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高川
金鳞
再有三两日便是赏月时节。
瘦松五郎和仙波阿古十郎在秋日的暖阳中,你一言我一句地拌着嘴,漫步在五日市街道的关宿附近。
他们此去小金井散心,赏古树名木、观日出夕阳自不用说,回程还打算走多摩川,边赏月边品鳗鱼。
松五郎乃是小金井鸭下村村长的次子,因不想务农,便将户主之位让给了弟弟,现在已是江户小有名气的捕头。江户离他老家不过七里多路,可最近六七年来,瘦松从未回过老家。
然而本月二十一日,乃是瘦松亡父的七年忌,亲戚寄来口气强硬的家书,要求他必须出席法事。瘦松这才不情不愿地决定回乡。可是,独自前往到底没有依靠,瘦松算准了阿古十郎喜好云游,便说老家既可赏月,又有柴崎鳗鱼吃,邀请颚十郎同去。阿古十郎好吃,便欣然同行。
两人边扯闲话边走,不觉已过了三鹰村,走到小金井村郊外的新桥,正好是傍晚六点。
瘦松五郎让颚十郎住进了六所宫神社边的“柏屋”旅馆,随后独自回家与亲戚寒暄。才刚刚离开快两小时,他就满头大汗地,回到了颚十郎的落脚处,抱怨道:“我最受不了乡下亲戚的这些繁文缛节,才打完一圈招呼,我这肩膀都酸了。”
瘦松五郎刚刚歇下,便听到拉门外有人来访。边行礼边进屋的,乃是多摩新田金井村的望族——川崎义右卫门。
川崎义右卫门是第一个将大和吉野山的白山樱花,移栽到此地的平右卫门的曾孙,是这一带极有历史的,大户人家的主人。松五郎当年还在水塘里,拖着草泥马满地跑时,这位叔父就对他疼爱有加。
川崎义右卫门满头白发,长得慈眉善目,一看就知道他喜爱照顾人。可是他似有愁思,冗长的寒暄也简略了不少。
松五郎很快察觉老人有心事,便问道:“我看您说一句,便叹一口气。今天晚上特意来找我,莫非是有什么事,要我松五郎帮忙?”
川崎义右卫门一脸忧郁地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其实在一个多月前,我家里发生了难以理解的怪事。若就此放任不管,我的独生女儿怕会有生命危险。我也曾反复思量,可就是猜不透个中玄机。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这川崎义右卫门的妻子在四年前,因流行疫病去世了,目前家里只有父亲和女儿二人。
现在,家务事全交给能干的侍女阿年代管,农活则让下男头作平负责,由作平带领男工们去,田间地头耕作采收。下人们倒是人人辛勤工作,家中和睦平安,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今年春天,川崎义右卫门的女儿小夜子,带着中意的侍女阿年,去水上堤摘草玩。正玩得高兴,不想从石墙缝中,忽然窜出了一条赤链蛇来。
阿年出身江户下町,哪是长虫的对手。她原本应在前护主,却被吓得尿湿了裤子,低头躲在了小夜子身后,脸色发青,浑身打颤。
小夜子被逼得走投无路,一心想把那条蛇赶跑,随手丟出一块石头。谁知石头正好砸中蛇头,蛇痛得边甩尾巴抽打周身的艾草,一边翻滚着,不一会儿就翻过瘆人的白肚皮,不再动弹。
仔细一瞧才知道,蛇头被石头敲开,好似一颗掰开的石榴,周围的草叶染上赤红一片。
两个女人被吓得险些抽筋,近乎连滚带爬地逃回家中。当晚,小夜子发起高烧,嘴里直念:“那边、那边、栏间有蛇、有蛇啊……”
别人全都看不见,唯有小夜子能将那条蛇,看得十分真切,不停地在屋中哭闹发狂,说蛇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又去了那边。
川崎义右卫门去小有名气的北见村——斋藤伊卫门那里,求来驱蛇的御守符,贴在小夜子房间的拉门缝和窗口,却毫不见效。
他又听说府中山伏寺里,觉念和尚念的驱蛇加持十分灵验,立刻请人上门来做法事。觉念说小夜子杀的,乃是金井蛇塚的蛇姬大人,中了它的诅咒。现在蛇姬的眷属,三百三十三条赤链蛇,正附在小夜子的身上。
川崎义右卫门惊慌地问:这该如何是好,觉念和尚的回答却有退缩之意:“此蛇神的执念太强,用任何秘咒都难以去除。此诅咒源自轮回之力,小僧法力有限,要化解此咒实在困难。”
觉念老和尚之后又说,凭自己的法力,只能一天驱除一条蛇,待到三百三十三条蛇驱除殆尽时,无法保证病人尚在人世,故不敢打下包票。
觉念和尚只留川崎义右卫门一人在屋里,展示自己的祈祷加持。义右卫门一看,乖乖,果真灵验!只见那和尚吹响法螺贝,一摇法铃,甩着脑袋念经祈祷,竟然真有赤链蛇,从小夜子的寝具中钻了出来,窜进觉念和尚的法衣袖兜。
那之后的四个小时里,小夜子的情况明显好转,沉沉睡下了。
“可是,那孩子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好好喝水进食,手脚干瘦,气若游丝。至今为止才驱走六条蛇,看小夜子衰弱成这样,怕是挨不到驱完了。一想到我巴不得拿自己性命来换的宝贝女儿,平白无故地受到蛇的诅咒,这就要撒手人寰,我的心就像被撕开一般难受。我现在同你们讲这些,也是生不如死。”
瘦松五郎苦着脸,听完了叔父的话,心疼得直咋舌道:“太震惊了。那个小夜子,我小时候牵过她的手,还背过她,是我的宝贝表妹。没想到她现在竟然已经在垂死挣扎了。此事绝对不可怠慢。按说这毒蛇诅咒、野狐作祟,皆非现实事物,小夜子的症状,肯定是心病所致。姑娘家心眼细,不小心砸死蛇后,发起高烧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但连您都笃信迷信,吵嚷说这是诅咒作祟,我可伤脑筋呀。”
川崎义右卫门摆手道:“事情不能一概而论。我再怎么说,也是川崎了斎大夫的后裔,怪力乱神作祟皆虚言,老夫我还是知道的。可是这一次,我是亲眼所见,所以……”
“亲眼所见?您看见什么了?”
“一点不假,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条蛇的身子!……”
“什么?……”松五郎略感吃惊。
“而且还不是一次,总共看到三次!……”
“那您看到的具体是怎么样的东西?”
“信不信由你。五天前,我正要往小夜子睡的离屋里去,只见那栏间上,正趴着一条一尺多粗,带着金鳞,一看便十分骇人的大蛇!……那蛇眼神中似有火光,闪闪发亮,正俯瞰着小夜子呢。这次连我也吓得魂飞魄散,说来不好意思,我当时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只顾一个劲儿地念着‘喃坊呦喠、喠盅呦吷、吷盅呦虵,虵盅呦噬’的驱蛇咒,刚念完,那蛇就像被揩去一般,‘唰唧’一下就凭空消失了。此前我还有些存疑,可是,自从亲眼见过蛇后,我便笃信了觉念和尚的话,认定这一定是蛇神的诅咒。”
说话间,大下巴的仙波阿古十郎,突然像嘲弄人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手说道:“原来如此,这故事不错,收尾收得很精彩!……”
穴中有蛇
瘦松五郎不悦地扭头对仙波阿古十郎道:“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您听着可能觉得滑稽好笑,可也别这样明着搅局。在栏间看见大蛇,可不是讲故事呢!……”
仙波阿古十郎不好意思地拿手搔了搔脑袋,笑着说道:“哟,抱歉抱歉、惹你生气了。可是,这件事实在太傻,瘦松,你就不觉得吗?”
松五郎怒道:“我可不觉得傻。您在屋里,我让您不听实在没道理,不过您就当耳边风,听过就算过吧。”
“你不必生气嘛,我不是来搅和,只是因为听到了忽悠人的地方,才这么说了。”阿古十郎转而对义右卫门道,“您方才说的那驱蛇咒,能再念一遍吗?”
“您想听我就念。那咒语是这样的:‘喃坊呦喠、喠盅呦吷、吷盅呦虵,虵盅呦噬!’”川崎义右卫门语声沉郁地读了一遍。
颚十郎憋不住大笑道:“这不就是忽悠人吗?‘喃坊呦喠、喠盅呦吷、吷盅呦虵,虵盅呦噬’。写成汉字是‘南方有塚、塚中有穴、穴中有蛇、蛇中有屎’……那人一口气快速念了下来,听着还挺像回事。可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南方的墓洞里有蛇,那蛇里有粪。他不过将这糊弄人的短文,用近音字念出来,若那蛇听到此咒,会吓得一下子消失了,想必也不是什么厉害玩意儿,所以我才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事情实在太愚蠢了,要是编派说,这是一条讨厌汉文的大蛇,简直能当段子讲了。”
瘦松转去对颚十郎道:“原来如此,我都没有发现。您说得很对,若真有蛇,也不可能会因这样愚蠢的咒语而消失。这么说来……”他顿了顿,扭头问义右卫门,“金井的叔父,这驱蛇咒是谁教您的?”
“就是方才说的那个觉念和尚。”
颚十郎拍手道:“好么,看来这个觉念和尚,相当幽默风趣,真是个臭帮闲的!……”
痩松五郎一听也笑了,旋又正色道:“那人虽胡乱捣糨糊,但是,现在可不是生他气的时候。看他教您这样胡乱编派的咒语,想必念咒驱除蛇神眷属,还每次将一条蛇收入袖兜,也是耍了小把戏吧。”
川崎义右卫门大吃一惊,一脸绝望地说道:“确实,你讲得十分在理,可是……”瘦松摆手安抚道:“您先别着急,听我说。我推测他很可能是,事先将蛇放到寝具中,后装模作样将蛇叫出来给您看。话说阿古十郎,莫非那和尚随口编派莫须有的事,吓唬叔父父女俩,以此骗取高额布施?可若是如此,这下手也太狠毒,用不着把人整成这样吧?”
颚十郎也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刚才就在考虑这一点。若单是为了骗取钱财,糊弄地方名门,那个和尚的作为,未免太过火了。此事必有隐情。就为了几个布施小钱,不可能将小夜子姑娘,折磨到如此地步,何况,要在栏间放置吓人的金色大蛇,所费的功夫也不小。”
“话说这里真的会有金色大蛇吗?”松五郎突然怪讶起来。
颚十郎也没了主意,摇着头道:“照理说箱根一带,不应该有如此骇人的怪物,可是,你叔父说他亲眼见到,我就不好妄下结论了。”
瘦松对义右卫门道:“您在栏间看到大蛇,此事千真万确?”
川崎义右卫门一个劲儿点头道:“千真万确!……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三次!”
“那么,您都是在什么时候看到的?”
“第一次看到,正好是下午两点。”
“那第二次呢?”
“大概下午三点左右。”
“第三次呢?”
“也是下午两点多。”
“这么说,三次目击事件,都是下午两三点之间。您晚上看到过吗?”
“那蛇晚上不显身,我还一次都未曾见过。”
颚十郎笑道:“蛇塚的眷族夜不出游,不愧为蛇姬部下,这规矩守得却是真好。这可逗死我了。瘦松,看来这美女蛇精一族,是固定在下午两、三点出现在栏间嘛。明日下午两点,直接去你叔父家里,实地查看一番,可比在这里胡乱猜测快得多。我听说蛇塚眷族变的都是美貌的姑娘,搞不好还有艳遇哩!……回头咱们抓一个回来调戏调戏。”
瘦松五郎一时不知道,如何接颚十郎这番话茬,唯有保持沉默。
蛀洞
瘦松五郎在菩提寺里,参加过父亲的七年祭法会之后,便直接赶往柏屋找仙波阿古十郎。他那天穿着纹服配仙台平的袴裤,衣服稍显俗气,却是派头十足。
“真是瘦松靠衣装啊,你这么一打扮,我都要刮目相看了,完全是一副乡下地主大老爷的模样呢。”颚十郎笑着夸赞他,“可惜这眼神有些凶,真是美中不足。”
瘦松苦笑道:“好了,好了,别说浑话了,该出门了。虽说不远,可乡下土路不比城里,要是磨磨蹭蹭,得错过难得一见的美女蛇了。”
两人出了柏屋,沿着店面往上游方向走。过了金井桥,对面便是宽敞的川崎义右卫门家宅邸,大屋外面围着土墙。
进门一看,川崎义右卫门早已在玄关恭候多时,他将两人从柴木门那里,沿着庭院,带去了小夜子的离屋。
离屋外面是一圈古桃树,里间有八张榻榻米大,用屏风隔开,小夜子正睡在被窝里。她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脸上消瘦不堪,几乎不见肌肉,瘦骨嶙峋,只有嘴唇微微前突。她的面相已无人样,好似畜生。
小夜子似是刚刚发作过,长长的黑发在榻榻米上,散乱地摊着。她竖起眼角,盯着三人看去,突然惊恐万分地喊道:“那个呀,又来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放过我!救救我!……”说罢蹬开寝具,两手抓着榻榻米,便往壁龛里爬,神色十分骇人。
瘦松五郎和颚十郎面面相觑,无言对视一眼。可现在没有时间磨磨蹭蹭,两人马上开始着手查看房间,他们蹲在昏暗的走廊防雨窗边,从微微打开的窗口,仔细打量那传说有大蛇爬入的栏间间隙。
正查验之间,时间不觉已过两点……三点……眼看着就要四点了,却什么事情都没有。别说蛇了,连壁虎都没看见一条。
颚十郎蹲得腿脚发麻,站起身来说道:“不好,看来我们两个大男人,仔细地守在这里,那美女蛇害羞,竟不肯出来了。我们两个人好歹也算是江户城里,数一数二的有名捕吏,犯不着两人都在这里死守,要不我们每隔一小时,就来换一个班吧?我先去趟厕所……”
仙波阿古十郎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走廊尽头,拐去厕所。
稍后便传来摆弄洗手钵舀水勺的声音,十郎慢悠悠地回来道:“哎呀,痛快了。来,我们换班吧。”他扯着闲话往栏间一看,突然“哦”的一声,压着嗓子惊叫起来。
瘦松五郎警觉地朝栏间一看,方才还空无一物的栏间上,不知何时,突然闪出了明晃晃的光来,好似阳炎雾霭一般微微摇晃。
两人趴着,使劲儿压低脑袋,等待金蛇显身,却只有那带状的光芒忽闪忽闪,再无其他异象出现。两人回到屋内,开始调查那光芒到底源自何方。
不消一会儿,两人便查到了这道光的来源……
原来,在齐腰高的木制墙板上,离着榻榻米三尺多高的地方,正有一个小小蛀洞,阳光正好从这里照射进来。
瘦松仔细地端详了一番这个蛀洞,一脸怀疑地说道:“方才那栏间的光,就是从这小洞中照射进来的。然则,太阳光不会从下往上照射,为什么光透过这里,能够照到那么高的地方呢,真费解。不仅如此,刚才一直相安无事,又是为什么突然有光,从这里射进来呢。那么短的时间内,太阳也没移动多少啊。”
颚十郎哼哼轻笑,不住地点着头,之后突然想到了写什么,一言不发地走去走廊上。
瘦松不知道阿古十郎此去何意,一直呆望着颚十郎,只见他不久之后,笑嘻嘻地回来问道:“喂,瘦松,栏间那晃晃悠悠的光,此刻已经没有了吧?”
回头一看,方才还明晃晃的光芒,现已消失无踪,栏间重回一片昏暗之中。
“哦,确实没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松五郎惊诧地问。
颚十郎神妙地回应道:“没什么。其实这个蛀洞,就是美女蛇钻进来的通道哩!……”
“哦?……可叔父说,那蛇有一尺多粗,怎么能从这么小的洞里钻进来?”
“这是因为那蛇有魔性,能自由变换。若是想进,不论多窄的地方,她都能钻得进来。平时我还会继续打马虎眼,可是今天不行。若是磨磨蹭蹭,怕是要出大事了。其实瘦松啊……”
仙波阿古十郎一反常态,脸色严峻。他凑到瘦松耳边,轻声地说了两句。也不知颚十郎说了什么,松五郎听了之后,登时惊叫起来。
道行之段
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见到,有蛇爬入栏间,可小夜子的狂躁却不见好转。她愈发衰弱,形容祜槁,令人不忍直视。
然而这次的对手,是会自由变换的魔物,即便是一顶一的捕犯高手——颚十郎,只怕也有些难以招架。他有时在走廊边蹲点,有时漫无目的地彻夜值班,焦躁不安,思前想后。这些在外人看来滑稽可笑。
发现蛀洞的四天后,恰逢金井村的例行活动,村民邀请到甲州术道屋宿的幻灯戏名人——小浜太夫一行来村里表演。
这小浜太夫并非艺人,而是个富家老爷,出于爱好才玩幻灯戏。他每年从赏花时节开始,就到调布、府中、青梅等村里巡演,一直演到插秧季节。每到一地,便去当地的望族家,借大客厅或到寺庙大堂,伴着讲经曲演些幻灯戏,比方《石童丸》《出世景清》《牡丹灯笼》和《四谷怪谈》等等。
幻灯戏最初流行于八王子地区附近,很快风靡全日本。播幻灯戏需有一个扎实的桐木制投影箱,那箱子的前面,装有跟西洋镜一样的玻璃片,在油灯的光照下,投射到一米高、六米多宽的、用美浓纸糊成的大屏幕上。
在横长八寸的木框里,有好多块玻璃,上面用明艳的颜色画着站立、摔倒、坐起等各种姿态的角色。这些玻璃五到八块为一组,镶嵌在木格子中,排放在大幕后面的投影箱里,交替使用。做到幻灯戏名人的级别,通常能一人操控四个投影箱,让画面中的人物自如活动,好似真人一般,令人叹为观止。
在当时,再没有什么比这幻灯戏,看起来更有意思了。若听说明天哪家的大户人家家里,有幻灯戏来看,附近一带的乡亲们,都没心思干活了,即便七、八里开外的庄户,也必要全村出动,拿着提灯连夜赶路前来。
终于到了幻灯戏表演当日。
川崎义右卫门家一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佣人们又是将蜡烛台拿去大客厅,又是慰劳戏班子,还要制备坐垫和烟草盆。庭院里摆满竹席坐垫,不够用的地方,就拿长凳凑上。下男头作平追着小仆不断指挥,满头大汗地喊着:“喂!这里坐垫不够啦!……浑蛋,长凳不是摆在这里,往那边、那边!……畜生!……”此人身材消瘦,看样子是个耿直老实的好青年。
屋里放着招待来客的麦茶,还有分给孩子吃的糕点和糯米饭。这些都由女中头阿年负责分配安排。一直笼罩在阴郁气氛中的宅邸,仿若回了春天,人人兴高采烈,满面笑容地奔走忙碌。
天还没有黑,身着盛装的男女老少,便带着自备的饭食,和当地自酿的好酒前来等候。不消一会儿,五十张榻榻米大的大客厅自不用说,就连庭院的竹席坐垫上,都坐得满满当当,连转身都难了。有些性急的人已经打开餐盒,干起杯来,还有人嚷嚷着让戏班子快些开演。
颚十郎也受到邀请,坐在大厅里的一角。
秋天日头短。大伙闹了没多久,天便擦黑了,夜空中闪着点点星光。大家伙催着快开演,作平和负责这次活动干事,起身熄灭了大厅的灯火。
不久,正面的屏幕上,映出一个讨彩头的福助人偶。观众席里登时炸开了花,人们激动得大声叫嚷。后台传来了洪亮的开场白声:“我等走南闯北,久仰贵地的繁华盛名。但凡有名的艺人,皆轮番来贵地献艺。我们技艺虽不精湛,却也尾随名家来此演出。我们表演的这彩色幻灯剧,与别家技艺有所不同,家伙离手,不过是提灯与玻璃片而已。技艺未精,难免失手,届时还请各位看官,多多包涵担待,大人不记小人过。今晚给大家演的,乃是《安珍清姬道成寺之段》,演出者是小浜太夫。伴奏为戏班全员。开场白到此为止。”
“哟!有劳!……”
伴着一声吆喝,热闹的伴奏响了起来,三味线、太鼓、小鼓配上木鱼。三味线拉的过门演奏,带着讲经曲的调子。
稍后,银幕明亮起来。大家眼前呈现出一幅色彩明丽的画面。大幕中上下是成排的松树,中间为街道,清姬从左侧婀娜摇摆地登场了。
那清姬穿着红色振袖和服,戴着花簪,背后垂的腰带包有金边——她的身姿,正如歌词中唱的那样美丽动人。清姬走到大路中间时,一个飞脚,忽然从右侧闯进银幕。清姬问那飞脚,可曾见到一位长相俊美的云游僧人,飞脚回答她说:呜呼,人往那边去了。
接下来出现云游僧人,他在赶夜路时,偶然遇上了一位美女,以为那女子是幽灵,慌忙扑倒在地,敲着钟一个劲儿地念起经来。
场景变换到“日高川”那一幕,背景是奔流的大河。清姬好不容易来到河边,求摆渡的船夫带她过河。可那船夫无情地拒绝了。
清姬哇啦哇啦地又哭又怨,上蹿下跳满地打滚,表情愈发凄厉,最后跳入河中,哗啦哗啦地划起水来。她一度沉入水中,咕嘟咕嘟不见了身影,就在大家以为清姬溺水时,她忽然变身为一条通体金鳞的大蛇,扑嚓扑嚓地在激流中畅游起来。
故事至此,一直中规中矩,而后却有了出人意料的发展。
照理说,清姬该去道成寺,爬过土墙来到钟楼附近。可不知为何,这天夜里的幻灯剧中,那蛇横渡日高川后,银幕上忽然出现了一所宅邸的离屋。一个名叫作男的男子,正在那里对着一个小洞,调试类灯剧用的玻璃片,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场景转换到离屋里边。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正在屏风中睡觉,在那栏间上,方才清姬化身的大蛇,正猛地扭动身子往里爬呢。
就在前来观看的村民们,被这段剧情惊得目瞪口呆时,漆黑一片的庭院里,突然响起一声惊叫,随后便传来有人慌忙往外逃窜的声音。
那人一个劲儿地想往外跑,可这边似乎早有准备。黑暗中,埋伏在大门两侧的五、六个男人,一齐站了起来,“妈了个巴子!”一声断喝,一个压一个地,将那想外逃之人,牢牢地制伏住了。
拉起来一看,那人竟是平时干活勤快的下男头作平!
真相
瘦松五郎和仙波阿古十郎在往江户的回程上,正好走到五日市的街道。
“话说,想到利用阳光在洗手钵里的折射,照亮嵌在小孔中的玻璃片,在栏间映出大蛇的幻影,也真够绝的。他想必是看到阳光照到洗手钵上后,折射到小洞上面,正好射入栏间,所以才想到此法,利用洗手钵中的水来作案,真是难以破解。若要消去光线,只需盖上冼手钵的盖子即可。这么一来,他能随心掌控那幻影出现或消失,手法实在髙妙。若不是去八王子查到那个作平,曾在玉川画过玻璃片,此案的玄机,怕是难以破解。可是阿古十郎,您是怎么知道,那一束栏间的光,来自洗手钵的水,折射出来的阳光的呢?”
“这不奇怪,我去厕所后只干了一件事,就是打开洗手钵的盖子,洗了洗手,仅此而已。可方才还不见出现的光芒,转身却射到了栏间,如此一来,控制那栏间之光的,只可能是我摆弄过的洗手钵盖子。如果这么说开了,此间的道理十分简单,并不值得自满。”
瘦松五郎点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说破了确实简单明白。您当时在我耳边轻声说,这是用幻灯剧的手法,在栏间映出大蛇的幻影。您的头脑真是太机敏了,听得我鸡皮疙瘩全冒出来了。”
阿古十郎有些不耐烦地摆手道:“好了,快别抬举我了。要说起鸡皮,那侍女阿年才让人起鸡皮呢。这教唆作平作案,联手觉念和尚骗人,全是那小骚娘皮一手策划的。阿年长得温柔乖巧,却想用蛇折磨死主人家的大小姐,假借蛇姬神谕,让作平继承义右卫的家,自己则嫁给作平做老婆,以此夺取主人的家业,真是蛇蝎心肠,胆大包天!……哼哼,这姑娘家真真是魔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