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加布里在波伏瓦面前放了一杯柠檬汁,自己的则是一杯冰茶。杯沿都放着一片柠檬,在温暖的下午,玻璃杯上已经开始聚集了冷凝水。
“你们不想在B&B旅馆预订房间吗?”加布里问,“你们想住的话,客房还有很多。”
“我们会讨论一下的,谢谢。”波伏瓦笑着回答。和嫌疑人交朋友,他还是感觉不舒服,但是他似乎控制不了自己。他们既让他生气,又让他激动。
加布里离开了,两个人静静地喝着饮料。
是波伏瓦先到达小酒馆的,他直接去了卫生间,把凉水洒在脸上,很想吃粒药。但他曾经向自己保证过,只有临睡前才能吃一粒,来帮助入睡。
等他回到桌旁时,探长也到了。
“有收获吗?”他问加马什。
“两个画商承认他们认识莉莲·戴森,但又说不怎么了解她。”
“你相信他们吗?”
这是一贯的问题。你相信谁?你是怎么决定的?
加马什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以为自己了解艺术世界,但现在才意识到我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让我看到的——他们想让每个人看到的。艺术、画廊,但其实背后还有很多很多事情。”加马什向波伏瓦探过身去,“比如说,安德烈·卡斯顿圭拥有一家高级画廊,展出画家的作品,代理画家。但是弗朗索瓦·马鲁瓦呢?他有什么呢?”
波伏瓦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探长,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芒。那是精神之光,智慧之光。
很多人把探长看作是猎人,他寻找、追踪着凶手。但波伏瓦不这么看他,加马什探长天生是个探索家。他穿越界限,探索未被发现的空间,那些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未曾探索、未曾审视过的空间。也许是因为那太可怕了。
加马什走向那里,走向已知世界的末端,并且超越它,走进那黑暗、隐秘的地方。他审查着罅隙,因为那里可能藏匿着最可怕的东西。
让·居伊·波伏瓦追随着他。
“弗朗索瓦·马鲁瓦拥有的,”迎着波伏瓦的目光,加马什继续说道,“是画家们,甚至更多。他真正拥有的是信息。他了解买家们和画家们,知道如何在充满金钱、自我和洞察力的世界里游刃。马鲁瓦囤积了大量信息。我认为只有在未达到目的或者没有选择的时候,他才会泄漏信息。”
“或者当他被谎言套住的时候。”波伏瓦接话,“就像你今天下午套住他一样。”
“但他还有多少东西没说出来呢?”加马什问。他并不指望能从波伏瓦那里得到答案,的确波伏瓦也无法回答。
波伏瓦扫了一眼菜单,但没有兴趣。
“选好了吗?”加布里问,手里拿着笔等着。
波伏瓦合上菜单,递给加布里,“什么也不要了,谢谢。”
“我也不要了,谢谢。”探长说。他把菜单递回去,看到克莱拉离开了露丝,向默娜的书店走去。
克莱拉拥抱着默娜,感觉到了她那明黄色长袍下厚厚的脂肪。
最后,两个人分开了,默娜看着这位好友。
“怎么回事?”
“我刚才在跟露丝说话——”
“噢,亲爱的,”默娜再次拥抱了克莱拉,“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单独跟露丝说话。太危险了。你不想一个人在她的脑袋里闲逛吧?”
克莱拉笑了,“你决不会相信的,她帮了我。”
“怎么会?”
“她指出了我的未来,如果我不够小心的话。”
默娜笑了,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一直在想发生的事情——你朋友的被害。”
“她不是我的朋友。”
默娜点点头,“我们办个仪式怎么样?用来疗伤的。”
“花园?”治疗莉莲似乎有些晚了,而且私下里,克莱拉也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希望她能复活。
“你的花园,还有其他任何需要疗伤的东西。”默娜危言耸听地看着克莱拉。
“我?在我家的花园里发现自己憎恨的一个女人死了,你觉得会毁掉我?”
“也许已经在起破坏作用了。”默娜说,“我们可以做个烟熏仪式,除掉那些仍然逗留在你家花园里的邪恶能量和想法。”
这听起来很愚蠢,克莱拉知道,虽然说得那样理直气壮,就好像在发生过谋杀案的地方上空那一股烟能有什么效果。但她们以前做过烟熏仪式,感觉那确实能让人舒服,并得到安抚。克莱拉现在就需要这种感觉。
“太好了,”她说,“我这就给多米妮克打电话。”
“我来准备那些东西。”
克莱拉打完电话时,默娜已经从书店上面她居住的公寓里下来了。她拿着根扭曲的老树枝,一些丝带,还有个看起来像大雪茄似的东西。
“我想用烟熏掉嫉妒。”克莱拉指着那个雪茄一样的东西说。
“给你。”默娜递给克莱拉那根树枝,“拿着这个。”
“这是什么?树枝?”
“不只是树枝。这是根祈祷棍。”
“这么说,我或许不应该用它把《渥太华之星》评论家的那些胡话打掉。”克莱拉边说边跟着默娜走出书店。
“应该吧。你也不要用它打自己哦。”
“为什么说它是祈祷棍呢?”
“因为我说它是。”默娜回答。
多米妮克正沿着慕林大街走来,她们相互招了招手。
“等一下。”克莱拉拐了个弯去和露丝说话,老露丝还坐在长椅上,“我们要去后花园。想跟我们一起去吗?”
露丝看了看手持棍子的克莱拉,又看到了默娜拿着用干鼠尾草和香根草做的大雪茄。
“你们不是要去做什么亵圣的女巫仪式吧?”
“当然是了。”默娜在克莱拉背后说道。
“算上我一个。”露丝挣扎着站起来。
警察们都撤了,花园里空荡荡的,甚至没有一个人看守这曾经夺去一个生命的地方。黄色的“犯罪现场”警戒胶带随风飘舞着,圈出了一部分草地和一个冬青花坛。
“我一直认为这个花园是个罪过。”露丝说。
“你不得不承认,自从默娜开始帮忙,它就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克莱拉说。
露丝转向默娜,“这么说你是干这个的。我还一直纳闷呢,你原来是个园丁。”
“我会修理你的,”默娜说,“如果你是个有毒的废物站。”
露丝大笑起来,“说得好。”
“这就是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多米妮克指着警戒圈问。
“不,这些警戒带是克莱拉家花园设计的一部分。”露丝抢白道。
“混蛋。”默娜骂道。
“巫婆。”露丝回骂。
她们开始慢慢地喜欢对方了,克莱拉能看出来。
“你觉得我们应该越过这个吗?”默娜问。她没有料到会有那些警戒胶带。
“不。”露丝说,用拐棍把警戒胶带压住,踏了过去,然后转身对大家说,“来吧,水不深。”
“但也许会很热。”克莱拉对多米妮克说。
“里面还有只鲨鱼。”多米妮克打趣道。
三个女人加入了露丝的行列。如果说有人污染了现场,那只能是露丝,而且破坏也许已经造成了。但是,她们要去净化这个地方。
“我们该做些什么呢?”多米妮克问道。克莱拉把祈祷棍插在莉莲尸体被发现的花坛旁边。
“我们要做个仪式,”默娜解释道,“这叫作烟熏。我们把这个点着,”默娜举起干草,“然后举着它围着花园走。”
露丝盯着那个用干草做的雪茄,“弗洛伊德对你们的仪式可能有些说法。”
“有的时候,烟熏棍就是一根烟熏棍而已。”克莱拉说。
“我们做这个干什么?”多米妮克问。显然,她不知道邻居们还会做这套把戏。
“为了赶走邪恶的灵魂。”默娜回答。这件事说得那么可怕,听起来似乎不太可能。但是默娜相信,非常相信。
多米妮克转向露丝,“嗯,我怀疑你把事情搞砸了。”
没有人说话,露丝却大笑起来。听到这笑声,克莱拉想,也许变成露丝·萨多也不是什么坏事。
“首先,我们围成一个圈。”默娜说。于是大家围拢起来。默娜点燃鼠尾草和香根草,从克莱拉走向多米妮克,再走到露丝身边,让带有香味的烟飘到每个女人的身上。为了保护,为了安宁。
克莱拉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让轻柔的烟环绕在她的身边。默娜说,带走所有的负能量。那些邪恶的灵魂,不管是身体里面的还是外面的,吸走它们,为疗伤留下空间。
然后她们沿着花园游走,不仅围绕着莉莲死去的那个可怕地方,而且围绕整个花园。她们轮流把烟送给树木,送给汩汩流淌的贝拉河,送给玫瑰、牡丹和黑色花蕊的鸢尾花。
最后她们停在了开始的地方——黄色警戒胶带处,花园里一个生命消逝的地方。
“现在这里很不错。”盯着这个地方,露丝引用了自己写的一首诗。
你躺在灵床上,
还有一个小时的生命。
到底是谁,
需要你花这么多年,
才能宽恕?
默娜从口袋里掏出彩色飘带,递给每个人一条,说:“我们把飘带系在祈祷棍上,然后把我们的美好祝愿散发出去。”
她们看着露丝,等着她说些玩世不恭的话,但是她并没有开口。于是多米妮克第一个把自己的粉色飘带系在那根扭曲的树枝上。
接下来是默娜把她的紫色飘带系上去。她闭了会儿眼睛,努力想一些美好祝愿。
“这不是我第一次系飘带了。”露丝微笑着承认,然后系上她的红色飘带,青筋暴露的手扶在祈祷棍上。她停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天空。
倾听着。
却只有蜜蜂的嗡嗡叫声。
最后,克莱拉系上她的绿色飘带,知道此时应该想想莉莲善的一面,哪怕只是一点点。她搜寻着内心,窥探着里面黑暗的角落,打开关闭了多年的门,努力找到一件关于莉莲的好事。
时间慢慢过去,其他几个女人都在等着。
克莱拉闭上眼睛,回想着和莉莲在一起的时光,那么多年以前。那些早年的快乐回忆都被后来发生的可怕事情掩埋了。
停下来,克莱拉命令着自己的大脑。这样想只能让自己回到公园的长椅上,还有那石头一般硬的面包。
不,愉快的事情的确发生过,她需要回想起来。即便不是为了放飞莉莲的灵魂,也是为了放飞她自己的灵魂。
到底是谁,
需要你花这么多年,
才能宽恕?
“你常常对我很好。你曾经是个好朋友。”
那些鲜艳的彩带,四个女性的彩带,在风中飘动着,交织着。
默娜弯下腰,把祈祷棍周围的土壤拍得更实一些。
“这是什么?”
她站起身,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外面裹着泥土。拂去泥土之后,她把它展示给其他人。是枚硬币,就像老西部银币那么大小。
“那是我的。”露丝说,伸手去够。
“别那么快嘛,猫小姐。你确定吗?”默娜问。多米妮克和克莱拉轮流看了看。是枚硬币,但不是银币。实际上,它外面裹着的是银漆,但里面好像是塑料的,而且上面还有字。
“这是什么东西?”多米妮克把它交还给默娜。
“我觉得我知道,而且我肯定这不是你的。”默娜对露丝说。
伊莎贝尔·拉科斯特探员与加马什还有波伏瓦一起坐在露台上。她点了健怡可乐,递给他们一份最新案情汇报。
专案室已经在老火车站建立并运转起来了。电脑、电话线、卫星线路都安装好了。桌子、转椅、档案柜,所有硬件都已就绪。很快,很专业。警察局刑事调查组已经习惯了深入偏远地区调查凶杀案,就像美国陆军工程兵团一样,他们知道时间和精确的重要性。
“我已经了解了莉莲·戴森的家庭情况。”拉科斯特把椅子往前拉了一下,打开笔记本,“她离婚了,没有孩子,父母都在。他们住在蒙特利尔NDG区的哈佛大街。”
“他们多大年纪?”加马什问。
“父亲83岁,母亲82岁。莉莲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加马什点点头。这种情况当然是所有案件中最艰难的一部分——将死讯告诉活着的人。
“他们知道了吗?”
“还没有。”拉科斯特回答,“我不知道你——”
“今天下午我就去蒙特利尔找他们。”只要有可能,他总是会亲自通知死者的家人。“我们还应该搜查戴森夫人的住处。”加马什从胸口衣袋里掏出那份客人名单,“你是否能派人调查一下这份名单上的每个人?他们或者参加了昨晚的派对,或者参观了预展,有的两个都去了。我已经把我约谈过的人标上了记号。”
波伏瓦伸手接过名单。
这是他的职责,他们都知道。协调约谈,收集线索,安排探员。
探长顿了一下,把名单递给了拉科斯特,有效地将案件调查的控制权移交给了她。两个探员都非常惊讶。
“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蒙特利尔。”他对波伏瓦说。
“没问题。”波伏瓦回答,但还是很困惑。
在刑事调查组,他们都有十分明确的分工。这是探长一直坚持的原则之一。没有困惑,没有缝隙,没有交叉重叠。他们都知道自己的职责,知道应该干什么。作为一个团队工作,没有对抗,没有内部斗争。
加马什探长是当之无愧的刑事调查组领袖。
而波伏瓦是他的副手。
拉科斯特刚刚得到提升,是高级探员。他们下面,是100多个探员和调查员,还有数百支持人员。
探长说得很明确,只要存在混乱,存在裂缝,就存在危险。不仅仅是内部争斗和政治,而且是存在真正的危险和威胁。如果大家不清楚这一点,不团结,不作为一个团队合作的话,凶狠的罪犯就可能逃脱,甚至更可怕——还会再次杀人。
凶犯藏在最细小的缝隙中。如果他的部门提供了这样的缝隙,加马什探长决不能容忍。
但是现在探长打破了自己制定的基本规则之一。他将案件调查的日常操作权越过波伏瓦,转给了伊莎贝尔·拉科斯特。
拉科斯特接过名单,大体扫了一眼,点点头,“我马上安排,探长。”
两个人看着拉科斯特离开。波伏瓦俯身向前。
“好了,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低声问。还没等加马什回答,他们看到四个女人走过来。默娜领头,克莱拉随后,然后是多米妮克和清醒着的露丝。
加马什站起来,向女士们微微鞠了一躬,“一起喝一杯啊?”
“我们不会久待,但我想给你们看样东西。我们在那个女人被害的花坛边发现了这个。”默娜将硬币递给他。
“真的?”加马什非常惊讶,低头看着手掌上那枚脏兮兮的硬币。他的手下对整个花园做了细致搜查,甚至是整个村庄。他们会漏掉什么呢?
透过覆盖的泥土可以隐约看到硬币的正面是只骆驼的形象。
“谁摸过它?”波伏瓦问。
“我们都摸过。”露丝回答,很自豪。
“你们不知道怎么对待犯罪现场的证据吗?”
“你们不知道怎么收集证据吗?”露丝反问,“如果知道,我们就不会找到它了。”
“它就躺在花园里?”加马什问,用指尖捏住边缘,唯恐触碰到更多的地方,然后把它翻过来。
“没有。”默娜说,“它被埋在了下面。”
“那你们怎么发现的?”
“用祈祷棍。”露丝回答。
“什么是祈祷棍?”波伏瓦问,有点害怕答案。
“我们可以给你看。”多米妮克提议,“我们把它放在那个女人被害的花坛里了。”
“我们当时正在做净化仪式……”克莱拉说,但马上被默娜打断了。
“咿咿……”默娜发出噪音,“净什么净……”
波伏瓦瞪着这个女人。祈祷棍还不够,现在还说上了倒读隐语。怪不得这里有那么多谋杀案。唯一让人不解的是,在这种帮助下,案子竟然还能破掉。
“我正弯腰培实祈祷棍周围的土,然后这个东西就出现了。”默娜解释道,好像当时她在犯罪现场做的是一件合乎情理的事情。
“你们没看到警戒胶带吗?”波伏瓦质问。
“你们没看见这枚硬币吗?”露丝反驳。
加马什抬起手,两个人停止了斗嘴。
现在露出的是硬币的另一面,上面有些文字,看起来像是一首诗。
加马什戴上半月形老花镜,皱起眉头,透过泥土仔细辨认。
不,不是诗。
是祈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