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这天,田丸花从一个平凡的早晨开始,度过了平凡的一天。本来以为今天也是平安无事的,不料到了晚上,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了。女儿佐绪里下班刚回到家里,就突然说要辞职。
“辞职?不想在现在的公司里干了?”田丸花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女儿的态度就像是在述说一件在遥远的外国发生的事情:“是的。我已经决定了,您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女儿佐绪里今年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以后就参加工作了。在这家公司才干了一年多就要辞职,只能说明这孩子忍耐力太差了。佐绪里进这家公司很不容易,是她爸爸托了人走后门进去的,这么快就辞职,叫她爸爸的脸往哪儿搁?对这件事可不能轻易点头。
“什么?说什么也没用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一旦进了公司,是不能那么简单地就辞职的!”
“跟我一起迸公司的,已经有人辞了。”歪着身子坐在餐厅椅子上的佐绪里顺手拉开冰箱门,从里边取出冰镇大麦茶,倒了一杯,喝起来。
想喝一杯凉茶使自己冷静下来的是田丸花,而不是女儿佐绪里。
“我说佐绪里呀,你不能以那种不懂常理的人的行动作为考虑问题的标准嘛,你不能跟那种人学!”
“辞了公司的工作,怎么就是不懂常理呢?”
“就是不懂常理嘛!你想想,公司为了录用一个员工得花多少钱哪!你只干一年,对你的投资根本就赚不回来。你知道吗?你这一辞职,就会使公司受到很大损失。这不是一般的不懂常理,是非常不懂常理!”
“您也太夸张了吧!那种破工作,是个人就会干,就是个傻子用不了一个月也能学会。”佐绪里轻蔑地耸了耸肩。
确实,佐绪里进的这家公司,录用女员工其实是为了给男员工解决婚姻问题。女员工有没有工作能力都无所谓,只要长得漂亮,性格温柔就可以。对公司里的这种风气,佐绪里认为是“看不起女员工”。
田丸花对女儿的这种看法不能理解:怎么叫看不起女员工呢?跟一个在有名的大公司里工作的男员工结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难道不是最大的幸福吗?公司既为男员工着想,又为女员工着想,这么好的公司世界上有几个?佐绪里能进这家公司,田丸花比谁都高兴,她坚信女儿一定能得到幸福。女儿这样做,不是自己断送自己的幸福吗?作为母亲,田丸花气得都快晕过去了。
“佐绪里,妈妈不知道你在公司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这么大的事可不能凭一时的感情冲动就做决断。你现在大概很不冷静,今天咱们先别谈这件事情,先好好睡一夜,明天再慢慢商量,好吗?”田丸花在佐绪里身边坐下来,耐心地说服她。
虽说女儿已经二十多岁了,可在母亲眼里还是个孩子。社会上的事情,她要比女儿懂得多,得慢慢地把社会上的事情教给女儿,让女儿清醒过来。
“别说是睡一夜,睡两夜也没用!我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我的性格您还不了解吗?”
田丸花生气了:“这孩子,真不理解母亲的心啊!”她想发火,可是她心里明白,一旦发火,事情就无法收拾了。佐绪里这孩子,正如她自己所说,不是那种对父母唯唯诺诺的孩子。既然如此,就得开诚布公地跟女儿好好谈谈。
“那好,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辞职?”
“我有想做的事情。”佐绪里不知为何板起了面孔,好像不愿意说下去了。但是,作为母亲,田丸花不能不问清楚女儿辞职的理由,她立刻问道:“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留学。”
“留学?你上高中的时候,不是留过学吗?”
“那种短期的,算不上留学!我现在根本说不了英语!”
“怎么叫说不了英语?咱娘儿俩出国旅游的时候,不都是你当翻译吗?”
田丸花的老公太忙,请不了假,所以她出国旅游总是由佐绪里陪伴。因为是妈妈付钱,佐绪里也很高兴作陪。有佐绪里在身边就方便多了,不但不寂寞,而且不用担心听不懂英语。田丸花英语很差,就是用手指头指着《旅游指南》末尾部分的“常用英语”,也很难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对方。佐绪里呢,刚上中学就在校外上英语辅导班,英语说得可好了。人住饭店的时候办人住手续啦,买东西的时候讨价还价啦,都没问题。跟佐绪里在一起,就是在国外也没有语言障碍。现在佐绪里却说什么“说不了英语”,她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想当一个专职翻译?
“那种程度的英语,到英语会话辅导班学一年,谁都会说。那不叫会说英语!”佐绪里撅着嘴反驳道。
对此,田丸花不能理解:“不就是偶尔出国旅游的时候才说英语吗?住饭店买东西,不为难就可以了嘛!你英语说得跟英国人一样了,想干什么呢?”
“想干什么不是最重要的,人生要有目标才是最重要的!我现在的目标就是我的英语要说得像英国人那样好。要想达到这个目标,在日本是不行的!”
“所以你就要辞职吗?你要是有这个目标的话,为什么在上大学的时候不去实现它呢?为什么工作了才把这个目标拿出来呢?”
“这有什么不可以吗?这是我的自由!这是为了实现自我,用不着谁对我说三道四!”佐绪里转过脸去,看着田丸花对面的墙壁。
看着女儿那赌气的样子,田丸花忽然明白了,于是耐心地问道:“在公司里发生了什么叫你觉得不愉快的事情吗?”
佐绪里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任何委屈,缺乏忍耐力,稍微遇到一点儿困难就会扔下不干,再找别的路走。因为是这种性格,很多东西都是学到一半就被她放弃了。田丸花认为女儿上班之后就会好的,没想到还是这样。
“没什么不愉快。”佐绪里嘴上这样说,脸却没有转过来。
田丸花认为自己猜中了,继续追问:“告诉妈妈,妈妈会认真听的!”
“不是跟您说了没事嘛!别瞎猜!”
“我问你,你要辞职的事跟浩君说了吗?浩君是什么意见?”浩君是佐绪里的男朋友,跟佐绪里在同一个公司工作,到家里来过两次了。对女儿现在就找男朋友,田丸花虽然还不是举双手赞成,但女儿岁数也不算小了,她也就没有反对。再说,从合适不合适的角度来看,这个浩君也不错。
“……没跟他说。”佐绪里吞吞吐吐地说道。
这一句话让田丸花听出来了:佐绪里一定是在公司里遇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情跟浩君有关。
“没跟他说?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不跟浩君商量呢?你跟他闹矛盾了?”
“已经分手了,还有必要跟他商量吗?我去哪儿,去干什么,他根本不关心!”这时候,佐绪里把脸转了过来,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田丸花觉得很失望。女儿好不容易迸了一个好公司,又找了一个很有前途的男朋友,没想到这么快就分手了。一个公司里的男女谈恋爱,一旦分手,双方都会感到尴尬,结果辞职离开公司的,百分之百都是女方。这个佐绪里也真是的,为什么不把男朋友抓牢呢?
“跟浩君分手了?浩君这个人挺不错的,太遗憾了。什么时候分手的?”
“……今天。”
“今天啊!”田丸花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看佐绪里这样子,好像不是她跟浩君分手的,而是浩君跟她分手的。佐绪里自尊心太强,不愿意赖着浩君,一时接受不了,所以一直到昨天都没想过的出国留学,今天突然想起来了。田丸花就这样在心里推测着女儿的思路。
“佐绪里,听妈妈的话,还是好好睡一夜再考虑留学的事情吧。失恋的时候,精神上受点儿打击也不奇怪,别一冲动就出国留学。这一步迈出去可不容易收回来,将来你会为辞掉公司的工作后悔的。所以……”
“什么失恋!是我不要他了!”说完这句话,佐绪里的泪水决堤似的流出来。然后,她趴在餐桌上大哭起来。田丸花摇了摇头,等着女儿平静下来。
过了好一阵,田丸花才安慰女儿说:“不要这么快就作决定,浩君那边说不定也在后悔呢。公司需要你,只要留在公司,就肯定有好事等着你。”
田丸花的意思是说,就算跟浩君分手了,在这个公司里也能找到别的好老公。
不知为什么,佐绪里听了这话之后非常愤怒:“留在那个破公司里,什么好事都没有!那个公司里的男人,都认为老婆就应该在家里做饭、抱孩子。我想有所成就,我要留下我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证据!在家里做饭、抱孩子,一直到老,到死?我绝对不干!可是浩君那小子,根本就不理解我!”
哦,原来俩人闹矛盾的原因在这里呀,田丸花感到全身无力。为什么佐绪里就认为做饭、抱孩子低人一等呢?说句极端一点儿的话,在工作方面,绝对可以找到能够代替她的人。在如今这个年代,只有佐绪里才能干的工作是绝对没有的,而在带孩子方面,佐绪里的孩子只有佐绪里才能带。做别人都做不了的事情,为什么就是低人一等呢?悔不该让佐绪里接受了高等教育!一个女孩子,与其上四年制的正规大学,还不如去烹饪专科学校呢!
“佐绪里,浩君是怎么说的,我不知道。但妈妈可以对你说,生孩子、养育孩子是很了不起的工作,是男人干不了的伟大的工作!”
“生孩子是女人的工作,养育孩子为什么也只是女人的工作?孩子是夫妇俩人的孩子,为什么只让女的一个人担负养育孩子的责任?这不是很奇怪吗?我绝对接受不了!”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世界上就是有分工的不同嘛!”
“我不想像妈妈那样度过毫无意义的一生!为了自己的老公献出自己的一切,我才不干呢,绝对不干!”佐绪里瞪着哭得红红的眼睛大叫着。
田丸花被女儿的气势所压倒,一时说不出话来。使她受到了强烈冲击的是女儿全盘否定了她的整个人生。
原来,佐绪里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母亲的!她不愿意做母亲那样的人!她一直就是这么想的吗?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田丸花的人生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田丸花从来没有认为自己为了丈夫白白糟蹋了自己的一生。她认为,正是因为她在背后支持丈夫,不让他为家里的事情操一点儿心,丈夫才能专心工作,全家才能过上现在这样的幸福生活。她不认为自己现在的生活是丈夫给的,而认为是自己通过努力挣来的。把三个孩子培养成人,在他人面前也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难道佐绪里要把这一切都否定吗?她对自己母亲的人生不予认可吗?受到冲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愤怒。田丸花开始搜肠刮肚地寻找反击女儿的语言,她要挺起胸膛向女儿庄严宣告:自己的人生不应该是被女儿看不起的人生!
但是,失望和徒劳的感觉同时压到了田丸花的心头。跟佐绪里说什么都没用,她跟母亲的价值观完全不同。用佐绪里的价值观来看母亲的人生,当然是毫无价值的。只说“不是这样的”,无法说服女儿。田丸花意识到,自己应该在适当的时候,用简单明了的方式向佐绪里证明自己的人生是充实的。
田丸花对女儿说了声“今天就谈到这里,先睡觉吧”,就没有再说什么。她觉得自己比佐绪里更有必要冷静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晨,佐绪里老老实实地上班去了。从女儿的表情来看,她也许已经冷静下来了。田丸花也作好了思想准备,如果不能跟浩君和好,佐绪里早晚会辞掉那个公司的工作。虽然这件事令人感到十分遗憾,不过也没关系,再通过别的手段给女儿找个男朋友就是了。
田丸花正要出门买东西的时候,碰上了正在修剪自家庭院里的树木的邻居家的主妇。田丸花像平时一样打了个招呼:“今天天气真好啊!”
邻居家的主妇七十多岁了,但如果说她是个老人,就会觉得非常对不起她,因为她显得太年轻了。她的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丈夫先她而去,她现在一个人过日子。不过,她的女儿经常把外孙送过来,日子过得也不寂寞。
“是啊,夏天快到了。趁着天还没有热起来,我把树枝修剪一下,天热了就干不了了。”邻居停下手中的活计,对田丸花说。虽说不寂寞,但邻居每次见了田丸花都要聊上一阵,一来二去就熟了。有时候田丸花急着出去,也只好耐着性子陪她聊。为了搞好邻里关系,这点儿耐性还是应该有的。
“就是的。树木长得就是快,不及时修剪,转眼之间就长疯了。”田丸花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忽然联想起别的事情来。对了,这件事情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想到这里,田丸花马上说道:“您知道路旁有便利店的那条巴士大街吗?说是要拓宽道路,马上就要开始施工了。”
“是吗?”邻居笑着问道。
看来,邻居对这个话题并没有自己的看法。于是,田丸花抬起头来看着邻居家庭院里的树木,继续说道:“是啊!为了拓宽道路,要全部砍伐街树,您说是不是太过分了?”
“哎呀,是吗?”邻居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这个人是不是耳朵有毛病啊?但是田丸花并不气馁,继续往下说:“巴士大街便道上的街树,至少有二十多棵,全部砍伐,是不是太粗暴了?一棵树长大需要多少年月,市行政部门知道不知道啊?”
“这样一来,绿色就得减少一点儿。”邻居的耳朵看来是没有问题,不过她对砍伐街树这件事似乎没有切肤之痛,大概是觉得跟自己毫无关系吧。
“可不是嘛!这一带渐渐被开发,绿化带越来越少。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把好不容易才长大的街树砍伐掉,我认为这跟市民的需要是背道而驰的,您说呢?”
“就是的!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邻居说话的口气还是不紧不慢的,不过总算是同意了田丸花的观点。
田丸花趁热打铁:“我觉得,作为一个市民,我们应该行动起来!咱们一起来一个反对砍伐街树的运动好不好?”
“反对?可是,不管我们怎么反对,也不能使市政府改变计划吧?”邻居的回答是现实的,似乎是在嘲笑田丸花的满腔热情。
反对运动还没开始怎么就轻言放弃呢?田丸花生气了:“一个人、两个人当然不能使市政府改变计划,反对的人多了可就不好说了,所以我要像这样一个一个地跟人们谈。”
“哎呀!是吗?那您可太辛苦了。”邻居的慰劳在田丸花听来简直是离题万里。
田丸花耐住性子,再次确认道:“您也跟我一起参加反对运动吧,好不容易才长大的绿树,一定要把它们保住!”
“啊,不过,我常听人们说,希望拓宽那条路的便道。”
“什么?这么说,就是把那条路上的绿树全部砍伐!您觉得挺好,是吗?”
“我也觉得不好,可是又希望便道宽一些……说不好啊!”邻居好像是一个没主见的人。
对了,田丸花记得这位邻居的丈夫活着的时候,这位邻居对丈夫唯命是从。她的丈夫是一个性格暴躁的人,把老婆当使唤丫头,动不动就打老婆。那时候,这位邻居脸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对于那样一个丈夫,她还是默默地顺从,连句牢骚话都不敢说,一直把丈夫伺候到最后一天。这样一个女人,当然不会被田丸花说动。
田丸花还听说,最近这位邻居又被女儿使唤上了。外孙经常过来,说起来好听,其实是女儿女婿把孩子放在这里,两口子出去玩儿。去年年底,这位邻居高兴地说,要跟着女儿一家去帕劳旅游。其实,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在那样一个度假胜地,根本就没什么意思。女儿女婿去潜水什么的,玩儿得很高兴,她也就是在饭店里看孩子而已。田丸花听了特别生气,觉得老太太也太可怜了,女儿女婿也太过分了。
想到这里,田丸花不禁愕然。她觉得邻居家的老太太可怜,可是客观地说呢,她自己跟邻居家的老太太本质上是一样的。伺候丈夫、养育孩子,就这样终了一生,我绝对不干——佐绪里好像是这样说的。在佐绪里眼里,田丸花跟邻居家的老太太是一类人。
田丸花在前一天晚上就想好了,要向女儿证明自己的人生是充实的。现在,她更加坚定了这样做的决心。自己不是像邻居家的老太太那样,稀里糊涂地度过没有主见的一生,而是在积极地享受人生的快乐。为了这个目的,自己要有一个明确的人生目标,并且要向着那个目标勇往直前,借用佐绪里的话就是“实现自我”。
目标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就是反对砍伐街树。这场反对运动要是成功了,佐绪里就不会认为母亲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了,就会认识到选择这样的人生也没有什么不好。
从田丸花心底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感,连映人眼帘的景色也变得美丽起来。她要去从事一番伟大的事业,没有工夫在这里陪邻居聊天。她结束了跟邻居的闲谈,因为她必须马上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是的,人生要有目标。仅此一点,田丸花赞同女儿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