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加马什探长弯着腰,俯身在花坛边。这已经是那天的第二次了。
第一次他是在盯着一具女尸,这一次他则是在盯着一根祈祷棍。色彩鲜艳的飘带在微风中轻盈地舞动着。按照默娜的说法,它们是在捕捉正能量。如果她说得对,那么这里有很多正能量,因为彩带不断地摆动着,跳着舞。
他站起来,拍了拍膝盖。在他身边,波伏瓦怒视着硬币被发现的地方。
就是被他漏掉的地方。
波伏瓦负责犯罪现场调查,亲自搜查过尸体附近的区域。
“你们就是在这里找到的?”探长指着祈祷棍边上的小土堆。
默娜和克莱拉凑了过来。波伏瓦已经给拉科斯特打过电话,此刻她也拿着犯罪现场资料箱赶了过来。
“没错。”默娜说,“就在花坛里。被埋在下面,上面覆盖着土,很难被发现。”
“我来拿这个。”波伏瓦说,抢过犯罪现场资料箱。他对默娜的回答很是恼火,就好像要他领情,就好像需要她帮他的过失找借口。他弯下腰研究着那里的土壤。
“我们之前为什么没发现呢?”探长问。
他并没有在批评他的团队。加马什的确很困惑。他们很专业,搜查也很彻底,可还是出了差错。但是,怎么也不应该漏掉躺在尸体两英尺之外花坛里的一枚银币啊。
“我知道它是怎么被漏掉的。”默娜说,“加布里也能告诉你,任何熟悉园丁工作的人都知道。我们昨天刚刚除过草,还用土覆盖了花坛,这样土色新鲜,深黑,才能够衬托花朵的鲜艳。园丁们把这个叫作‘松土’。但让土松软,土壤就变得散碎。我的工具都差点丢了。把它们放在那里,它们就慢慢陷进去,能被埋住一半。”
“这是个花坛,”加马什说,“又不是喜马拉雅山。真的能被吞进去吗?”
“你试试。”
探长走到花坛另一侧,“这里的土松了吗?”
“到处都松过。”默娜说,“你试试。”
加马什蹲下来,向花坛里扔下一枚一元硬币。它待在土壤表面,很明显。加马什把它捡起来,直起身看着默娜。
“还有什么建议吗?”
她瞪了一眼那里的土,“很可能已经硬了。如果是刚刚松过土,肯定会像我说的那样。”
她从克莱拉的花棚里拿了把铲刀,挖起土来,把土掘起,培松。
“好了,再试试。”
加马什再次蹲下,把那枚硬币又扔进花坛。这次它滚动了一下,慢慢陷入一个小缝隙中。
“看到了?”默娜说。
“嗯,确实看到了。我看到硬币了。”加马什说,“不过我还是不确信。它不会是在那里已经待了一阵子了?也许是多年前落入花坛的。因为质地是塑料的,所以它没有生锈或者老化。”
“我怀疑这个说法。”克莱拉说,“如果是那样,我们也早就发现了。他们在除草和松土的时候也会发现。你们不认为会这样吗?”
“我不愿多想了。”默娜说。
他们回到波伏瓦搜索的地方。
“再没有什么了,探长。”他说,猛地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土,“我还是不相信第一次我们会漏掉它。”
“嗯,但我们现在已经拿到了。”加马什看了一眼拉科斯特拿着的证据袋里面的硬币。这不是货币,不是任何国家的货币。刚开始他怀疑也许它来自哪个中东国家。骆驼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加拿大货币上可以有驼鹿,那么沙特的货币上为什么不能有骆驼呢?
但上面的文字是英文,而且也没有什么面值的标志。
一面是骆驼,另一面是祷文。
“你肯定这不是你的或者彼得的?”他问克莱拉。
“我肯定。刚才露丝说是她的,但默娜说不可能是她的。”
加马什转身看着身边这个穿着长袍的大块头女人,扬起眉毛。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知道这是什么,我知道露丝永远不可能有这种东西。我以为你认出来了呢。”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大家都再次盯着袋子里的那枚硬币。
“我能看看吗?”默娜问。加马什点点头,拉科斯特递给她袋子。默娜透过塑料袋看着。
“神啊,”她读道,“求你赐给我平静的心,
“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事,
“赐给我勇气去做我能改变的事,
“赐给我智慧去分辨两者的不同。”
“这是嗜酒者互诫协会(AA)的初学者晶片。”她说,“是那些刚刚戒酒的人用的。”
“你怎么知道的?”探长问。
“因为我从业的时候,曾经建议一些客户加入AA。后来有些人给我看过这个东西,他们称之为初学者晶片,就像那个东西一样。”她指了指被拉科斯特收回的袋子,“丢掉这个东西的人肯定是AA的成员。”
“那我明白你为什么说它不可能是露丝的了。”波伏瓦说。
加马什谢过她们,看到克莱拉和默娜回到房子里,回到另外两个朋友中间。
波伏瓦和拉科斯特交谈着,交换着看法和彼此的发现。波伏瓦要给她一些指示,加马什知道,在他们去蒙特利尔时需要跟踪的一些线索。
他在花园里四处走动着。一个谜已经解开了,这枚硬币是AA的初学者晶片。
但又是谁丢的呢?是莉莲·戴森跌倒时丢掉的吗?但即便是她的,他的试验表明硬币也会留在地面上,探员们马上就会看到的。
是凶手丢掉的吗?但是,如果他是用双手拧断她的脖子,那他不可能拿着一枚硬币。同样,刚才的推理也适用于凶手。如果是他丢掉的,探员们为什么没有发现呢?它又怎么会被埋住的呢?
探长静静地站在充满阳光的温暖花园里,想象着一起凶杀案。有人在黑暗中悄悄溜到莉莲·戴森的背后,猛地抓住她的脖子,喀嚓一声拧断。她来不及喊叫,来不及挣扎。
但她会做点什么。她会挥舞一下手臂,即便只是一下。
然后,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他走回花坛边,叫过波伏瓦和拉科斯特,两人迅速加入进来。
他从口袋里再次拿出那枚一元硬币,将之抛向空中,看着它落在刚刚翻过的松软土壤上,在上面短暂地停留了一下,然后慢慢地陷下去,消失在土中。
“我的天,它真的不见了。”拉科斯特喊道,“刚才是真的吗?”
“恐怕是。”探长说,看着拉科斯特从土中捡回硬币,递给自己,“我第一次试验的时候,是跪在地上,离地面很近。但如果发生在谋杀中,它应该是从站着的高度掉下去的,更高一些,力量更大。当凶手抓住她的脖子时,她的胳膊应该会伸出去,几乎是痉挛状态。硬币从她的身体上抛出去,落在地面上应该有足够的撞击力,足以消失在松软的土中。”
“它应该就是这样被埋住的,所以我们才把它漏掉了。”拉科斯特说。
“嗯。”探长说,欲转身离开,“这意味着莉莲·戴森应该一直拿着硬币。那么,她又为什么握着一枚AA初学者晶片站在花园里呢?”
可是,波伏瓦怀疑探长心里还在想着别的什么。波伏瓦搞砸了。他本应该看到这硬币的,而不是被四个崇拜一根棍子的疯女人发现。在法庭上,这听起来可不怎么样,对于他们任何一个人来讲都不好。
女人们离开了,警官们离开了。大家都走了,彼得和克莱拉终于可以独处了。
彼得把克莱拉揽在怀里,紧紧地拥抱着,低语道:“我已经等了你一整天了。我听说评论的事了,都很棒。祝贺你!”
“都很好,是不是?”克莱拉说,“呵呵,你能相信吗?”
“开玩笑吗?”彼得反问,松开克莱拉,大步走向厨房,“我对此深信不疑。”
“哦,别装了,”克莱拉大笑,“你甚至都不喜欢我的作品。”
“我喜欢。”
“那你喜欢它们什么?”她取笑道。
“嗯,它们很漂亮啊,而且你用颜料把大多数的数字给覆盖上了。”他把手伸进冰箱,转过身,手里多了一瓶香槟。
“我21岁生日的时候,父亲给了我这个。他说等我取得了巨大的个人成就后就可以打开,来庆祝我自己。”他揭开木塞上的锡箔纸,“昨天离开之前我就把它放进了冰箱。现在让我们来庆祝你的成功吧!”
“不,等下,彼得。”克莱拉说,“我们应该留着它。”
“为什么?等我自己的个人画展?咱俩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但你会的。如果在我身上发生了,那么——”
“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发生?”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真的认为我们应该等着——”
瓶塞砰的一声打开了。
“太晚了,”彼得笑容满面,“你出去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
他小心地倒满两个人的杯子。
“谁打来的?”
“安德烈·卡斯顿圭。”他递给她一只杯子。
“真的吗?他想干什么?”
“想和你谈谈。和我们谈谈。跟我们两个人。干杯!”
他倾斜了一下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子,“再次祝贺!”
“谢谢。你想见他吗?”
克莱拉的杯子悬在空中,并没有触碰到嘴唇。她的鼻子感受到了香槟撞碎的泡沫。终于解脱了。与她一样,它们也等了很多很多年,几十年,等着这一刻。
“只要你愿意。”彼得说。
“我们等等行吗?等这一切平静平静?”
“随你。”
但是她听到了他嗓音中的失望。
“如果你很想的话,彼得,那我们就见见他。为什么不呢?我的意思是说,反正他现在就在这里,见也无妨。”
“不,不,没关系。”他冲她笑着,“如果他是认真的,那他肯定会等。老实说,克莱拉,这是你闪光的时刻。不管是莉莲的死,还是安德烈·卡斯顿圭,都不能将它窃走。”
更多的泡沫破碎了,克莱拉怀疑它们是自己破掉的,还是被一些几乎看不见的细针扎破的,就像彼得刚刚用过的那根。即便在他们庆祝成功的时刻,她也被提醒着花园里的谋杀。
她把酒杯拿起,感觉酒进了嘴里。透过细长的酒杯,她盯着彼得,似乎他突然变小了,好像变成了空心的,像个泡沫,飘走了。
我即将远离我的生活,她边喝边想,不是挥手,而是求救。
这之前那句是什么来着?克莱拉慢慢地把玻璃杯放在吧台上。彼得长长地啜饮了一口香槟,更确切点说,是大口地喝,颇具男子汉气概,甚至可以说是气势汹汹地豪饮。
没有人听见他说话,
死者依旧躺在地上呻吟。
应该是这两句话,克莱拉想,盯着彼得。
嘴唇上的酒液是酸的,这酒已经很多年了。但是刚刚畅饮了一大口的彼得,却在微笑。
就好像没有什么不对劲。
他什么时候已经死了?克莱拉在想,为什么她没有注意到呢?
“不,我理解。”波伏瓦说。
加马什看着坐在驾驶座上的波伏瓦。他们正要驶过尚普兰大桥,进入蒙特利尔。波伏瓦盯着前方的路面,脸色平静,放松。
但他抓在方向盘上的手却是紧绷着的。
“如果拉科斯特探员要升职为警官的话,我想看看她会如何处理这额外的任务。”加马什说,“所以我把全套档案给了她。”
他知道不必解释自己的决定,但他想这样做。与他共事的这些人不是孩子,而是有思想有智慧的成年人。如果他不希望他们表现得像孩子,那最好不要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他们。他需要独立的思考者们,而他拥有了他们。这些有权利知道为什么要接受某个决定的男人和女人们。
“我这么做,只是给了拉科斯特探员更多的授权,仅此而已。这还是你的调查,她知道这一点。我希望你也明白这一点。不存在什么混乱。”
“明白。”波伏瓦回答,“我只是希望你能提前跟我说一下。”
“你说得对,我应该这样做。对不起。实际上,我在想应该由你来指导拉科斯特,做她的导师。如果她要升职成警官做你的副手,那么就该由你来训练她。”
波伏瓦点点头,抓在方向盘上的手放松了很多。他们又谈了谈案子,还有拉科斯特的长处和短处,然后再次陷入沉默。
加马什注视着横跨圣劳伦斯河那座美丽大桥逐渐靠近的时候,思绪转到了别的地方。这件事他已经考虑一阵子了。
“还有件事。”
“哦?”波伏瓦向他看去。
加马什原本计划在某个安静场合与波伏瓦谈这件事。也许在共进晚餐时,也许在山上散步时,而不是在以120公里的时速在高速公路上疾驰时。
不过,话既已开口,加马什只能说下去。
“我们需要讨论一下你的状况。有点不对劲,你并没有好转,对吧。”
这不是个疑问句。
“关于硬币的事情我很对不起,很愚蠢……”
“我说的不是硬币的事情,那只是个错误,人都会犯错的。老天知道,我这辈子也犯了一些错误。”
他看到波伏瓦笑了。
“那你指的是什么呢,长官?”
“止疼片。你为什么还在吃?”
车里寂静无声,魁北克逐渐被抛在身后。
“你是怎么知道的?”波伏瓦最后问道。
“我只是怀疑。你随身带着它们,就放在上衣口袋里。”
“你找过?”波伏瓦问,语气锐利。
“没有,但我在观察你。”加马什说得没错,自己的副手一直都是那么身手敏捷,精力充沛,骄傲自大。他充满活力,但同时又充满自我。有时他让加马什恼火,但大多数时候,当波伏瓦一头闯入生活中,加马什都是愉快地欣赏着他的斗志,虽然有时觉得他很好笑。
但现在,这个年轻人似乎无精打采,郁郁寡欢,好像每一天过得都很费劲,仿佛身后拖着块铁砧。
“我没事的。”波伏瓦说,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是多么虚弱,“医生和理疗师都说我恢复得很好。我感觉每天都在好转。”
加马什并不想接着说下去,但又不得不。
“你的伤口现在还疼。”
同样,这不是个疑问句。
“需要时间的。”波伏瓦说,瞄了一眼加马什,“我真的感觉好多了。一直都是这样。”
但他看起来并不是。加马什担心的正是这点。
探长没有说话。他自己从未感觉身体状态比以前更好,或者至少,很多年以来是这样。他现在比以前走的路要多,理疗使他恢复了体力和敏捷。他每周三次去警察局总部的健身房健身。开始的时候很丢人,他举起甜甜圈大小的哑铃或者在空中漫步机上运动几分钟都很费劲。
但他一直坚持。慢慢地,他的体力不仅完全恢复,甚至超过了受到袭击之前的状态。
还有一些生理上的残留反应。如果劳累或者压力过大,他的右手会发抖。早上刚醒来时,或者久坐后要站起来时,身体都会发疼。虽然身体上有几处疼痛,但远不及精神上的痛苦。他每天都在与后者做着斗争。
有些日子过得很好。有些则不然,例如今天。
他怀疑波伏瓦也在挣扎,他也知道恢复需要时间和耐心。但波伏瓦的状况似乎越来越糟。
“我能帮你点什么吗?”他问,“你需要集中花些时间来解决健康问题吗?我知道丹尼尔和罗斯林会欢迎你去巴黎玩的。也许这会有些帮助?”
波伏瓦大笑道:“你想杀了我吗?”
加马什咧开嘴笑了。很难想象什么会毁掉一次巴黎之行,但在一套小小的公寓房里和他的儿子、儿媳还有两个小孙子待上一周,你可以试试看。他和蕾娜·玛丽每次去探望他们时,都会在附近租一套小公寓住。
“谢谢,先生。我宁愿追杀冷血杀手。”
加马什笑了。前方,跨过河,蒙特利尔的轮廓隐约可见了。皇家山在城市中心拔地而起。山顶上那巨大的十字架现在还看不到,但是每天晚上,它都会熠熠生辉,宛如引导众生的一座灯塔。尽管现在人们已经不再相信教堂,而是相信家庭和朋友、文化和人道。
十字架似乎并不在意,它依然明亮如故。
“与伊妮德的分居对你来说也不是好事。”探长说。
“实际上是好事。”波伏瓦说。车开到大桥上,车速减缓下来。原本盯着前方地平线的加马什此时转过头来,看着他。
“怎么会是好事?”
“是种解脱,我感到自由了。这么说可能会伤害伊妮德,那真是对不起。但这的确是在发生了一切之后,最好的事情之一。”
“怎么讲呢?”
“我感觉好像又有了另外一次机会。那么多人死了,我没死。但当仔细审视我的生活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幸福,并且没有任何转好的可能。这不是伊妮德的错,我们本来就不合适。但我害怕改变,害怕承认自己犯了错误,害怕伤害她。但我真的忍受不了了。在枪击中存活下来给了我勇气,我要去做很多年前早该做的事情。”
“改变的勇气。”
“什么?”
“这是那枚硬币上祷文中的一句。”加马什说。
“嗯,应该是。无论如何,我只能看到自己的生活向前延伸着,越来越糟。不要误会我,伊妮德是个好人——”
“我们一直很喜欢她,很喜欢。”
“她也喜欢你们,你知道的。但她不适合我。”
“你知道谁适合你吗?”
“不知道。”
波伏瓦瞟了一眼探长。加马什向挡风玻璃外看去,若有所思,然后又转向波伏瓦。
“你会知道的。”他说。
波伏瓦点点头,沉思着。最后,他终于说话了。
“要是你,你会怎么做,长官?如果你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却又遇到加马什夫人?”
加马什看着波伏瓦,目光敏锐,“我记得你刚才说的是还没有遇到适合你的?”
波伏瓦迟疑着。他已经开了头,而加马什也接了下去。现在,加马什在看着他,等着回答。波伏瓦几乎要告诉他了。告诉他一切的一切。他一直渴望着向面前的这个人敞开心扉。他已经告诉了加马什他生活中的一切其他事情。关于他和伊妮德的不幸福,关于自己的家庭,他想要些什么,还有他不想要什么。
让·居伊·波伏瓦用生命相信着加马什。
他张开嘴,那些话就在舌尖,就在唇边。就好像一块起阻挡作用的大石头滚到了旁边,而那些不可思议的话语即将浮现。在阳光之下。
我爱你的女儿。我爱安妮。
加马什耐心等待着,好像他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好像没有什么比波伏瓦的个人生活更重要。
前方的城市变得越来越清晰,虽然十字架还是看不到。他们已经过了桥。
“我还没有遇到谁,”波伏瓦说,“但我想做好准备。那我就不能是已婚身份,否则对伊妮德来说不公平。”
加马什过了片刻后才说:“这对你所爱之人的丈夫来说也不公平。”
这不是指责,甚至都不是警告。波伏瓦知道,如果加马什有所怀疑的话,那他肯定会说点什么。他没有在和波伏瓦做游戏,虽然波伏瓦在与加马什做着游戏。
不,这不是游戏,甚至也不是秘密。这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未被满足的感觉,尚未行动的感觉。
我爱你的女儿,长官。
但这些话也被吞下去了,回到黑暗中,加入其他未说之事的行列。
他们找到了蒙特利尔NDG区的那座公寓楼。四四方方的灰色水泥楼,很可能是上世纪60年代设计的。
草被狗尿浇得发白,上面还有一坨坨的狗屎。花坛里野草和灌木横生。通往前门的水泥路有的地方裂开,有的地方隆起。
楼内一股尿臊味,回响着不知哪家摔门的声音,还有人们吵骂的声音。
戴森先生和夫人住在顶层。水泥楼梯旁的扶手黏糊糊的,波伏瓦马上把手拿开了。
他们一口气爬了三层,没有停下来喘气,但也没跑上去。他们缓慢而谨慎地走着。到了顶层,他们看到了戴森家的门。
加马什探长抬起手,又停下了。
在粉碎戴森夫妇的生活之前再给他们一刻安宁?还是在面对他们之前,再给自己一点时间?
加马什轻叩门扉。
门开了一条缝,安全门链后面是一张恐惧的脸。
“谁?”
“戴森夫人?我叫阿尔芒·加马什,是魁北克警察局的。”他已经拿出了证件,递给对方。她低头看了看,又抬首盯着加马什的脸。“这是我的同事波伏瓦警官。我们能和你谈一谈吗?”
那张干瘦的脸明显放松下来。有多少次她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的只是孩子们在奚落她?或者是房东索要房租?抑或看到伪善的邪恶?
但是这次不会。这两个人是警察局的,他们不会伤害她。她这个年纪的人仍然相信这一点。这在她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写着。
门关上了。安全链解开,门打开了。
她个头不高。在一把扶手椅上,坐着一个看起来像个木偶的男人,矮小,僵硬,消瘦。他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加马什快步走上前去。
“不,戴森先生。不必麻烦,你请坐着。”
他们握了手。他重新自我介绍了一下,比往常更大声,更清晰,更缓慢。
“喝茶吗?”戴森夫人问。
哦,不,不,不。波伏瓦心里想。这地方闻起来有股镇痛油的味道,还有点尿味。
“好的,谢谢你。我能帮点忙吗?”加马什跟随她走进厨房,留下波伏瓦一人和那个木偶在一起。他试着与老人聊一聊,但是谈了两句天气后就无话可说了。
“这地方不错啊。”他最后终于说道。戴森先生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个傻瓜。
波伏瓦环视了一下四周的墙壁。餐桌上方有个耶稣受难像,微笑着的耶稣被光芒环绕着。但墙壁其他地方都只挂着一个人的照片:他们的女儿莉莲。她的生命随着微笑的耶稣展开着。她小时候的照片离耶稣像最近,然后随着她慢慢长大,慢慢长大,照片挂满了墙壁。有的照片是一个人,有的是与他人在一起。还有戴森夫妇和莉莲在各个年龄段的照片,从年轻夫妇喜气洋洋抱着初生的婴儿,他们唯一的孩子,站在一座干净整洁的小房子前,到孩子的第一个圣诞节,到孩子一个又一个的生日。
波伏瓦看着墙壁,想找到一幅莉莲和克莱拉的合影,随后意识到如果有这样的照片,那也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了。
掉了门牙的小姑娘抱着一只硕大的毛绒玩具狗,橘红色的头发闪亮着;再大一点,站在一辆自行车旁,戴着一个大蝴蝶结。玩具,礼物,一个小姑娘想要的一切。
还有爱。不,不仅仅是爱,是宠爱。这个孩子,这个女人,被宠爱着。
波伏瓦感到胃口一阵翻搅。就在他躺在工厂的地上,躺在血泊中时,好像有什么东西爬到了他的身体里。
悲哀。
从那以后,死亡与以前不再一样,也不再有生命。
他不喜欢。
他努力回想着拍摄这些照片40年之后的莉莲·戴森。厚厚的浓妆,染成稻草般金黄色的头发。鲜红色的裙子似乎在喊:“看着我啊。”几乎是个笑柄,鄙俗夸张。
他又看到了年轻姑娘时的莉莲·戴森。集万般宠爱于一身,自信满满地要踏入这个世界,这个她的父母知道要用门链关在外面的世界。
但是,他们还是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一条缝就足够了。如果门外有什么恶毒、凶残的东西,一条缝就足以让人受到伤害了。
“好的。”身后传来探长的声音。波伏瓦转过身来,看到加马什端着锡盘,上面放着茶壶、牛奶、方糖和一些精致的瓷杯。“你想让我把这些东西放在哪里?”
探长的话听起来温暖,友好,但并不快乐。他不想欺骗两位老人,不想给对方错误的印象,以为他们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就放在这里。”戴森夫人急忙要去清理沙发旁一张仿木纹桌子上的电视指南和遥控器,但波伏瓦抢先一步,把它们一把抓起,递给了她。
她的目光与他的相接,笑了。不是那种夸张的笑容,像她女儿的笑容,只不过要温柔一些,伤感一些。波伏瓦现在知道了莉莲从哪儿得到了她的笑容。
他怀疑两位老人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也许并不知道确切的消息。不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死了,被谋杀了。但刚才戴森夫人看波伏瓦的那一眼,说明她意识到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不对劲的事情。
但她还是很和善。或许她只是希望他们不管有什么样的消息,还是先不要说?让他们先保持沉默,再给自己一点宝贵的时间?
“加点牛奶和糖?”她问那个木偶。
戴森先生向前坐了坐。
“这是个特殊场合,”他装着向客人们坦白,“通常情况下,她不给我加牛奶的。”
两位老人平时很可能都喝不起牛奶,这让波伏瓦的心刺痛了一下。他们仅有的那点东西现在都端出来了,用来招待客人。
“好了,老爸,”戴森夫人说道,递给探长茶杯和托盘,让他传给她的丈夫。她也假装着说些秘密,“没错,我想你们大约需要等上20分钟才能喝第一口。”
四个人都有了茶杯。坐好后,加马什探长抿了一口,将那精致的骨瓷茶杯放回小托盘,身体倾向这对老夫妇。戴森夫人伸出手去,握住了丈夫的手。
今天之后,她还会称他“老爸”吗?波伏瓦在想。或者这是最后一次?会不会太痛苦?肯定是莉莲这样称呼他的。
他还会是父亲吗?即便没有了孩子?
“我有个很不幸的消息,”探长说,“是关于你们女儿莉莲的。”
他说着,望着他们的眼睛,看到了他们生活的改变,从那一刻永远地改变了。知道这个消息之前和之后,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
“她死了。”
他用的是简短的陈述句,声音平静,低沉,明确。他需要快速地告诉他们,不能拖拉,并且要清晰,不能有任何怀疑。
“我不明白。”戴森夫人说,但是她的眼睛表明,她已经完全明白了。她非常恐惧。每个母亲都害怕的怪兽从那条缝隙中钻了进来。它夺走了她的孩子,而现在则坐在他们的客厅里。
戴森夫人扭头看向丈夫,他正在椅子里向前挣扎着,也许是想站起来。面对这个消息,面对这些话,把它们打回去,让它们滚离他的客厅,他的家,远离他的家门。把这些话狠狠地揍一顿,让它们露出谎言的真面目。
但是他办不到。
“还有。”探长说,依然盯着他们的眼睛,“莉莲是被谋杀的。”
“哦,上帝,不。”莉莲的母亲显得很惊恐。她的手捂住嘴,然后慢慢地滑下来,滑到了胸脯上,无力地停在那里。
两个人都盯着加马什。他们对视着。
“我很遗憾带给你们这个消息。”他说。虽然知道这话听起来很无力,但是他也深知,如果不这么说会更糟。
戴森夫人和先生消失了。他们移居到了悲痛的父母们居住的大陆。它外表看起来和世界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但确实截然不同。这里的颜色都是苍白的,音乐只是乐符,书籍不再慰藉。食物只是存活需要的营养,不再有味道。呼吸都是叹息。
他们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他们知道这个世界的其他人是多么幸运。
“怎么被谋杀的?”戴森夫人低语着。在她身边,她的丈夫愤怒了,以至于说不出话来。但他的脸扭曲着,眼睛冒着火,瞪着加马什。
“她的脖子被拧断了。”加马什回答,“很快,她都来不及意识到。”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有人要杀莉莲?”
“我们也不知道,但我们会弄清是谁干的。”
加马什向她伸出双手。一种慰藉的表示。
波伏瓦注意到探长的右手在轻微颤抖。
这也是工厂袭击案后才有的问题。
戴森夫人把她的手从胸脯上拿下来,放在了加马什的手里。他合上手,紧紧地握着她的。
他什么也没再说。她也没有。
他们静静地坐着,不知要坐多久。
波伏瓦看了一眼戴森先生。他的愤怒现在已经变成了困惑。一个年轻时靠行动说话的人,现在只能囚禁在安乐椅中,无法拯救女儿,无法安慰妻子。
波伏瓦站起身,双臂伸向老人。戴森先生盯着它们,抬起双手抓住了波伏瓦的胳膊。波伏瓦扶着他站起来,支撑着他。老人转向妻子,伸出手臂。
她站着,走到他的双臂中。
他们相互扶持着,哭泣着。
最后,他们分开了。
波伏瓦找到了纸巾,递给每人一把。等他们稍微平静下来,加马什探长问了每人一些问题。
“莉莲在纽约住了很多年。你们能说说她在那里的生活吗?”
“她是个画家,”戴森先生说道,“非常棒的画家。我们不怎么去看她,但是她每隔两三年就会回家。”
在加马什听起来,这有点模糊,像是夸张。
“她靠艺术谋生?”他问。
“没错。”戴森夫人说,“她非常成功。”
“她曾经结过一次婚?”探长问。
“他的名字是摩根。”戴森夫人补充道。
“不,不是摩根,”她的丈夫纠正,“但发音接近,姓麦迪逊。”
“对,没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的婚姻没维持多久。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他不是个好人,是个酒鬼。可怜的莉莲完全被他给骗了。他很有魅力,骗子经常是这样。”
加马什注意到波伏瓦拿出了笔记本。
“你说他酗酒?”探长问,“你怎么知道的?”
“莉莲告诉我们的。她最后把他踢了出去,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们知不知道他是否曾经戒过酒?”加马什问,“也许加入过嗜酒者互诫协会?”
他们似乎很茫然。“我们从未见过他,探长。”她重复道,“我想也许会吧,在他死之前。”
“他死了?”波伏瓦问,“你们知道是什么时候吗?”
“哦,应该是几年前,莉莲告诉我们的。也许是醉酒而死的。”
“你女儿谈起过她的什么朋友吗?”
“她有很多朋友。我们每周打一次电话,她总是去参加派对、画展什么的。”
“她提起过谁的名字吗?”加马什问。老夫妇俩摇摇头。“她是否提起过一个叫克莱拉的朋友,就在魁北克?”
“克莱拉?她曾是莉莲最要好的朋友,两个人亲如一人。当我们住在老房子时,她常过来吃晚饭。”
“但是她们没一直好下去?”
“克莱拉剽窃了莉莲的一些想法,然后就把莉莲给甩了。过河拆桥,这深深地伤害了莉莲。”
“你们女儿为什么要去纽约?”加马什问。
“她感觉蒙特利尔的艺术界不太适合她。当她批评他们的作品时,他们会不高兴。但作为评论家,这是她的工作啊。她想去艺术家们更成熟的地方。”
“她提起过谁吗?也许有谁希望她倒霉?”
“以前?她曾说每个人都很坏。”
“那最近呢?她什么时候回的蒙特利尔?”
“去年10月16日。”戴森先生说。
“你记得确切的日期?”加马什转向他。
“你也会的,如果你有个女儿。”
探长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确实有个女儿,我也会记得她回家的日子。”
两个男人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
“莉莲是否告诉过你们她为什么回来了?”加马什心里快速地计算了一下。那应该是八个月前。那之后不久,她就买了那辆车,开始到处参观画展。
“她只是说她想家了。”戴森夫人说,“当时我们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了。”
加马什顿了一下,等她回过神来。两个警官都知道在告诉亲人噩耗后,在他们被完全击垮之前,在震惊退去,而痛苦开始之前,有一扇小窗户。
那一刻很快要来了,那扇窗户就要关闭。他们必须认真斟酌每个问题。
“她这次在蒙特利尔愉快吗?”加马什问。
“我从未见她这么高兴过。”戴森先生说,“我以为她可能找到了个男友。我们问她,但她总是大笑着否认。但我也不确定。”
“为什么这么说?”加马什问。
“她来家吃饭总不会待久。”戴森夫人说,“7点半之前就回去了。我们与她开玩笑说她是要去赴约。”
“她怎么回答呢?”
“她总是笑。但是,”她迟疑道,“还是有点什么事儿。”
“什么意思?”
戴森夫人深吸了口气,似乎努力让自己坚持下去,尽量坚持下去帮助警官,帮助他找到杀害女儿的凶手。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而她以前是不早走的,然后突然有一天就开始了。但她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你女儿喜欢喝吗?”
“喝?”戴森夫人问,“我不明白这个问题。喝什么?”
“酒。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个东西,可能是嗜酒者互诫协会的。你们知道莉莲是不是AA的吗?”
“莉莲?”戴森夫人看起来很惊讶,“我这辈子没见过她喝酒。开派对时,大家总是让她开车。她有时也会喝点酒,但绝不会喝多。”
“我们家甚至从来没有酒。”戴森先生说。
“为什么?”加马什问。
“我们就是没有兴趣。”戴森先生回答,“我们的退休金有很多其他的用场。”
加马什点点头,站起来。“可以吗?”他示意了一下墙上的照片。
“请吧。”戴森夫人也走了过来。
“很好看。”他说。他们看着墙上的照片。随着他们一步步走过,莉莲长大了,变老了。从娇贵的新生儿,到被宠爱的孩子,到一头金发的可爱年轻女子。
“你们的女儿是在一个花园里被发现的。”他说,尽量使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可怕,“花园是她朋友克莱拉家的。”
戴森夫人停了下来,盯着探长,“克莱拉?但那不可能。莉莲绝不会去那里的。她宁愿见魔鬼也不愿意见那个女人。”
“你们是说莉莲在克莱拉家被害的吗?”戴森先生质问。
“是的,在她家后院。”
“那么你们就应该知道是谁杀害了莉莲。”戴森先生说,“你们没有逮捕她吗?”
“还没有。”加马什说,“还有其他的可能性。自从你们女儿回到蒙特利尔,她没有谈起过别的什么人吗?有谁想伤害她?”
“没有谁比克莱拉更明显了。”戴森先生抢白道。
“我知道这很难,”加马什平静地说,停了片刻后继续道,“但你们需要考虑我的问题。这很关键。她谈起过别的什么人吗?她最近和谁有什么不愉快吗?”
“没有谁。”戴森夫人最后说道,“我们说了,她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加马什和波伏瓦对戴森夫妇提供的帮助表示感谢,递给他们名片。
“请给我们打电话,”探长站在门口说,“如果你们想起了什么事,或者需要什么帮助。”
“我们与谁——?”戴森夫人开口道。
“我会派人过来,和你们谈谈要安排的事情。这样可以吗?”
他们点点头。戴森先生努力站起来,并肩站在妻子身边,看着加马什。两个男人,两位父亲,却已然属于不同的大陆。
他们走下楼梯,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着。加马什在想,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生出克莱拉描述的那种女人。
卑鄙,嫉妒,愤恨,刻薄。
但是,戴森夫妇对克莱拉的评价也是这样。
有太多值得怀疑的地方。
戴森夫人那么确定她的女儿不会去克莱拉·莫罗的家,绝不会主动去。
难道莉莲·戴森是被骗的?被骗到那里却不知道那是克莱拉的家?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又被杀害?为什么又是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