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红色密室 第一节

解剖室里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区公所送来一名路倒的老游民,已经查明他死亡的原因,现在老人的脸上盖着白布,静静躺在解剖台上。对老游民辛苦又短暂的不幸生命终于画下句点感到深深的感慨,是外行人才会有的感伤情怀。解剖室里的四名男女对这类的事情完全不关心,绝非因为他们是个性冷酷的人,而是因为他们是需要冷静思考的科学人士。现在他们从将近三小时的紧张中解放,心情都不约而同地放松了。

正在洗手的天野教授,把视线投向窗外暮色渐浓的大学校园,忽然回头对旁边的浦上文雄问说:“香月怎么了?”

香月绘美子是法医学教室的女学生,每次都是她负责作记录,天野教授也特别看重她。

“这个嘛……”浦上微歪着头:“好像九点左右她接了通电话出门之后,就没有回来了。”

“会是早退吗?”

“不是,她只说要出去一下,然后就走了。”

“嗯。”教授有种莫名的预感,表情凝重地说:“最近发生很多不好的事呢。”

教授将心中的担忧用闲聊的语气说着,用毛巾将手擦干。天野教授拿下口罩之后,因为鼻子下方蓄了胡子的缘故,看起来更加严肃。事实上他是位律己且拥有典型学者风范的人,在感叹战后道德颓丧同时,也常常训诫年轻的门生。

“我等会儿去看看情况。”

“嗯,那样最好。”教授一脸忧虑地点头说。

伊藤瑠依停下整理笔记用具的手,用带着强烈感情的眼眸凝视着浦上的侧脸,专心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等到和浦上一样都担任解剖助手的榎茂出声叫她,她才突然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你还问我说什么,同样的话我已经说三遍了啊!”

“抱歉,我在想事情。”瑠依的鼻翼颤动着,脸上浮现勉强的笑容。

这个娇小且拥有一头漂亮头发的女子心中想些什么,榎清楚得很。她不甘心浦上被美丽的学妹香月绘美子抢走。话虽如此,到现在她却还是无法对他死心。而且这样朝夕相处之下,只会更增添她的思慕之情。

已经进入研究所的瑠依,当然比学妹绘美子要来得更有教养,学识经验也更丰富,但她已经深刻体悟到,光凭教养无法掳获男人的心。她擅长运动,体态匀称;有形状漂亮的朱唇;胸部发育很好,身为日本人却很难得不需要衬垫……然而,不管是丰满的胸部或水润的嘴唇,在香月绘美子的美貌之前都不值一哂。

“有什么事吗?”

“喔,我忘了。”榎笑着说。他的笑容,彷佛在问“浦上那样的男人到底有哪里好”。同样身为天野门下的英才,和浦上之间竞争是他的宿命,而由于浦上抢先一步要在明年春天到西德留学,榎更是有故意藐视他的倾向。夙愿难成的遗憾,瑠依并非全然无法理解,但有时他这样的态度看起来欠缺男子气概,所以瑠依也会用轻蔑的眼光看他。这四名在天野门下第一线的男女,简直就像是人间社会的缩图,彼此憎恶,互相鄙视。

教授回到研究室之后,瑠依站起来,一声不响地靠到浦上耳边说:“等你,好吗?”

她语带娇媚地说,浦上神色不快没有回头,只是冷淡地摇头。

浦上甩了她之后,收敛起往日一直挂在脸上的和气笑容,总是心情不佳地板着脸孔。他眼镜后面细长清秀的眼睛如往常般冷漠,大鼻子彷佛轻蔑瑠依似地高高耸立。对于这个只有身高很高这项优点,长相并不是那么让人喜爱的男人,自己怎么会只因为对他献上童贞,就无法割舍呢?女人心深不可测,有时连瑠依自己也感到不解。

她拖着无力的步伐走出解剖室,在准备室里脱下手术衣,正要拿着包包回家时忽然改变心意,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她不是在等浦上,而是突然感到身心俱疲。她看着暮色渐深的校园,想起以前两人一起回去的光景,心中百味杂陈。瑠依玩弄着大衣的钮扣,继续漫无目的地坐在椅子上。

其他两人还有别的要事。根据解剖资料制作尸体检案书和死亡诊断书,并请教授署名捺印,这都是浦上的工作;事先向葬仪社订棺木,并将解剖的尸体放进去,这些事则每次都是由榎负责。

收拾好手术刀和剪刀的浦上,从解剖室走出来时故意装作没看见瑠依,走到桌前坐下写文件。接着走出来的榎看到瑠依,他张大了眼睛,用宛如说着“咦,你怎么还在这里”的眼神看着她,然后点燃一根香烟,昂然抬着那颗像芋头般的头,消失在门外。

浦上一直没说话,似乎不太高兴。他写字时,故意弄出让人厌烦的噪音,这动作往往是他在借题发挥。瑠依难过地凝视着浦上眉心深锁的前额。

没多久,浦上放下那支笔,看了一遍自己写的文件,然后寻找吸墨纸,但他怎么都找不到,啧了一声,用嘴把墨水吹干。接着他用鞋子的后跟很焦躁似地开始敲击地板,他到底在焦躁什么?为何如此心神不宁?在榎回来之前,他看了三次手表。因为负责尸体的人严禁止将尸体放着就外出。但他的动作,看来就像是以前在银座的茶馆等她时一样,让瑠依心中充满无地自容的感觉。

过了将近十分钟,矮小的榎背着一个比自己还要大的棺材回来了,经过两人旁边时摇摇晃晃地踉跄了一下,榎好像对于自己力气小感到羞耻,自言自语说“大概是中午没吃吧”,就走进解剖室。少来,明明就在他们面前吃了吐司,瑠依心中如此喃喃地说。

榎从解剖室内侧把门关上,浦上几乎在同时间站起来。他把活页夹在腋下,打算去找教授签名,匆匆忙忙往研究室走去。

瑠依还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没多久榎从解剖室里出来。“啊啊,肚子饿了,尾曲好慢喔。浦上是不是忘记跟他说啦?”

浦上在去研究室的途中,照例都会顺道去校工室跟尾曲说解剖已结束。实际上几乎都是由尾曲一人将解剖的大体放入棺材,榎只是在旁边监督而已。

榎把手伸入白袍里面摸索一阵,拿出一个被压扁的烟袋,递一根烟给瑠依,自己也拿一根。然后矮小的身体坐在桌子上,摇晃着悬空的双脚吞云吐雾,并将黏在嘴唇上的烟草“呸”一声吐掉之后——

“你的心情,我很明白。”他冷不防冒出这句话。

“我并不需要他人同情。”瑠依断然回答,然后注视着眼前这位素有讨厌女人风评的医学士。这个皮肤粗糙蜡黄,眉毛稀薄的男人。虽然他也有精打细算的策士等风评,但令人惊讶的是,他对异性一点兴趣也没有。就算和榎两个人单独在一个房间里也不用担心,医学系的女生们都这么说。

瑠依抽完一根烟之后,尾曲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