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审讯
在你们独处一室之前,审讯的过程早已开始。当你开口问疑犯问题时,你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
四十层和十四层的布局一样,就是一间巨大的房间,但在四十层楼上,这个房间却是空荡荡的,只在正中央摆了一张金属方桌和两把椅子。艾米丽站在桌子一旁,桌上悬着的吊灯投下明亮的黄色光线。她躲在暗处,还是举着枪,但她把午餐盒放在了车上,把昂文的公文包拿来了。
坐在昂文对面的是留着金色小胡须的那个男人。这个城市有那么多人,昂文最希望这个金色小胡子男人能睡去,可他偏偏没有睡。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霍夫曼并没有阻挠调查局的侦探开展工作,说不定,艾米丽的梦游状态只是她自己本身的毛病罢了。但不管那个魔术大师在策划什么,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想调查局的任何人参与进来。又或者,真的就是摩尔所说的那样,霍夫曼之所以让调查局的人保持着清醒,是想让他们亲眼见证他的成功。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金色小胡子男人也没有表现出对外界所发生一切的丝毫担忧。他看都没有看昂文一眼,就把自己的便携式打字机放到桌上。他用手指着艾米丽,艾米丽把公文包递给他,他开始把公文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
“两支铅笔,”他掏出两支笔,并排放在桌上,“要削一削了。”
他又掏出昂文的《侦探指南》。“标准版的,”他翻到目录那一页,冷笑了两声,“第四版,完全没用。”
然后掏出来的是一些文件夹,但都是空的,昂文只是想随身带着它们以备不时之需。
最后,是那张唱片。小胡子男人对着灯光,仔细查看了半天,似乎是想听出点什么内容才好,“督察级别的文件和斯瓦特有关,由已经过世的拉蒙奇先生录音,帕斯格莱芙小姐在调查局内部制作。但官方档案中没有关于这张唱片的记录,这很可疑。”他把唱片放到封套里,再放到桌上,接着,他把公文包口朝下,摇晃了几下,公文包里面已经空了。
“我觉得调查局要担心的远不只我公文包里的东西吧!”昂文说。
“别啰唆!”金色小胡子男人训斥道,他把所有的东西又放回公文包,再把包放到一边,把一沓白纸装进了打字机,“自从上次你的同伙把水撒到我打字机上以后,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键盘清理干净。”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用手指揉着太阳穴。然后,他又伸直手臂,活动了一下双手,似乎是在为什么活动做着准备。
“你应该看看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昂文说。
金色小胡子男人对艾米丽说:“如果他再敢开口说话,就开枪打他。”
昂文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看着桌子,不敢再多言。男人又开始做伸展运动,然后,他就那样半闭半睁着眼,打起字来。他打字的速度很快,和他在博物馆咖啡厅里打字时一样,他像是把那些字从空气中呼吸到嘴巴里,然后从手上打了出来。
他很快就打完了一页纸,他把那页纸放到一边,又装上一页纸。昂文看着自己的手表,不到三分钟,第二页纸又打完了。
第三页纸打完以后,金色小胡子男人把三张纸放在一起,折成两折,放进一个信封。他把信封放到自己外套里面,然后关上打字机盒子,站起身。
“就完了?”昂文问。
男人拿起昂文的公文包,朝门口走去。
“先生,”昂文也站了起来,“把我的公文包还给我呀!”
“我们已经拿到我们需要的了,”男人对艾米丽说,“你也接到你的指令了吧?”
艾米丽在睡梦中皱了一下眉头,昂文想,她大概很难对自己开枪吧,但她确实生气了。昂文欺骗了她,让她失望,让她以为他真是侦探。她一定是那天早上把他送上八号线地铁后睡着的,然后,她就和这座城市所有其他人一样,受到了外来的影响,唤醒了内心的邪恶。
她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瞄准目标。目前这样的状况,《侦探指南》里有什么应对的建议吗?昂文想了想。不,现在他需要的不是《侦探指南》,而是赶紧唤醒这位助手的理智。
“艾米丽,”他说,“魔鬼魔鬼,细节是魔鬼。”
她的手颤了一下。
昂文又把那句暗语重复了一遍,艾米丽晃了一下,像是她脚下的土地都在震动。“双份双份,啤酒要双份。”这句话刚说完,她睁开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枪。
昂文朝金色小胡子男人做了个手势,“那里,”他说,“那里!”
艾米丽把枪口转过去,金色小胡子男人停了下来。
“先生,”昂文再说了一遍,“我的公文包。”
金色小胡子男人朝艾米丽畏畏缩缩地看了一眼,走回桌子旁,他把公文包扔到昂文面前。
“还有你的打字机。”昂文说。
他把打字机也放下了。
“现在,你坐下!”
男人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坐了下来。昂文取下男人脖子上的领带,把他的双手绑在背后。在这整个过程中,艾米丽一直拿枪指着那个男人。昂文觉得,这领带并不是很牢固,大概撑不了多久,但目前也只好如此了。
“快点,”他对艾米丽说,“我需要你来打一份备忘录。”
艾米丽把枪放到一旁,坐下来,打开打字机,装上一页新的白纸。金色小胡子男人对这一切表示着嗤之以鼻的态度,但什么话都没有说。当昂文开始说话时,他却往前微微俯过身,饶有兴趣地听着。
“收件人冒号,本杰米·斯奎德逗号,侦探逗号,二十九楼,回信人冒号,查尔斯·昂文逗号,侦探加粗逗号,二十九楼逗号,目前暂时在四十楼换行。”
昂文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先生逗号,虽然我们俩最初的相识并不愉快逗号,但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够和睦相处并肩工作句号。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逗号,我现在给你一个协助我的机会。”
说到这句话时,昂文皱起眉头,他说:“艾米丽,这句话还是删掉。这么说吧,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逗号,我想帮助您解决一件非常重要的案子逗号,说不定还能同时解决几件重要的案子句号。我不但要把杀害爱德华·拉蒙奇的凶手交给你逗号,我还想对调查局几桩已经结案的案子重新调查逗号,包括最古老的谋杀案尸体案逗号,贝克上校的三次死亡案逗号,以及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句号。我觉得您应该对此很有兴趣逗号,毫无疑问逗号,你也应该意识到了我们调查局急需一位新明星侦探逗号,而我可以告诉你我对这份工作一点也不感兴趣句号。如果您觉得有兴趣逗号,那您就选一个地方我们俩见面详谈逗号。我不会带武器去的全文完。”
艾米丽飞快地打完后,说:“我现在去找个信使来。”
“不要找信使,艾米丽。我觉得我们不能再相信他们了。你也说过,这件事涉及了内部的人。”
金色小胡子男人偷偷在笑,昂文和艾米丽朝电梯走去时,他虽然手被捆住,但还是坐在座位上,扭过身,看他们离开。昂文躲避着他的视线,他和艾米丽在等电梯时,他只回头看了一眼。他甚至都懒得去看金色小胡子男人打印的那几页纸。不管那里面的内容是什么,是他伪造的昂文的自白也好,是他捏造的昂文的经历也罢,都已经不重要了。他们都认为他是个叛徒,而现在他的所作所为也正像个叛徒。
昂文走进电梯时,有点担心电梯员会不会认出自己,甚至会不会知道他现在是被通缉的对象。但电梯里这个白头发的小个子男人似乎并没有注意自己的这两位乘客,电梯往下走时,他只是轻轻地哼着歌。
艾米丽靠近昂文,轻声问:“你真的知道是谁杀了拉蒙奇吗?”
“不知道,”他说,“但如果我不尽快找出凶手,那这件事就不再重要了。”
艾米丽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我这个助手不太称职。”她说。
他们俩都沉默了,电梯里唯一的声音只剩下电梯员不着调的哼歌声和头顶机械运转的声音。昂文知道,真正不称职的是自己,并不是艾米丽。是她,把他从斯奎德侦探那里救了出来;是她,决定了紧急情况下使用的暗语,又再一次拯救了他。但在吉尔伯特酒店外面,当她问他如果找到了斯瓦特侦探,她会怎么样时,他却没能给她一个答案。
也许他应该告诉她,他还会继续当一个侦探,而她也会继续当他的助手。或者更好的情况是,他们会成为搭档,一个是小心谨慎的梦中人,一个是迷迷糊糊的小助手。他们联手就能解开伊诺奇·霍夫曼和他那些手下在这座城市、在这座城市的梦中所犯下的罪行,他能用文员特有的方法让疑犯缴枪;而她可以去问他们各种尖刻的问题,并且充当司机的角色。他们能找出斯瓦特犯下的每一个错误,重新去破解那些重大的案件,改正错误。他们查案的报告会全面细致、毫无纰漏,而且完成的速度飞快,让十四楼的每一个文员都羡慕嫉妒他们。
但目前,他还没有洗清自己的冤屈,所以,艾米丽也成了被追捕的对象。
她还是盯着自己的鞋子,昂文把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助手,对一个侦探来说,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助手了。”
然后,好像是地板斜了,或是电梯滑动了一下,艾米丽突然扑进他怀里,把头埋在他胸前,用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昂文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但还是伸出手抱住了这个年轻的女孩。他又闻到了她身上的薰衣草香气,以及被那香气掩盖着的她的汗味。
艾米丽把嘴凑到他耳朵边,说:“你不觉得这真的很有意思吗?我们有这么多工作要做,但我们不能相信任何人。当你真正开始着手调查以后,恐怕我们之间都不能相信彼此。但我觉得,这样反而更好,这能让我们不断思考,不断猜测。我们就像是两个影子,把灯打开,我们也就消失了。”
电梯员停止哼歌,昂文又开始担心了,艾米丽和他这个小小的亲密举动不知道违反了调查局的规定没有。
“艾米丽,”他说,“你还记得你之前做的那个梦吗?”
她往后仰着头,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我记得梦里面有鸟,有很多很多鸟。我想,应该是鸽子吧。还有风。窗子是打开的,到处都是纸片。”
电梯员清了清嗓子,“二十九楼到了。”
艾米丽慢慢松开昂文,走出电梯,踏上了外面光亮的木地板。清洁工把地板拖得闪闪发亮,原先洒落在地上的黑色油漆完全消失了。
“艾米丽?”昂文说。
“什么事,长官?”
“一定努力,不要睡着了。”
电梯员关上门,昂文让他送自己去档案室。从原则上说,文员,甚至侦探都不能进入档案室,但这个小个子的电梯员并没有表示任何反对。他坐在凳子上,说:“档案室储存着我们调查局的历史。如果没有它,我们只不过是一堆七零八碎、虚幻飘无的阴谋诡计而已。”
电梯控制板上的一个小黄灯亮了,电梯停了下来,门打开了,昂文发现面前竟然是十四楼那间宽大的办公室,他的上司都顿先生就站在他面前。当这个圆脸男人看到昂文时,他往后退了一步,说:“我还是搭下一班电梯好了。”
在调查局,只有下级文员才能进入档案室,这让昂文生出一种愤愤不平的感觉。他有时会想象,在他去外面吃午饭的路上,他会碰到了一个友善又和蔼的下级文员,他会陪他去一家小餐馆。在那里,他会给这个人买一份三明治、一份酸菜,再加一份饮料,他们聊着聊着,昂文就会把话题渐渐转移到他们的工作上去。这当然是调查局严令禁止的,不同部门之间的员工不允许有任何交流。但他们聊得太开心了,会忘记调查局的规定,这位下级文员会慢慢放松戒备,高兴地吐露自己的心声,毕竟,他对自己的工作非常自豪,这一点跟昂文一样。而昂文也会通过他,了解档案室的一些秘密。每一天,由昂文和成百上千名其他文员完成的案件档案都会被送到档案室,永久地保存下去,而昂文刺探秘密的代价只不过是一块烤牛肉黑麦三明治而已。
当然,昂文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他不擅长伪装,也不擅长试探。至少,在最近几天这一系列事情发生之前,他是不擅长的。
电梯员把昂文送到地下三层,出了电梯便是一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小木门。昂文慢慢地打开木门,但又不至于慢到鬼鬼祟祟的程度,然后走了进去。
档案室里弥漫着一股古龙香水灰尘、枯萎鲜花和古老书页的味道。它的屋顶和中央车站的穹顶一样高,挂着一簇簇绿色玻璃灯罩的电灯,墙壁全是由档案柜组成的。这都是老式的档案柜,用深色的木板做成,有铜把手。柜子与柜子之间是旋转木梯,有七八人高。房间的周边还有八个巨大的柜子,也都配有梯子。
几十个下级文员正在这里忙碌,有人在查看打开的档案柜,有人在目录卡片上做记录,有人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有人把梯子推来推去,他们在档案柜和房间中央的一个小包间之间来来去去。与此同时,穿黄色背带裤的信使通过暗门不断出现又消失,这些暗门有的做成档案柜的样子,有的开口在墙壁上很高的地方。为了开门,信使必须爬上梯子,从背包里拿出一根长杆,把门打开,再跳进门里去。
昂文把身后的门关上,他这才发现,这也是一扇暗门,它看上去就像是几个档案柜的抽屉叠在一起,进门后,他沿着墙壁往前走,想找到个指示图什么的。但所有的抽屉上都没有贴标签,也没有分区,也没有按照字母顺序排列。他选定一个齐腰高的抽屉,拉开了,里面所有的文件都是深蓝色的,而不是他所熟悉的浅棕色。他拿出一份,发现封面上贴着一张小卡片,卡片上打印着这么几行字:
被盗的日记
被遗弃的爱人
隐隐约约的威胁
失散已久的姐妹
神秘的双重身份
文件里面的内容完全是昂文不熟悉的格式。一页又一页手写的记录表明,有一个委托人和调查局的代表见了面,他描述了自己内心的怀疑和恐惧。但为什么这里没有相关线索的记录?谁是负责这个案子的侦探?这件事最后到底解决了没有?
旁边的一个抽屉被人拉开了,昂文抬起头,发现一个下级文员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那个人微笑着,他有着圆圆的脸颊,戴着一顶高顶圆帽,围着红色的男式围巾。昂文把手里的文件放回去,又用手翻着抽屉里文件的小标签,假装是在找什么。
这个下级文员竟然走过来,朝昂文鞠了一躬。昂文没有抬头看他。他又鞠了一躬,这一次,鞠躬的幅度更大了,到第三次鞠躬时,他略带沮丧地叹了一口气。终于,他开口说话了:“你一定是那个新来的吧,一定是的,你是新来的吧?”
昂文没有回答,他只是用手轻轻拍着抽屉里的文件夹,微微笑着。
“告诉我你在找什么?”这个下级文员的脸都红了。显然,他觉得帮助别人是一件很尴尬的事。
“你人真好,”昂文不想开口问这个人关于唱片的事,但他必须说点什么,于是,他说,“我在找斯瓦特的档案资料,我想从贝克上校的三次死亡案开始着手。”
下级文员皱了皱眉头,“你这句话里修饰词太多了,最重要的关键词是什么?”
昂文想了想,“装死。”
下级文员用一根手指敲着刮得干干净净的圆下巴,“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在这里工作快两年了,我不记得……”他的脸更红了,那颜色都快要赶上他的红色围巾了,“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他问。
昂文咳嗽了两声,挥挥手,假装又去研究抽屉里的文件。文员只能悄悄地走开了,又悄悄地关上他一分钟前打开的抽屉,然后朝房间中央走去,他的步伐很轻,但很坚定,更像个信使,而不是文员。
昂文关上抽屉,跟在他后面。文员发现了他,走得更快了,昂文几乎是在一路小跑。文员也跑了起来,这时候,档案室里几乎每个人都在看着他们。昂文一边跑,一边观察着整间档案室,档案室中央的小房间上有一个正方形大钟,和中央车站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昂文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大钟,分秒不差,现在是下午一点十七分。文员已经快跑到了,他推开两边的人,一直冲到了小房间的前面。当他开始和小房间里的某个人说话时,周围挤挤攘攘、嘀嘀咕咕的人人都安静了下来。然后,他们转过身,看着飞奔而来的昂文。有人把自己的帽子取了下来,焦躁不安地转着帽檐。他们在昂文面前自动分开一条道,就连那戴着红色围巾的文员看到昂文后,也站到了一边。
昂文跑到小房间门口,发现坐在小房间里的是个女人,她周围全是各种目录卡片。她比昂文要年轻,但比艾米丽年龄要大。她满头笔直的棕色长发,嘴巴很大。她上下仔细地打量着昂文,对他头顶的帽子尤其感兴趣。
“你不是一个下级文员。”她说。
“对不起!”昂文说,“我不是故意要隐瞒,我是十四楼的一个文员。”
结果,周围的下级文员们一下炸开了锅。“文员!”他们说,“十四楼!”他们不断重复着这两个词,直到那女人摆了摆手,他们才安静下来。
“也不是,”昂文又摇了摇头,“我以前是个文员。但就在昨天,我被提升为侦探了,我自己还没习惯身份的变化。实际上,我现在就在进行调查。”他给她看了自己的证件。
周围的下级文员们又开始窃窃私语,他们焦躁地扯着各自手里的帽子,快要把它们撕成两半,而他们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侦探!”还有一个人哭着喊,“什么是侦探呀?”
“安静!”女人大叫着,她愤怒地盯着昂文,“这太不符合规定了,你最好还是先进来吧。”
她打开窗户旁边的一扇门,让昂文进去,还有几个下级文员看样子也想跟进来,但女人在昂文进去后立刻关上了门,然后,她又把玻璃窗上绿色的百叶窗拉上。昂文还能听到下级文员在外面的说话声,他们带着哭腔喊:“什么是侦探呀?”然后又问:“什么是提升呀?”有几个站在窗户边的在用指甲抓窗户,还有一个胆子大点的正在敲门。
昂文发现,这间小房子完全就是外面大档案室的微缩版,外面每一个档案柜都对应着小房间里的一沓目录卡,这大概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外面的档案柜上没有任何目录或索引——唯一的钥匙原来在这里。
女人把手伸到桌子下面,从某个隐蔽的地方拿出了一个银色的小瓶子,然后又摆出两个小锡杯。她把每个杯子里倒上一点点棕色的液体,是威士忌,然后,她把其中一个杯子递给昂文,又把自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昂文本不习惯喝这么纯的酒,但他发现,这酒的味道也不是那么糟糕,每喝一小口对他的舌尖来说,都是一次刺激的惊喜。
外面的下级文员此时都安静了,他们要么是已经散了,要么是都决定静下来,听听里面在说什么。
“你一定要原谅他们,”女人说,“他们这一周非常辛苦,我们都非常辛苦。”她把手伸给昂文,她手掌冰凉,很干燥,“我叫埃莉诺·本杰明,”她说,“谜案部的主管文员。”
“我叫查尔斯·昂文,是侦探。”
“我猜,就是因为你,他们昨天才把我最棒的一个手下调到十四楼去了吧,把一个部门的人提升到另一个部门是很少见的。同时提升两个,就更不可思议了,恐怕我们这里都有点手忙脚乱了呢。”
“那个代替我位置的女人原来是在这里为你工作的?”昂文问。
“是的,”本杰明小姐说,“才只来工作了两个月,但她已经是我手下最优秀的文员了。”
这个消息给昂文带来的惊喜比威士忌更甚。穿格子外套的女人,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的女儿,竟然早在昂文在中央车站看见她之前就已经开始在调查局工作。她一定为了偷走那本未删减版的《侦探指南》才来工作的,要不然,她还能有什么目的呢?
“没有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本杰明小姐继续说,“她工作的时候,是那么沉着冷静,让每个人也都冷静下来。我敢肯定,她如果还在这继续工作,总有一天,这里会有人为她倾倒的。可是,现在他们把她调走了,连一个替补的人都没有派来,这整个档案室都要乱套了。”
她停下来,抬起头看了看百叶窗,似乎是透过窗户看到了外面的档案室正燃着熊熊大火,一页页燃烧着的纸漫天飞舞,档案柜不堪重负、纷纷垮塌。昂文在想,她知不知道现在调查局外面的世界已经开始分崩离析了?
“她为什么被提升了?”昂文问,“有人告诉了你吗?”
本杰明小姐眨眨眼,把视线收回,“我不明白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她一边说,一边往他们俩的杯子里倒上更多的威士忌,“昂文先生,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侦探是不可以进档案室的。而且,只有信使能在不同的楼层之间自由走动。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侦探也不能和主管文员一起喝威士忌。如果你说这些你都清楚,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用问题回答问题,昂文在《手册》里看过这句话,本杰明小姐现在正在使的就是这一招。“调查局一共有多少个主管文员?”
本杰明小姐笑了,“我不是不愿意帮助你,侦探。我只是说,你想让我帮你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你告诉我,你在我的档案室里到底想找什么?”
昂文发现,他很喜欢这个女人能够直言不讳,但他还是不确定到底能不能相信她,“我在找我以前的案件资料。”这也不完全是谎话,自从他第一次见到埃德温·摩尔以后,又经历了所发生的一切,再看看这些文件应该很有意义。
本杰明小姐笑了,小亭子外面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你觉得很意外吗?”昂文问,“我整理过不少案子的资料。比如,最古老的谋杀案尸体案,贝克上校的三次死亡案。”
“是的,是的,”本杰明小姐说,“但你说的那都是侦查阶段之后的事了,昂文先生。你说的那些都是解答。而这里的——她朝自己周围的目录卡片做了个手势,所指范围大概也包括了房间外无数的档案柜——都是谜案。”
“只有谜案吗?”
“只有谜案!那不然,你以为呢?把所有的资料都放在一个档案室里?那整理起来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我是谜案部的主管文员,外面这些下级文员都只熟悉谜案。所以,他们才不知道侦探是什么——他们不需要知道,侦查工作的好坏并不是他们工作的内容。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又一个的谜团来到这里,再在这里永远保存下去。所以,他们听到你说的那些话才会那么紧张。想象一下他们的心情吧,他们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熟悉这么多的问题,却一个答案也不知道。”
“我不需要想象,我都明白。”昂文说。
“三个。”
“什么三个?”
“你之前问我有多少个主管文员,答案是三个。波格莱芙小姐、帕斯格莱芙小姐,再加上我。波格莱芙小姐是解答部的主管文员,你查探的应该是她的档案室,而不是我的。”她垂下眼,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来了也不错,让我能有个人聊一聊。这周围的下级文员都很无趣的,他们觉得女人就和一堆文件没什么区别。”
昂文抿了一点威士忌,因为他已经有点晕乎乎了。“那帕斯格莱芙小姐的档案室呢?”他问,“那里面存放的又是什么?”
“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一个文员想要看他自己以前的档案,虽然你已经被提升了,但对自己经手的案子,你应该早就了如指掌呀!”
“确实,”昂文说,“但我想看的并不是档案的内容,而是想相互参照对比一下。”
她沉默了。昂文必须对她说实话,或者至少部分是实话,“我整理的那些案件资料应该是归类到解答里的,这个分类没有错,它们的确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最全面的答案。但如果出于某些见不得光的原因,有人特意把一个错误的答案放进了其中一个文件,怎么办?本杰明小姐,那该怎么办呢?”
“你不可能做了这么一件事吧?”
“就是我,本杰明小姐。也许还错了很多次,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现在,有一个人被谋杀了,很可能凶手就是为了让他闭嘴,不说出这件事。在这些档案室里,有一些谜案还没有解开,却被人当作了解答,它们应该属于这里的,本杰明小姐,属于你这间档案室,但却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藏了起来。”
“一般情况下,我应该通过信使来解决这个问题,找出一份又一份的案件资料进行对比分析,解开谜团,改正错误,但这太费时间了。况且,我现在也不确定还能不能依靠那种传统的渠道。本杰明小姐,你能帮助我吗?你能告诉我怎么去解答部的档案室吗?”
他也不确定自己说的这些话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摩尔曾经告诉他,听懂那张唱片的关键就在档案室里。如果不是在第一间档案室,那也许就是在第二间吧。
本杰明小姐站起来,昂文这才发现,她个子很高,可能比自己高三十厘米左右。她双手抱在胸前,看上去忧心忡忡,“去解答部有很多条路可以走,”她说,“但绝大多数都太危险了。”她把自己的椅子推到一边,又揭开破旧蓝地毯的一角,露出了嵌在地板上的一个暗门,“这条通道是留给主管文员们用的。除了我们三个主管文员之外,我想再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了吧!”
她抓起门上的铜把手,把门拉开,门里是一节旋转楼梯,通往漆黑的深处。
“谢谢你!”他说。
本杰明小姐朝他走近一步。窗户上的百叶窗拉上后,小房间里变热了,昂文觉得呼吸都有点困难,尤其是现在,他每吸一口气里仿佛都带着本杰明小姐嘴里威士忌的甜蜜香味。
她说:“我对侦探也略知一二,昂文先生。我知道,你只要几句话就能轻松赢得我的心。但你并没有,你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对不对?”
昂文没有反驳他,但他怀疑,不管本杰明小姐所指的是哪几句话——《侦探指南》里大概都不会有那几句话吧!
“那第三间档案室呢?”他说,“你还没有告诉我帕斯格莱芙小姐的情况呢。”
本杰明小姐往后退了一步。“我不会说的,”她说,“毕竟,我这里是谜案部,而帕斯格莱芙小姐的工作不关我的事。”
昂文把帽子戴上,沿着楼梯走了下去。他身体的一半已经在地板以下了,当他抬起头时,他发现本杰明小姐是那么高大,甚至有点可怕,她穿着棕色的羊毛衫,显得咄咄逼人、威风凛凛,“再见了,本杰明小姐。”
她拿着自己的银色酒壶,叹了一口气,“你注意第九级台阶。”说完,她猛地关上了昂文头顶的门,昂文赶紧低头,才躲过一劫。
楼梯两旁有昏暗的吊灯,灯光还在不停闪烁,仿佛在传递着什么秘密的信号。楼梯没有扶手,昂文每走一步,脚下的木楼梯都在吱呀作响,他用脚尖试探一下才敢踩下去。他觉得,越往下走,四面的墙壁就越逼近,这到底是他喝了威士忌之后产生的幻觉,还是真的?又或者他患有幽闭恐惧症,但直到现在才发现?
第九级台阶和别的台阶看起来一样坚固,但昂文还是想起了本杰明小姐的提醒,跨过了这一级。昂文发现,一旦他开始对什么东西计数,就很难中途停下。当他失眠时,他也会用数绵羊的方法来促使自己赶紧睡着,但最后的结果是,到了早晨,他脑海中的那个牧场已经挤满了成千上万只羊,但他仍然没有睡着。现在,他又开始数楼梯了,数到第二十级时,他可以确定,四面的墙壁确实是变窄了,天花板也变低了。楼梯还有多深?也许本杰明小姐只是骗他走进了一个地下秘密牢房。她现在大概已经锁上了暗门,通知了斯奎德侦探,不过,就算她没有去,都顿先生大概也已经去通知了。
越往下走,灯就越少,灯光也越昏暗。他希望埃德温·摩尔说的都是真话,但他真的能相信那个老家伙吗?走到最后几级台阶时,昂文不得不弯下腰,最后一级台阶是第五十二级。
台阶走完,出现了一道普普通通、不超过一米高的木门。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仿佛是很多人在同时不停地打字。昂文想摸到门把手,但门上根本就没有把手。他把门往外一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他弯腰走出门,发现另一边的天花板还是很低,所以,他只能继续保持着弯腰的姿势。
整个房间比昂文办公室里的桌子大不了多少,全是用深色的木板装饰,在枝形吊灯的灯光照射下显得闪闪发亮。昂文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大群下级文员,但并没有,在他眼前的只有一个小个子女人,她银白色的头发在头顶盘成一团,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旁。昂文朝她走过去,就像一个野蛮的大巨人走进了一个狭小的洞穴。但这个女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昂文的到来,她正在飞快地打字,那速度是昂文迄今为止见过最快的,比艾米丽打字要快,比金色小胡子男人打字也要快,打字机每打完一行字时叮当换行的声音不绝于耳。
“请问您是波格莱芙小姐吗?”昂文问。
女人停下了打字,看着昂文,看得那么认真,让她嘴角和眼角的皱纹都更加明显了。她涂着红色的口红,脸颊显得很柔软,还带着粉玫瑰的粉红色,但皮肤已经下垂了,“哦,原来是你。”她说完又开始工作了。
她小小的手指像在飞舞。她桌子前方装着一大卷纸,纸源源不断地进入打字机,打完以后,又在第一卷纸的上面形成新的一卷。这样的安排让她不用时时停下来换纸,可以一刻不停地打下去。
昂文弯下腰想看她到底在打什么,但波格莱芙小姐停了下来,盯着他,他赶紧把头缩了回去,却撞上了天花板。
“这样不行,”波格莱芙小姐说,“你知道遵照计划的重要性,那我也就不批评你了,没必要。那就真是多此一举了,我现在同你说话,已经是冒了风险,我意识到这是风险,等于我又在冒风险,而我意识到这个意识,还是在冒风险。我们可以一直这样说下去,无穷无尽、没完没了。你就不能发发善心?你就真这么固执?我问的这些问题都只是在反问你,所以,我这番话就越加没有意义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波格莱芙小姐,但也许,如果你能让我进入档案室……”
“也许,如果,”她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昂文先生,在这一层楼,我们就不要玩什么神秘了。那个立场不坚定的小女人让你走进了这个暗门,你觉得你就有权更进一步,继续刺探了吗?并且,还想让我来帮你?”
昂文不敢说话,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又看了一眼堆在桌上的那些纸。
“事实,”波格莱芙小姐说,“这都是铁一样的事实,在这些事实中,已经完全不存在任何疑问,所有的问题都已经有了最终的解答。它们是答案中的答案,是道路的最终尽头,说不定还是世界的最终尽头。是,我有时候就是这样觉得,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已经终结了,每一扇窗户都拉上了窗帘,每一颗星星都烧成了漆黑的一团灰烬,就连月亮都只剩下弯弯的月牙,所有的生命都化成尘土,但我还在继续工作,努力解释着所发生的一切。”
“向谁解释?”
“啊哈,现在,我们总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波格莱芙小姐从椅子上站起来,昂文发现,她站起来也只有一个小孩子高。她挥了挥手,让昂文让开,然后打开了墙壁上隐蔽着的一块木板。从那里面,她又拿出一本书,这本书和《侦探指南》差不多大小,但封面不是绿色的,是红色的。她翻到其中一页,看都没有多看,就大声念了起来:
案件侦破以后,负责破案的侦探会将相关的报告送给对应的文员,文员对报告的内容进行提炼,再由信使将提炼后的资料送到上文所述的领导层,领导进行研究,根据其中内容的重要程度,找出各个案件的相互联系,以备日后审查和回顾。这项任务由解答部的主管文员负责,所以,必须要保证他工作的独立性,不受上下级干扰。
“那你的下级文员又在哪里呢?”昂文问。
波格莱芙小姐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放弃了什么东西,像是某种信念,或者是希望。她把书放回去,又把木板门关上,做了个手势,让昂文跟着她走进了她桌子后面的另一扇门。在门后面的过道中,昂文终于又能站直了。他听见文员们工作的动静:交头接耳的声音、铅笔写字的声音、匆忙来去的脚步声。但他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以及从这条走廊延伸出去的各条走廊里,都没有看见任何一个发出这些声音的人。墙壁上有两排放文件的抽屉,一排靠近地板,一排大概齐腰高,可以看到里面装的东西。时不时,会有几个抽屉消失在墙壁里,过了一会儿又出现。
他们一边走,波格莱芙小姐一边解释:“现在,我们的两边就是解答部的档案室。我的下级文员们都在外面,他们会根据我给他们的指令,获取所需要的文件,而我给他们下指令的方式有很多,包括送便条、敲铃铛、发出各种颜色的信号,等等。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但我可以通过他们清嗓子的声音,认出每一个人。”
她从暗处拿出一个踏脚的凳子,站在凳子上,打开了一个抽屉上方的一盏灯。她眯起眼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显然,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吧。”
昂文迅速瞟了一眼那个抽屉里文件的标题。是的,这确实是他此行的目的,都在这里了,按照时间先后顺序都整理好了的,他在调查局工作的这二十年七个月零几天时间里所做的全部工作,每个案件资料,每一个字,都在这里,有轰动一时、众所周知的大案,也有鲜为人知、微不足道的小案,但所有这些加起来,也只是勉强装满了一个抽屉。
波格莱芙小姐目不转睛地看着昂文抽出了“最古老的谋杀案尸体案”的档案。文件背面贴着一张长长的卡片,上面印满了各种索引,告诉他们应该在档案室的哪个地方去寻找对应的资料。关于案件本身的情况介绍,那应该去楼上本杰明小姐那里找的,还有其他侦探的案件资料中与之相重复的部分,而最下面的索引指向的是另一间档案室,也就是第三档案室。
昂文对波格莱芙小姐说:“这些由帕斯格莱芙小姐保存的资料,是什么?”
波格莱芙有些吃惊,“那个谜案部的主管文员,”她说,“本杰明小姐还真是多嘴。我还是比较怀念她的前任玛格莱芙小姐,只有她才知道,哪些事是可以说,哪些事是不能说的。但她后来退休了,退休没几天就死了。这也不算奇怪,有些人的生命中,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而在调查局,除了文员和下级文员,很多人都是这样。任何一个知道点什么内幕的人,退休之后都活不长。我过不了多久,也要退休了,应该是这样。如果说,工作的时间越长,退休后活的时间也就越短,那我退休后肯定活不了多久。你的督察,也就是你所服务的那个侦探的督察也马上要退休了。爱德华·拉蒙奇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会想念他。”
昂文这时听明白了,这位波格莱芙小姐还对他被提升为侦探一事一无所知。她为什么要知道呢?连昂文自己都搞不清这其中的原因,更别说她了,再说,她负责的是解答。所以,她也应该没有听说拉蒙奇被谋杀的事。
“你怎么老是犹犹豫豫不敢说话,”波格莱芙小姐说,“我曾经警告过你吧,在我们这里,是不允许有任何的神神秘秘存在。”
昂文非常谨慎地说:“拉蒙奇已经死了,波格莱芙小姐,他被谋杀的这个案子,再加上其他的一些没有解开的谜团,正是我来你这里的原因。”
她用小手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身体摇晃了几下,最后,靠在档案柜边才站稳,过了半天,她终于说话了:“唉,以前爱德华·拉蒙奇和我经常在一起打牌,当然,那都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前的事了。当时玛格莱芙小姐和我还在共用同一张办公桌,整个档案室还只不过是两个放在房间后面的大纸箱:一个放的是关于谜案的资料,另一个放的是关于解答的资料,埃德温·摩尔正是负责整理资料的文员。房间的中间有一张大桌子,侦探会把疑犯的照片和整座城市的地图放在桌上。他们一边抽烟,一边大声说话,讨论该如何将罪犯绳之以法;拉蒙奇是侦探中嗓门最大的一个,但他很会说话,他知道说什么才能让别人高兴。有时候,晚上,我们会把桌子清理干净,大家一起玩几圈牌。唉,我现在都经常想起爱德华·拉蒙奇,总觉得我们以后还可以找个时间,一起再坐下来玩玩牌。”
她把电灯关了,“扶我一下,昂文先生,”昂文伸出手去扶她,但当她从踏脚凳上下来后,却并没有松开扶他的手,“到这边来。”
波格莱芙小姐拉着他走进了两面墙之间的黑暗中,她越走越快,昂文的眼睛还来不及适应光线的变化,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有时候,他听见某个抽屉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看见档案室的大灯扫过地板,但仅此而已。昂文知道,如果等一会儿要他自己走回来,他肯定会迷路。最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里,这里两边的墙上,没有任何放文件的抽屉。
“你往那边走,”波格莱芙小姐说,“你告诉帕斯格莱芙小姐,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但我怀疑,她大概已经根本不在乎我说什么了。”
她把手缩回去,又补充了一句,“她在那里工作,但她一直以来就和我们不一样,这么说吧,她的经历总是能引起人无限的好奇。你要小心她,要礼貌点。”
昂文说:“我会的,波格莱芙小姐,但请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一件事?如果说,你只能通过下级文员咳嗽的声音认出他们,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哦,昂文先生,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就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么多年来,是你的工作让我有了一些乐趣。我明白你的心情,只有当你对一件事毫无疑惑的时候,你才算是真正放下了它。我不会说祝你好运,因为,无论你是成功,还是失败,我都一定会知道。”
昂文听到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当她经过一个打开的抽屉时,昂文还瞥见了她银色的头发,但她越走越远,终于消失了。
昂文一个人继续在黑暗中往前走。他感觉地面在往下,然后转了个弯朝左,像是在螺旋式地往地下延伸。有时候,他把眼睛睁着;有时候,他干脆闭上眼睛,不过,这都没有什么区别。波格莱芙小姐说得对,只有当他毫无疑惑时,才能真正放下一件事。但这也正是他的弱点所在,他选择了对疑惑视而不见,用完美无缺的记录掩盖了侦探的错误。有时候,是他让虚伪变成了真实。
最后,他终于用手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是一面墙。他用手在墙上摸索着,摸到了一个冷冰冰的圆形门把手,门把手的下面是一个钥匙孔。他跪下来,透过孔朝外望去。
外面是一个巨大而阴暗的房间,房间正中摆着两把椅子,椅子上铺着天鹅绒的坐垫,椅子下是圆圆的蓝色小地毯。椅子之间有一盏蓝色灯罩的落地灯,借着灯光,可以看到唱片机里正在播放着一张唱片。那低沉的音乐让人昏昏欲睡,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浅浅吟唱着,昂文很熟悉这首歌的调子。
这也许是犯罪
但我确定,你就是我的
在我梦到你梦到我的梦中
昂文转动把手,走进了调查局的第三间档案室。