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蘋花梦 第十节

那只小麻雀又来了。虽然混在一大群觅食的麻雀中,小和尚还是一眼认出了它:圆圆的黑眼睛,额头上有一根黄色的毛。小和尚开心地笑起来,忙把手里的谷粒撒过去,一边轻声叫唤着:“来呀,来吃呀。”

在旁边扫地的师兄笑道:“你要把谷粒撒在跟前,它就会过来了。”

小和尚不答,只是盯着麻雀啄食,傻呵呵地乐着。

师兄爱怜地摇了摇头,真是个傻孩子呢。来到观音禅寺三年多,每日跟着持斋吃素,都十岁了还是长得这般瘦弱。学了这么久的经文,因为很少开口说话,所以也不知他学会了多少,多半是什么都没学会吧。寺里僧众都挺疼爱这个苦命的傻孩子,对他照顾有加,但他却始终一个人郁郁寡欢,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会露出儿童的天真笑容,比如现在。

小麻雀吃饱了,原地跳跃几下,便振翅起飞。先是在头顶上盘桓了一圈,又朝西北方飞去。

小和尚的目光久久地追随着它。西北的方向,他知道自己是从那里来的。他知道家就在那里,那里还有他的爹娘。

早春的阳光从新绿的树荫间洒下来,照在他的眼睛上。太阳离得好近啊,可是长安为什么那么远?

“十三郎!”

小和尚缓缓地转过头去,在禅寺里从来没人这样叫他,所以他不知道叫的是不是自己。两个少年郎君一边喊着,一边向他跑过来。一个俊秀挺拔,一个浑圆憨厚,都穿着翻领缺胯衫和羊皮靴,是江南民间少见的打扮。

“十三郎,你还认识我们吗?我是段成式呀!”

“我是郭浣!”

他俩的激动和李忱的木讷形成鲜明的对比。陪同前来的方丈见怪不怪,慢条斯理地道:“圣上有旨,这二位郎君是来接你回长安的。收拾一下吧,明日一早就随他们启程。阿弥陀佛。”

简朴的禅房中点着一盏小油灯,李忱已经缩在榻上的角落里睡熟了。段成式和郭浣坐在他的身边,面面相觑,均毫无睡意。

郭浣问:“要不还是睡一会儿吧?否则明天赶路没精神。”

段成式说:“你先睡吧,我心里有事,睡不着。”

“哦,那你到底想好了没有?”郭浣挠了挠头,“要不要告诉十三郎,他的父皇已经不在了……”

“算了,先不说了吧。”段成式看着蜷缩成一团的李忱,“说了他也未必明白,还是等回到长安再说吧。”

“嗯。”

须臾,禅房里响起了郭浣的鼾声,段成式微微合起双目。

新皇即位后,便决定要把十三弟从扬州接回长安来。有很多人选可以执行这个任务,但是京兆尹郭鏦特意到段府拜会了段文昌,共同商定向皇帝举荐段成式和郭浣,由他们二人来办这件事。

皇帝欣然允诺。元和十五年二月一日,段成式和郭浣从长安出发,沿大运河一路南下,历时二十天来到了扬州。

从表面上看,郭鏦和段文昌是想借此机会让两个少年历练一下,同时也能一览大唐的大好河山,但段成式却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先皇暴卒,对外宣布的死因是服丹中毒,国师柳泌很快就被杖毙了。但与此同时,先皇的心腹吐突承璀莫名其妙地卒于大明宫中,而另一位深受先皇宠爱的太监陈弘志却被擢升为襄州监军。更蹊跷的是,几天后澧王李恽竟也在王府中无疾而终了。

段成式不敢妄自揣测,却悄悄地做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情:他重写了一遍《辛公平上仙》,署名李复言,然后将文稿藏到乐游原上的青龙寺中。这次来扬州,他还随身携带了一份,连郭浣都没有告诉,偷偷放入了观音禅寺的藏经阁。

段成式相信,在《辛公平上仙》的故事中隐藏着皇帝之死的真相,这真相即使今天不能揭露,也应该留存下去。

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如果能再见到炼师姐姐就好了。睡意渐浓,段成式迷迷糊糊地想,先皇在驾崩前从大明宫中放走了裴玄静,所以还有流言说,正是她在先皇服用的金丹中掺入了致命的毒药,应该将她捉拿回来问罪。但新皇似乎并不认同这种说法,所以未曾采取任何行动。段成式当然更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虽然他确实觉得:裴玄静知道所有的真相。

身体越来越轻,载沉载浮,像被海浪托涌着……段成式惊喜地发现,自己再一次游到了大海中央,前方行驶着三艘大船,突然海浪翻滚,一条巨大的蛟龙跃出水面。它摇动长尾,掀起滔天巨浪,从口中喷出一团又一团的火焰!火星从天而降,落在大船上,也落到了段成式的前后左右。周围愈来愈热,火光熊熊。

段成式猛地从榻上翻身坐起,烟雾已经充满了整间禅房,到处都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窗格的缝隙外一片火红。

“着火了!”段成式拼命推搡郭浣,“快醒醒!着火了!”又从角落一把揽过李忱。

郭浣也醒了,跳下榻冲到房门前,手刚触到门就大喊起来:“烫!”他回过头,惊恐地瞪着段成式。

出不去了。

火越烧越旺,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被烟雾呛得喘不过气来,只好趴到地上。段成式将李忱护在自己的身子底下,听到房梁木柱在灼烧中发出巨响,什么东西砸下来,他感到背上一阵剧痛,瞬间便失去了知觉。

段成式又回到了大海上。血腥的杀戮还在继续,胜负却已逆转。蛟龙在鲛人的歌声中丧失了神勇,正在遭受最惨烈的报复。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双目却仍然不舍地盯着鲛人。她停止了歌唱,回过头来看着垂死的蛟龙,绝美的脸上缓缓淌下两行血泪。

段成式喃喃:“炼师姐姐……”

裴玄静正轻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她的手指尖冰冰凉凉的,段成式立刻感到不那么焦躁酷热了。

“没事了。”崔淼摸着段成式的脉,笑道,“你以后可不能光写鬼故事,有空也要操练操练,体格比这位郭公子弱了不少。”

“你醒啦。”郭浣从旁边闪出来,胖圆脸上面还是黑一道白一道的。

段成式轮流看着他们几个:“火呢?”

郭浣说:“是裴炼师和崔郎中救了我们。我们刚出来,房子就烧塌了,好悬啊!”

“十三郎呢?”

“在这儿呢。”郭浣指给他看旁边的李忱,安安静静地睡着,脸上身上也比他们都干净。

段成式这才缓过劲来,看看崔淼,又看看裴玄静,眼圈有些泛红:“炼师姐姐、崔郎中,你们、你们都好吗?”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崔淼微笑着反问。

段成式点点头,又想了想,轻声问:“观音禅寺怎么会突然失火呢?”

崔淼道:“禅寺无恙,只是你们住的房子塌了。还有你们带的那几个侍卫,在另一间屋中不及施救,全都被烧死了。”

“怎么会这样!”

没有人回答段成式。而他也才明白,为何郭鏦和段文昌会力荐自己和郭浣来扬州接十三郎回京。二位父亲一定认为,碍于段成式和郭浣二人的身份,即使有人想对十三郎下手,也会有所顾忌的。只是他们没想到,被嫉恨充塞的心可以无视一切。

二位父亲若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想必定会万分自责。

忽听郭浣在问:“裴炼师,你真有神机妙算吗?怎就知道我们今天会遇险?”

裴玄静与崔淼相视一笑,仍然是崔淼回答:“哪有什么神机妙算。我们在观音禅寺旁等了好几天了。我们只道,京城那边迟早会有人来,却不料是你们二位。”

段成式的心好酸。裴玄静始终没有说过一个字,他当然知道原因所在。可是有些事情即便在心里作了准备,真正面对时,仍能感到那份锥心之痛。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一定是感觉到了段成式的心声,迎着他的目光淡淡一笑。笑容是那么缥缈,宛如隔在万丈红尘之外。

“京城,我不要回京城!”忽然,李忱大叫着惊醒过来。

郭浣安抚他:“别怕十三郎,咱们回到长安就好了!”

“不!我不去!”李忱却像中了邪似的哭叫起来,“我不要回去!爹爹会杀了我的!他要杀我!杀我!”

段成式听不下了,断喝一声:“不许瞎说!你的父皇已经驾崩了,他怎么还会杀你!”

李忱一下呆若木鸡。

段成式将掉到外面的血珠塞回李忱的衣领里,轻声道:“你要记住,先皇很爱十三郎的。想害你的是别人。但是你不用怕,只要有我们在,便能护你安全。”又转首问崔淼,“崔郎,接下去怎么办?”

崔淼道:“问的真是时候,我们到了。”

随着他的话语,段成式觉得身子轻轻一震。崔淼掀起门帘:“靠岸了。你们就在此换走陆路回长安。看,车马都已备好了。”

段成式朝帘外一看,只见清冷的月光下水色潋滟,原来他们是在一条船上。此刻小船已泊在岸边,隔着森森水草望上去,果然有一辆黑篷马车停在岸上。马车旁还伫立着一匹白马,马上的郎君正抻长脖子朝这儿看呢。

崔淼道:“韩湘和隐娘夫妇会一路护送你们。”

“那你们呢?”

“我们?”崔淼笑道,“我们还要继续泛舟大运河。”

段成式的心中一动,忙问:“崔郎与炼师姐姐是要为我们引开追兵吗?”

崔淼笑而不答。

“这样很危险的!”

“快走吧!”崔淼说,“你们再不走,就真的有危险了。”

郭浣率先跳上岸去。段成式在后面帮李忱爬上岸边的斜坡。爬了一半,李忱突然停下来。

“怎么了,十三郎?”

李忱的目光越过段成式,落到裴玄静的身上。

“裴炼师,你知道我父皇是怎么死的吗?”他口齿清晰地说,“你知道的对吗?请你告诉我!”

段成式说:“十三郎,裴炼师不知道的,你别闹了。”

郭浣也伸出手来拽李忱。他挣扎着,回头对裴玄静叫道:“裴炼师,请你等着我!等我长大了来找你,你一定要告诉我真相!”

郭浣把李忱拉走了。

段成式的心中忽然涌起万般不舍。生离死别,他明知已经到了这一刻,却又忍不住问:“炼师姐姐,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她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马车沿着大运河的河岸疾驰。很快,那叶小舟就被远远地抛下了,只有月光还在他们身后紧紧相随。

段成式仍然执着地眺望着运河的河面。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仿佛真的看见从运河上升起了一道白光,白光环绕着翩跹的身影,融入月色之中。

这个印象在他的心中久久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