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尸体

很多案子从一具尸体开始,这可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但至少让你知道了目前的状况。案子查到一半,才出现一具尸体,而这具尸体的出现,还让一切更加复杂,这才是最糟糕的。因此,在查案的过程中,要时刻保持警惕,做好随时可能发现尸体的准备。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成为下一具尸体。

一声敲门声把昂文从恍惚中唤醒。他在那里坐了多久了?久到他的眼睛都已经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久到他终于发现自己在独自面对拉蒙奇的尸体。如果真有人潜伏在这间房子里,恐怕他早就死了。

又是一声敲门声,这一次敲得更大声了。他在看到尸体的那一刻,就应该离开这个房间,就应该大声呼救,甚至应该跑到走廊里假装晕倒。只有这样,才能明白无误地表达他在这件事情中的角色,他只是一个倒霉的路过者,碰巧发现了这桩可怕的凶杀案。而现在,如果他去开门,对门外的人说:“您好,请进。看呀!这里有个死人。太奇怪了,是不是?”会让人怎么想呢?

他可以躲到书架后面,但那也不够隐蔽。如果被人发现,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算了,再等一等,门外的人说不定就会走了。

昂文等着。敲门声停了,但一个女人在喊:“拉蒙奇先生?”

尸体,他必须把尸体处理一下。他站到拉蒙奇的椅子后面,看着他光秃秃的后脑勺。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人好像很正常,他好像只是累了,靠在椅子上小睡一下。他身上甚至都没有尸体的味道,昂文原本以为会有,但真的没有,他身上只有一股剃须膏的清新香味。

但昂文还是不敢碰一个死人。他抓住椅背,把椅子慢慢往后拖。拉蒙奇的两只大手从桌面上滑落,手指仍然是硬邦邦的。他的手臂突然垂了下去,整个上半身开始往前倒。昂文把椅子猛地往后一拽,才没让拉蒙奇的头磕到桌子上。在尸体的重压下,椅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那个女人又开始敲门了,这一次敲门声是那么响,整层楼的人大概都听见了。

“等一下!”昂文大声喊了一句,那女人轻轻“哦”了一声,似乎没有料到居然会有人应答。

昂文用一只脚稳住椅子,伸出两只手去抬尸体。尸体越来越弯,脊柱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把昂文吓了一大跳。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开始又推又拉,好不容易,尸体终于从椅子上滑落下来,悄无声息地躺到了办公桌下面。

昂文用自己最严肃的语气,对着门外喊了一声:“进来。”

一个女人进来了,她穿着黑色的裙子,领口和袖口镶着白色的蕾丝花边。裙子很精致,但这个款式,昂文至少已经有十多年没看到有人穿过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包,款式也相当复古。她的头发扎了起来,收在一顶黑色的蕾丝帽下面,帽子被雨水打湿了。她大概比昂文大十岁左右,很漂亮。如果让斯瓦特在报告中描述她,他大概会写,一个真正的美女。可是,她也是昂文见过的最疲惫的女人。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整个房间,眼睛下的黑眼圈是那么深,昂文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奇怪的化妆。

“请进。”他又说。

她像是做梦一样,犹犹豫豫地走上前,她看起来随时会跌倒,但又神奇地保持着平衡。

“拉蒙奇先生。”她说。

昂文想,幸好她不知道这位拉蒙奇督察的样子。他放心地坐下来,但左脚脚尖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下面的尸体,他赶紧咳嗽了几声以掩饰自己的紧张。

“我知道调查局的规定不是这样的。”她说。

昂文心头一紧,难道他这么快就暴露了?

“我知道我应该先预约,”女人继续说,“然后会有人通知我,谁来处理我的案子,但我等不了了,而且我也不能随便找个人,我必须来找你。”

看来,她才是违反规定的人。昂文清了清嗓子,露出严肃的表情。然后,为了表示自己的宽容大度,他做了个手势,让她坐下说。

她看了一眼椅子上厚厚的坐垫,眼皮就开始往下耷拉起来。“我不能坐,”她说,“我一坐,马上就会睡着的。”她很紧张,似乎是连坐下来的念头都不敢想,她紧紧抓住自己的小包,闭上眼睛,很久很久都没有睁开。

昂文觉得她随时都会倒下,便从座位上起身,他想在她倒下时能接住她。但她自己站稳了,她眨了眨眼,说:“你知道吗?我自己其实也算是个侦探。我猜,你应该就是斯瓦特的督察吧。”

她这句话一说出来,昂文就知道她猜对了。拉蒙奇应该就是斯瓦特的督察,就像他是斯瓦特的文员一样。现在,他是集三个身份于一体了,刚开始工作时,是文员,升职以后,是侦探,现在,又被人误认为是督察。

“我叫薇拉·图斯黛尔,”她说,“我遇到了一件很可怕又很神秘的事。”

昂文坐下来,他知道,他现在不得不硬着头皮演下去。他把自己的公文包放在另一张椅子旁边,打开办公桌最上面的抽屉,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一沓便笺纸。他把纸放到面前,又拿起一支铅笔。

“继续。”他说。

“我大概是三周前从城外来的,”图斯黛尔女士说,“我住在吉尔伯特酒店202房间。我跟酒店说过很多次,要求换到楼层更高的房间去。”

昂文飞快地把她说的话都记了下来,“为什么要换房间?”他问。

“因为发生了一件很诡异的事,”图斯黛尔女士的声音开始有点急躁了,“如果我住在更高的楼层,他们应该就进不来了。”

“谁就进不来?”

“我也不知道啊!”图斯黛尔女士这时几乎是在喊了,她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每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周围都是……一些奇怪的东西——空的香槟酒杯、彩纸碎屑、玫瑰花之类的东西。地板上到处都是,还有我的床上,就好像是有人在我房间里开了个派对。我就在床上睡觉,却什么也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就好像是几年没睡过觉那么累。”

“香槟酒杯、彩纸,还有……”

“带枝叶的玫瑰花。”

“还有玫瑰花,带枝叶的,就这些吗?”

“当然不是,还不止这些,”她说,“窗户也是打开的,房间里冷得像冰窖。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冷得可怕,潮湿得难受,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我肯定会疯的。”她瞪着眼,“也许我已经疯了。拉蒙奇先生,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昂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显然,拉蒙奇本人应该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一定可以帮你的。”昂文说,但他却放下了手里的铅笔,把便笺纸推开。他已经无计可施了。作为一个督察,他还需要做些什么呢?

“那么,你会派人来吧?”图斯黛尔女士说。

一头雾水的昂文翻开拉蒙奇桌上的日程计划本,翻到印着今天日期的那一页。十点钟的一栏上,用铅笔写着昂文的名字。他看了一眼手表,再过几分钟就是十点了,拉蒙奇原本是准备和他会面的。

图斯黛尔女士还在等着答复。

“我们会派人去的。”昂文说。

她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满意,她又抓紧手里的小包,手指关节都发白了。她想张嘴说话,但被一个咯吱的响声打断,那声音是从书架后面的墙壁里传来的。她和昂文都朝那里望去。昂文觉得,也许是有一只巨大的老鼠,它灵敏的大鼻子闻到了桌子下面尸体的味道,正从墙后面爬上来。那咯吱的声音一直延伸到天花板附近,然后停了,接着,拉蒙奇桌上的一个小铃铛响了两声。

“你不打算去拿吗?”图斯黛尔女士问。

昂文耸了耸肩膀,就像都顿先生在不高兴的时候耸肩膀一样,“恐怕要请您先走了,”他说,“有人要来了,我跟他已经预约好了的。”

她点点头,仿佛早就预料到昂文会这么说,“吉尔伯特酒店,202房间。你不会忘记吧?”

他把这句话记在便笺纸的第一页,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吉尔伯特酒店,202房间。图斯黛尔女士,现在,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他站起来,把她送到门口。她很乐意离开,但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完。但昂文躲开了她的视线,还没等她再次开口,就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然后,他静静地等在门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听到她叹了一口气,听到她急匆匆地走过走廊,然后又听到电梯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桌上的小铃铛又响了一声。

昂文走到墙壁前面,用手掌摸了摸,墙面很凉。他把一只耳朵凑上去,屏住呼吸。从这幢大楼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响,像是有一股风,被阻挡在了某个通道里。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呢?昂文突然想起斯瓦特曾经在一份报告中写的一段话,那段话描述的是贝克上校的大宅,而那个案子则是关于倒霉上校的三次死亡。斯瓦特的话是这么写的:不管你信不信,在这里,秘密的隧道比真正的走廊还要多,每一面镜子都是一块双面玻璃,我必须和一套盔甲握过手,才能打开通往图书馆的门。这个老家伙真是太喜欢故弄玄虚了。

拉蒙奇难道也是一个喜欢故弄玄虚的人?昂文走到书架前,开始认真观察。所有的书脊上都只印了罗马数字和字母,这也许是一套很庞大很复杂的参考书。但昂文并不需要知道这套书是什么,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那是最特别的一本书,那是一本由于经常翻动、书脊都已经磨破了的书。他把这本书往前一拉,墙壁上的一块木板立刻就滑开了,露出一个小升降机,它就像个迷你的小电梯间,但坐不了人,只能传送东西。升降机里放着一个棕色信封,大约三十厘米见方,上面还贴着一张小纸条。

昂文拿过信封,他感觉自己像跨过了一条看不见的界线,界线的那一边就是他在报告中所研究分析,但从未涉足的世界。纸条上的留言很简短,他看到的第一眼就已经把它看完了。

爱德华:

这是你的特别指令,我没有偷看。但如果你想听我的意见,我的建议是,你要让沉睡的尸体说说。

吻你,P小姐

调查局里居然还在通过这种小升降机传送文件,昂文觉得很惊讶。据他所知,局里所有的信息交流,无论是多么琐碎的小事,都必须通过信使传递。哪怕是电话总机的接线员,也不可以把一个职员的电话直接接到另一个职员的电话上。调查局的规章明确规定,所有的电话只能拨打外线。所以,这到底是一个什么特别指令,才会通过这样特别的方式送到这个死人的办公室呢?

信封很重、很硬,没有封口。拉蒙奇是打算和昂文会面时,把这个信封拿给昂文看吗?昂文把一根手指伸进信封口,把它拨开了。

信封内是一张留声机唱片。和唱片店里出售的那些音乐唱片不同,这张唱片是白色的,近乎透明,正中是调查局的大眼标志,唱片中央的孔就是眼睛里的瞳孔。昂文凑近细看,发现上面还印着一系列的字母和数字。其中,最前面的三个字母,TTS,他再熟悉不过了,过去这二十年七个月零几天的时间里,他桌上的每一份报告上都有这三个字母。它们是特拉维斯·T.斯瓦特侦探的首字母缩写。

铃铛又响了,升降机朝着来时的方向沉下去。昂文把木板合上,他感觉自己又成了一个文员,冷静沉着、时刻准备着开展工作,他所关注的是事件的细节而非事件本身。他走回拉蒙奇的办公桌,把他和图斯黛尔女士会面时做记录的那张纸撕下来,放进自己的口袋。

他瞟了一眼电话。为什么电话线头会被人拔出来?昂文把它重新插进去,然后关掉了绿色的台灯。

他想,这张唱片应该是某个犯罪现场的证物,他现在把它拿走,也等于是犯了罪。但没过多久,拉蒙奇办公室的门已经关好,昂文已经坐着电梯离开了三十六楼,而在他公文包里,夹在《侦探指南》书页中的,正是那张唱片。

该如何解释他的这些举动呢?

昂文一碰到有关斯瓦特的案子,大概就很难控制自己,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当这位“侦探中的侦探”文员发现了一份新档案时,无论这份档案的形式有多么奇怪,他当然都有权利去查看、登记、归档,难道他要视而不见,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吗?如果是另外一个侦探的档案,也许,昂文可以不去理会。但即便那份档案再微不足道,如果他真的置之不理了,那每天黄昏日落前,整个城市被阴影笼罩时,他大概会一再地回想、后悔吧。

昂文就曾经在很多个这样的傍晚后悔过,他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后悔了。电梯来了,他告诉电梯员,他要去二十九楼,他想去看一看自己的新办公室。

二十九楼,又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又是孤零零的一扇窗户。但和三十六楼走廊里铺的地毯不同,这里的地上铺的是平整的硬木地板,光滑整洁、一尘不染,闪闪发亮。这样的地板让昂文停下了脚步,他的鞋子在光滑的地板上总是会发出咯吱的声音,无论他穿的是什么鞋,也无论鞋底是湿是干,都不例外。只要那鞋穿在昂文的脚上,只要他的脚踩在光滑的地板上,那它们就一定会发出这种欢快而刺耳的摩擦声,这仿佛成了一个他无法摆脱的诅咒。

所以,他在家里只穿袜子。这样,他不仅可以不打扰到邻居,还能偶尔享受在房间里飞速滑过的乐趣。例如,当他准备燕麦粥早餐时,突然想起来要在粥里放葡萄干和黑糖,而葡萄干和黑糖又放在房间对面的橱柜里,他就可以穿着袜子,嗖一下滑过去。如果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光滑的平面,如果他走到哪里都可以只穿袜子,那该多好!可惜,昂文不可能整天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而外面的世界绝对不可能容忍他这种不穿鞋又爱玩的人。

电梯员正看着他,他不可能把鞋脱下。他今天一上午多坐了两趟电梯,虽然这个小个子电梯员没有表现出任何怀疑,但昂文已经觉得自己很可疑了。于是,他下定决心,走出了电梯门,假装没有听到自己脚下正发出的声响。

这一层楼和三十六楼相比,走廊两侧的门更多,但更窄,门上没有挂刻着姓名的铜牌,而是把名字用黑色的油漆写在不透明的窗户玻璃上。每间办公室里都传来持续不断的打字机声音,还有听不清楚的窃窃私语。昂文突然觉得,所有的声音都随着自己的到来安静了,这只是他的想象,还是真的发生了?

2919房间在走廊中间,房间里没有人,窗户里透出淡黄色的光线。昂文摸了摸窗玻璃,玻璃上原来的名字已经被擦掉了,应该是刚刚才被擦掉的,窗框上还留着黑色的油漆碎屑。

昂文突然发现了一个巧合。他的这间新办公室位于二十九楼东边的正中间,位于他在十四楼旧办公桌的正上方,位于三十六楼拉蒙奇办公室的正下方。如果在这个位置垂直钻一个孔,把一枚硬币从拉蒙奇的办公桌边上推下来,那这枚硬币就会直接穿过2919房间,掉落在昂文的办公桌上。

昂文还站在走廊里,他身后的一扇门打开了,留着小胡子、穿深蓝色西装的侦探走进走廊。他正准备点一根烟,但当他看到昂文的时候,他苍白的嘴唇上突然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容,“我早就告诉你了,三十六楼的那些人不会喜欢你这顶帽子的,”他说,“老实说,这里的人也不喜欢。”

“对不起。”昂文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好吧,既然你说了对不起,就算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是谁啊?”

昂文的身份证件就在他的外套口袋里,但证件上他的身份,还只是一个不属于这层楼的文员。于是,他在把证件掏出的同时,也把拉蒙奇给他的那份通知拿了出来。侦探一把抢过去,看了一眼证件,扔回给昂文,又慢慢地念起了那份通知。“这通知不是给你的,”他一边说,一边把通知放进自己的口袋,“我要和拉蒙奇核实一下。”

“我觉得,拉蒙奇先生并不希望别人去打扰他。”

“也许只是不希望某个走路会咯吱响的文员去打扰他吧,”侦探偷偷笑着,“他们居然找你来代替斯瓦特。”

昂文张嘴想抗议,但他听明白了侦探的话,立马又把嘴闭上了。他,昂文,来代替斯瓦特侦探?他既没有接受过相关训练,也没有这份工作所必备的素质。他只是个文员,当然,是一个还不错的文员,他的同事都很尊重他,佩服他精明的头脑、敏锐的眼光,以及他对案件全面深入的了解。他也有自己的坚持,他能在必要的时候独立分析,但只限于分析已经写在纸上的那些事。他不是斯瓦特。斯瓦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需要人来代替他呢?

侦探用那支没有点燃的香烟指着昂文,“我会盯着你的,哥们儿。”说完,他从外套口袋掏出一块手帕,去擦自己办公室门上的球形把手,擦完把手的外面,又去擦里面。当他发现昂文正在看着自己时,他大声说:“我最讨厌不整洁。”然后,他把手帕塞回了口袋,走进办公室,关上门。门旁玻璃上写的名字是本杰明·斯奎德。

昂文把伞夹在胳膊下,转身走进了2919房间。那么,这里就是斯瓦特的办公室了,现在,昂文成了这里的主人。与此同时,穿格子外套的女人占据了他在十四楼的办公桌,那她是不是就成了他的文员?在他送去第一份报告之前,她会忙些什么呢?照目前的状况来看,她可能要等很久才能等到他送去的报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