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恶魔的美术馆
十一月一日晚上,鹤见游园帕诺拉马馆里结束了人偶安装及装饰工作。十一月二日,接受了娱乐管理部门的相关审查。四日当天,正式招待画家、文学家、评论家、新闻记者等各界知名人士数百人,举行华丽又隆重的开馆仪式。
只有帕诺拉马馆的开馆仪式,才能满足蜘蛛男最后的虚荣心。他打算借助这场史无前例、凄美绝伦的大屠杀,为他的暴虐行径谢幕,为他的恶魔生涯锦上添花。
三日深夜,确切来说是四日凌晨三点——也就是在平田东一手下的不良青年进行纵火、诱拐行动后不久。园田大造(正是蜘蛛男,畔柳博士)独自坐在帕诺拉马馆的观众席上,出神地欣赏着他依据自己的创意打造出来的奇怪光景。
在这里,超越现实的空间,穷极视野地展现出一个完全的世界,它有一个身在现实世界,却又忘却了现实世界——只能和梦幻相比的不可思议的宇宙。
直径约十五间的圆顶建筑物内部,拉起一整片无接缝的帆布,泥土地面未铺设木地板。观众席上往外伸出的顶棚挡住了天花板,上方装设了人工照明,这小小的诡计,让人忘记了自己身在建筑物内部,呈现在眼前的是无垠的旷野。这是永不消逝的海市蜃楼。
这个幻境空间的绝大部分,都被死亡的蓝与鲜血的红诡谲交错的光影妆点着,不断铺陈出鲜活残酷的地狱图。血腥的血池、沸腾的滚水、针山、刀山,像无数条毒蛇吐着蛇信,交错成熊熊燃烧的、红黑相间的地狱之火,在这里面,无数个少女的蓝色的、苍白的裸体在挣扎、抽搐、蠕动着。
可以说,那些都是用苍白的肉块堆积而成的人山。前方四十九具是真正的人偶,后边数不清的裸女,则是妖艳扎眼的油画。但帕诺拉马馆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实物与画像之间看不出分界,放眼望去连绵不绝的一堆堆肉块,而她们又像真正的女尸,立体、动态地蠢蠢蠕动着。
浓稠的血池中,孤零零的假人头像鲤鱼一样大张着嘴巴,仿佛痛苦地喘着气。
在刀山边上徘徊的裸女们蓝色的肉体丰满又富弹性,一点儿都不像死尸。人偶光滑的肌肤在蓝光与红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苦闷扭曲的身体看起来不可思议地性感和妖艳。
另一边,有一群在半空中翻踢、挣扎在跃动的火焰中做无谓抗争的无数只年轻玉足,这些少女以倒栽葱的姿势投身熊熊地狱之火中,她们的头颅与胸部隐没在地下。
那些姿势各异、泛着蓝光的肉块,如纠缠在一起的蛆虫,绵延不绝,直到溶入后方乌云密布的天际。
这是多么惊悚的景象啊,这根本是恶魔的演出,没想到竟能通过审查,准许公演。不过,这是因为主办者事先准备了狡诈的诡计。主办方花言巧语,鼓吹帕诺拉马馆的重点不在于地狱种种惩罚之苦,而在于想如实呈现救苦救难的神佛降临的景象。也就是说,是为了强调信弥陀方可得永生,所以才添加了地狱百景,可说是一幅劝善惩恶的地狱极乐图。
的确,在背景的高处,飘过一条紫色的电光拖曳而出的长条紫云,用金粉描绘的三尊佛像格外耀眼醒目,同样用金粉描绘的佛光悬在佛祖脑袋后方,一直辐射到远处的刀山与血池里的亡魂躯体上。
蜘蛛男园田大造,对于他亲手创造的邪恶至极的艺术,看得心醉神迷。但当他蓦然回神,才发现不知几时,心腹平田已站在他背后的黑暗中。
“您还真是看不厌啊。”
平田带着挖苦的微笑说。
“我刚才还在想象,真人取代人偶后,她们痛苦挣扎的情景。”
半边脸都是红肿疤痕的园田大造,龇着神乐舞里的狮子一样的大金牙回答说。
“您马上就能亲眼看到了,一切都准备好了。按照计划四十九个人一个也不少,全部关在暗室里。到时只要把她们赶到这里,剥掉衣服,和假人调换就行了。”
“那些女孩情况怎么样?”
“手脚都绑上了,嘴巴也堵住了,想挣扎也挣扎不了。她们在暗室中,就像一堆叠在一块的行李,只能不停扭动。到时把那边的门打开,把人拖到这里就行了,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丫头反抗得了。”
“很好,很好。这样就万无一失了。你那边也准备好了吗?”
“那当然。把钱付给那些帮忙的家伙后,还剩了五千圆左右。我会拿这笔钱尽情玩乐上半个月,再追随您而去,到时候我们在地狱重逢吧。”
“别这么说,你为什么不逃走呢?你甚至可以搭飞机去中国。我并不想拉你共赴地狱。”
“好,等哪天我有了兴致会这么做的。”
“再不然,像我这样拿硫酸毁了自己的容貌,也可以安全待在东京的。”
“那个也等我兴致来了再说。我讨厌现在决定明天的事,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平田东一果然是个天生的坏胚子。
他们开始拆卸处理人偶。在这个帕诺拉马馆入口处那宛如隧道的暗道两侧,各有一个像仓库一样的空房间。其中一间关着四十九名牺牲者,而另一间打算储放人偶。
这是平田最后一次帮助蜘蛛男,两人忙得汗流浃背,不停往返在帕诺拉马大厅和置物间。
人偶光滑的肌肤和性感的曲线让他们在搬运的时候甚至误解那并非没有生命的人偶,可见做工多精良、效果多逼真。不过绝大部分都是些质量不过关的、凑数的拼装货,只要稍微用一点儿劲,头颅或手脚就会松脱掉落下来。其中也夹杂着像粗壮如弁庆的男人身体,却在上面安插着女人头颅,再在外面套上宽松白衣鱼目混珠的。
“奇怪。我记得这边应该还有一具人偶,博士您什么时候搬走的?”
平田环视人偶全部搬走后空荡荡的大厅,高声问道。
“我不知道,我没碰过那边的人偶。”
“这就怪了,又不能自己走路,难道凭空消失了吗?不太对头呢。”
平田脸色古怪,滴溜乱转的眼珠子四下张望。
蜘蛛男园田大造也被平田影响,不知怎的暗自一惊。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犹如飞掠而去的恶魔,闪过他的心头。
“哈哈哈。”然而,他突然笑了出来,“别吓唬人了。是你想太多了。我刚刚还在那个房间数过人偶的数目,是四十九具,那是你的错觉。这里光线昏暗,背景上又密密麻麻地画着同样的图画,难免会看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园田不知为何激动起来,絮絮叨叨地念叨着。听起来,不像对平田说而是说给自己听。
“八成是这样吧,大概是把没有的东西看成有的了。不过,帕诺拉马馆还真是诡异,连我们都会产生错觉。”平田心虚地环视四周。
“算了,别再说了。”蜘蛛男挥了挥手,强装快活地说,“来吧,好戏在后头。我那些可爱的四十九个女孩取代人偶的时候来了。你能想象那一幕吗?我剥下那些女孩的衣服,像对待畜生一样拿着鞭子把她们赶到这里,然后施放毒气。黄色的毒烟会像生物一样匍匐在地面,逼近所有的女孩。你不觉得现在耳边依稀传来惨叫声吗?白色肉块仓皇逃窜,那真是七彩的垂死裸舞。疯狂的死亡之舞后,美丽的女孩们将会不得不配合这个地狱背景图,露出抽搐、扭曲的苦闷表情。有的趴在血池畔,有的倒在针山脚下,雪白的身体从青色变成紫色,最后僵硬着不动。”
他露出满嘴的金牙,像恶魔似的笑了起来。那种笑容,看起来与全景地狱图是如此相得益彰。对他的坏事套路早已习惯的不良青年平田也因为他此时的形象太过瘆人而吓得全身寒毛倒竖,不由得把脸扭了开去。蜘蛛男继续陶醉地自言自语:
“就等明天了。明天下午一点,将有几百人前来观赏我最后的杰作。而且,他们都是拥有卓越评论眼光的名流专家,他们将会看到我打造的令人惊叹的世界。他们将会到隐藏在这小建筑中的另一个宇宙旅行。他们终将理解什么叫‘邪恶之美’。而我将亲自担任这地狱世界的解说员。你们瞧,这些人偶,制作得多么精巧啊。看这小嘴,这玉手,这美腿,解释着的时候,我会掀起女孩们的嘴唇,抬抬她们的腿,捏捏她们的皮肤。一个接一个,展示四十九名女孩——你们看,这个也是,看到没有,这个也是——就这么边说明边展示。啊,那时候,观众将会是一副怎样被吓破胆的表情?一切好像就在眼前。”
在蓝红交错的光线中,蜘蛛男犹如妖怪的面孔正泛着愉快的笑容,从咧开的大嘴里流泻出来自地狱底层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