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钗

女婿

一场大雨从二十四日——龟户天神大人祭典的夜里开始下起,直到三十一日还没有停的迹象。

仙波阿古十郎和雷土土吕进闷在神田佐久间町的焙烙长屋里。这间房子在古井和长屋公厕对面,能听到雨水在沟里,潺潺流淌的声音。要说风雅,倒也挺风雅的。

下午四时,寒气透骨,真让人想点上一个火盆。阿古长与土土助在阴冷的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小屋中抱着光腿,呆呆地望着窗外连绵不歇的大雨。

正在无聊发呆之际,一个人拉开防雨移门,举步走了进来。那人是北町奉行所的,曾经跟着仙波阿古十郎断案,现在已经小有名气。他就是神田捕头——干瘦松五郎。

痩松五郎提着一个两升装的大酒桶,笑嘻嘻地进屋来道:“嘿嘿,您们两位果然没有什么精神。我就猜会这样,特意来看你们了。这是今天早上,刚送到的宇多川的常陆新酒。快来喝一杯驱驱寒气,打起精神来吧。您喝了我的酒,下次找您出主意,可要帮我的忙呀。”

酒过几巡,神田川家又送来了鳗鱼。三人喝得兴致盎然,围着酒桌扯起家常。说话间,瘦松五郎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一拍膝盖道:“阿古十郎和土土助先生的买卖,需要走街串巷,您们两位可能已经有所耳闻了。阿古十郎,您听说过万和家金簪子的故事吗?”

“万和就是经营深川木场的大户人家吧。说到在吉原花街一掷千金,奈良茂的名声似乎更响亮些,可要说哪家有钱,这万屋和助却比奈良茂有钱十倍。他买下茂森町的三町四方做宅邸,浮在护城河里的木材,少说也价值五十万两。”仙波阿古十郎点着头,边吃边说,“万和的大女儿阿梅和舅舅的女儿花世是朋友,时常去金助町玩,我见过一两次。这万和家的金簪子,到底是怎么一个故事呢?”

瘦松五郎正坐说道:“此事说来实在奇妙,简直能当怪谈来讲,最适合在连日阴雨的冷天夜里,与大家分享了。正好明天才换我们值月班,今天一天休息。既然您不知道,我就来说一说。”

“怎么搞得这么正式,你可别给我设套啊。”颚十郎摇头苦笑着说。

瘦松五郎握着膝盖,探出身子笑道:“您别打岔,先听我说嘛。故事的开始有点古早,时间追溯到距今十五年前。当年在深川木场附近,有一个木材批发店‘山崎屋’,店主人名叫金右卫门。这位老板有个八岁的儿子名叫金三郎。而那万和家,则有您方才提到的女儿阿梅,当时才四岁大。万和与金右卫门都是木曾人,追根溯源可算是远亲。两人关系很好,一直如近亲一般互帮互助,有一天忽然想到:不如就将这阿梅许给金三郎做老婆吧。就这样,两个孩子还在年幼的时候,便被订下了婚约。金右卫门送给万和一支雕着凤凰的纯金发簪,作为婚约信物,期待着两个孩子的婚礼。”

“原来如此。”仙波阿古十郎点了点头,嘟囔了一句,“倒也正常。”

“两年前,木曾那里发生了一次山林大火。山崎屋家的山头烧了五天五夜,树木全都化成了灰烬,店面更烧得影儿都没有了。金右卫门决定关店去长崎,做中国进口木材的生意,重新起家,将金三郎也带去长崎。次年春天,万和收到金右卫门的信,告知他们西渡中国,此后十二年间音讯全无。

“然而,阿梅心心念念着,已经记不清长相的金三郎,她给土佐原人偶穿上和服,拿它当金三郎的替身,不仅一日三餐,都为人偶准备一份饭食,还亲热地同人偶说话,仿佛那里真有金三郎本人一般。阿梅的样子十分可怜,让人不忍直视。她患上相思病后,眼看着一日瘦过一日,到今年五月十七日,已是形容祜槁,最终也就病逝了。万和家的女主人是阿梅的继母,倒还平静,可是,万和本人却感慨万千,说万事都是前世约定,叹息说这都是命。

“最终阿梅人进棺材时,万和拿出凤凰金簪,轻轻抚摩着女儿的身体道,这是你婆家送的信物,且带着上路吧。他说罢将金簪放人棺材,送女儿去净心寺的墓地下葬。”

阿古十郎一反常态,有些伤感地叹道:“原来那姑娘死了。她可是个温柔的好姑娘啊!……”

“就在阿梅死后两个月,之前一立音讯全无的金三郎,竟然回来了。他说父亲在中国身患重病,后来因各种琐事,未再寄出书信。万和埋怨金三郎,怎么不早回来两月,边抹眼泪边将女儿阿梅的事,告诉给了金三郎。金三郎听后,抱着阿梅的牌位,哇啦哇啦地放声大哭,说自己长久以来,在中国努力工作,最大的盼头便是有朝一日,返回日本来迎娶阿梅。阿梅怎么就没有能够多活上两个月呢。

“万和虽然死了女儿,却说金三郎既有婚约,便是自己的女婿。他找了一间离主屋稍远的茶室离屋,让金三郎住下,如亲儿子一般宠爱金三郎。到了阿梅去世的第一个盂兰盆节,一家人去净心寺,为她做法事扫墓,金三郎也随万和一家同去。可他一到墓前便不住哭泣,所以就独自离开寺院,扫完墓先回家。就在金三郎借着昏暗的夕阳,蹲在门口,烧麻秆点迎魂火时,他面前突然走过一顶轿子,只听‘丁零’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突然从轿子里掉了下来。金三郎过去捡起来一看,那掉在地上的,竟是一支雕着凤凰的纯金发簪!……”

“哦,终于说到重点了。”仙波阿古十郎兴奋地拍着手。

“金三郎追了出去,可是,那轿子转眼间,便消失在了昏暗的暮色中,不知去向何方。金三郎只好作罢,将簪子放进袖兜,回离屋早早睡下。那天半夜,他忽然听到有人在敲防雨窗,打开窗户一看,死去阿梅的二妹阿米两手作揖,一个人在站窗外的荻花丛里。金三郎问她:怎么一个人大半夜地,跑到这里来了,阿米说她有一事相告,特意上门拜访。金三郎让她进屋后,阿米贴着墙壁,断断续续地说道,看金三郎哀悼亡姊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痛,自己与亡姊虽非同腹所生,但都有父亲的血统,求金三郎将她当做亡姊来看。金三郎大吃一惊,说承蒙姑娘好意,但这事使不得,现在自己养活自己,尚且十分困难,多亏令尊的大恩大德,才能勉强度日,怎么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阿米说,她一个女孩子家,深夜潜入金三郎的住所,就算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再是清白之身,还请金三郎可怜可怜自己。阿米说罢,便伏在榻榻米上不肯起身。金三郎起初还厉声劝阻,可渐渐被阿米的真情打动,很快成了如胶似漆的一对有情人。

“在那夜之后,阿米每晚六点,就悄悄溜进离屋,等天亮了便回自己住的主屋去。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金三郎感到内疚难耐,就在一周前的一天早晨,对阿米说: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不如将这实情告诉万屋和助大人,请求他的原谅和许可。阿米同意了,说若父亲火冒三丈,就让金三郎拿出在大门口,捡到的发簪给他看,这样定能平息怒火,千万记得,万一话不投机,就拿出那支发簪。

“天亮后,金三郎牵着阿米的手,去到主屋,让阿米在院外稍等,独身一人走进万和的房间,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对老人家说了,向他道歉。和助一脸诧异道:有一事他没和金三郎说过,其实阿米在盂兰盆那天傍晚,从寺庙回来之后,突然昏睡过去,现在还昏迷不醒呢。昏睡期间,阿米曾一度断气,将他吓得不轻。阿米现在还睡在被窝里,连翻身都难,怎么可能悄悄跑去,金三郎住的离屋?虽然金三郎说阿米正在院外候着,可万助确信她,就在隔壁房间沉沉睡着。金三郎大吃一惊,走去隔壁房间一看,现在本应等在院外的阿米,瘦得不成人形,正睡在被窝里呢……”

阿古十郎边听边憋笑,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大笑道:“我说,瘦松,那之后事情怎么样了,我来给你猜一猜吧?”

“哎?……怎么?”瘦松五郎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颚十郎。

“用不着吃惊。之后应该是这样的。金三郎拿出那支雕有凤凰的发簪给万和看,万和大惊说:这不是放进阿梅棺材里的发簪吗,你怎么会有这东西呢?说话间,阿米突然醒来,坐起说她死得太惨,冥界的神明可怜她的身世,时不时放她出来,借阿米的身体与金三郎大人相会。阿米的脸还是原样,可这遣词用语,却完全变成了阿梅。就在大家震惊之时,阿梅的灵魂说,让阿米帮她续上这份姻缘,是对她最好的供养,还请父亲许了这桩婚事,自己在此告别人世,说完哭倒在地,扶起来一看竟已气绝。大家赶紧围过来抢救,不一会儿,阿米喘过气来,好像突然退了高热一般呆坐着。大家询问她,昏睡时发生的事,也是一问三不知。万和被阿梅的悲愿感动,按照阿梅的嘱咐,将阿米许给了金三郎。故事讲完了。”

“什么呀,原来您听说了。您也真是爱使坏,让我白费这么多口舌。”

“谁叫你搬出这么老套的故事来忽悠我,我哪是那么好骗的。我不像你,我可是有学问的。我说瘦松,这是中国的志怪小说《剪灯新话》里的故事,叫《金凤铁》,你到底从哪里听来的?”

瘦松不悦道:“什么听来不听来,我说的是真人真事!前阵子深川的八间堀里,发现了一具没脑袋的尸首,虽说不是我值月班,可是,我挂心这个案子,去万屋走了一趟。这故事是万和亲口对我说的。”

阿古长脸色稍变,问道:“这么说,这真是真事?”

“骗您我能有什么好处呀?真事,真事!……金三郎和阿米明晚就要成亲啦,万和家现在忙作一团呢。”

阿古长与土土助对视一眼道:“土土助先生,大事不好啊。”

土土助也使了个眼色道:“确实,这件事做得太恶毒了。”

瘦松左右打量两人道:“什么呀,到底怎么恶毒了?您俩别尽使眼色,看得怪瘆人的。”

说话间,门外传来了雨打伞面的声音,一个轻细的脚步声,慢慢地朝长屋靠近。

不一会儿,只听一个温柔文静的声音,从防雨拉门外传进来:“有人吗?请问仙波大人,是住在这里吗?”

阿米

来客进了屋里,头上梳着高高的藏前式圆髻,身穿染有秋七草的紫色畝织缩缅振袖和服,是个下巴圆圆、文静温柔的十六七岁姑娘。从她穿着奢华、举止高雅,可知一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那姑娘毫不犹豫地走上旧榻榻米,恳切地望着阿古长道:“我是深川茂森町万屋和助的小女儿,名叫利江。姐姐还在世时,跟随她去金助町花世姐姐家里玩,曾见过您一两面。因为这一面之缘,今天我有一件要事相求。”

利江将方才瘦松说的故事,再次简短地说了一遍,一脸果断地说道:“不瞒您说,接下来我要说的事非常离奇,离奇到也许会让您发笑。这都是我的感觉,我总觉得我家要出大事了。”她眼睛里闪出惊恐的神色,继续说道,“说来您可能不信,可我总是觉得,明天即将成婚的二姐阿米,不是原来的二姐了。我总觉得她是个陌生人,让我难以释怀。”

“您单这一句话,我也听不明白啊。”

“也对,我应该和您说得更详细一些。可到底怎么说才好呢……”利江一歪脑袋,沉思了片刻,继续说道,“长相、举止、声音都和原来的阿米一模一样,我一句话说不清楚,只是她与原来的二姐,有点不同了。要说哪儿不同,我二姐有些执拗,每次去厕所回来洗手时,一定先用左手拿水勺,从右手开始冼,她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先用右手拿过水勺。可最近,二姐总是先用右手拿水勺,从左手开始洗。另外也是一件小事。二姐最讨厌枕巾被汗打湿,有时睡到一半醒过来,常会让睡在一旁的我,去取新枕巾替换。然而最近,她就像是忘记这回事似的,若无其事地枕着以前绝对会感觉恶心的脏枕巾。”

“我提一个问题,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二姐有异常的?”

“是本月七日傍晚。那天二姐的情况急转直下,一度断气,手脚也变凉了,大家差点哭着,要给她准备葬礼。我开始觉得二姐不对劲,应该是那之后的第二天,大概是八日左右。”

阿古十郎伸手摸着肥硕的下巴道:“好,我知道了。那阿米姑娘当时所在的环境下,容易被人掉包吗?”

利江猛地摇头道:“姐姐因为发热,容易发冷,不能受风,所以一直让她睡在土藏里。且那土藏不是一般的土藏,是座敷土藏,在中庭正中央,四面都是走廊。土藏离庭院很远,离玄关和后门就更远了。”利江眨巴着眼睛回忆着说,“另外,父亲、母亲和我三个人,轮流给姐姐守夜,她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陪着,不论出什么事儿,都不可能将重病的姐姐,从土藏中带出来。替身想要掩人耳目,经过重重宅邸,潜入土藏,更是难上加难。”

“这下可真是离奇了。”颚十郎连连点头,“话说,您今天有何事相求呀?”

利江机灵地望着阿古长道:“我求您做的事情,正与二姐有关。虽说不论如何,都不可能有人闯进土藏里去掉包,可是,二姐现在确实,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原来的姐姐了。我想求您破解其中的奥秘,查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特意上门拜访。若是您调查后,发现确实不是掉包,那我也好安下心来,不再胡思乱想了。”

瘦松一直聚精会神地听利江说,忽然眼睛一转,插嘴道:“阿古十郎先生,这肯定是被掉包了。”

颚十郎吃惊地说道:“我还以为你在打瞌睡呢,原来醒着啊。你突然大声插进一句,都把人家大小姐给吓到了。先不说这些,为什么你说一定是被掉包了呢?”

“只可能是被掉包,这连亲妹妹都说,姐姐已经变了个人,不是掉包还能是什么?不论道理上怎么看,既然直觉如此,准没有错!……”

“哼哼,土土助先生您听到了吗,瘦松这话可了不得呀。我来问瘦松先生一句,在这样深宅大院的座敷土藏里,要怎么才能潜入冒牌货,将那重病的、真正的阿米姑娘,给人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换出来呢,您能解释解释吗?”

“这有何难?”瘦松转去对利江继续说道,“您方才说,阿米姑娘曾一度断气对吗?”

“对,没错!……”

“那时,你们找葬具屋,送棺材来了吧?”

“对,送来了。”

“所以,那冒牌的阿米,一定是藏在棺材中,一路进入座敷土藏,趁乱将被窝里的阿米装进棺材,自己则假装死而复生。人活过来了,自然用不着棺材,还不吉利,主人家肯定会赶快将棺材退掉。这么一来,等在一边的同伙,便点头哈腰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将那装着真正阿米姑娘的棺材抬走。所以,大小姐您在那场复活乱子后的第二天,觉得自己的姐姐变了个人,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您姐姐被人用这样的手法,给换出去了嘛。”

土土助一拍手道:“这犯人绝对是行家里手,想到用棺材掉包,实在是高明啊。”

棺材

“这么说来,您刚到中玄关的台阶口,就有一个佣人出来说,病人突然又活过来了,不好意思,劳烦您抬回去吧?”

深川,灵岩寺门前町的葬具屋——平野屋的店门口,平野屋的老掌柜传右卫门,正坐在门口招呼仙波阿古十郎。

那传右卫门头顶只剩下一撮白发,腰也弯了,耳朵也听不清楚。他弓着身子,将手放在膝盖上应道:“正是。我们刚刚把给沐浴净身的家伙,卸下来放在台阶口上,就从里边奔出一个佣人来,说了这番话。我们棺材还没有沾地,就又抬回来了。刚刚我也说了,阿米姑娘与我的孙女骚浪,是一起学舞的朋友,每次学舞归来,都会来我家玩,和骚浪两人复习当天学的舞。听说阿米姑娘一病不起,我们和骚浪也都很担心。

“七日夜里八时多,万屋派来了一个传口信的,说阿米姑娘方才断气了,让我们快送一口棺材过去。阿米姑娘好歹是我孙女骚浪的好友,老家伙做不了别的,起码帮她背个棺材。我叫来店里的伙计,拿上沐浴净身的家伙,便拄着拐杖,将棺材送到了万屋。”

“原来如此。”阿古十郎点着头说道,“以防万一,我再问您一句,您送的棺材,确定没过玄关进到宅子里面吗?”

“别说进到里面去,那棺材我都没有卸下来。”

颚十郎环抱双手道:“好,我明白了。我顺便再问一句,听着有点不着调的问题,您背棺材去万屋的路上,有没有卸下棺材歇过脚啊?”

“茂森町离我家铺子近得很,再者当时情况紧急,哪有时间歇脚啊。”传右卫门扑腾着两脚大声说。

“对,您说得对。且说这世上多怪事,您有没有觉得,那天背的棺材,比平时背的要重啊?”

“棺材不是花柏木做的,就是杉木做的,该多重就多重,不可能单那一天,觉得比平时重。”传右卫门激动地说,“你可别小看我这副老身板啊。”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怪我失言了,抱歉抱歉,打扰您了。”

阿古十郎傍头愣脑地出了平野屋,去往灵岩寺门前町的净心寺。他顺着本殿右边走去墓园,瘦松急匆匆地,从墓园入口走了出来。

“手脚很快嘛。怎么样,那棺材有被打开的痕迹吗?”

瘦松点头道:“有,棺材外边有用铁锹撬过的痕迹,棺材盖也有打开的痕迹。不过痕迹并不新,怎么看都是两、三个月前下的手。”

“我估摸着也是这个时间。若是阿梅死后才开始策划,不可能完成这么多的精心安排。这么想来,那阿梅也应是被他们一点一点,下毒药弄坏了身子,最后不留痕迹地杀害了。我看,这肯定是很早以前就策划好的。”

“调包入手的,乃是身价五十万两的大小姐之位,他们这是干了一票大的呀。您说得对,案情确应如您方才说的。话说阿古十郎先生,您查得怎么样了?”

颚十郎伸手挠了挠脑袋道:“扑了个空!……我听信你的分析,前去查问,结果蒙羞而归。瘦松,对不住,那棺材根本没有进玄关,更别说到里屋啦。”

“什么?……”松五郎诧异地努着两眼。

“背棺材的是宠爱阿米姑娘的,平野屋家的老掌柜,他一路没有放下过棺材,也没有休息过。不仅如此,那棺材根本没从传右卫门的背上,卸下来过。难得你想到这个法子,但是,看样子,得放弃棺材这条思路啊。”

“那么,犯人到底用的什么手法?”

“你问我,我哪里知道。”阿古长说罢仰望日头,继续说道,“婚礼在晚上七时举行,还有不到六个小时。得赶在他们喝交杯酒前,想出一个法子来,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总之前去小塚原的投葬寺院,查验一下在八间堀发现的无头女尸吧。虽说犯人应该不至于如此大胆,将阿米姑娘从茂森町偷换出来,砍掉脑袋,随手丢进附近的八间堀里,不过,事无绝对。万一真是阿米姑娘的遗体,就对我们有利了。”

“您说得对,今天开始,正好轮到我值月班,可以不用顾忌,一查到底。”松五郎激动地说,“我们赶快走吧。”

两人在千住叫了轿子,奔去小塚原,向投葬寺院的同心侍卫一番解释后,找来一个打杂的非人,让他提着铁锹去随葬坑。

这投葬寺院里的尸首,既没有棺材,也不裹草席,只在草原上找个地方,浅浅地挖了个坑,将尸首往里一堆,在上面随便盖些沙土,最后插一块木牌,写明下葬日期和尸体性别,仅此而已。

三人走到一块簇新的木头墓标前——乙丑年八月十四日,女。

“浑蛋,就是这儿。”杂仪指着墓标说。

“劳烦您挖出来,注意别伤着尸首。”

非人杂役拿铁锹,掘开低矮的土馒头,挖了起来。因为连日阴雨,坟头十分泥泞,并不好挖。

那杂役掘得泥土翻飞,挖了好一会儿,突然停下铁锹道:“老爷,没了!……”

“你说什么?”

“尸体不见了!……”

瘦松大惊道:“怎……怎么可能呀!你……你不会挖错;地方了吧?”

“不可能,您看,这里写着乙丑年八月十四日呢。给她下葬的就是我,错不了。”

“喂,把铁锹给我。”

瘦松五郎拿过铁锹,使劲儿地挖了好久,翻出来的尽是石块与树根。

仙波阿古十郎神情郑重,劝道:“瘦松,别挖了,白费力气。我看再怎么挖,也找不着阿米姑娘的尸首了。若没有下雨,说不定还能留下一些线索,可最近连日阴雨……没办法了。这一来我就明白了,被砍掉脑袋、丢在八间堀的,确实就是阿米姑娘。既然犯人下手如此狠毒,我们也得拿出点真本事来。今天举办婚礼的阿米姑娘,乃是与真人长得宛若孪生的家伙,不用说,那金三郎也是一丘之貉。他们还有两、三个同伙,搞不好万屋家里,就有一个同伙。”

“什么?……”松五郎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总之,真正的阿米确实被犯人调包,运出了万屋。他们到底用的是何种手法,去实地调查一番,说不定能发现线索。”阿古十郎说着,突然站了起来,“咱这就去深川的万和家。我对外的名义是你的助手,若不这样说,恐怕会不好做事。”

“我知道了。”松五郎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仔细商议一番,便赶往深川的茂森町。瘦松与万和关系亲密,所以很快就进到了里屋。

今天是女儿阿米大喜的日子,万和家热闹非凡。家门口挂起了大红灯笼,店铺里铺上了红毛毡,摆出了金屏风,掌柜身穿礼服,杂役头领穿着印有店铺标志的褂子,跑前跑后忙里忙外。

因为时日特殊,平日温厚和气的万屋和助,这次也有一些,嫌两人来得不是时候,可是,松五郎和阿古长却不依不饶,将家中查了一个遍,最后来到阿米姑娘睡过的那间座敷土藏。

那座敷土藏建得好生气派,让人联想到大奥中,嫔妃们的住处。房子四面是长长的走廊,围出一块五百坪的中庭,土藏就建在中庭的正中间。

阿古十郎假装在协助瘦松五郎,钻进土藏里暗自调查。稍后,他凑到瘦松耳边说:“我本以为这土藏有暗洞通到外面,可仔细查看后,发现并非如此。这里查得差不多了,你按我刚才说的那样,问一问万屋和助吧。”

瘦松点了点头,走到万和身边道:“万屋先生,冒昧问你一句,阿米姑娘曾一度断气,那时应该在准备给她净身。当时棺材进到这座敷土藏中来了吗?”

万和点头道:“孩子断气是在下午五时,我们哭着给她换上寿衣,留下侍女阿时陪她,其他人都去大厅里,讨论葬礼的举办时间。过了一个小时,阿时忽然哇哇大哭,冲进屋里大喊‘小姐活过来了’。我们马上让平野屋的,将棺材抬回去,连滚带爬地跑进座敷土藏一看,阿米正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呢。我们叫唤她的名字,听到她用低沉的声音应了两声。谢天谢地,当时只觉得好像做梦。我正想在家中庆祝一番,忽然瞥见土藏门前,摆着棺材和净身工具,真是触霉头!我看到那些登时就火了,冲到我家铺子里,正巧佣人鹤三路过走廊,便揪着他问道:‘畜生,不是说让平野屋将东西抬回去,为什么没和人家讲。’鹤三说:‘平野屋的听说我们急着用,刚把东西送到,传话晚了一步。’我同他说,棺材就放在座敷土藏的大门口,太触霉头,总之赶紧找人搬走。”

瘦松摆摆手道:“好,我都明白了,只要知道这些便好。您家大喜的日子,我们还来打搅,实在过意不去。这世间的评价,实在是变幻莫测,今天我们收到密报,没办法坐视不管。可这些例行检查,不过是做做样子,现在过场走完了,咱这就撤走,还请您别放在心上。”

走出万屋的铺子,颚十郎笑道:“如何,瘦松,跟我的推断一样,当天有两口棺材吧。我猜他们肯定早就偷偷下毒,掐着毒药的计量,很清楚阿米姑娘何时会死。看到万和找平野屋买棺材,便顺势将早就备好的棺材,当做刚刚送来的棺材送进里面,如此一来没有人会起疑心。阿米身边只留下女佣阿时,那阿时也是同类,协助背棺材进来的同伙,将棺材中的冒牌货,和阿米的遗体互换。另一个同伙则守在中玄关,看到平野屋的老掌柜背来棺材,便直接回绝。哎,这手法其实简单极了。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会想不明白呢?要我说,想不明白才稀奇呢。”

瘦松五郎惭愧地摇头道:“一个人死了用一口棺材,我脑子里一直这么想,压根就没想到会有两口。哎,真是太疏忽大意了。”

“关于此案,我有个办法。不过,得劳烦你回万屋走一趟,帮我把利江姑娘请出来。我在净心寺的帝释堂前等你们。若是利江答应我的请求,今天晚上可有一场好戏看了。”

院子前面的影子

万屋家是经营木场的大户,比奈良茂家还有钱十倍,当家的万和不论做什么,都是大手笔,又兼这次婚礼,有庆祝一度垂死的女儿康复之意,所以,他砸下重金,将家里布置得异常豪华。

天花板上的木格子,全部涂上了金漆,房柱的漆框上,打上了红铜镂金鱼子纹的装饰片,藏住钉子头。五十张榻榻米大的客厅正面,摆出了金色的屏风,地上铺着荷兰进口的大毛毡。左右两边的大花瓶里,遍插着粗壮的松枝,几乎要碰到房顶上了,还在两边的松树上,各自放了一只活鹤。客厅里摆着六张榻榻米大小的仙山盆景,邀请猿若町的演员,都装扮成老翁、老妪,站在盆景中,盆景中用的石头,都是货真价实的蓬莱石。用作装饰的乌龟也是活王八羔子,在龟壳上用金泥写了一个“寿”字,真是奢华至极。

新郎新娘坐在大盆景前,亲朋好友则根据亲疏安排座次,一个不剩地全部出席婚礼。终于到了新郎新娘交杯饮酒,喜结连理之时,忽然从宽敞庭院的一棵松树下,闪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来。

那身影穿着白色羽二重料子的睡衣,浑身湿透,肩头和袖口还有水藻和菱角叶子,定睛一看,竟是个站得直挺挺的无头女幽灵。

一个坐在走廊边的客人看到,吓得一声尖叫。众人不明就里,纷纷回头张望。给新郎新娘斟酒的童男童女,回头看了一眼,只说一句“看那个”便吓得一把丟下了长柄酒壶,仰脖子瘫倒在榻榻米上。

因为这一嗓子,一直毕恭毕敬地低着头的阿米,撩起头戴的新娘棉帽一角,瞟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道:“少……少开玩笑了!……畜生!……”她立刻拿起酒盘上的大红酒盏,朝那亡灵掷去。阿米抓起坐在身边的新郎金三郎的手,激动地喊道:“喂,梅花,看那样的东西竖在院子里,想来事情都败露了。做人最讲究收尾果断。我们赶快跑吧,慢一步怕要被人抓住了。”

金三郎身边有两个魁梧的壮汉,自称是木曾的亲戚,跟随服侍金三郎。他们突然站起来,脱下和服裙裤,摔在榻榻米上,喊道:“老大,阿莲说得对,事情至此已到极限。既然无法在此扎根,那就果断撤退。说到底我们还是海贼,就算当上江户第一的富豪,当了这家的女婿,事情便不会败露,可这一票也不知道能搞到多少钱。咱上岸还没多久,就落到这步田地,还是快趁追兵未到,赶紧逃吧。”

金三郎撩起裙裤裤管,盘起腿来,喊道:“就算抢遍中国、印度,一辈子也赚不到五十万两金子啊。在厦门的小酒馆里,我听过金三郎的故事,我便将他毒害,碰巧陕西人阿莲长得与阿米一模一样,所以,我就找来四人,演了这么一出好戏。宁波人阿时假扮侍女,潜入宅邸,先给碍事的阿梅下砒霜,慢慢将她毒死。再效仿怪谈《金凤钗》的故事,策划好这次剧情。看到木场的护城河里漂满木材,我一心以为,尸体一定不会浮上来,便像拋尸大海那样,随便弃置阿米的尸体。不想此举让我们走了霉运,后来只好慌忙去投葬寺院里,将尸首偷出来。纰漏已出,再怎么挣扎都没用了。这次虽说功亏一篑,可我不过是明石之浜的渔夫之子,现如今却坐上家产五十万的万和养子之席,也算此生无憾。你们想逃便自己逃吧,我只想坐在这里。”

新郎说完伸开手脚,躺在了座位上。

从安政末年(1860年)开始,梅花新吉一伙人,便长期袭击、洗劫中国台州、福州沿岸的渔村。而假扮梅花亲属的两人,则是海盗船的船老大,一个叫老大权六,另一个叫忘八猪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