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然而,第二天王右军毫无收获。他在鞋盒里发现一个铁盒子,以为装有金银首饰,却是一本《演艺大事记》。他不但空欢喜一场,而且气得青筋暴胀、七窍冒烟。妈的,这娘儿早就让人干了!也许是刻骨铭心,刘秋萍记下如此感受:“一楼半夜失窃,单位的领导来了,派出所的警察也来了,乱哄哄到天明。他走不了,让他如愿以偿了。我平生第一回体会到如波如浪、欲死欲仙、销魂蚀骨、短暂失去知觉。那一刻我害怕,害怕昏死在飘飘白云端、柔柔大海上,害怕骨头就此酥碎如粉支撑不起身子,醒来后全身没丁点儿力气。白活了,我刘秋萍白做了几十年女人!当年柘荣途中,王右军往我心里塞了一个魔鬼,从此我就畏惧夜色降临。今天,我终于明白,天下多少男女为何愿意‘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也终于理解从省里请来的名导演,对我没有进入《侯门深闺》规定场景和角色心理的批评。是的,闺中少妇盼望、烦躁、难捱,以致红杏出墙,没有做过真正女人的演员是无法表现出来的……”

不知是王右军不愿给自己戴绿帽子的是魏平其人,抑或心里不相信刘秋萍会爱上无一可称道的魏平,他总感觉这个让刘秋萍“第一回当女人”的应该而且只能是副局长梅文夫。别说他有地位、有权势、有才干、有名气、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单是他给刘秋萍的那一种支持帮助,有些女人都情愿以身子作交易报答。魏平算啥鸟东西,脸皮又黑又粗尽是疙瘩,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把漂亮当做性伴侣的首选条件。冯婷要不是羞花闭月如杨贵妃,小乔要不是沉鱼落雁如貂蝉,我王右军会让她俩“做真正的女人”?

王右军在翻阅刘秋萍的《演艺大事记》时,脑海里的记忆也一页页翻过。一楼失窃那天晚上也就是刘秋萍第一回做女人的之前几天,梅文夫来过王家,但那是刘秋萍通过他王右军发出邀请的。刘秋萍说应该感谢梅副局长对她评副高职称的鼎力支持,人家当副局长的,除天鹅蛋外啥没吃过,你请他到家里来吧有个自家人的气氛。说也凑巧,那天上午一出门就见梅文夫走在前面,他跑步赶上去喊道:

“梅副局长,秋萍她说请你晚上到我家吃饭。”

“你家今日办啥喜事?”

“没办啥喜事,秋萍说是感谢你的帮助。”

“不必了,我只做我该做的事,我不想接受人家的感谢。”

给脸不要脸,哼!王右军在心里骂道。

“那你自己和秋萍说。”

梅文夫见王右军脸色难看,说道:

“那我吃晚饭后去。”

“也行。”王右军扭头就走。

“喂,你晚上在不在?你要不在我就不去了。”

王右军听了心里舒服,脸上的怒色一扫而光。他佩服这样的正人君子,因为是对自己的妻子。那晚尽管他和小乔有约,但还是以给小乔双倍惊喜、双倍快乐的许诺而留在家里。月上树梢头,梅文夫来了。一桌佳肴美馔他却说是吃饱了来的,只要好茶一杯。王右军不悦之色堆上脸,刘秋萍忙说不要勉强梅副,泡了上好铁观音。梅文夫拿着茶杯边走边看客厅的摆设布置,完全是初入王家的样子。他指着墙上的那帧《诉衷情》书法作品说道:

“内容略嫌凄清,情绪较为低沉,宜挂在书房里,客厅格调似应高昂一些。”

这帧书法是省里一位书法家的作品,刘秋萍向梅文夫要来的。王右军听人家说梅文夫赠送一幅书法给庄欣欣,里面写着思念奴娇,说走过朱阁走到绮户一个晚上无眠,还说“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什么的。文苑主任吕小仁说那是梅文夫发出的求爱信息和表示对庄欣欣的痴情和坚贞不二,不少人受到吕小仁的暗示和启发,常常窥视两人单独在一起的言行举止,似有所发现和感悟。直到有一回魏平在打扫文苑办公室拾到吕小仁写给庄欣欣情信的草稿,并把秘密传出去,人们才又一次有所感悟和发现,自此一笑了之。刘秋萍把书法作品挂到墙上时,王右军按习惯从左向右看,见开头《诉衷情》三字便像看到情书似的有时光倒流的幻觉,随后是一度怀疑和愤慨。他终于忍不住也去请教文苑主任吕小仁。吕小仁歪着头沉思道:“词作者是一位无视婚姻法的风流才子名陆游,连自己的亲表妹唐婉都敢睡觉。他说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头发都想白了,眼泪都流光了。那意思不是再明显不过的么?”王右军恨不得一把扯下《诉衷情》撕个粉碎,但到底今非昔比,刘秋萍已是华夏县名人了,而且也看不出两个男女像陆游和唐婉,后来又请教几位老师,解释得也相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心头的疑惑也就渐渐消除了。

今晚王右军插不上话,独自喝了半瓶金门高粱,有点头重脚轻。梅文夫看见王右军红光满面,笑着说道:

“人的体温正常最舒服,我就不明白,不少人花钱买酒来喝,硬是把体温升到三十八九度像感冒发高烧,你想想发高烧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呀!”

“人家说作家都是酒徒,没酒就没灵感,怎么就你特殊,真不懂你那些文章怎么写出来的。”刘秋萍说。

“那是写诗,写诗才喝酒,喝了酒放松没束缚,豪情就来了,‘啊,我站在地球旁边放号!’千古绝句出来了。写小说不行,写小说要冷静分析人物性格,把握时代脉搏,喝了酒就会出偏差,写过了头。尤其是我,一喝酒就想睡觉,迷迷糊糊,什么句子都想不起来。”

听他们谈诗歌小说,王右军更觉无趣,就身子一放靠在沙发椅上闭目养神,继而佯装沉沉睡去,想听听他们俩会不会谈什么“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什么的。但他没有听到什么,连一句“月亮婵娟”都没有说出口,先是讲剧团里的演出和效益,接着就讲排练厅土地的事情。

“我们彭团长从来未有过的风光,如今比县长还忙,谁都来找他,华侨、企业家、当官的、读书的,应有尽有,都来要排练厅这块地皮。他要是想发财,这可是个机会。”

正迷迷糊糊之际的王右军听到刘秋萍的话一激灵醒了过来。歌剧团排练厅是一座占地五亩的平房,五十年代末盖在小城南边一隅,九十年代县城跨江南拓展,如今已变成市中心,而且就在十字街口,实在有碍小城观瞻,早该拆旧建新。无奈已成全城最好的风水宝地,歌剧团舍不得金娃娃,集资几年,难成气候,终于决定卖个好价钱,迁建于聚贤苑北角。风声一传,惊动海内外有心人。据说纽约唐人街有位亿万富翁,辗转托人通过县委杜书记传话,不管价钱高低,志在必得。一个月前,有人晓得王右军妻子刘秋萍乃剧团副团长,许诺王右军十万酬金疏通关系。王右军如获至宝回家,恰刘秋萍那天评上先进个人心情很好,可他一说,即时如冷水浇头,好梦破灭。

“梅副局长分管这项事情,他对你一向关心支持,你出面一说准行,十万哪,咱们得赚多少年哪!”

“这种好事能轮到梅副?”刘秋萍冷冷地哼了哼。“阮局长是把梅副推出来作挡箭牌,他自己说话才算数。梅副也学聪明了。即使他梅副说话算话,说到金钱,胆子一缩,整一张孔圣人的脸。他这样也识事务,有人正等着他犯错误哩。”

“不妨试试嘛,说不准哩。他要是也想发财就好了。”

“这个人不爱财。他说过,钱不可多也不能少,够花就行。”

“那他爱什么?爱女人?爱女人也行!”

“谁像你!”

“没有男人不爱女人的。”

“你倒是自己去找他呀。”

“我跟他没那么熟。”

“他说过,文人当官,个个阳痿。”

“哟!他咋对你说过这话?”

“不是对我说,是对郝官说。郝官要请他去泡小姐,他不去。郝官说明朝文人以嫖妓为荣,才有侯朝宗与董小宛、钱谦益与柳如是的千古佳话。他说明朝是明朝,我朝是我朝,我朝压抑太久,一票否决人一生,文人便大都性无能,一入仕途后健男就不可多得,再犯错误下台一批,就没剩几个了。郝官把他的谬论当做21世纪新思维传出来,人人皆知,就你王右军不知。”

“那他到底爱啥,我不信刀枪不入。”

“我看差不多。”刘秋萍沉思有顷,又说道:“他爱名声,爱地位,可你有么?”

王右军能有什么呢?赤手空拳套白狼?死了一条心吧!

今晚,听梅文夫谈起排练厅的事,顿时酒醒大半,竖着耳朵听着,愈听愈没信心。梅文夫说此事错综复杂,争得激烈,鹿死谁手,难见分晓;有人在运筹帷幄,他自己连一个谋士也不是;彭团长瞎忙活,去找彭团长的人也是没头脑,病急乱拜佛。王右军听着听着又迷迷糊糊起来,但他竭力不让自己进入梦乡,留半个脑子、一线眼缝看看两个男女会不会当陆游和唐婉。大半个晚上,也没听他们“诉衷情”念一句“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颇有一点失望之慨。

今天,面对刘秋萍的《演艺大事记》,屈指计算邀请梅文夫副局长光临,距离一楼失窃刘秋萍留客“终于真正当一回女人”那夜,只有短短五天。虽说火箭时代有火箭速度,可就这么短短五天时间,就完成了人一生的感情的飞跃,也太不可思议了!莫非真的是魏平,魏平不是被抓去了么?但若真是五大三粗雷公脸的魏平,那更是不可思议了!

从来没有动过这般厉害的脑筋,就像锈迹斑斑的机器忽然高速运转,处处有分崩离析的危险一样,王右军的后脑和颈椎有阵阵弹弦般的隐隐作痛。他抬起迷茫的眼睛从窗口看出去,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正对面五楼的凉台上。梅文夫就是从那儿坠楼而死的。他眼前一暗,仿佛看见一团黑影树叶般飘落,听到一声沉实的声响,他心中一悸动,睁开眼睛,却看到楼下魏平家门口也就是梅文夫卧尸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也正抬头看着五楼凉台,以为又是公安局刑侦科的。待那人侧过身子,他认出却是新任副局长刘明敏。他在那儿干啥呢?

刘明敏上任一个月了,什么事都没干也没什么事干,他想可能刚当官的时候大家都这样。每天他走进大门经过右边头一幢大楼下面,都会油然想起梅文夫之死。莫非冥冥之中真有神灵在主宰人的一生?梅兄呀,我们同学一场,虽然你后来无可奈何退出情场,但都还爱着同一个女人,她要是知道你的不幸不知会多伤心。我们俩完全没有料到的是我居然莫名其妙地来到你生活过的地方,而且居然身不由己地成了你的后任,全面承接你分工的那一摊工作,还别无选择地在你的隔壁办公和住宿。梅兄呀,你咋会走这步臭棋,和一个据说相当性感的女人不同年同月生却同日同时死,难道真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知道人们会对你怎么评价么,尤其文友们,一夜之间都成熟为政治家了,学会用偶然事件来攻击对方,为你至今仍为悬案的死,吵得南辕北辙,老死不相往来……

刘明敏到社会事业局后最先熟悉的就是庄欣欣。可以说阮旺局长只是谈了工作分工,倒是庄欣欣有意无意今天一节明天一段地向他聊了一些情况,记者的本能使他把信息很快进行排列组合,从而对局本部和下属单位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庄欣欣对作家记者也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爱护和尊重,而刘明敏对快人快语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庄欣欣恰如帅哥见靓姐,不时朝她无疑是货真价实的不停颤动着神秘与诱惑的双乳偷偷瞟一眼,初来乍到,孤身只影的生活便添一份乐趣、温馨和淡淡的希望。庄欣欣对作家、学者的职业从小就向往,因此当初真心实意拜文苑主任吕小仁学写散文诗歌,不料想吕小仁别有用心,经常用散文笔法写情书勾引她。要不是吕小仁的脸天生又粗又白又僵硬冰冷透不出一丝表情,像一片没切整齐的花岗岩石板材,实在让她毫无红杏出墙的气力,他就不会再写最后一封情书以致丢了草稿让魏平捡到传为风流佳话,让丈夫半年不愿上床,从此断了当作家念头,至今一事无成。听说刘明敏是省城名记者,一根笔杆好生了的,不觉喜从心来,先前的念头死灰复燃。闲聊中庄欣欣说到“诸葛亮死了,周瑜还活着”,令刘明敏不解,细问之后才知原委,并知道本城除吕小仁外还有一颗文曲星名郝官,官拜电视台总编。闲来无事,他就去寻找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