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时针:钥匙的纽扣上了锁

转过身

听云朵次第迭开的声音

似风吹过

消逝一片空洞

“51358256039。”

是典型的麦子的字体,那为什么会在树北的身上?还有如果真是麦子留下来的,他究竟是想要表达什么呢?电话,还是qq号码,又或者是一个带有隐喻的密码。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必须有与之对应的密钥才能解得开。一系列牵扯而出的问题将我紧紧地裹起来,每一种可能背后又生出更多的可能,就好像那纸团是一颗树的种子,生根发芽,从树干支生出许许多多的枝干,再变成树枝,分叉,长出绿的叶子。

我把这重要的线索放到腿上摊平了,对折,塞到钱包的夹层里,该拿给葵去看,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她都能比我更接近事实本身。至于那个逗号,就更加令我匪夷所思。从字迹上看,他并不是匆忙之下写下来的,逗号本身也画得十分工整(对于麦子来说),所以不可能是没有写完,那么他想要表达什么呢?

开着车行驶在麦城拉宽的路面上,我感觉两边所有正枝繁叶茂的树木都是城市阴影的触手,这迷城里满是阴谋,像纠缠在一起的线,一团一团地打着结,一不小心就会撞到其中一团上面。把车速放慢,窗外的景物也随之慢下来,像是慢播的电影胶片,一帧一帧地拉长,最后定格下来。然而我却不能停下,不仅仅是因为身后会有车子冲我鸣笛,还有莫名死去的麦子,以及被他甩在身后的人们。他所留给我的,我必须去完成,一直以来都是如此,那么这次也不能成为例外,不能为他的一生留下遗憾。

我忽然觉得人这一生还就真像是一次旅行,自驾车,而不是别的。周围的环境越来越繁华,你身处在这片天空之下,就得去遵守它所制定的规则,必须随着时间同其他人一起向前开,不能停下来,因为边上没有给你预留的车道。人生是你的,可世界不是,就好像你生在地球上就必须随着她自转公转,因为无论你怎样去做,都无法脱离开她的引力。

层出不穷的比喻推动我向前行进着,麦子的家不远,可我还远未猜透纸团上的数字。如果是电话号码,那就方便得多了,只要拨过去,就算对方避讳不愿意讲话,也可以到运营商那里查询;别的号码也是一样。当然我也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那就是这串数字与麦子的死根本无关,只是他写下的无数字句中的一段而已,此时于我,没有任何意义。

还未想出答案,就到了目的地。如果是从前我回到这里,麦子一定会早我许多等在路边,或站或蹲,但都不会向我归来的方向看,似乎他只是在沉思,而不是在等待,我总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停下来。

但这样的场景也同他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我轻轻地推开门,还是刚刚离开时我关上的那个状态,她们俩一直都没有出去。进到里屋,葵和米香正在喝茶,屋子里很暖和,所以看不到腾起来的水汽,可是茶香却孕满了四周,许是泡得久了,已经凉了也说不定。

“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把门关好,靠在葵的身边坐下。米香起身为我斟了一杯茶。青花的瓷质茶杯,是我到唐山看海时正逢陶瓷文化节闭幕,就以极低的价格买回了两套,一套送给了父母,可他们舍不得用摆到了展台上面,隔些天就得擦擦上面的尘土。

“有什么收获呢。”还是问句吧。

“这个,你看下是不是麦子的笔迹。”说着我就从钱包里掏出那张被我摊平了的便笺纸。“还有……”我看看身边,背包落在车上忘记拿进来了,我喝口茶,说,“等我下,麦……他的东西还在车上,我去拿进来。”

出来后我给doland打了个电话,尽管很急,但不辞而别总不是什么在理的事情,况且我对她已经生出了眷恋,不知道是不是在路上走得久了,累了,想要一个安定。电话那边的她似乎是在睡觉,听语气不像是在生气,简单地道歉之后就挂了电话。车就停在巷口,不过是马路的另一边。

我走出去,看了看路边的咖啡店,很漂亮,葵一定很喜欢,就像我送她的那套茶具。

穿过马路走到车边上,摸摸裤兜,可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又拍拍其他部位,还好,车钥匙只是放错了位置。把麦子的背包取出来,很沉,就像他留给我的这些事一样。不过无论会有多么大的困难,我都得坚持下去,就像他那需要逐词逐句思考的小说一样,我总会花上大量的时间去读,然后体会他那晦涩之下的乐趣,迷城存在的意义也正在于此。

回到家,葵还在看那张字条,我把背包里的物品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看,都是他生活里所不能缺少的,比如电脑,比如相机(他在没有灵感继续写下去的时候总会拿出相机来在自己四周胡乱地拍),还有毛巾牙刷刮胡刀。

自从他把头发剪短了之后,就再没有过梳子,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在他房间里找到食物,只有一瓶喝了一半的可乐。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我问葵。

“我也看不出他想要表达什么。”

“那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吗?”我看着她,紧接着又追问道,“可不可能是电话号码,或者是qq号呢?”

“不。区号的话也少个零。0513,有这个区号吗?10位数的号码。这个倒是还可能。不过相对的可能性也很多。要确定究竟是一个什么号码,恐怕也会很困难吧。”

倒是还可能?米香是想说“倒还是可能”吧。

“不对,米香,你说得不对,这不是单纯的数字。”

“不是数字?你是说那个逗号吗?”我赶忙问。

“看这里,”她指着最开头的三个数字说,“你们可能不知道麦子的书写习惯,其实我也是在几个月前收拾他从前手稿的时候才知道的,他总是会把‘s’写成是‘5’,把‘b’写成是‘13’,以至于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认不出。”

“你是说,这并不是51358256039,而是sb58256039?这样的话,就很可能是本地的电话号码了,我打一个过去试试。”我拿出手机,正准备拨号,可是却被米香拦住了。

“还是等我们了解得更多些再打吧。”

细想下,她说得对,我作为一个男人不该如此冲动,看来这些年在商场上的摸爬滚打,让她的城府又砌深了许多。在没有足够证据完整猜测的情况下,这么做无异于打草惊蛇,就算对方接了电话,我也不能确定什么,还是多做些准备,等待一个成熟的时机再发起致命的一击吧。

“夏天,你老实告诉我,麦子的死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葵站了起来,握紧的双手又把字条重新地揉皱。

“我只是怀疑而已。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照顾好自己,剩下的事情……”

“我是他妻子,我有权知道真相。”目光里投来坚定,就像多年以前说的那句“我不喜欢你”一样。

“好吧,早上的报纸你也看过了,我怀疑这整件事是一个巨大的、打着‘文艺复兴’幌子的阴谋,麦子是其中一环,他的死也只是开始运作的信号。”

“你怎么会这样想,警察都已经说了,初步断定他是自杀,是自杀!”

葵的情绪有些失控,如果可能,我真不想告诉她这些,但如果我要调查这件事,她的帮助是必不可少的。

“葵,你别这样,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时候,谁都无法盖棺定论。”

我拿着麦子的电脑和相机去到书房,接通电源,可能这里面会有一些我想要的信息,树北还没来得及动的线索。

等等,如果那张字条是他仿造的呢?目的就是为了把我引向一个错误的方向。哦,不,葵说了,“s”和“b”的写法他是模仿不到的,那么,我就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麦子住到旅店一定是为了写新的小说,他的故事很容易受到写作过程中自己遇到的事情的影响,所以从中也能挖掘出些什么。

旅店里没有食物,说明他已经写完,正准备离开吧。

按照我的思路找下去。“随机的诞生就已决定了其必然的死亡”,这样犀利的言辞,就像他的麦芒一样地尖锐。只是在这故事里面,他最后所告别的“姐姐”,究竟隐喻着谁,或者只是他随性所想的情节,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也很难从中找到任何我需要的线索了。

故事的结尾,主人公在接了一个神秘的电话后就结束掉了自己的生命。

电话,又是电话。我忽然想起他给我打过的一个电话,十分僵硬的开场白:“喂,夏天。”是不是他确实受到了这样的困扰?葵每天都忙着上班下班洗衣服收拾家,应该不会注意到这些。

有,或是没有,到这里,我的假设分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如果有,那么一切都顺理成章,变得明了起来,是凶手通过神秘电话不断地骚扰麦子,让他的状态失常,进而再通过电话向他说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才导致他走上了这条不归路。至于凶手的目的,大概是想通过麦子的死来大做文章,开启一个名为“文艺复兴”,实则背今逆古的文化混乱时代,他会从中收获巨大的利益,还有金钱和权力。

至于凶手,树北是第一个应当被怀疑的人。原本喜欢说笑打闹的他,怎么会突然在麦子死后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安静。还有他昨天闪闪烁烁的电话,以及说要送他回家时的不辞而别。他结识麦子也有几年之久,那时候他还是个中学生,但这些年在写作道路上的不顺利,可能会催生他心底邪恶的种子。或许他也只是某个巨大的阴谋中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

他离麦子最近,知道他的弱点和大致动向。树北,真不料想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尽管把名字写在报道的最后边,但在麦城,你已经让自己从麦子手中接过“文艺复兴”继承人的大旗。你会用这些年来从麦子那里学到的东西来把自己伪装成一名坚定的先锋战士,你会一点点地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从麦城开始,从麦子的死下手,当你成功的时候,人们能记起来的只有一个树北,而与麦子无关。

我坐在麦子曾经的位子上面点着一支烟,是假烟,呛人得很,也把我的眼睛给熏红了,用力吸,再长长地吐出去,sb58256039,树北58256039,逗号是他无法阻止你……难道说那时候麦子就已经发现他的阴谋了?如果是,那么他为什么还会心甘情愿地在这个计划中去充当一粒棋子,他是真的无能为力了,还是有别的因素?如果不是,那么这字条又应当怎样解释?

脑子又乱了,再这么下去,我也会身陷这陷阱之中。我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的状态,去思考每一个细节,树北的,麦子的,或是我自己的。

“当我找到自己想要的未来,我依然会奋不顾身。”

难道,麦子是自愿加入到这个阴谋中的?

这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大片的恐惧。能够让麦子折服、并为之献出生命的,会是一个怎样大的计划?我被厚厚的未知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在我以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忽然山穷水尽疑无路了。不,坚决不能。

那么他为什么还会留下这些指向树北的证据呢?不,他绝不是心甘情愿的,否则这个计划,至少是他的死会缜密很多,不会留着这么多的疑点来引人猜测,也不会让我这么容易地就找到突破口,他是想让我从中找查到些什么吧?一些他觉察到却无力阻止的东西,潜藏在这麦城上空蠢蠢欲动的阴影,或者也并未有我想象的这么严重,就像我们共同经历过的那场梦境一样,都只是自己给自己所杜撰出来的东西。

打开相机,除了我刚刚在旅店拍下来的照片之外,还有许多麦子的:把手放在屏幕上,摆出了不同的手势,在强光的对比之下变成了一片阴影,还有些旅店里的墙壁、吃剩的面包、喝干净的纯净水,甚至还有电视节目以及他洗过澡后一丝不挂的身体。摄影其实是一门很残酷的艺术,记录下来的都是回不去的。我继续翻看着,突然一张近距离的脸部特写闯进了我的视线,看墙壁还是在旅店,但那张脸却不是麦子的脸,或者说与我记忆里的麦子不甚吻合,只是下颚处不明显的一道疤痕让我感到熟悉。

拿出去给米香看,她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似乎一切都是我的幻觉,麦子还是麦子,没有什么不同。我又细细地看了看,大概是神经绷得太紧了。这些事情处理完之后,真得好好地休息一下,和doland结婚,然后在春节之后带她去漠河——置身于零度以下的纯净之中,远离这世俗的纷纷扰扰。然而现在,我还必须要找到能够直接指证树北的证据,仅凭一张含义模糊的字条,什么都说明不了。

我看看葵,她还在小口抿着茶,不知道是已经凉了的那杯,还是又新斟了一杯暖的。这个冬季对她来说,真是太漫长了,刚刚才压抑住麦子死去这一事实所带来的悲伤,又要接受他的死是被人算计的猜测。我把她额头前面散落下来的头发夹到耳后。“葵,我不会让麦子白白死去的。”该这样说吗?我在心里嘀咕着,还是换一种说法,比如“好了葵,让我照顾你吧。”这样的话也不合时宜,况且,她所爱的,永远都是麦子,只是麦子。

“葵,麦子的死……”

“你想说什么?阴谋论?很抱歉我不想听,我的麦子是不会这么愚蠢的,他爱这生活,也……”

“他只是被人设计了,掉到圈套中才成为这场阴谋中的一环。”

“夏天,你不能因为麦子的死而失去理智,他是自杀,而非他杀,之前他的行为就有些反常,只是我没有察觉出来而已。”

“反常?”

“嗯,只是感觉,说不清。”她把头扭到一边,看样子是想起了很多同麦子在一起的时光。她一抬手,把茶几上的杯子带到了地上摔碎了。

米香见状,慌忙地跑到卫生间找出扫帚和簸箕,可葵已经开始用手去捡地上的碎玻璃。“小心”还没说出口,她就把左手的食指含到了口中,看来是划伤了。米香把碎片扫干净,然后为她简单地包扎了下。

“拖把在卫生间。”

“哦。”我会意,很快就把茶水浸湿的地面简单地拖了下,“没事吧?”

“没事,伤口不深,真是不小心。”她说,像是在自嘲似的笑笑。

回到麦子的书房,继续在他的电脑里找着与此相关的线索。既然他留了字条给我,就一定还有其他证据,当然做得是要隐蔽得多,就好像他的小说似的,总得用心读才能找出其中的扣子——几乎在所有的故事中都预留了足够多的扣子在那些微不足道的地方,也就是说,事情的发展总不会是按照表面看起来的那样。

把相机里的照片复制到电脑里面,放大,一张张地看,只有那张脸部的特写让我感到不自然,但又无法和谁去说,就好像麦子现在睡着的那座山,它的存在似乎只是在我的记忆中,并不会被其他人所承认,还有从我生命里消失的姐姐和左边,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成为了我的例外。

麦子带我走进了他发现的迷宫,但我却找不到接下来的突破口,就好像手握着钥匙却寻不到锁一样的尴尬。我细细读着麦子最后的那篇小说,不长,只有一万字左右,但却晦涩得很。第一部分是用希腊众神的名字写出来的一出荒诞剧,第二部分则是用信件来解读主角的过去,剩下的第三部分显然是赶出来的,就好像是喝醉了,眼前的景物恍恍惚惚。他写这些是要象征什么呢?他从来都不是那种会做没有意义事情的人,看来,我还必须往深去挖掘。这故事匪夷所思的程度超过了以往的所有,是他在实验新的写作技巧,还是在其中埋下了等我去解开的谜题?迷城之中的谜题,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做?是循规蹈矩地这样按照你留下来的线索走下去,还是如这故事一般地,用些非常规的方式去考虑?

窗外忽然响起一个喷嚏声,我循声看去,却没有一个人,天空红红的,像是烧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