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们确定想要这样做吗?”

有时候,你会冲出悬崖。就好像兔巴哥动画片中的场景一样,威利狼发足狂奔,甚至当他已经冲到悬崖之外时,依然保持着奔跑的姿势。然后,他会停下来,向下打量,意识到自己即将垂直下落,却已束手无策,不可挽回。

但还有些时候,或许应该说是绝大多数时候,事情并没有那么清楚。漆黑之中,你在悬崖边行走,但你的脚步缓慢,不知道自己正往哪个方向走。虽然你每一步都很小心,但在黑夜里,它们依然是盲目的。你想象不到自己离悬崖边缘是多么的近,脚下的软土会怎样凭空消失。只要稍不留神,你就会突然落入漆黑的深渊。

迈克就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他和蒂娅到了那个边缘的。那个有着一头鼠窝般的头发,一双文身密布、毫无肌肉的胳膊和又脏又长的指甲的年轻安装员回头看着他们,用与其年龄非常不相称的不祥语气问出了那个该死的问题。

你们确定想要这样做吗……

他们都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当然,迈克和蒂娅·拜是在他们自己家,利文斯顿郊区一栋错层豪宅里。但对他们而言,这间卧室已经成为敌人的领地,自己的禁区。迈克注意到,这里依然大量残留着过去的印记。与冰球相关的纪念品没有被处理掉。不过,它们原本在房间里占据主导地位,此刻似乎已瑟缩在书架的背后。加洛米尔·贾格,以及他最近非常喜欢的游骑兵队的英雄克里斯·德鲁利的海报仍旧挂在墙上,但由于阳光的照射,或者无人关注,已经褪色。

迈克的思绪回到过去。他还记得儿子亚当曾经怎样阅读《毛骨悚然》(Goosebumps)系列杂志和迈克·鲁皮卡那本描述那些克服种种难以抗拒的困难赢得胜利的儿童运动员的书。他过去常常看报纸的体育版,尤其是冰球资讯,俨然一位钟情于犹太法典的学者。他给自己最喜欢的运动员们写信,索要签名,并将它们用大头针挂起来。他们一起去麦迪逊广场体育场时,亚当总是坚持要到三十二大街上靠近第八大道的那个运动员出口去等待,期望能得到冰球队员们的签名冰球。

这一切都已远去,如果不是从这间房子远去,便是从他们儿子的生活中远去。

亚当已经过了沉迷于那些事情的年龄。这很正常。他不再是个孩子了,不过也进入青春期,但的确正在奋力地从青春期迅速步入成年。但这间卧室似乎不愿跟随他的步子。迈克很想知道,如果说亚当依然觉得童年令他感到安慰,那对他的儿子而言,过去会不会是一种束缚呢?也许亚当的骨子里依然有那么点冲动,想要回到过去他希望像心目中的英雄老爸一样成为医生的那些日子。

可那只是一相情愿罢了。

那个年轻安装员——迈克记不住他的名字,好像是布雷特之类的吧——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你们确定吗?”

蒂娅双臂交叉,脸色铁青——其实是毫无表情。她看起来比迈克老,但美貌丝毫不减当年。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显然已有些恼火。

“是的,我们确定。”

迈克一言不发。

他们儿子的卧室很黑,只有书桌上那盏鹅颈状台灯亮着。尽管他们不可能被别人看到或者听到,但他们说话几乎还是耳语。十一岁大的女儿吉尔在学校。十六岁大的儿子亚当正在参加学校新生二日游。当然,他不想参加——对现在的他来说,这些事实在是太“糟糕”了——可学校作了强制性规定,即使是他那群懒惰朋友中“最懒”的人也得参加,以便他们可以共同哀叹自己悲惨的命运。

“你知道这将会如何运作,对吧?”

蒂娅点头的同时,迈克摇着头。

“这个软件会记录下你们儿子在键盘上的每一次敲击。”布雷特说,“当一天过去,相关信息会被打包,生成一个报告,通过电子邮件发送给你们。它会向你们展示一切——所有被访问过的网站,发送或收到的每一封电子邮件,所有的即时信息。如果亚当做了个幻灯片演示文档,或是创建了一个Word文档,它也会展示给你们。一切的一切。如果愿意的话,你们甚至可以监视他的生活起居。只需要单击这里的这个选项。”

他指了指一个写着“生活间谍”的红色闪烁图标。迈克环顾房间。冰球纪念品是对他的嘲讽。迈克很惊讶亚当没有把这些东西清理掉。

在达特茅斯大学时,迈克是大学冰球队的队员。他曾被纽约游骑兵队看中,并在他们的哈特福德队中打了一年球,甚至有幸参加了两场全美职业冰球联盟的比赛。他对冰球的热爱传染到了亚当。只有三岁大时,亚当便开始滑冰。后来,他成了少年冰球队的一名守门员。生了锈的门柱依然矗立在外边的车道上,风吹雨淋已将球网撕碎。迈克花了很多时间朝自己儿子把守的球门挥舞球杆,这让他十分惬意。亚当棒极了——绝对是大学希望得到的顶级对象——可六个月前,他放弃了。

就那样。亚当放下球杆,取下护垫,摘下头盔,说他不干了。

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吗?

这是他堕落和颓废的最初征兆吗?迈克尽量对他的决定表现得洒脱,尽量不像别的那些试图把运动天赋和生活成功等同起来的父母那样强迫孩子。但事实上,亚当的放弃仍然让迈克受到了沉重打击。

蒂娅受到的打击更重。

“我们在失去他。”她说。

迈克不那么确信。亚当经受了一场巨大的悲痛——一个朋友自杀。毫无疑问,他正处于某种青春期的焦虑中。他情绪多变,寡言少语。他的所有时间都在这间房子里度过,而且绝大多数时候是面对这台该死的计算机,玩着梦幻游戏或发送即时信息或谁知道在做些什么。可这难道不是大多数少年的真实写照吗?他很少与他们交谈,也很少回应他们的话,即使有,声音也含混不清。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有那么不正常吗?

监控是她的主意。蒂娅是曼哈顿波顿与克里姆斯坦恩律师事务所的一名刑事律师。她正在处理的案子中,有一个是叫做佩尔·黑利的人的洗钱案。黑利之所以被FBI盯上,是因为他们监测到了他在网上的邮件。

布雷特,那个安装员,是蒂娅所在律师事务所的技术人员。此时,迈克正盯着布雷特肮脏的指甲。那指甲正在触碰亚当的键盘。迈克总是忍不住这样想,长着如此令人讨厌的指甲的家伙正在他们儿子的房间里,正用他的方式对待亚当最宝贵的财产。

“很快就好。”布雷特说。

迈克浏览过E-SpyRight网站,首先引入眼帘的便是下面这些大大的粗体字:您的孩子正在受到儿童性骚扰吗?

您的员工正在窃取您的利益吗?接着是更大更粗的字,也是蒂娅认定的理由:您有权了解!网站还罗列出了用户的溢美之词:“你们的产品从父母最可怕的梦魇——性侵害中挽救了我的女儿!谢谢,E-SpyRight!”

——鲍勃——科罗拉多州丹佛市

“我发现自己最信任的员工,居然在我们的办公室里偷窃。没有你们的软件,我是不可能知道的!”

——凯文——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迈克反对。

“他是我们的儿子。”蒂娅说。

“我知道。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难道不关心他吗?”

“当然关心。可是——”

“可是什么?我们是他的父母。”接着,如同重复网站广告一样,她说,“我们有权了解。”

“我们有权侵犯他的隐私?”

“如果是为了保护他,就可以。他是我们的儿子。”

迈克摇头。

“我们不仅有这个权力,”蒂娅逼近他一步说,“我们也有这个责任。”

“难道你的父母了解你做的每一件事吗?”

“不。”

“还有你想过的‘每一件事’?以及和朋友的每一句对话?”

“不。”

“这正是我想说的。”

“想想斯潘塞·希尔的父母吧。”她继续说道。

这一下子令他陷入沉默。他们相互对视着。

她说:“如果他们可以重新来一次,如果贝齐和罗恩能把斯潘塞带回来——”

“你不能那样做,蒂娅。”

“不,听我说。如果非得让他们重来一次,如果斯潘塞还活着,你难道不认为他们希望能紧紧盯着他吗?”

斯潘塞·希尔,亚当的同班同学,四个月前自杀了。这对亚当和他的同学们来说,当然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迈克提醒蒂娅这个事实。

“你不认为这可以解释亚当的行为吗?”

“斯潘塞的自杀?”

“当然。”

“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的。可你明白,他已经变了。这使得一切都得加速。”

“所以,或许我们该给他更多的空间……”

“不。”蒂娅的语气不容争辩,“那出悲剧或许可以让亚当的行为更容易理解——但它并不能让事态变得不那么危险。要说它有什么作用的话,也是负面作用。”

迈克思考了一会儿。“我们应该告诉他。”他说。

“什么?”

“告诉亚当,我们在监控他的网上行为。”

她扮了个鬼脸:“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好让他知道自己被盯着。”

“这可不像在你身后安排个警察,好让你不敢跑。”

“事情正是如此。”

“那样的话,不管他做什么,他的表现都会和在朋友家里或者在网吧之类的地方一样。”

“那又如何呢?你必须得让他知道。亚当在那台电脑上存有自己私密的想法。”

蒂娅朝他更近一步,一只手放在他胸口上。即使在这么多年后的今天,她的触碰依然对他深有影响。“他有麻烦了,迈克。”她说,“你难道没有察觉吗?你的儿子有麻烦了。他可能会酗酒,或是滥用药物,或是做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别再自欺其人了。”

“我根本没有自欺其人。”

她的语气几乎是一种请求。“你不想用这种简单的办法。你在期待什么?期待亚当自己从麻烦中摆脱出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想想。这是种新的科技。他把自己的内心想法和感情都倾注其中。你会愿意自己的父母了解你的一切吗?”

“现在的世界已经不同了。”蒂娅说。

“你确信?”

“会有什么害处呢?我们是他的父母。我们是为了让他更好。”

迈克再次摇头。“你不会希望了解一个人的每一丝想法的。”他说,“有些事应该成为隐私。”

她从他胸口把手挪开:“你是说,秘密?”

“是的。”

“你的意思是,人们有权保守自己的秘密?”

“当然了。”

她冲他摇头,那样子很滑稽。他不喜欢。

“你有秘密吗?”她问他。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你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吗?”蒂娅继续问道。

“没有。可我也不希望你了解我的每一种想法。”

“我也不希望你了解我的。”

在触及那个边缘前,他们都闭上了嘴。蒂娅向后退去。

“但是,如果在保护我的儿子和让他享有隐私之间作选择的话,”蒂娅说,“我将选择保护他。”

这场讨论——迈克不愿将之定义为争论——持续了一个月。迈克试图劝儿子回归到他们中间。他要求亚当去逛超市,逛商场,甚至邀请他去听音乐会。亚当一一拒绝。不到夜深人静,他不会回家。他不在下楼吃晚餐,成绩直线下滑。他们曾尝试带他看了一次医生。医生认为可能是忧郁症。他觉得或许应该配合药物治疗,但首先他希望再跟亚当见一面,却被亚当尖锐地拒绝了。

他们坚持带他再去看医生,亚当便离家出走了两天,也不接听手机。迈克和蒂娅陷入抓狂。最后才发现,他躲在了一个朋友的家里。

“我们在失去他。”蒂娅又提出来。

而迈克一言不发。

“说到底,我们只是他们的临时监护人,迈克。我们照看他们一阵子,然后他们再去过自己的生活。我只希望他能健康活泼,直到我们放开他。剩下的就全靠他自己了。”

迈克点点头:“那好吧。”

“你确信吗?”她问。

“不。”

“我也不。但我总是会想到斯潘塞·希尔。”

他又点了点头。

“迈克?”

他望向她。她冲他挤出一丝微笑——多年前,在达特茅斯一个清冷秋日里,他第一个看到这样的微笑。那微笑渗入他的内心,让他无法忘怀。

“我爱你。”她说。

“我也爱你。”

就这样,他们达成一致,要监视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