甲斐守继续说道:“这场断案对决,明日就要举行,留给我们的准备时间,所剩无几。查看御饲场围子和给瑞阳验尸,原本定在明天,可临时仓促,想必无法仔细查验。所以我们须趁着今天晚上,用尽一切手段,做好事前准备。关于这点,我已调来一名对小松川鹤御饲场的分布与地形,十分熟谙的鹰匠,代地所在、围子数目、壕沟深宽等,只需问他便好。想来他也一定了解,案发时的情况。这鹰匠应该到了,你若不介意,我这就喊他进来……”

这回藤波终于开口了。只听他说道:“不劳您费心。”

甲斐守一惊,道:“不劳烦?何出此言?”

“我会在明天查验。”

“可我刚刚说了……”

“不劳您费心。”

池田甲斐守听藤波说得斩钉截铁,不免有些不悦,于是两人都沉默了。

稍后,池田甲斐守缓和脸色,缓缓说道:“我只是想,也许能获取一些有用的信息,并非强求。可是,你起码得去会一会滋贺石庵大夫吧?他知道当时瑞阳,是如何掉在水中,水朝什么方向流,水里长了多少水草……提早知道这些,临时碰到情况,也好有个底。”

“不必了,这也不劳您费心。”

“莫非你已有把握?……单说不费心,我可没底啊。”

藤波抬起头,面色苍白,神情严肃地答道:“若是这样,就算赢了也不算数。”

“这话说得奇怪。打仗就是讲事前侦察,现在北町奉行所,肯定也在提前准备。我们这是彼此彼此,没什么不光彩的。”

“这次:北番奉行所应该不会做手脚。”

“何出此言?”

“其实,那个仙波阿古十郎从四、五天前,也就下落不明了。”

“什么?仙波他……”

“四、五天前,他留下一句去大利根沿岸钓寒鲫,就出门去了,至今音讯全无。”

“哟,这可真是,……”

“今天中午以来,北町奉行所已闹得天翻地覆。他们从御藏河岸边,派五艘快船疾往利根找人,奈何利根川流域广阔,也不知他是在安房,还是在上总,找起来毫无头绪。”

“糟糕啊!……”池田甲斐守咂着嘴说。

“谁叫仙波阿古十郎是出名的浪荡子呢,那家伙只要兴致上来,从澡堂拐出来,徒步走去长崎都不是不可能。而且,他突然说要钓鱼,谁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真去钓鱼。即便北番奉行所的人运气好,在北浦或佐原找到他,从那里赶回来,最快也得明天夜里到江户。他能不能准时在假面屋前,迎接主公都很难讲。”

“确实如此。”

“仙波的舅舅森川庄兵卫,急得犹如热锅蚂蚁,这自不用说,播磨守大人也是格外担心。据说他留在庄兵卫位于金助町的宅邸,不断询问人找到没有,端的心急如焚。”

甲斐守感同身受地重重点头道:“原来还有这种事,这已不是一句‘担心’,便能说尽的事态。将军大人点名要看,你们两位的断案对决,当天一看竞少一人,这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何况此事又关乎,在中间牵线的阿部大人的颜面,哎,播磨守的愁,确实非常人所能想象。”

藤波友卫耸了耸消瘦的肩膀,笑道:“其实我现在的焦躁,也非常人可想,所以从刚才一直魂不守舍,坐立不安。”他说到这里,突然一笑,“其实我天生冷漠,不讲慈悲。那庄兵卫气急败坏、中风昏厥也好,播磨守颜面尽失、辞官隐居也罢,对我而言都是不痛不痒。我忍着一口气,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机会,能名正言顺地教训一下那怪胎冬瓜脸,让他今后再也没法,在御府内晃悠,哪知这个对手,竟又下落不明,真让我死都不能瞑目!……这……这实在太让人不甘……”藤波说到激动之处,竟难以言语,他顿了顿,歇了口气,猛地抬头继续说道,“捕犯断案的御前对决,乃前无古人之举,打日本建国以来是头一遭,日后恐怕更不会有,我自当拼尽全力!……方才我说不愿去围子事先调查,也不愿去见石庵大夫,都是做好觉悟,才敢夸下如此海口的。”

藤波友卫挪了挪膝盖,向前探出身子,说道:“仙波阿古十郎什么都不知道,正悠闲地钓着寒鲫,可我却红着一双眼,事先调查。就算我藤波再无情,也觉得此举过分。不用说,您重视此事,为我做了这么多准备,本应对您表达感激之情,无奈我委实心有不服。听您的意思,仿佛料定我无法当场查出究竞,需要事前准备一番。可事实绝非如此,我从小在番奉行所长大.一心尽力做好‘同心’一职,就连说梦话都是‘抓到了,抓到了’。妻小会妨碍查案,所以我这把年纪,仍是孑然一身,苦心孤诣精进断案,落到瘦骨嶙峋,这都不是闹着玩的。现在只是死了一只仙鹤,要求看一眼伤口,说出案件的前因后果,讲明是自然死亡还是被杀,若是被杀,则是用何种凶器、被何人以何种方式杀害,这点小事,若都不能当场对答如流,又如何为将军大人做事?……这话由我自己说有些不妥,可我被称为江户第一、日本无双绝非虚言。因为以上种种,我才让您不用费心安排。”

藤波友卫说完,傲然凝视着甲斐守,池田甲斐守和颜悦色地听完,藤波友卫目中无人的发言,这时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温和笑容,说道:“你话语间多次蔑视上司,但看你热心公职,我听过便算。可话说回来,藤波,既然你敢夸下如此海口,莫非已对本次断鹤案,有了切实的推断?”

藤波头也不抬地道:“有也!……”

甲斐守不禁惊呼道:“哦!原来你早就有数了!……那瑞阳到底是自然死亡,还是被人杀害?”

“它是被杀的。”

“那对方又有何所图呢?”

“要说所图,只要恰巧在鹤御成前一天,瑞阳死去这一点便可解释。那鹤前几日都安然无恙,偏在这天,无缘无故死去,难道不奇怪吗?这背后一定有原因,只要认准这条线索,就可顺利破案。我断定凶手就是围子里的人。至于犯案动机,我已掌握了八九成。”

“到底什么原因?”

藤波友卫摇头道:“此事很可能关乎他人生死,单凭推断就指控的话,怕有草菅人命之嫌!……详细案情需待验尸后,再做全部说明,请您少安毋躁。”他说到这里,突然抬头对池田甲斐守道,“说到这里,我倒是有一事相求。”

“说说看吧,只要我能办得到,不论何事,都帮你实现。”

“请帮我准备一挺换乘用的快脚轿子。”

“你要那快脚轿子做什么?”

“这还用说,当然是去上总各地,搜查颚十郎的下落!……我猜小便组那群人,一定只会在宽广的利根河滩一带转悠,今天内绝对找不到他。而我认为他会在畝川支流的小港。若他确实在利川沿岸,那我便逆流而上,无论如何都要在天明之前,将他带回江户!……正如适才所讲,我这次是要拼尽全力,若此番断案对决不成,我一定死不瞑目!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

一小时后,在暮色尚浅的大桥上,一顶快脚轿子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开道吆喝声,如流星般向东疾行而去。

折芦

举目皆是一片枯萎芦原。木桩浸在水中,周围浮着一层薄冰。水鸟凄厉的叫声,从折断的芦苇丛中传来。

这里是横跨小松川与中川的平川洲,河对岸就是葛饰。此地地势平缓,分布有四木、立石、小菅等儿个村庄。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色,低矮的草房上空,冒起两、三道备置早餐的炊烟,显得格外寂寥。

河畔参差不齐、泥泞不堪的枯苇丛里,一个三十三、四岁的浪荡武士,正在悠闲地垂钓,只见他耷拉着一个异乎寻常的长下巴,怔怔地望着浮子。他身穿一件脏兮兮的黑色羽二重料袷褂,脚蹬一对粗稻草鞋,实在不像是钓客打扮,反倒酷似饿着肚子的海盗,被人追逼到这片河滩上来了。

此人本是甲府勤番的传马役,可是,才当班不到半年,便捅下了一个大娄子,结果又走在江户做与力的舅舅的后门,在北町奉行所里,分到查旧账的小吏一职。

藤波友卫以拼死的觉悟,去房州一带搜索,哪知他要找的这位“下巴怪”阿古十郎,对此却一无所知,就在这里悠闲地钓鲫鱼呢。确切地说,河滩边不只有一个颚十郎。

他身边还站着个疾病缠身的六旬老者。老人状甚可怜,正双手揪着野草,吸着鼻涕,絮絮叨叨地同阿古十郎说话:“方才我也说了,我家原本也算是中国地区的名门望族,做大名的马回,有俸禄五百石,过得衣食无忧,却因一点小事丟了饭碗。那之后,我家生活一直动荡窘迫。我家犬子传四郎——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吧,可是他年轻时,确实是一把射箭好手,特别擅长大和流笠悬蟇目伴流的水箭,却因家道败落,不受重用,只能在离这里不远的小村井郊外住下,勉强过活。我儿媳妇因做不惯手工活,太过劳神,于去年秋天,丢下最大才六岁的四个孩子亡故了。我内人患有肺病,而我则有疝症,两人只能卧病在床。我儿子一个人供养七张嘴,到最后实在过不下去,只能出去到处求人,最后讨到一个在御饲场,做下饲人的工作。儿子有了工作,一家人终于喝上了一口米汤。可这世道也真是弄人。我本是马回,有俸禄五百石,却几经波折,竟然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犬子本有大好机会施展才能,如今只能做个蓬头垢面的下饲人。可那孩子一点不埋怨我,反而尽心尽力,可谓至孝。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我这孩子命太苦。”

老人说到这里,揪住一把枯草,张着嘴哇啦哇啦老泪纵横。

颚十郎将视线从浮子上缓缓移开,问道:“所以您才寻死?”

“对……我想少一张嘴也好,多少能给儿子减些负担。”

“这见解可不好,您没和儿子想到一块去啊。那个叫传四郎的,为了让您活下去才如此拼命,您若是寻了短见,他不就白忙活了?……拿着五百石的俸禄,跟在大名身后,并非是世间的幸福。就算饥一顿、饱一顿,可一家人团团圆圆,已是至高无上的幸事。不过,单说都是空话,好,我来帮帮您吧。”

“您说什么?”老人吃惊地望着阿古十郎。

“我一定帮你家传四郎,找到一份好工作,放心吧。天照诚心,神明必会帮助纯粹至诚之人。一定是老天爷看您为了儿子,不惜寻死,十分感动,才让您遇上我这样人脉广泛的人。这都是您平日遵守美德的回报。虽说我不能让您回到俸禄五百石的年代,但是,多少能想办法安排,您一家七口人吃上饱饭。您别看我穿得寒碜,我认识的人可不寒碜。这大名、小名都能算是我的朋友。我一定帮您解决问题,您可千万别再自寻短见了。给我三天,三天后一定给您带来吉报,请耐心等我消息吧。”

仙波阿古十郎安慰老人一番,扶着他将他送回小村井的住处,随后返回方才的河滩,准备再放下鱼线之际,忽闻中川下游传来“划呀!划呀!”的吆喝声。

只见两条快船正逆流而上,那船身十米来长,又窄又细,翘着船头一路疾驶。狭窄的船头站着三个人,用脚打着拍子,齐声吆喝划船,快得简直要飞起来。定睛一看,站在船头的家伙,正是那个藤波友卫!

两条船气势惊人,仙波阿古十郎都不免看呆。看到了颚十郎,船上登时响起一片欢呼声,船头径直冲上苇原,藤波友卫一个箭步跳下,分开折断的苇草,便往颚十郎身边跑来。

颚十郎收起鱼竿,站起身道:“哎哟,原来是藤波先生。”

藤波格外恭敬地行了个礼,对他说道:“我听说你去大利根畔钓鱼,从昨天召集南北船手,遍四下搜寻你的下落,费了好大功夫!……到今早寅时,我也觉得这次真的找不到了,急得六神无主,只好将船驶回中川,没想到十间桥船宿的大爷竞说:‘你们要找仙波啊,他就在这条河上游呢。’真是远明近暗!我们马上点了灯,摸黑划船来找你。”

藤波还是老样子,说话时嘴一噘一噘,随后简单向颚十郎说明了,御前断案的前因后果。他那细长眼睛里略带怒色,瞪着阿古十郎道:“这次我决意打你个落花流水,所以从昨天晚上,就拼命打听你的下落,一路摸到这里,总算被我寻到。仙波,我今天可不会手下留情,你做好觉悟吧!……”

说罢得意且满足地纵声大笑:“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鹤谈议

仙波阿古十郎穿着舅舅给准备的,弁庆格子的半缠和割羽织,完全是一副鹰匠打扮,与藤波友卫二人一起,恭候在代地入口附近。只听小村井方向传来马蹄声,伴随着“将军大人驾到”的吆喝,将军的马队,已走到代地的木桥跟前。

将军穿着一件藤色阵羽织,头戴涂了金纹漆的阵笠;身边侍从穿着袢取羽织和股引裤,脚蹬草鞋。这队人马算上老中、若年寄和近侍,一共三十骑,大家到寄垣前下马,将军去假面屋稍事休息,待到辰时下刻,由鸟见役引到狩场。

面前是一片茫茫草原,其间星星点点地散布着几个搭着苇棚的围子。远处入江口的池塘边上,十二、三只羽鹤正晃着纤长的脖颈,悠然踱步。

鹰匠头眼神犀利慑人,让大切斑纹的猎鹰停到腕头上,走到将军跟前,进呈御鹰。鸟见役高举日之丸的扇子,一边吆喝,一边走向水池的鹤群。

鹤受到驱赶,马上一抖翅膀,接二连三地飞起,那振翅之音令人神清气爽。远远看去,白鹤就犹如冬日晴空忽然飞雪,齐齐飞上蓝天。

尖利的口哨声蓦然响起,停在将军腕上的猎鹰,悄无声息地升上高空,侧着身子在空中滑翔。随着将军的猎鹰飞起,鹰匠也放出两、三只协助猎鹤的鹰。只见那鹰飞旋到极髙处,从地上看去,已成黑白相间的一小点,随后猛地俯冲入鹤群中,撕扯追赶。

鹰匠吹着鹰笛,给鹰鼓劲,不久,大鹰叼住了一只大白鹤的脖子。它拿刚硬的翅膀,反复扇打着鹤头,扯着鹤往下飞。等到离地十五尺时,鹰松开了嘴,再次飞上高空,旋即如落石一般,落到鹤的上空,将它扑倒在代地之内。

“哔哟哔哟,哔哟哔哟……”鹰匠吹起了唤回猎鹰的短促笛哨,那鹰放开已瘫软下来、无力抵抗的白鹤,扑着双翅飞回鹰匠腕上。

“漂亮!……”在大家的欢呼声中,鹰匠带着鹰,走到将军前方的白木台前,拿小刀割开鹤的左腹,将血放人血桶之中,掏出脏器喂给猎鹰,又拿盐揉入鹤腹,快速缝上伤口,放入白木匣中,贴上封印。那匣子被放入惣黑金纹的轿子,送注京都。

礼毕,将军去用午饭了。

转眼便到未时七刻,前所未闻的捕犯断案御前对决,就要拉开帷幕了。

将军坐在寄垣口的马扎上,随从们在他左右站成两排。寄垣口的白木台上,横放着瑞阳的尸体,两个奉行所的吟味役——藤波友卫与仙波阿古十郎,分坐白木台左右马扎。担任吟味闻役的佐田远江守站在南边,审判役阿部伊势守则位在北边。

抽到先手的藤波友卫行礼后,走去白木台前,依次查看左右翅膀内侧、鹤嘴内和爪尖,然后默默地回到座位上。接下来轮到颚十郎,他与紧张不已的藤波完全不同,还是一脸从容不迫的样子^就像翻石块似的,随手翻了翻鹤身,心不在焉地瞧了几眼,便一脸“什么呀,没劲”的表情,施施然回去坐好。

佐田远江守将白扇放到膝头,朗然道:“两位已完成验尸,请马上说出推断结果。本次对决的规则,老中应已说明,若是对对方的说辞心存异议,可当场进行反驳。根据抽签顺序,藤波友卫,你先说。我问你,这丹顶鹤瑞阳是自然死亡,还是遭人毒手?你的判断是怎样?”

藤波友卫猛地抬头,狠盯住佐田远江守道:“这只仙鹤绝对是被杀的。”

“你的理由何在?……”佐田远江守问。

“方才查看伤口,乍看像是被水蛭咬伤,其实是用于捕猎水鸟的箭头所致。这水箭头一般是燕尾形、素枪形或蟹爪形,而这伤口却是猪目透的二字形。在水箭里使用二字形箭头的,只有伴流的手掷水箭。此伤触及心脏,却未能深深刺穿,留下如同浅显擦伤一般的伤口,是因为犯人靠近鹤后,突然掷箭刺杀。”

“原来如此,有理有据。犯案手法和过程我明白了,那犯人为何要杀鹤呢,这样无益的杀生,能有什么好处?”

藤波友卫一口气道:“《菘翁随笔》有载:‘养鹤需喂粗粮,倘饵料劣于先前喂食之物,则鹤必绝食而死。’据卑职的推测,这御饲场中,有人盗取了喂养瑞阳的精白米,换之以秕谷、米糠。眼看鹤御成次日便要举行,犯人不敢让主公看到,瑞阳绝食衰弱的样子,暴露其掉包的罪行,便拿与水蛭齿塑相近的猪目透二字形手掷水箭,刺杀瑞阳,将伤口伪装成,如遭水蛭叮咬一般。”

话音未落,另一侧马扎上,便传来了叹气声。佐田远江守转头对颚十郎道:“仙波阿古十郎,藤波友卫的推断,你已听过。你的见解如何?若有异议,不妨直言。”

仙波阿古十郎一直漫不经心地,听着藤波友卫说话,冷不丁被问到,竟嘿嘿笑道:“藤波先生的高见,简直让我听得着迷。可他只是说得好听,其实一句都没说到点子上呢。”

“哦,此话怎讲?”

阿古十郎晃了晃长下巴,好似着了风的冬瓜,缓缓说道:“我思前想后,要知将军大人威震一方,断不会有呆蠢者,胆敢盗取将军宠鹤的饲料。何况当前是太平盛世,按理不当有这等人,偷鹤食的凄惨之事。若真有平民百姓需偷窃鹤粮,那一定是家中困苦。想来丹顶鹤也会可怜那人,不论自己的饵料,被换成了秕谷还是粟米,都会高高兴兴地吃掉,毕竟鹤乃灵鸟中的灵鸟。又兼此鹤不是一般的鹤,是主公亲手养大的鹤,不可能不受主公的慈悲感化。此鹤是不会做出为了自己,而让他人断送生命的事的。所以,方才藤波先生说的这围子里的鹤食大盗也好,拿水箭刺杀也罢,都是子虚乌有之事。”

正说着,远处下座的下饲人席中,有一人突然“哇!”地大哭起来。

仙波阿古十郎权当没听见,反而提高嗓门道:“鹤并非庸禽凡鸟,它们能一飞冲天,在千里白云上啼鸣,在百尺松枝上歇息,不沾凡尘,即便沾了泥沼,依旧和顺清丽。若说出淤泥而不染的龟是屈之极,那这鹤便是伸之最。《古今注》有云‘鹤千岁为苍,两千岁为黑,谓之玄鹤。白鹤亦同。鹤知死期,藏身深山幽谷中亡。’我方才查看那瑞阳乃是白鹤,想已活足两千岁了。它将自己的寿命让了出来,因此死去。”

“你的证据是……?”佐田远江守好奇地问。

“证据就是它胸口的二字形伤口。此伤并非手掷箭头所致,而是瑞阳自己,用嘴戳伤心脏。”仙波阿古十郎起身,用手指着伤口,认真地说,“不管这伤口与鹤嘴对得上对不上,事情必定是如我刚刚讲的那样。瑞阳将余命统统让给主公,主公必定长寿,活个千岁万岁不在话下,真是可喜可贺呀。”

阿部伊势守慌忙站起来。只见坐在马扎上的将军大人举起白扇,十分满足地道:“两位的推断真是十足精彩,不错不错!……瑞阳案到此结束,两人均得打赏。哎呀呀,这真是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