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天晚上,马波步伐比前些日子轻快、心跳也比以往和缓地回到家。即使绞刑台的阴影依旧横亘在心里,可是当一个人刚收到一笔二万七千英镑额外款项,又拿这笔钱在另外一家新银行开了一个新户头存进去,而且在开户时又获得银行经理的礼遇,这时,这个人当然会觉得有些兴奋。

马波这笔钱,除了扣除购买摩柯姆路五十三号房屋的一千英镑之外,其余全数加入一流的投资计划,会这么做,是先咨询过这家新银行的经理,再经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的。虽然扣除了一千英镑,马波每年还是可能拥有一千二百英镑宽裕的收入,虽然——就像银行经理用求恕似的语气所说的——税务人员可从这笔收入中抽取一笔可观的税收。

所以,马波用一种俏皮的姿势把帽子挂在客厅,在他来说,这是不常有的事,随后又兴致勃勃地走进餐厅,发现家人正静静聚在一起喝茶,看情形快喝完了。

“你回来早了,威尔。”马波太太说,说完后默默起身匆忙为马波准备晚餐。

“我是早了,是早了。”马波回答,一屁股就坐进壁炉边的摇椅里。

安妮有话直说的说话习惯并没有触怒马波,这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但也是事实。十七年前,马波用平淡的心情向安妮求婚,那时安妮有许多优点都强烈吸引马波,其中之一便是安妮绝对不说不切实际的事,所以他从来就不需要费心去取悦她。可是现在在马波心灵的明镜中倒映着安妮极度惊喜的影像,他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学校的情况怎么样,约翰?”马波问。

回答前,约翰先悠闲喝口茶。他就是这个样子。

“很好。”约翰说。

可以用两个字说清楚的时候,约翰绝对不会用三个字。

马波早就料到约翰不会多说。这个念头让他很愉快,因为他知道下面准备说的事,将逼迫约翰比平常多说一些话。

“这个学期结束,要让你离开中等学校,约翰。”马波说。

约翰把茶杯放下,凝视父亲,茶杯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真的?”约翰回答。

还是两个字。马波有点火大了。

“是的,下个学期我替你申请读大学。”

马波注定要失望,好一阵子约翰什么话都没说,因为他太过惊讶,所以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在中等学校的时间将近四年,他已经很喜欢这个学校,甚至于开始觉得有望获得班长职位与五彩勋章,东西都已经到手边了,这下竟然要被送进大学。西丹罕学院是一所公立学校,不过是个二流学校——但这微妙的部分不足以困扰那个年龄的约翰——然而这个气派堂皇的二等高等学府仍颇受欢迎。这所学院的男孩子都用机车代步,看人的时候用鼻孔。

就是这一点冲击着约翰沉默又敏锐的心灵。若进了西丹罕学院,他和那群历经四个寒暑才结交的朋友会被拆散。届时他可能也得用鼻孔看曼顿、普莱斯,还有眼镜总是带歪的老好人琼斯这些人。当然,他不会这么做,可是——瞬间约翰脑中闪过先见之明——这些人却会这么想,结果一样糟糕。此时,约翰对事情看得非常透彻。在学院里,他将受到在中等学校一样的待遇,而中等学校的朋友对他会有一种本能的敌意。他既不能归属于前者,也不能见容于后者,根本就是两面不是人。

“噢,说说话,看在老天的份上,”马波不耐烦的说。“不要呆坐在那儿瞪大眼像个吃饱的傻瓜。”

约翰把视线移到盘子上。

“谢谢你,爸。”约翰说。

“该死,儿子,”马波说:“谁都会以为你是不想去读那所学校。那是英国最好的公立学校,你就是要去读那所学校。还有——”谈到这儿,马波撒下大饵,“如果你在那里适应得很好,表现杰出,你可能会有一辆机车,我听你提过这件事,说不定哪天你会有一辆。”

可是这番话似乎无效。如果那是要他上大学的附带条件,那么即使是机车,对他而言也毫无意义。如果马波在没提其他事之前,就先说要买机车给约翰,那么约翰接受提议的反应可能会不同。所以现在,约翰只能再次嗫嚅着对父亲说“谢谢你”,两眼则盯着盘里的面包屑。马波气绝地将视线从约翰身上移开,转向他的最爱——温妮。

“你呢,小姐,”马波问女儿,是用一种开玩笑的幽默口气,这种现象不常在他身上出现,但显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你最想要什么东西?”

突然对一个十四、五岁且事先毫无准备的小女孩提出这种问题,还真叫她不容易回答。温妮一边思索一边笨拙地搓揉衣服,在发现家里的人都集中目光看她时,温妮赶忙把视线调开。她及时记起学校高年级女生的衣着,那一直是她最羡慕的装扮。

“绿色的袜带。”温妮说。

马波大笑,做作的成分不多。

“你得到的将不止这些,”马波笑着说。“这个礼拜我们会买一套全新的外出服给你,包括发饰、长筒袜。我要让你离家到外地去念一所不错的学校,一所不折不扣的女校,在那所学校,不但可以早上骑马,而且可以拥有一切你渴望的事,又可结交贵族女儿做朋友,好不好?”

“哇,我应该会喜欢那种生活。”温妮说,可是喜悦经过修饰。

马波刻意要给他们一些惊喜,但由于他们过于惊讶了,反而没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可是马波还是很满足。

“这都是真的吗?”温妮问道。“真的是我们喜欢什么就有什么吗?”

“千真万确。我们想什么就会有什么。”马波回答,很高兴发现安妮至少感兴趣了。

“对了,妈会有什么呢?”温妮接着问。

马波猛然回头看看坐在他身后的妻子,安妮也听到他们谈到自己。马波看着妻子,安妮开始想,内心充满迷惘,一如往常。

“任何我要的东西?”安妮问,这么问的动机只是要争取更多时间罢了。

“任何你要的东西。”马波重复一次。

马波太太让思想天马行空游走,不受她这一辈子捉襟见肘的窘境所困扰。此际,安妮的思想向前直飞,就像平时遐想一样,飞向绿色的原野,冲往覆盖阳光的灌木树篱。以经常蒙混理智的心灵幻觉,安妮幻想眼前出现一片洒满阳光、飘舞风信子香味的草地,蜜蜂穿梭其间喃喃低语,沉睡的小山,半掩的森林,都在草地之外的远方。身边,有马波伴随,他温柔又体贴,有情人的味道。

“唉,拜托快点,妈。”温妮说。

安妮尽最大能力表达自己的思想。

“我要一栋新房子,一个美丽的花园。”马波太太说。

马波听了之后没有表示意见。因为他非常沉默,所以一时之间家人都转头望着他。马波缩回椅子里,的的确确是缩进去,所以现在他只有进屋时一半大小。马波表情茫然,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最后,他还是打起精神。

“不会有新房子,”马波说。“永远都不会有。”

从妻儿错愕的反应,马波揣测自己现在的模样在他们眼里一定很奇怪,所以他企图掩饰讲过的话。

“这个时候房子不好找,”马波说。“而且我很喜欢现在住的老房子,我不想离开这里。你难道不能想点别的东西吗,妈妈?”

妈妈当然可以想别的东西,如果爸爸要她这么做的话。讨论又开始了,比刚才更激烈,一家人兴奋地谈着这个话题。

甚至约翰最后也被诱惑加入讨论。一切建议都被反复研商——家具、机车、看电影、星期天晚餐的鸡肉大餐等等。可是无论如何讨论,家人都尽量避免提及重新装修房子,也没有人建议找园丁整修、美化后花园。他们并不明了个中原委,只是一种直觉反应。

马波恢复愉快的心情,态度比孩子们前几年记忆中表现的更为愉快、慈祥。家人看到他拿出一本大笔记簿,记下他们提议的一切时,都笑了起来。

“你的茶凉了,威尔,”马波太太说。“何不现在就把茶喝了,喝完茶再继续玩游戏?”

两个孩子焦虑地望着父亲。难道这真的只是一场游戏?如果真是像妈妈说的,那就太糟糕了。可是爸爸赶紧出面澄清。

“这不是游戏,妈妈,”马波说:“不是游戏,真的。”

可是安妮依然是一脸怀疑的神色。她想起丈夫曾有一两次利用她迷糊的记性哄过她。她对这种事很在意,只希望这种事不要再发生。

“这不是游戏,妈妈。”约翰与温妮鼓励地说。

“我赚了一大笔钱。”马波说。

“爸爸刚刚才赚了一大笔钱。”温妮复诵一遍。

慢慢的,妈妈也相信了。

“赚了多少?”她问,讶异的程度比孩子更明显。

“比你所能想像的还多。”马波说。

他恪遵他的信念法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让老婆知道任何有关收入的事——虽然这个信念曾将他带到危险边缘,他还是坚信不移。

“足够维持我们全家的生活。”马波反复强调。

“你该不会——你该不会放弃银行的工作吧?”马波太太表示,态度震惊。

一旁的人都可听到话里强调“银行”两个字的口气。从结婚开始,她对于那个她奉为衣食父母而且握有解雇利斧(那东西还不时在他们头上晃)的庞大机构,一直怀有畏惧。

“目前我还没决定,”马波轻松地说。“也许会,也许不会。”

“噢,威尔,你不可以辞职,真的,你一定不可以辞职。如果出了差错怎么办?”

“差错?会有什么差错?”从他的冷笑声中可以听出一丝怀疑。

在操作法郎上表现出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后,对马波控制的金融事务提出“错误”的指责,都会惹他生气。他不允许马波太太对这种事全然不知。也许这是马波的特色,但另一方面,他也不喜欢安妮对他一手掌控的生活做任何的干扰。

“我不知道,可是——噢,威尔,可是你没有办法赚到那么多钱吧?”

“我没办法?我赚到了。”

对孩子们来说,爸爸有天回家表示,已经为家人赚了许多钱,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是对一个女人而言,没有任何事比先生说这种话更离谱了。马波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服安妮。而说真的,等到劝服工作完成后,马波也失去所有的兴致。没有人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也没有人会告诉马波,他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男人。约翰似乎很遗憾确实是有这回事;同时,马波太太说了一件可悲的错事——当然,这是迟早的事。可怜的马波长期紧绷的神经终于失控,最后他大发雷霆。

“你们是一群傻瓜,”马波严厉谴责。“至于你,安妮——”

安妮低声哭泣,而每次她一哭,马波很快就会失去耐性。他口里发出一阵咬字含混的斥责,语焉不详传达他的厌恶心态,愤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之后,完成一连串安妮与两个孩子早已熟悉的动作:在房里四处游走,挑了几本屋里随处可见的犯罪学书籍;随后,他又在口袋里摸出餐具架钥匙,从架上取下细颈瓶、虹吸瓶与玻璃杯;随后他就把东西夹在腋下,走出了房间。孩子与孩子的母亲听到马波进入屋后的起居室,听到不必要的猛力关门声。

“噢,天哪,天哪……”

安妮悲痛低泣,用手帕擦拭眼睛。随后,安妮又振作精神。一家之主不喝酒,绝对不喝酒,这种法则仍旧是马波家的信仰条款,没有比喝酒再糟糕的事了。同时,还有另外一则信仰条款近来已滋长成形,那就是:如果没有特别目的,马波不会在闲暇时刻坐在起居室里。这只是他一时兴起突然想到的小念头,令人匪疑所思,但却不须批评。

“现在,孩子们,”马波太太说,决定无论如何——虽然,她并不知道其中原因——要加强这些信仰,同时保全丈夫名誉,“安静做你们的家庭作业,注意不要发出噪音吵父亲。或许等他不是那么累的时候,能多告诉我们一点赚钱的事。”

安妮从桌前起身,收拾垫盘,盘上还放着马波没有喝的茶。她静静出去,蹑手蹑脚经过起居室门口。那天晚上,安妮有相当长的时间在清洗东西,剩下的时间烫衣服。

等到家务终于做完以后,安妮看着两个孩子离开饭厅,回房就寝。安妮回到冷清的餐厅,一个人静静坐下。现在,她觉得很疲困,也很担心。丈夫说他在外面赚了很多钱,当然,她相信亲爱的威尔,可是仍旧——马波或许在什么地方犯了错误,而这件错误的结果可能是马波所料想不到的。对马波显然想离开银行的决定,安妮感到非常惶恐。她私下承认,她担心的问题,并不是马波在外面赚了钱,纠缠在她心中的是——也许马波的金钱来路不正。马波可能被逮而锒铛入狱。这种情形实在太可怕,可是,当然,即使如此,她还是会爱他,会真诚对待他。安妮脑袋里一片混乱,胡思乱想,这种结果实非她所愿见。安妮认为一定有这类事发生,当然,马波现在还没有做出什么真正邪恶的事,可是却有不利于他的疑点存在,因为一切证据都指向这个方向,与疑似这种事的方向。马波近来的魂不守舍——即便是她都感觉得到——与晚上睡在她身边时嘴里不断的发出呓语,都是明证。可怜的马波,他一定烦忧不已。只要想到马波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昏暗的起居室,安妮内心便充满无限怜悯。对马波所有奇特的爱意,此刻胀满胸膛,安妮觉得眼眶慢慢润湿。她非常、非常爱马波。就是因为他内心现在有这种不安,安妮觉得,马波对她没有像从前那么温柔。可是这种情形现在即将结束了,因为马波知道,安妮会站在他这一边,分担他的忧愁。对安妮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够像亲吻那个留着红胡子、衣着朴素的男人那么窝心,那个小个子男人的胸膛里包藏永恒的地狱之火。由于安妮胸中的爱过于膨胀,这股爱意甚至于压抑着她,所以她必须用手捧住胸口,现在,马波太太已经来到她生命中的十字路口——可是她甚至还不知道已经来到抉择的关头。舍弃再在这个问题上深入思考,安妮走出饭厅,心中怀着对丈夫的爱与希望,静静走进起居室。

马波坐在起居室那张维多利亚晚期款式的摇椅里,摇椅坐起来并不舒适,椅子的位置离窗户约二码,坐在这个位置已经变成他一种习惯,坐在这里面对窗户,他表现出一种对紧张与轻松两种情绪的妥协。马波身边的椅子上,放着威士忌与玻璃杯,膝上摆着刚才带进来的书,看样子,他的心灵似乎正尾随一列刚驶入脑际的思想列车,所以暂时放下正在阅读的书本。马波两眼凝视着窗外近乎全黑、并隐藏着他心中秘密的后花园,他已经喝得微醺,心里正驰骋着各种无法想像的恐怖情境。

“亲爱的,”马波太太开口说话,可是马波没有回答:“你醒着吗,亲爱的?”

安妮走近马波。在半明半暗的灯影下,她看起来就像是个披着灰衣的游魂,轻轻触碰马波肩膀。突然受到惊吓的马波,身体立刻抖动一下,缩进椅里。装着威士忌的细颈瓶翻倒在地,瓶里的酒咯咯咯流向地毯。

“干什么……干什么……”马波气急败坏地叫着。

毕竟,男人仅能在特定的时间里才能应付所有突发的状况,而马波的心灵已经松弛了好一会儿。随后他才搞清楚来人不过是他的妻子。

“噢,是你,你这个笨蛋。”

马波怒吼,对刚才的失态恐惧,觉得很难为情。马波自己不会承认他心里害怕的事,只会恼羞成怒地迁怒安妮,迁怒自己,迁怒一切其他的事。

“噢,威尔,我很抱歉。”马波太太说,俯身拾起细颈瓶,拖鞋上淋了许多威士忌。

细颈瓶里的威士忌只剩下半英寸高,马波用嘲讽的眼光看着瓶子,口中不停咒骂,用的都是一些恶毒的字眼,安妮气得急喘,但仍试图保持平和。

“没有关系,威尔,”安妮说:“我也不是故意的。明天早上你可以再买一些,没有关系,亲爱的。”

安妮说的都是一些听起来可怜兮兮的话,但也是她心里的话。记得约翰还小的时候,弄坏玩具很伤心,她都会这么说。现在安妮心里认为,倒翻威士忌对马波产生的影响,应该与约翰小时候弄坏玩具的情形一样。

“没有关系,亲爱的。”马波太太说,她伸出手抚摸马波的前额,就像她以前的作法一样。

但马波却怒气冲冲地将安妮的手推开,嘴里吐出一堆刚才已经用过的丑陋用语,马波这种态度让她心烦意乱。对马波那种阴晴不定的脾气,安妮已习以为常——如果少了这种孩子一样的怪脾气,安妮可能还不会那么喜欢他——可是马波从来就没有骂过她,以前从来没有。安妮再做其他努力,试图避开马波伸出的手臂,再用手抚摸他的前额,将他原本就稀疏的头发向后梳理,这是安妮最喜欢的方式。

“我不是故意要说那番话的,亲爱的,”安妮说。“我想——”

“我向上帝请求,希望你不是想说那些话,”马波语带奚落,“如果你进来只是想打翻我的威士忌,那么你就是个大笨蛋,甚至于比我想得还要笨。”

“噢,威尔,威尔……”安妮哀泣,现在她哭了。

“‘噢,威尔,威尔’。”马波学着安妮的模样,他的神情厌烦至极。

“别这样,威尔,你听好。我要告诉你,我知道所有的事,可是不管如何都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关系,亲爱的。这件事一点都不会改变我。”

这一长串话——这些话对她来说已经很长了——只有在马波没说话或者没做其他事的时候,她才说得出来。马波抓住摇椅扶手,胆怯地看着她。终于,马波开口了——或者也可以说他在呻吟,他觉得喉咙很干,心脏像蒸气机在胸腔撞击。

“怎么——你怎么会知道的?”

“其实,我并不知道,亲爱的,我只是猜测。可是你不明白,亲爱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才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马波笑了,笑声在昏暗之中听来格外恐怖。

“噢,你认为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你知道的可真多。”

“不是,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什么没有关系。噢,威尔宝贝——”

马波又笑了,像是野兽发出的声音。

“如果你猜得到,世界上一半的人明天都猜到了。唉……”

“明天?难道他们现在不知道吗?”

“如果他们知道了,我还会在这里吗?你这个笨蛋!”

“我不是这个意思,亲爱的。我只是认为他们或许会怀疑。”

“没有什么事好让他们怀疑。他们一定是知道了。”

“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

“如果年轻的吉姆——”

“吉姆?噢,你是说那个曾经到这里来过的年轻外甥。他帮了你什么忙?我一直想问你他的事。”

凭着昏暗的光线,马波注视安妮灰色的身影,他看不到安妮的脸,只觉得心里升起一阵使他厌恶的恐惧。马波恐惧安妮正诱导他吐露些什么,要不就是他已经完全丧失无懈可击的地位,终于,第一种推测获胜。

“你这个魔鬼,”马波说。“你在干什么?你问我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与愤怒而破碎。安妮默不出声,因为她太惊骇,以至于说不出话。马波看着她静止不动的身影,一时间,一股怪异又狂暴的恐惧笼罩着他。眼前的“它”真的是自己的妻子吗?或者它是,它是……盲目的痛苦开始征服马波,他对着那个忧伤的身影疯狂攻击。拳头结结实实落在那个血肉之躯,马波感受到一阵残酷的快意,淋漓尽致发泄的同时,他听到妻子发出惊叫。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继续攻击,一而再,再而三。小椅子在马波起身后倒下,撞倒一旁的玻璃杯与虹吸瓶,破散成无数小碎片。马波紧跟在安妮身后,绕着房间追打,安妮的呼声逐渐微弱,马波的凶性也慢慢减少。

“噢,威尔,威尔,不要这样!”

安妮叫完,马波准确挥出一拳,安妮一声不响倒地。

脚步蹒跚的马波用手握住椅背稳定身体。当身体的痛苦过后,他只感觉到可怕的虚弱;马波几乎站不住脚,紧张与急剧的心跳使他觉得一阵晕眩。门外响起一阵细微的声音,接着房门大开,屋外走道的光线涌入,穿着睡衣的约翰站在门边。安妮躺在倒地的地方,就在约翰脚边。

有一秒钟,父子相互目不转睛看着对方。相互凝视的时间只有一秒钟,可是一秒钟就够了。结果是,约翰觉得他憎恨父亲;马波知道他厌恶儿子。约翰张口想要说话,可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躺卧在脚边的母亲嘴里发出叹息与惊动。马波努力恢复狂乱的情绪——唉,已做过多少次努力啊!

“很高兴你下来了,约翰,”马波说。“你母亲发生一点——小意外,帮我把她抬到楼上。”

约翰不发一语,他弯下身体将手臂插到母亲肩膀下,马波则抱住安妮双膝,二人合力把安妮抬上楼。可是安妮已经苏醒过来,此刻,她还可以自己上楼,只是一片冰冷的沉默横隔在三人之间,没有人想打破这片沉寂。父子两人将母亲安置在床上,安妮开始低泣,并用手帕擦眼睛,这条手帕安妮一直握在手上。约翰再次看着父亲,眼里闪过一抹恨意,然后他在屋里绕了一会儿,走出房间。

这个时候,马波如果能够弯下腰,在妻子耳边用轻柔的声音请求安妮原谅,那么也许所有不快都将化为乌有,马波偶而会用这种方式向安妮道歉,安妮非常喜欢他这么做。最后她的态度可能软化,用手臂圈住马波的颈子,将他拉近身旁,心碎的眼泪可能转化成喜悦的泪水,即使是时间有点太迟。可是马波并没有这么做,他非常紧张,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他从床边往后退,围绕着房间不安地打转。马波最后还是回到安妮身边,安妮的头埋在枕头里,同时甩开马波试探性放在她肩膀上的手。马波闲晃了一会儿,随即脑海中浮现楼下起居室的细颈瓶中威士忌逐渐流失的情景。细颈瓶里还残留一点威士忌,这是马波在安妮将细颈瓶弄倒再把瓶子捡起后,他亲眼看到的情形。这个时候,马波对威士忌的需求,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迫切。他转身蹑手蹑脚离开房间,走向细颈瓶所在的地方。

那天深夜,马波依旧坐在起居室里,可是却开了一盏灯,因为他不喜欢起居室里的黑暗。手上握着一只空玻璃杯,马波坐在摇椅里,两眼凝视房间,过于活跃的思想,脆弱地追踪推测这一连串事件的最后结果。太多让人亢奋的事件刺激马波的大脑,可是威士忌太少,所以他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狂乱的幻想。那个风雨夜所做的事,正以各种可能的变化呈现在他的眼前。这一秒钟,他似乎感觉警察的手搭在他肩上;下一秒,他又觉得监狱里的人将绳索缠在他脖子上,刽子手削瘦的手指触及他的身体。不只一次,他从椅子上吓得跳起来,嘴里吐出一串模糊不清的讨饶言辞。之后,每次都是叹口气,又缩回椅子里,立刻再投入另外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幻想里。这件事是他采取主动的计划,马波犯了每个凶手都会犯的错误,因为他泄漏了自己的秘密,秘密一经泄漏,就变成公开的秘密。愚蠢的安妮可能永远没有自己那种痛苦的紧张感。她一定会把一些事搞砸,到时候——骇人的幻想又开始了。

马波现在需要的是威士忌,大量的威士忌,有了威士忌,才可以淹没脑海里一切疯狂的幻想。但威士忌却是马波现在最不可能到手的东西,不是二万七千英镑可以买得到的东西,没有办法,即使凭空想像所有的财富,都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为马波买到威士忌。半夜一点钟,在伦敦还有可能,可是在这个宁静的郊区却没有办法。所以,他只能坐在椅子上受尽煎熬,被折磨得几近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